第四章 閃現

1

李曼詩的同事小趙說,她已經很久沒去過“心靈慰藉會”了,李曼詩的確是她介紹進去的,但她們卻沒說過幾句話。劉同問她為什麽要介紹李曼詩入會,小趙說,因為李曼詩那段時間痛失愛子,這才介紹她入會,希望她在教授的指導下能想開些。她還說李曼詩平時就沉默寡言,不太善於交際,在慰藉會裏,她幾乎不和任何人交流,私下也隻和那個心理學教授訴苦。

按小趙給的地址,劉同和薛菲在傍晚七點鍾,抵達了世紀廣場西側的物華大廈。彼時正值下班高峰,這棟嶄新的寫字樓裏一派散場的景象。乘觀光電梯向三十一樓上升,玻璃外的世紀廣場一覽無餘,一群飛鳥穿過無數建築物的金屬光澤,在夕陽的餘暉中漸漸沒入遠山。

“叮咚”一聲,電梯門緩緩打開,門外站滿了等待離去的人。經過一天的工作,他們有的滿臉疲憊,有的卻歡聲笑語,整個城市的喜怒哀樂,似乎在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釋放。劉同向前邁了一步,這些人便蜂擁而來,費了好大的工夫,劉同和薛菲才擠出人流。

大廈的空調開得很足,甚至有些陰冷的感覺,走廊兩側的牆上貼滿了各家公司的名牌,劉同大致看了看,真是五花八門,連罕見的親子鑒定服務都有。他們來到3109號房間門前,這裏的名牌寫著“丁頓英語培訓中心”。輕輕推開虛掩的玻璃門,能看到一個接待前台,但沒有人,不遠處的一間教室裏,一個男人的聲音響徹周遭。

教室約莫六十平方米的樣子,此時不僅坐滿了人,就連教室後頭和兩側也站滿了聚精會神的聽眾,很難找到落腳的地方。當劉同和薛菲進入時,根本沒人理睬他們,隻有講台上那位戴著金絲眼鏡、演講飽含**的長發男人瞥了他們一眼。

閃“上次我們還講過一個刺蝟法則,有誰還記得嗎?”長發男人說,“這位女士,你來說一下。”

一位身穿紅裙的時髦女人起身道:“大致意思是說,在處理人際關係時,不能過於親密,也不能太過疏遠,彼此保持一個恰到好處的空間,這樣大家才能更舒服,相處也會更容易。”

“很好,請坐。那我想問問,這幾天有誰將這個法則運用到了生活之中,有什麽樣體驗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嗎?”

當另一個女人起身時,劉同的視線在屋裏掃了一圈,這才發現在場的人裏,大多是三十歲上下的女性,男性屈指可數,不清楚是為啥,難道女性更容易心靈受傷、更需要心靈慰藉?還是說這個講座主要招收女性朋友?

“結婚之後,我和老公住在婆婆家,我他媽每天都要和婆婆吵架。”

“不好意思,請盡量別說髒話。”長發男人說。

“對不起,有點兒激動了。自從我學會刺蝟法則後,我和老公從婆婆家搬出來了。最近幾天,婆婆總來給我送吃的,我們的關係比以前好多了。”女人說,“謝謝你錢教授,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聽到你說這些,我非常高興,這證明我的努力沒有白費。”

眾人突然一邊拍手一邊高喊:“抱一下!抱一下!抱一下……”

錢教授揮手道:“大家安靜。”

女人又說:“請讓我抱你一下,我希望得到您的能量和祝福,可以嗎?”

“當然,上來吧。”

這是一個短發女人,長相十分嫵媚,能看出她是精心化過妝的,假如走在路上,你根本不可能看出這是一個心靈需要慰藉的女人。當她和錢教授抱在一起時,教室裏突然掌聲雷動,有人甚至頻頻拭淚,劉同和薛菲不知道他們在哭啥,那個點很難琢磨,一種異樣而神秘的感覺不由浮上兩人心頭。

擁抱結束後,錢教授開始了今天的心靈慰藉課:“所謂比馬龍效應,又稱期待效應……”

薛菲小聲對劉同說:“總覺得怪怪的,你說呢?”

“沒錯,雖然是普通的心理學課程,但這種授課方式的確有些不同。”

“我是說在場的這些聽眾。”

“我是說總體。”

“心裏挺反感的。”

“看看再說吧。”

授課是九點鍾結束的,錢教授又追加了半小時的交流時間,這半小時裏,又有七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擁抱了他,並通通落下眼淚。九點四十分,錢

教授宣布散場,他站在門前同每一位學員一一話別,似乎充滿了留戀。

劉同鼓掌道:“錢教授,您這課講得實在太精彩了,我非常喜歡。”

錢教授微微一笑:“謝謝,您二位是第一次來聽課吧?從前好像沒見過你們。”

“好眼力。”薛菲客氣道,“我們今天都長了不少見識,您的課深入淺出,真棒。”

“是嗎?能得到學生的肯定,是一個老師莫大的光榮。”錢教授的視線在劉同和薛菲臉上來回一掃,“你們應該是一對夫妻吧?”

“哦?您怎麽看出來的?”劉同問。

“有夫妻相啊!我猜你們一定是為了孩子的事情才來的吧?”

“您是怎麽推測的?”

“一般來我這兒的夫妻大多是孩子出了意外,不能說全部都是,但十有八九。你們的孩子怎麽了?”

薛菲羞紅了臉:“您看錯了,我們不是夫妻。”

“哦?那就是兄妹咯。”

“是時候做一下自我介紹了,我們是繁花市公安局刑警隊的,今天來這兒,是想和您谘詢一些事情。”劉同說。

“哦?是警察同誌啊。”錢教授的笑容裏透著一絲自嘲的意味,“不好意思,我總是用職業眼光看人,多有冒犯,希望二位不要介意。”

“沒關係,任何一對男女來‘心靈慰藉會’,換作是我,我也會這麽認為的。”

“那二位坐下聊吧。”

“好的。”

“你們想谘詢什麽?”

劉同笑說:“能冒昧問一下您的姓名嗎?”

“我叫錢剛,剛才的剛。”

“您是哪所大學的教授?”

“我是繁花大學曆史學院的副教授,幾年前辭職了。”

薛菲問:“哦?為什麽要辭職?”

“受不了學校的製度,鐵床似的,所以就辭了。”

“這麽說,您是一位不喜歡受約束的知識分子。”

錢剛的笑容非常紳士,聲音也具有無比抓人的磁性:“倒不是排斥製度的約束,是受不了製度的不合理性。”

劉同說:“我很好奇,既然您是曆史學院的教授,為什麽會在這兒講一

閃些心理學的東西呢?”

“其實人文學科之間的壁壘並沒有您想象的那麽堅固,打個比方,假如您是學法律的,又熱愛文學,您完全可以出來講文學創作。另一方麵,我在大學輔修過心理學,所以略知一二,雖然對學科發展做不了什麽貢獻,但用知識去撫慰人心,勉強還能做。”

“您太謙虛了。”

“心理是非常奇妙的東西,這些年,我一直在跟蹤研究這些受過心理創傷的人,總結出了許多治愈經驗,等過段時間,我可能會出本書,希望能治愈更多的人。”

“這可真是功德無量的好事情。”

“謝謝。”

“那您辭職以後主要在從事哪方麵的工作?”

“我現在主要做職場培訓,晚上才有時間來慰藉會講課。”

“原來如此,這間教室是您花錢租的吧?”

“是,這家英語培訓機構的老板是我同學,他們每周周一、周三、周五晚上都不上課,我就租過來了,租金很低,其實等於免費用。”

“聽說這裏的學員聽課都是無償的?”

“沒錯,這種撫慰人心的事情,應該做成公益,摻雜其他就不純粹了,鬧不好還會被人當作詐騙或傳銷之類的。”

“我看這些學員都喜歡擁抱你,這倒挺新奇。”

錢剛樂不可支:“我這些學員裏,有很多人都有閉鎖心理,這類人往往會把自己封閉在自己的世界裏,非常不情願與外界交流,當內心的矛盾無法排解時,就會陷入深深的焦慮甚至抑鬱,這會非常危險。擁抱行為可以有效降低他們的閉鎖程度,減少陌生人之間的隔閡,有時甚至可以讓他們打開心扉,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那他們說的那個能量又是什麽東西?”

“那是一種心理暗示,和我今天講到的期待效應類似,假如讓他們相信我可以傳遞給他們一種積極向上的能量,那麽在他們日常生活中,這樣的暗示或許會起到決定性的支撐作用,二位能聽明白吧?”

“能明白。”

“哎?空調好像關掉了?”錢剛將自己的休閑西服脫了下來,裏麵是一件白色的短袖,“我說怎麽這麽熱。”

就在錢剛把西服放在身邊的桌子上時,劉同和薛菲都看到他左臂上有一個文身,那是一個帶著英文字母的五芒星圖案,由於字符太小,劉同看不清

到底寫了什麽。

劉同心頭一顫,笑問:“這文身挺別致的。”

“哈,這是我辭職後紋的,那天喝大了,迷迷糊糊去了文身店,現在挺後悔,你說我好端端的紋它幹嗎?”

薛菲笑說:“喪失理智的情況,在我這也經常有啊。”

“文身上的這些字母是什麽意思?”

“Thenightmareisoverbeforedawn,噩夢在黎明前結束。”

“啥意思?”

“噩夢結束後,將會是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

聽完這句話,劉同心裏打起鼓來,原本已經確認此人隻是一個具有公德心的知識分子,可現在又覺得沒那麽簡單了。劉同隨聲附和:“這麽說,您曾經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是這個意思嗎?”

“有點吧,辭職後那段時間的確很絕望,不知道該做些什麽,沒目標、沒方向,整天渾渾噩噩,像個死人。有時候覺得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錢剛神情自若,“警察同誌,我想你們今天來,應該不是為了來研究我這個文身的吧?”

“那咱們切入正題吧。”

“請講。”

“在您這些學員裏,有沒有一個叫李曼詩的女人?”

“李曼詩?有,她已經很久沒來過了。”

劉同問話的同時,薛菲的視線一直沒離開過那個五芒星圖案。

“您最後一次見她是什麽時候?”

“幾周前?一個月前?也可能是兩個月。不好意思,我記不起來了。”

“沒關係。聽李曼詩的朋友說,她是一個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平時在慰藉會很少和他人交流,唯獨願意和您說說話,是這樣嗎?”

“可以這麽說,據我觀察,這位學員也有一定的閉鎖心理。”

“你們平時都聊些什麽?”

“主要是關於家庭方麵的一些事情,據我所知,她丈夫是一位律師,幾年前好像失蹤了,她孩子也因白血病離世,總之人生際遇非常糟糕,生活質量也很差,她甚至動過輕生的念頭,幸好遇見我,這才慢慢重拾了生活的信心。”

“您還知道她哪方麵的情況,比如工作什麽的。”

“她白天不怎麽出門,到晚上才出去工作。”

薛菲滿臉不解道:“晚上工作?那是什麽工作?”

閃“好像在一家夜店做陪酒小姐。”

“陪酒小姐?”

“沒錯,這是快錢,也相對自由。她說晚上見的人,第二天就會忘了,心裏沒那麽重的負擔。我感覺她似乎對這個工作比較滿意,所以也沒有勸她不要去,我想假如有一天她能在慰藉會得到更多的希望,她一定會主動放棄這個工作。不知道她現在怎麽樣?我很擔心她的生活。”

劉同問:“您知道是哪家夜店嗎?”

“好像是濱海大道上的一家,具體叫什麽名字,我就不知道了。”

“她還說過別的事情嗎?”

“基本就這些了,其他都是些瑣碎的小情緒。”

“她住在哪兒您知道嗎?”

“這我真的不知道,我這兒的學員都是來去自願,除了網上有一個聊天群外,我從來不要求他們留下住址和電話等聯係信息。”

“為什麽?”

“還是那句話,用知識撫慰人心,應該是一種純粹的行為,與之無關的事情都會叫人產生猜忌。”

“您真是一個好人。”劉同豎起大拇指道,“那好吧,感謝您能騰出寶貴的時間來回答我們的問題。”

“不必客氣。”

“哦,對了,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差點兒忘了。”

“請講。”

“兒童節那天早晨你在什麽地方?”

“兒童節?那天早上……我應該在市圖書館。”

“什麽時候離開的。”

“中午一點多。”

“好的,那我們就不打擾了,再次表示感謝。”

錢剛同二人握手話別,他手臂上的五芒星圖案卻深深烙在了劉同和薛菲心上,因為這顆五芒星和李曼詩肩上的那顆太過相似,無論大小還是封閉空間都基本相同。那句“噩夢在黎明前結束”又意味著什麽?噩夢、黎明、結束,這幾個詞兒就像一串神秘的字符,在劉同腦海中不停翻滾,漸漸成了一片無法穿越的迷霧。

回到車裏,薛菲沉思道:“黎明前,那不就是晚上嗎?晚上是刑事案件的高發期,這家夥很奇怪。”

“看來你也在懷疑他?”劉同點了支煙,慢悠悠地說。

“不是我懷疑,是他很可疑好嗎?”薛菲說,“你想想,自始至終他都沒問過我們為什麽要調查李曼詩,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

“這人城府深,他是不會輕易給自己找麻煩的。”

“喝醉酒跑進文身店,迷迷糊糊紋個身,然後又能準確解釋文身的含義,這不是很矛盾嗎?”

劉同吞雲吐霧:“那我們來做個假設,假如是他殺了李曼詩,你認為作案動機是什麽?”

“他剛才說的一句話特別紮耳,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

“哪一句?”

“他說渾渾噩噩地活下去,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你是說,他認為李曼詩整天渾渾噩噩,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所以他出手‘拯救’了李曼詩?”

“從文身上的那句話來看,我認為這家夥可能是一個非常極端的人,不是沒有可能吧?而且李曼詩對他說過自己在做陪酒小姐,在錢剛眼裏,這可能就是一種典型的渾渾噩噩,你認為呢?”

“他出來了,咱們悄悄跟上。”

錢剛出現在馬路對麵,手裏提著黑色公文包,他向東走了十來米,在一輛白色的保時捷卡宴旁停下腳步,然後四下一番張望,似乎非常警覺。劉同透過後視鏡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他的每個動作都讓劉同感到十分訝異。

錢剛打開車門,將文件包丟在副駕上,然後上車關門,在黑暗裏靜坐了幾分鍾後,這才驅車離開。通過剛才的交手,劉同認為此人心機很重,為避免被他發覺,在跟蹤過程中,劉同讓薛菲盡量和他保持一個相對寬鬆的車距。汽車相繼駛過第三大街、濱海東路和九裏花廊,在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門前停了下來。兩分鍾後,一個身穿紅裙的女人從便利店信步而出,進入車內。

“這不就是慰藉會裏,解釋過刺蝟法則的那個女人嗎?”薛菲瞪大了眼睛。

“沒錯,就是她。”劉同淡淡一笑,“看來這撫慰人心的背後應該別有洞天了。”

“我就說這家夥不對勁兒嘛。”

兩人說話間,保時捷再次啟動,又跟了大概五分鍾,錢剛把車開回了世紀廣場南側的雲端大酒店。

“不用跟進去了。”劉同說,“咱們返回吧。”

“回去?萬一這女人成了下一個目標呢?”

閃“你抬頭看看,這可是五星級酒店。想在這樣的酒店殺人又不留痕跡,根本就做不到,假如他真是凶手,絕不會傻到在這種環境下作案。”

“萬一呢?”

“放心吧,目前來說,這女人是安全的。”

“那就這麽不管了?”

“眼下最要緊的事情是查清這家夥的背景。”

2

二〇〇一年初夏某天,雨後的天空格外湛藍。站在繁花電視台十六樓的景觀台前,齊小落能看到海邊一條條巨浪宛如白色絲帶,輕柔地飄向沙灘,最後消失在五顏六色的人群中。

她緩緩閉起眼睛,似乎全身心沐浴著陽光,而站在她身旁這群嘰嘰喳喳的女孩卻都顯得十分焦急,對於她們來說,假如今天的麵試無法通過,她們將繼續在尋找工作的路上艱難前行。

小落剪短了頭發,身上的職業裝有種廉價的感覺,這件衣服是三天前在廣市的服裝批發城淘來的,不到一百塊,打折的殘次品。老板說,衣服挑人,有的人穿再貴也沒用,說讓她放心穿這衣服,說她有氣質,穿啥都棒。小落實在舍不得這筆錢,要不是為了人生中第一次麵試,她根本不會在過年之後再添置任何衣服。

放眼望去,來參加麵試的人大概二百來號,最後能被錄取的隻有五個人。站在人群裏,不需要和任何人聊天,就可以聽到誰誰誰畢業於某某重點大學之類的自我介紹,對於那些普通院校的人來說,每個重點大學的名字都會讓他們產生巨大而無形的壓力。

“你好。”一個女孩突然拍了拍小落的肩膀,笑道,“這是你的鋼筆嗎?”

“哦,是我的,真是謝謝你了。”

“這種鋼筆掉在地上很容易摔壞的,我看鋼筆上刻著兩個人的名字,是男朋友送的吧?”

小落嘴角微微一揚:“對啊,假如摔壞了,他一定不會放過我的,謝謝你。”

“不客氣,我叫陳曉薇。”女孩伸出手來,綻出一個比陽光還要溫暖的笑容。

小落伸手一握:“你好,我叫齊小落,很高興認識你。”

“我看你一個人站了好久,麵試的人裏沒有你的同學嗎?”

“我在北方讀大學,他們好多留在大城市,隻有我一個回家了。”

“這麽說,你是繁花市本地人?”

“沒錯,聽口音你也是吧?”

“對啊,我就在家門口上大學。”

“那可太舒服了。”

“哪兒舒服了?上了四年大學,還是活在爸媽的魔爪裏,可煩了。”陳曉薇笑說,“還是你們好,可以無拘無束地過日子。哎?你是幾號?”

“三十八號。”

“剛才叫到三十四號了,準備好了嗎?”

“沒什麽可準備的。”

“不知道麵試題目難不難,心裏好緊張啊。”

“你越緊張,題目就越難。”

麵試於早八點開始,下午三點結束,電視台為所有人都準備了足量的飲用水和麵包,所以中間沒有休息。下午三點半,電視台大院裏放出錄取公告,齊小落隻看了一眼,然後默默離開了。

電視台大門前圍滿了陪孩子來麵試的家長,他們看到齊小落孤零零地走出來,都以為這是第一個被刷掉的。劉同抬眼一看,連忙衝過去問:“怎麽樣?那個……為什麽第一個出來的是你呀?”

“沒考上唄。”齊小落嘟起雙唇。

“哈!沒關係,不用這麽失落。”劉同牽起小落的手擠出人群,“這種考試太多了,你這麽優秀,還怕找不到工作嗎?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你說對不對?”

“那倒也是。”

“等等,我把這事兒給忘了。”劉同取下肩上的書包,拿出了小落的平底鞋說,“喏,換上吧。”

“你給我換。”齊小落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神情。

“成,看你今天辛苦的份兒上,來吧。”劉同蹲身道,“也不知道女人為啥要穿高跟兒鞋,幹嘛這麽摧殘自個兒呢……哎?”

“怎麽了?幹嗎這麽看著我?”

“不對,你這表情不合適啊,說實話,是不是考上了?”

“沒有。”小落滿臉堆笑。

“那你高興啥呀?”

“當然高興啦!沒考上的話,我就可以去別的城市了。”

“那我也不用跑去當警察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閃“真的嗎?你真願意為了我這麽做嗎?”

“這有啥的?”劉同將高跟鞋裝回書包,“不就是一工作嗎?走吧,我請你吃大餐。”

“劉同!”

“怎麽了?”

“你過來。”

“幹嗎?你不餓呀?我都快餓死啦。”

“你過來嘛!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說吧……什麽?我去!奶奶個腿!你敢騙我?”

劉同狠狠將小落抱了起來,在空中來了個天女散花:“還騙我!我、我、我今天必須給你點兒顏色看看。”

初夏,那個微風的下午,小落緊緊抱著劉同,似乎一丁點兒都不願意分開。

3

二〇一五年六月三日夜,這是哈小鵬和李亨在美魚村蹲點兒的第二個晚上。漁村和城市有太多不同,比如剛剛入夜,你就很難在路上看見人影兒,除了狗叫聲,基本也聽不到其他動靜。在老支書介紹下,哈小鵬和李亨臨時租住在周家鄰居的小樓裏,在三樓房間外,他們在陽台安裝了高清監控,居高臨下的優勢,可以讓他們對周家的院落一覽無餘。

哈小鵬坐在監視器前吃著泡麵,李亨則躺在**,用手機和一女的聊天,這二人可以說是刑警隊的鐵搭檔,人送外號“哼哈二將”。

“喂!能不能幫我開一下電風扇呀?”哈小鵬嘶啦嘶啦吸著泡麵,額頭滿是汗珠。

李亨冷聲道:“自個兒開,我這兒忙著呢。”

“有什麽事兒能比你照顧我還重要?快給我開一下。”

“你煩不煩?”李亨起身打開風扇,“不許再騷擾我。”

“別費勁兒了,網上都他媽是騙子,哪兒來的真愛?”

“騙子也是女騙子,我可以慢慢**。”

“喂,你說這家夥要是幾個月不來……”哈小鵬不時瞥一眼監視器,“咱是不是得在這兒過年了?”

“後天我得找人換換崗。”

“你幹嗎?”

“我得和女網友見麵呀?”

“哎!你那兒有沒有漂亮的,給我也介紹介紹唄!”

“你不是說都是騙子嗎?”

“別這樣,我承認是我嫉妒,你幫幫我唄,我也老大不小了。”

“別吵,我要和我的女神視頻了。”

哈小鵬放下泡麵,正準備起身去看看李亨的女神有幾分姿色,不料此時,監視器裏突然閃出一抹微光:“喂,喂喂喂!你快過來看看。”

“媽的,又咋了?”

“這他媽屋裏有光啦。”

李亨一個鯉魚打挺:“啥?我去,這兔崽子終於來了。那個,咱們現在咋整啊?”

“啥咋整?快走啊!”

二人迅速背起槍械,以衝刺的速度趕到周家門前,當他們屏氣凝神、心跳加速時,突然聽到那輕輕拂過的海風裏夾雜一絲女人的哭聲,它時而清晰時而悠遠,但可以肯定聲源的方向正是周家的老屋。

“你聽到了嗎?”李亨問。

“廢話。”

“不會真是那種不幹淨的東西吧?”

“放你媽的屁,肯定是人。”

“那現在咋整?”

“你說咋整?從牆上翻過去。”

“好。”

“動作輕點兒。”

“知道了。”

二人攀著藤蔓,爬上牆沿兒,已經能清晰看到屋裏那醒目的光束,可就在哈小鵬落地的一瞬,光束突然熄滅,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腳步聲。

“快,開燈!”哈小鵬抽出手槍向屋子衝去,李亨打開手電筒緊跟其後,門兒上的明鎖並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哈小鵬也顧不了許多,用槍托狠狠一砸,破門而入。

“誰?出來!”哈小鵬喊道。

李亨手持電筒在正屋一掃,並未看到人影,於是他打開屋裏的燈,瞥見哈小鵬正在向他搖頭:“你那邊。”

“好,你小心。”

正屋兩側的臥室全都虛掩著門,哈小鵬和李亨一人一屋,為防止嫌疑人

閃在開門的瞬間發動襲擊,他們一手持槍,一手緩緩推開大門,然後變換角度向屋內張望。

“我這邊沒人,你呢?”李亨說。

“小心,看看有沒有藏身的地方。”

“好。”

二人查遍臥室的每個角落,並沒有發現人的蹤跡,但哈小鵬在東側臥室衣櫃裏,發現了一個藍牙音響,衣櫃左上方有一扇小小的天窗,看大小正好能通過一人。

“李亨,快、快拿把椅子過來。”

“怎麽了?”

“少他媽廢話,叫你拿你就拿!”

“哦!”

李亨搬來椅子,哈小鵬爬上天窗道:“見鬼,這窗戶是開的!”

“你是說,那家夥從這兒爬走了?”

哈小鵬向窗外張望:“外邊好像是一片菜地。”

“那還等啥?趕緊追啊?”

二人從天窗翻出去,果然在菜地裏發現了一串足跡,足跡延伸至菜地旁的水泥路便消失了,用手電筒細細一看,發現最後一個足跡附近,有一道帶著泥漬的車輪印。“好像是摩托車。”哈小鵬說。

李亨的電筒照著遠處,表情木訥道:“小鵬,我怎麽覺得咱倆要完蛋了。”

“啥意思?”

“你想想,咱們現在是打草驚蛇了,這王八蛋往後八成是不來了,假如他再不來,我們該上哪兒抓他去?你再想想劉隊那臉,他要是知道咱倆這麽蠢,他會不會把咱倆這腦子給油炸咯?”

哈小鵬喘息道:“你放心,這時間騎摩托,一定會被路上的監控拍到,他跑不了。”

“那假如他不走正道呢?”

“我說你做人能不能樂觀一些?”

“這還怎麽樂觀呀?照我說咱們趕緊把屋子收拾收拾,權當今天啥都沒發生過,你覺得怎麽樣?”

“滾你娘的蛋!你還是不是男人?是你的責任你得認,這他媽是一個警察最起碼的職業操守。”

哈小鵬一把奪過李亨手中的電筒,轉身朝來時的菜地走去,一邊走一邊

查看,結果出乎意料地在一棵芹菜葉兒上發現了一張名片。

“喂,你快過來看看!”

李亨眉頭緊鎖:“這啥……迎春路?”

“你看,我說他跑不掉吧?”

“可是你咋能確定這就是嫌疑人丟的呢?”

“能不能睜大你的狗眼睛好好瞅瞅?”

“我瞅什麽呀我?”

“第一,從土壤濕度來看,這片菜地應該在今天澆過水,而且澆水的時間離現在不會太久,假如這張名片是之前就存在的,在水和高溫的作用下,絕不會像現在這樣嶄新。第二,剛剛這張名片輕輕浮在芹菜葉兒上,而傍晚的海風又那麽強,怎麽可能會一直保持這樣的狀態呢?”

“有點兒道理,那咱們現在該怎麽辦?”

“你去叫老支書,讓他找幾個人,從屋裏甩幾根電線出來,我們需要光源勘查現場,這些足跡很重要,另外再找找這家夥有沒有落下其他東西。”

“非要這麽晚勘查嗎?要不還是等明天天亮吧。”李亨說。

“你這腦子想啥呢?要是今晚下一場大雨,我就問你怎麽辦?”

“哦,是我疏忽了,那要不要通知劉隊?”

“你去吧,我給劉隊打電話。”

“知道了,那你一人小心點兒。”

劉同回到家時,客廳一如往常留了燈,但不同的是,今天小落沒有在二樓睡覺,而是坐在沙發前,自顧自地喝著紅酒,一旁的藍牙音箱裏則放著流水叮咚的鋼琴曲。

“這麽晚了,你咋還不睡?”劉同問。

小落起身說:“吃點兒夜宵吧?”

“不用了,我明天一堆事兒,早些睡吧。”

“算是陪我吃一點,可以嗎?”

“……那好吧。”

小落走向吧台,打開爐灶說:“我今天回得早,給你做了雲吞麵。”

“是嗎?”劉同在吧台前坐下來。

“今天很忙吧?”

“還好。”

“我們同事被人捅傷的事情,你聽說了吧?”

“知道。案子在二隊,應該很快能抓到凶手,你放心吧。”

閃“那就拜托了。”

“聽你們組長說,這個記者可能是被人報複了?”

“可能性很大。”

“那個……”劉同思忖道,“這和你沒關係吧?”

小落莞爾一笑:“我們是兩個係統,和我沒有交集。”

“那就好。”

小落戴起棉手套,將一窩雲吞麵端到了吧台中間,又拿來兩套碗筷和勺子說:“開飯咯。”

“嗯,已經很久沒吃過你做的雲吞麵了。”

“還記得我去單位麵試的那天晚上,你請我吃的什麽嗎?”

劉同一怔:“不會是雲吞麵吧?”

“別演了,就是雲吞麵。你說請我吃大餐,我說想吃雲吞麵,你忘了?”

劉同喝了口湯:“好像有點兒印象。”

“那天你特高興,說了好多話,估計都忘了吧?”

“是嗎?”劉同嘴角一顫,眉眼低垂道,“哎呀,年紀大了,好多事兒都忘了。我都說啥了?”

“這首鋼琴曲就是那麵館反複播的一首。”小落說,“我還以為從那天起……咱們會永遠在一起呢。”小落俯首一笑,幾顆眼淚滑過粉紅的臉頰。

“怎麽想起這些事兒了?”

“因為總夢到那一天。”

“是嗎?”

小落抹去淚痕,笑說:“怎麽樣?今天的麵好吃嗎?”

“嗯,不錯。”

“劉同,有件事我想清楚了,現在想跟你商量一下。”

劉同又愣了一下,然後將筷子放在碗口,笑說:“好啊,什麽事兒?”

“我認為爸說得對,咱們還是離婚吧。”她說這話時,眼睛睜得很大,淚水的光澤可以鑒人。

“我沒問題,隻要你想清楚,隨時都行。”

“我已經想清楚了,我不能再為了自己,這麽毫無理由地拖著你,五年多了,謝謝你一直照顧著我的感受。”

“不用客氣。我不是說過嗎,就算不做夫妻,我們還是朋友。”劉同看向齊小落,這才感覺自己視線也花了,他勉強一笑,“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但值得欣慰的是,至少我們彼此愛過。還是那句話,我希望你能幸福。”

“謝謝。”

“所以,這頓飯是我們最後的宵夜嗎?”

“當然不。”小落又哭又笑,“假如你哪天晚上餓了,你還可以請我吃飯呀。”

“我才不請你呢。”劉同說,“我一個月才掙幾千塊,根本請不起。”

“到這節骨眼兒上了,你還跟我臭貧,真是沒良心。”

“好了,不開玩笑了,啥時候辦手續,想好了嗎?”

“就這幾天吧?”

“那看你,我隨時都能去。”劉同端起碗,環顧四周道,“哎呀,真是太可惜了,這麽好的小別墅,以後怕是再沒機會住了。這樣,我今晚收拾一下自己的衣物,明天我就搬到爸媽那兒,你看怎麽樣?”

“假如你不嫌棄的話,這別墅留給你,要知道,現在的女孩可不會嫁給一個沒房的男人。我已經在世紀廣場附近看了一間公寓,明天我找搬家公司來,衣帽間裏的東西拿走就好,你看怎麽樣?”

“不行不行,我可不要,而且我也不打算再結婚了。”劉同說,“就這麽定了,你就好好住在這兒吧。”

就在小落準備開口時,劉同的電話響了起來,他回到沙發旁,拿起手機說:“小鵬,怎麽了?”

“劉隊,那家夥來過了。”

“抓住了嗎?”

“讓他顛兒了。”

“顛兒了?你還有臉給我打電話,現場留東西了嗎?”

“有一些,技術組馬上到。”

“好,我稍後就到。”

小落笑問:“怎麽了?這麽晚還出去呀?”

“不好意思,突發狀況。”

“哦!那你快去吧,注意安全。”

“好的。”劉同向門外走了兩步,突然一停,轉頭望著小落說,“謝謝你的雲吞麵,早點休息吧。”

“你注意安全。”

劉同站在路旁打車,望著街上的兩排路燈綿延無盡的遠方,一股巨大的悲傷突然湧上心頭。不知何時,眼淚已打濕了衣領,直到來不及擦拭,隻好掩麵痛哭。

他怎麽可能忘記那天下午吃過的雲吞麵呢?又怎麽可能忘記那天夜裏,他一直抱著小落直到天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