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影子

1

劉同和哈小鵬站在窗前——這是刑警隊租的民宅。對樓那間房,是一個詐騙團夥的老巢,他們騙的都是單身中年婦女,作案手法相對單一,往往先騙色,後取財。當然,這個順序並非一成不變,在某些天真的女人身上,順序偶爾會反過來,因為她們相信愛情。

假如沒有意外,他們將在幾分鍾後被一網打盡。兩棟大樓之間是車流不息的百合路,沿路向西五十米是三年前剛剛建成的兒童樂園。

劉同拿著望遠鏡說:“小鵬,兒童樂園的人越來越多了。”哈小鵬看了看,問:“咋整?”劉同舉起對講機說:“各隊注意!各隊注意!詐騙團夥中有人持槍,大家務必將嫌疑人控製在大樓內,不許其靠近兒童樂園,收到請回答。”

沒一會兒,對講機再次響起:“劉隊,一名嫌疑人剛剛進入地下車庫,目測其準備驅車離開,是否行動?是否行動?”

劉同瞥了哈小鵬一眼,說:“各隊注意,開始收網!”哈小鵬迅速將手槍別在腰裏問:“走嗎?”劉同舉起望遠鏡說:“小鵬,兒童樂園怎麽了?”哈小鵬來到窗前,輕輕掀起窗簾一望,大驚失色道:“這,這他媽啥情況?這些人跑啥呢?”

劉同調整焦距,望遠鏡裏的人全都你推我搡,表情惶恐。哈小鵬問:“不會是那個拿槍的衝進人群了吧?”劉同立即拿起對講機說:“薛菲!薛菲!帶三隊離開現場,去兒童樂園看看,那兒好像有緊急狀況!”

“現在嗎?”薛菲反問。

“立刻!”

“那這邊咋辦?”

影“各隊注意,三隊即將撤離,二隊負責看守,一隊迅速收網,收到請回答。”

“收到……收到。”

哈小鵬擰著眉頭說:“劉隊,這案子跟了四個月,別他媽功虧一簣了。”劉同將望遠鏡撂在桌上,背起槍械道:“我現在就怕狗急跳牆。”哈小鵬問:“難道咱被發現了?”劉同說:“別廢話了,快走!”

劉同和哈小鵬趕到時,園內人群已全部疏散,門前停著幾輛剛趕來的救護車,幾名在擁擠中受傷的群眾被人用擔架抬了過去,臉上仍掛著驚魂未定的神情。現場一片狼藉,地上丟滿了彩色物品,在湛藍的天幕下格外刺眼。

大門右側的花園旁站著一群人,有樂園管理方,也有剛到的警員。麵前這個性感漂亮的短發美女,管理方經理起初並未在意。身旁的警員介紹了薛副隊長的身份,他才向薛菲訴起苦來。

劉同扶了扶墨鏡兒問:“菲菲,啥情況?”薛菲表情凝重,低聲道:“劉隊,好像有炸彈。”

“啥?”哈小鵬下巴差點兒掉地上,“不會吧?”

“確定是炸彈嗎?”劉同又問。

“有人說是定時炸彈。”

“在哪兒?”

薛菲擦去額頭的汗珠:“在摩天輪附近。”

劉同眺望天空,那粉色的摩天輪宛如巨大的表盤鑲嵌在雲朵之間:“小鵬,給隊裏打電話,調拆彈專家。”

“是!”

此時,劉同的對講機響了起來:“劉隊,我是何落,詐騙團夥均已落網,隻有一名女嫌犯跨過陽台,想跳樓自殺,收到請回答。”

劉同眉頭一皺:“……回答?答你媽個屁,你讓我咋回答?”

薛菲接過對講機問:“對方情緒如何?”

“情緒比較激動,她說她不想坐牢。”

劉同逐字逐句道:“何落,不管用什麽辦法,今天隻要出現傷亡,咱他媽一起脫警服滾蛋。”

“……”

“聽到了嗎?”

“是!”

劉同摘下墨鏡,輕揉太陽穴,短發裏的汗珠順臉頰滑過,又鑽進下顎的胡須。這是他習慣性的動作,壓力越大,這動作就越頻繁。在警隊裏,劉

同是出了名的沉穩,將近不惑的年紀是一方麵,強大的抗壓能力更是無人能及。

劉同深呼吸道:“菲菲,炸彈周圍沒人了吧?”薛菲說:“全部疏散了。”劉同話沒出口,一個工作人員跑來說:“經理,不好了,炸彈旁邊有對兒母女,瘋啦,死活不肯走啊!”薛菲驚聲:“啥?不是說客人都疏散了嗎?”工作員說:“是疏散了,可不知道這兩個人打哪兒冒出來的,那女的還說隻要靠近她,她就讓炸彈爆炸。”經理一跺腳,原本護著禿頂的一圈兒頭發全震了下來:“你們這些個廢物,要你們有啥用?”

劉同將墨鏡塞進短褲,說:“菲菲,聽我說,你在這兒維持現場秩序,我去看看。”薛菲厲聲回絕:“不行!太危險了。”身旁年輕警員說:“是啊劉隊,還是等拆彈專家來了再說吧。”劉同將身上的槍械拆給哈小鵬:“菲菲,這是命令,聽到了嗎?”薛菲埋怨道:“要去一起去,別想丟下我!”哈小鵬將自己和劉同的槍械一並丟給身旁的警員說:“都別爭了,我去,我皮厚,根本就炸不死。”

劉同拍拍薛菲的肩膀說:“放心,不會有事兒,你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什麽?”

劉同環顧四周:“聽我說,你和小鵬搜索附近,看看有沒有其他可疑的地方,我擔心嫌疑人在別的地方也動了手腳。”

“你想甩開我。”

“別廢話,這是任務!大家分頭行動!”

摩天輪離大門約有八百米,劉同一路狂奔,途經許多娛樂設施,就在他經過旋轉木馬時,他仿佛聽到了女兒的聲音:“爸爸,我想玩木馬!”

他看到女兒騎著一匹白色木馬,從後方轉了出來,她歪著小腦瓜,馬尾辮兒一起一落,笑著向他揮手,好像在說:“爸爸快看呀。”

他擠了擠眼,女兒又消失了。

而詐騙團夥老巢的陽台上,那位胖嘟嘟的女人騎著水泥墩子,盯著七樓下的車水馬龍,她一隻腳懸在半空,身體向外傾斜,似乎隻要卷點兒風,她就會掉下去摔個粉身碎骨。

五大三粗的何落站在談判隊伍最前頭,他離女人頂多三米遠,由於兒童樂園騷亂導致百合路大堵車,接連不斷的鳴笛聲讓氣氛更加緊張。

“我可以向你保證……”何落說,“隻要你回來,什麽都可以談。”

“我不信!”女人一聲哭喊,嚇得何落差點尿出來,“我再說一遍,你們都走,否則……否則我立馬跳下去!”

“好好好,先別激動,聽我說好嗎?隻要你回來,我保證不讓你坐牢,

影這總行吧?”何落一邊說,右腳一邊向前輕輕滑動,“你說你兒子還在家等你呢,要是你這麽死了,你兒子跟誰過?”

女人連連拭淚:“好!你寫保證書給我,要按手印,要寫警號、姓名、家庭住址、婚姻狀況。”

“行行行,你坐穩咯,我現在就寫好不好?”何落轉頭道,“小張,拿紙筆,再給我找塊兒印泥。”

拐過最後一個路口,摩天輪下方的空地豁然出現。劉同定睛一看,發現一個長發女人,神情憂鬱,靜靜靠坐在彩色垃圾筒旁,她懷裏抱著個五六歲大的女孩,女孩紮著馬尾、穿白色連衣裙,小手不時地劃過女人臉頰,帶走一兩滴眼淚。

女人右側,躺著一個一人高的毛絨玩具熊,熊的雙手被細線捆在一組圓管狀物體上,這東西連著幾根彩色電線,電線另一頭接著綠色線路板,中央有一塊紅色電子計時器。

劉同視線晃了一下,麵前出現了重影,他隱隱聽到女人哭喊著:“你是誰?你別過來!”

劉同停下腳步,使勁兒甩了甩頭,低聲道:“女士,我是警察,你身邊的東西可能是炸彈,請你盡快帶孩子離開。”

“媽媽。”女孩小聲說,“我害怕。”

“不害怕,嵐嵐不害怕,再等一會兒,媽媽帶你去玩,好嗎?”

“比兒童樂園好玩嗎?”

女人滿眼淚花:“當然,比世上任何地方都好玩呢。”

“女士,何苦要這樣?”劉同向前徐徐而行。

“別過來!”女人驟然將手移向線路板,那裏有一顆紅色按鈕,她嘶喊著,“再過來我就按下去!”

“好!我不過去。”劉同立馬止住腳步,“女士,冷靜一下好不好?”

“媽媽。”女孩緊緊抱住女人,“我害怕,咱們走吧。”

“嵐嵐今年幾歲了?”劉同笑問。

“我不能告訴你。”

“為什麽呀?”

“媽媽說過,不許和陌生人說話。”

“你趕緊走,聽到了嗎?”女人說。

“女士,嵐嵐這麽可愛,你忍心嗎?”

女人的情緒異常激動:“這他媽與你無關!”

“好!放鬆、放鬆,千萬別激動,相信我,我是來幫你的。”

聽到這句話,女人將按鈕上的手緩緩挪開,捧起女孩的小腦袋說:“嵐嵐,想和媽媽在一起嗎?”

“媽媽不要說髒話。”女孩點頭道,“我要和媽媽在一起。”

“女士,聽我說,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好嗎?”劉同半蹲下來,“這樣,先把孩子放開好不好?”

“不,嵐嵐是我的,沒人能奪走她!沒有人!”女人激動不已。

“冷靜、冷靜、冷靜,我沒別的意思,我隻是說……”

“別過來!你再走一步……”女人的手又移到炸彈控製器上,“我就按下去。”

“……行!那你按吧,我陪你一起死。”劉同說。

女人愣神道:“你說什麽?”

“我陪你一起死!按吧。”

“你別過來!我真的要按啦!”

“媽媽,我害怕。”

劉同緩步向前:“你按吧,我和嵐嵐陪你,不就是死嗎?”

“為什麽?你到底算什麽?為什麽要逼我!”

何落寫好保證書,按好手印,拿到女人身旁說:“看!名字和警號,家庭住址、婚姻狀況在後頭,可以了吧?”

“別靠近我,我看得見。”

三十八度的高溫,在大樓表麵騰起層層熱浪。女人看了看保證書,這才放鬆戒備,可就在她準備將那隻懸空的腳邁回陽台時,整個身體似乎失去了平衡,暈乎乎向樓下翻了過去。何落眼疾手快,一個箭步拽住女人留在陽台內側的左腳。

樓下路過的人漸漸聚集起來,在他們手機屏幕中,一個女人倒懸在空中,左搖右晃。

幾名年輕警員迅速跨過陽台,伸手去抓,何落大聲咆哮:“快快快!快他媽給我用力拉!”

酷暑中的南方小城繁花市,一條“女人綁架女童並設置炸彈準備自殺”的新聞,不知不覺橫掃了網絡,爆炸式地攻占了無數媒體的頭版和頭條。而在繁花市綿長的海岸線上,那些在沙灘裏曬太陽的遊客都能感覺到,手機裏的繁花市似乎比現實裏的溫度還要高。

影市局局長蔣飛乘車抵達兒童樂園,和他一起到來的還有裝備精良的特警隊。一聲令下,狙擊手以最快速度占領了摩天輪附近的製高點。

劉同的對講機突然傳出特警隊隊長方亮的聲音:“劉隊,請迅速撤離現場,請迅速撤離現場,我隊狙擊手已占領有利地形,請迅速撤離。”

“方亮,你想幹嗎?”薛菲反問。

“我隊接到命令,可在必要時將恐怖分子當場擊斃。”

劉同笑問:“誰跟你說她們是恐怖分子?”

“劉隊,這是蔣局的命令,不要為難我,請迅速撤離,否則你的安全我將無法保障。”

“啥意思?要連我一起斃了?”

薛菲怒聲喊道:“方亮,你斃一個試試?”

“劉同!”蔣飛沙啞的聲音驟然響起,“你在跟恐怖分子說什麽?”

“蔣局,她們不是恐怖分子。”

“不是恐怖分子?那她的手為什麽一直放在炸彈上?”

一名狙擊手將準心瞄在女人的後腦勺,問道:“方隊,射擊條件良好,是否擊斃?”

“會不會傷到小女孩?”方亮反問。

“不會。”

方亮立馬匯報:“蔣局,射擊條件良好,不會傷到小女孩,是否擊斃?”

這些對話全都從劉同的對講機裏傳了出來,劉同立即撲了過去,將母女二人攬在懷中:“聽到了嗎?再不離開的話,他們真的會殺了你。”

“對不起……對不起。”女人淚如雨下,“我不想死。”

“我知道你不想死,否則你早按了。聽我說,我會保證你和孩子的安全,好嗎?”

摩天輪西側屋頂上,狙擊手連忙匯報:“方隊,劉隊將目標掩護,無法進行射擊。”

方亮一跺腳:“該死。”

“好,輕輕把手拿開,抱住我,很好,深呼吸。”劉同一手抱著孩子,一手護著女人,視線卻落在身旁的炸彈上,那個倒計時器顯示08:00,不知是不是還有八分鍾的意思,“現在慢慢站起來,好、很好,站起來,別害怕,跟著我向前走,我退一步你走一步,明白嗎?”

女人連連點頭。

“好,非常好。”劉同看著女孩,笑說,“嵐嵐,媽媽剛才說的那些是真的嗎?”

“是真的,爸爸除了打媽媽,也打我,我身上有好多地方都被爸爸打過。”

“女士,咱們得加快腳步。”劉同亦步亦趨,“出去之後,你們的生活一定會重新開始,相信我,好嗎?”

“嗯。”女人泣不成聲。

“其實你比我幸運多了。”劉同抿了抿嘴,“我也有一個女兒……”

“她叫什麽名字?”嵐嵐問。

劉同笑說:“她叫芊芊,草字頭,千千萬萬的千。”

“她在哪個幼兒園?”

“她……應該要念初中了。”劉同對女人說,“好了,繞過這個拐角,你帶孩子一直往外跑,我會叫人接你們,好嗎?”

“謝謝你。”

劉同朝對講機說:“菲菲,接應一下出來的人。”

“收到。”

望著母女二人漸行漸遠,劉同這才如釋重負,他再次拿起對講機說:“蔣局,據我目測,這枚炸彈應該是自製土炸藥,威力應該不大,從計時器的數字來看,爆炸時間應該在幾分鍾內,鑒於周圍沒有重要設施,我建議不要主動采取措施,看看再說。”

“知道了,那你還站在炸彈附近幹什麽?”

“這您就別管了,讓方亮回家擦槍吧。”

“劉同,那女人是幹嗎的?為什麽要設置炸藥?網上都在說她是恐怖分子。”

“蔣局,真該管管網絡謠言了,幹這種缺德事兒,成本就這麽低嗎?”劉同說,“據我所知,這是一位長期遭受家暴的女性,今天帶女兒來過兒童節,趕上有人放炸彈,讓她動了輕生的念頭,就這麽簡單。”

“是嗎?沒騙我吧?”

“您要不相信,可以讓方亮去查嘛!”

方亮頓時苦瓜臉:“蔣局,劉隊這是要報複我呀。”

劉同躲在遠處,不時地向炸彈張望:“蔣局,我怎麽感覺這炸彈有些不對勁兒。”

“哪不對勁兒?”

“從事發到現在,至少都半小時了,假如犯罪嫌疑人想造成大麵積傷害,為什麽不在人多的時候引爆呢?設置這麽長的時間,到底為什麽?”

“估計是設置失誤吧,總之你先別過去了……喂!你在幹嗎?我命令你

影不許靠近。”

劉同信步向炸彈走去,笑說:“何落,那個人怎麽樣了?”

“劉隊,救下來了,可能因為中暑產生了暈厥,剛送醫院了。”

“很好。”

劉同在炸彈前蹲下來,發現計時器上的數字仍然是08:00,照理說從他第一次看到計時器到現在至少過去了將近五分鍾,計時器竟未發生一絲變化,這實在蹊蹺。他緩緩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將炸彈握在掌心,第一感覺是,這炸彈實在太輕。假如這五根管兒裏塞滿炸藥,絕不會是如此輕飄飄的手感。

上下翻看,劉同發現炸彈有一處鼓包的地方,手指輕輕一按,竟裂開一道縫隙,沿縫隙輕輕一撕,看到包裹炸藥的外皮,居然是一層薄薄的牛皮紙,而所謂的炸藥竟是白色的PVC塑料管。

聽到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傳來,劉同立即轉頭,隻見一記飛腳橫空襲來,頓時將他掀了個人仰馬翻。

“劉同,你不要命啦!”薛菲喊道。

“哎喲喲,我的老腰啊,姐姐,能輕點兒嗎?”

薛菲一把拽起劉同的領口,嗬斥道:“快,快跑啊!”

“跑啥呀!這他媽是假的。”

“啥?”

“假的,玩具炸彈!”

“這?”

“不信你自個兒看。”

薛菲拿起炸彈,反複端詳:“居然都是PVC管,有一根塞了電池,給計時器供電,其餘四根塞的是報紙,這幾根電線……該死,竟然是惡作劇!”

劉同起身拍了拍褲子說:“哎呦,我這老腰啊!算了,還好虛驚一場,走吧。”

“氣死我啦!”薛菲丟下玩具炸彈,起身狠狠踹了玩具熊一腳,毛絨玩具卻紋絲未動,薛菲不免心頭一驚,下意識向後撤出一步,“劉隊,不對啊!”

“咋了?”

“這毛絨玩具裏好像有東西。”

劉同皺起眉頭:“東西?”

“對啊,我剛才踹它一腳,它居然動都沒動。”

“快,你先躲遠些。”

“不行。”

“那你有小刀嗎?”

“沒有!用你的打火機吧。”

二〇一五年六月一日上午十點十七分,劉同用身邊的碎玻璃,割開捆著炸彈模型的毛絨玩具,白色絲狀填充物內,附著一層顆粒狀活性炭,隨著層層揭開,一張蒼白的臉漸漸映入眼簾,這是一張女人的臉,神色安詳,宛如熟睡一般。

將玩具熊全部打開,她**的身體已全部發青,左肩被人用刀刻了圖案,是一枚印章大小的五芒星。平坦的小腹上,貼著一支枯萎的玫瑰,血的顏色,在烈日下給人一種寂靜的絕望。

2

二〇一五年盛夏的晚上,頭頂的星星總是密密麻麻的。

繁花市的夜生活在喧鬧中開始了,人們在海鮮大排檔推杯換盞,似乎根本未受炸彈事件的影響。而在網絡世界裏,“毛絨玩具”和“無名女屍”這兩個詞兒,成了炙手可熱的話題。有些媒體對女屍特征做出了簡要描述,這讓許多人想起了十六年前,那起無比恐怖的連環凶殺案。對一座以旅遊資源而聞名遐邇的城市,這具女屍的突然出現,無疑是給臉上抹了黑。

夜裏九點剛過,局長蔣飛在辦公室裏來回踱步,若是往常,這個時間他早就在家睡覺了,但是今天他卻睡意全無。他不時眺望窗外,不時地又撓撓頭發,直到屋裏響起輕柔的敲門聲,他才坐回辦公椅,喊了聲:“請進。”

劉同推門而入:“蔣局,我來了。”

“坐吧!”蔣飛沉了沉氣,“說說吧,查到什麽了?”

“目前一無所獲。”

“啥?死者身份信息都沒查到嗎?”

“沒有。”

“劉同,你跟我玩呢?為啥不用人像比對係統?”

“巧了,那係統這兩天升級呢……”

蔣飛怒斥道:“升他媽的大頭鬼,難道你們沒意識到這案件的重要性和緊迫性嗎?”

“蔣局,您別急啊,我明天去協調一下。”

蔣飛一瞪眼兒,拿起麵前一遝資料丟在劉同麵前:“看看吧,都是你要的。”

“聽說這案子是您主辦的。”

影“沒錯,那都十六年前的事兒啦。”蔣飛攏火點煙,起身來到窗前,望著若隱若現的霓虹道,“當時我還在緝毒總隊,那年代,毒品橫流,你甚至不敢相信火車站的衛生間裏,毒販子的電話號碼隨處可見。”

劉同翻閱手裏的資料說:“有點兒印象,那會兒我上大學了。”

蔣飛把煙灰彈進身旁的花盆:“緝毒五年,我折了七個戰友,他們犧牲的樣子我至今都曆曆在目。”

“頭回見您多愁善感。”

“蕭平遠,他在結婚當天接到去做臥底的命令,一個月後,我們在海岸森林南側的一棵椰子樹下發現了他的頭,其餘部分至今沒有找到。”蔣飛淡淡一笑,“這家夥,居然在自己嘴裏留了紙條,記載著非常重要的線索。根據那些線索,我們一連端了三個毒窩……假如我沒記錯的話,那年的蕭平遠隻有二十四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就匆匆結束了。”

“可惜。”

蔣飛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氣:“那是一個除夕夜,下了一天的冷雨剛停,我和家人在吃年夜飯,突然接到老局長段天沐的電話,他讓我抓緊時間趕到刑警隊。”

“是為了這個案子嗎?”

“沒錯!那是一九九八年,農曆戊寅年的最後一天,我騎著自行車穿過濱海大道,海岸上升起的煙花照亮了半個夜空,漂亮,甚至有些迷人。”蔣飛把煙蒂掐在煙缸裏,旋即落座,端起茶杯說,“雖然沒聽到鍾聲,但新年還是來了,路上站滿了看煙花的人,他們忽明忽暗的臉上充滿了幸福感,我在心裏默默許了願,希望新的一年,不要再讓我失去任何一個戰友。”

“可以理解您失去戰友的心情,不過,能賞口茶喝嗎?”

“自己倒!”

“得嘞。”

蔣飛放下茶杯接著說:“當我趕到段局的辦公室,他就坐在我這個位置,我看他愁眉不展,大概跟我現在一樣焦慮。”

“除夕夜還守在崗位上,一定是大事兒吧。”

“沒錯,就在我趕到他辦公室的幾小時前,烏裏縣,就是現在的烏裏區造船廠附近,一名值班工人回家時,在路旁發現了一具**女屍。”

“這是刑事案件,可您當時隸屬於緝毒總隊,為啥找你呢?”

“仔細看你手裏的卷宗。”

“我看了,就是那起震驚一時的連環殺人案嘛!”

“烏裏區造船廠發現的那具女屍,是這起連環殺人案的第四位受害者,

也是最後一位受害者。”

“這案子在我們大學傳瘋了,有人說凶手愛吃女人耳朵,炒著吃,喝西鳳酒。還能飛簷走壁,一口氣殺了七八個,遊泳去了俄羅斯。”

“事兒成了故事,故事成了傳說,在信息不太發達的年代,這都正常。”

“那倒也是。”劉同翻閱卷宗,看到了案發現場的照片。

“短短兩個月內,接連發生了四起惡性殺人案件,當時的刑警隊隊長方岩隻能引咎辭職。省廳領導決定由我接替他的職務,臨危受命啊,我這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兒。”

“啥滋味兒?美滋滋唄。”

蔣飛淡淡一笑:“你知道方岩是誰嗎?”

“不知道。”

“刑偵專業博士生,在那年代絕對是鳳毛麟角。我呢,一個派出所爬上來的小民警,人家博士破不了的案子讓我破,你說我啥感覺?”

“自卑。”

“何止自卑,用現在的時髦話說,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段局下達命令,我極力回絕,說心裏話,自知能力不足是一方麵,不想離開緝毒總隊也是一方麵,最重要的是害怕自己像方岩那樣丟了飯碗兒。”

“可從卷宗來看,幸好您沒有堅持回絕,否則還會有更多的受害人出現。”

“我記得很清楚,就在這張辦公桌旁,段局給我準備了一塊兒白板,上麵蓋著紅布。他聽我不願意接手時,一把扯下紅布,我一看,那板子上貼滿了受害人的照片。”

“就是卷宗裏這些吧?”

“沒錯,慘不忍睹啊!我當時愣住了,腦海中浮現出來的竟是那些犧牲的戰友。段局指著照片問我,蔣飛啊,這是一隻惡魔,假如下一個受害人是你親人、朋友,你會當縮頭烏龜嗎?”

劉同撲哧一笑:“老局長真有一套。”

“行了,不說廢話,我帶你把這案子讀一遍。”

“好。”

“卷宗第二頁至第五頁的四張照片是四位受害女性的生活照,照片下方有她們的身份信息,四位受害人中,年紀最大的二十五歲,最小的隻有十七歲。她們的死亡原因如出一轍,都是機械性窒息死亡,是被人用繩索活活勒死的。這和今天兒童樂園的那具女屍,死亡原因一致,而她們左肩上也都有被刀刻下的五芒星傷口,身上也都有一朵紅玫瑰,並且全都沒有被性侵的

影跡象。這些特征和今天發現的屍體高度一致。”蔣飛又點了支煙,思忖道,“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六日清晨,一名準備出海的水手,在老碼頭附近的水域發現了第一位受害人屍體,看照片,就是這個叫劉美蘭的長發女孩,二十一歲,棉紡廠工人。”

劉同輕點額頭:“從照片來看,屍體全身**,被捆在一個救生圈上,左肩的五芒星傷口非常清晰,右腿的繩索裏插著一束玫瑰。”

“沒錯,她四肢和頭部全被捆縛在救生圈上,呈仰臥狀,救生圈則通過繩索與碼頭的木樁相連。”

“這麽做,應該是希望屍體盡快被人發現吧?”

“不,這是凶手**裸的挑釁,但當時的方岩並不這麽想,他認為凶手這麽做,大概是想讓屍體漂向遠海,但可能第一次作案太過緊張,所以忘了割斷連接木樁的繩子。”

劉同瀏覽卷宗道:“從會議紀要可以看出來,當時方隊長推斷,這隻是一起普通的凶殺案件,犯罪動機是情殺,因為玫瑰象征愛情,而五芒星很可能是情人之間的印記。這邏輯似乎沒啥問題,假如是我,大概也會這麽想。”

“當時刑偵技術相對落後,一旦案發,偵查工作主要從受害人的社會關係入手,於是方隊長很快將劉美蘭的男朋友鎖定為嫌疑人,並在案發後一星期,遠赴六百公裏外的廣市將此人抓捕歸案。”蔣飛說,“沒想到就在即將展開審訊工作時,第二個受害人又出現了。”

“太可惜了!”劉同盯著照片說,“才十七歲呀。”

“唐諾,高中生,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八日淩晨五點多,一位保潔工在明德公園的路燈下發現了女孩的屍體。”

“屍體被捆在路燈的鐵柱上,旁邊扔著她的衣服和書包,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當方岩趕到現場,親眼看到女孩左肩上的五芒星和插在小腹上的玫瑰時,他才隱隱感覺,這可能是一個變態殺人狂在連續作案,但隻是隱隱感覺。”

“沒錯,方隊長在開會時的確提過變態殺人狂,但隻是提了一下,他把重點偵查方向仍放在社會關係上,他執著地認為劉美蘭和唐諾之間可能存在三角戀之類的關係,於是他一方麵進行關係調查,一方麵繼續審訊劉美蘭的男友。”

“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一日,失蹤了五天的郵政局收發員周敏被找到了,她的屍體被捆在海邊的岩石上,兩隻眼睛一直望著海平線,同樣的玫瑰,同樣的五芒星圖案。一九九九年二月十五日除夕夜,烏裏區造船廠出納員顏麗

麗的屍體被人發現,方岩引咎辭職。我是在淩晨一點多趕到現場的,當時的顏麗麗被捆在一棵大樹上,雙目半睜,就像剛剛睡醒一樣。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絲不掛的女屍,對我衝擊很大,即使過去這麽多年,我還能清晰地記起她額頭上那個藍色的發卡。”

“您當時啥想法?”

“我想?我想擼死他。”

劉同從卷宗內抽出了一張繁花市地圖,上麵畫滿了紅色的線條:“蔣局,這是什麽?”

“四名受害人彼此毫無聯係,很明顯,這是一起典型的變態凶手連環殺人案,排查社會關係,根本是徒勞無功的事情,於是我將偵破重點放在尋找目擊者上,我們在每一個案發現場附近、每一個受害人的工作單位尋找目擊者,結果收效甚微。”蔣飛指了指劉同手裏的地圖說,“結果是這張地圖,讓我發現了一個規律!”

“什麽規律?”

“這四名受害人每天從住所地出發,工作也好上學也罷,都必須經過同一條路。”

“連接烏裏區和市區的迎春路!”

“沒錯,就是這條路,而且這條路離四個人的終點都很近,最遠不過一公裏。你想想,她們每天早晨都經過這條路,最有可能做什麽?”

“早餐?”

“對,就是買早餐或吃早餐,而迎春路上的早餐店恰巧又非常多,凶手極有可能就是在早餐店裏盯上受害者的。”

“這個思路很巧妙。”

“先別拍馬屁,你要知道,假如這隻是巧合,而我們又在這裏投入大量的精力和時間,萬一再度案發,後果不堪設想。”

“那咋辦?”

“我讓一部分人繼續尋找目擊者,另一些人走訪各單位、發通告,要求各單位對夜裏回家的女性員工予以特殊照顧。”

“為什麽不讓電視台通報呢?”

“那隻會造成更大的社會恐慌。”

“……”

蔣飛說:“從二月二十日開始,我帶骨幹力量在迎春路各家早餐店蹲點兒,其間也抓了幾個賊眉鼠眼的家夥,一審下來,差不多都是小偷。二月二十四日夜,我接到消息,幾名警員在造船廠附近的民房內找到了一個目

影擊者。”

劉同念出了卷宗裏的一段話:“目擊者稱,案發當晚他途經造船廠,看到一個光頭男人騎著自行車,從路邊的荒地騎向公路,車後座帶著一個短頭發的小夥子,就在他騎車超過這兩個人時,他聽到光頭男人一直在說髒話。”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我們在迎春路的周記早茶店將光頭老板周旭以及他的兒子周宇抓獲,並在周旭臥室內發現了一把匕首、一些繩索和幾位受害人的一些隨身物品。”

“比如女性的內衣**。”

“當時發現這些女式內衣的時候,我知道抓對人了,因為周旭這人十年前就離婚了,家裏沒女人,後來經受害者家屬指認,的確是受害人的物品。”

劉同說:“他這兒子隻有十六歲。”

“是,初中畢業後就一直在早茶店工作。”

“從筆錄來看,這孩子似乎比較成熟,他說他早就覺得他爸有些不對勁兒。除夕當晚兩人吃過飯,他爸穿衣服準備出門兒,他問他爸去幹嗎。他爸說跟隔壁老李約了麻將局,但當天早晨他見過老李,老李背著行李說要回老家過年,這讓他覺得有些奇怪。”

“周宇認為周旭背著他找女人,這才一路跟蹤,這孩子跟我說,除了他媽,他決不允許別的女人進入他的家庭,所以他一路尾隨,就為攪黃他爸的好事兒,不料卻目擊了他爸殺人的全過程。”

“他爸對自己的犯罪事實供認不諱,證據鏈完整,犯罪動機是痛恨女性、報複社會,最後被判處死刑。”劉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這麽看,周旭都死了快十六年啦。”

“對啊。”

“既然如此,那也不存在繼續作案的可能啊,今天發現的屍體,很可能隻是模仿作案,而且模仿得還比較拙劣。”劉同翻動卷宗道,“在這四起案件中,受害人的屍體最終都被捆縛在一個物體上,而今天的屍體沒有。左肩上的五芒星也有區別,這四位受害人的五芒星明顯是一刀劃成的,有六個封閉空間,今天五芒星卻隻有一個封閉空間,從傷口走勢來看,應該是一刀一刀劃出來的,創口也沒這四位受害人的深。”

“我也想過模仿作案,但是劉同……”蔣飛思緒萬千道,“可能沒那麽簡單。”

“哦?您說說看。”

“你來之前,我把當時偵破案件的所有細節全都回想一遍,不,何止一遍,我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

劉同眉眼一挑:“哪兒不對?”

“那個目擊證人。”

“怎麽了?”

“他說當他與周旭父子擦肩而過的時候,他聽到周旭一直在說髒話,好像是在罵身後的年輕人。你想一想,被兒子發現自己殺人後,怎麽會……”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說十六年前的這起連環殺人案,凶手極有可能是周宇,而周旭主動背下一切,是為了給兒子頂罪。”

“假如真是這樣……除夕夜,周宇撒謊外出,周旭覺得兒子不大對勁兒,這才想去一探究竟,結果一路跟蹤,看到周宇殺人的整個過程。回家路上,周旭一路訓斥周宇,被目擊證人看到。回家之後,周宇向周旭坦白,周旭偽造證據,和兒子編造口供,為兒子頂了罪……”

劉同笑說:“假如真是這樣,那我算是托了您的福了。”

“劉同!”蔣飛起身道,“沒時間嬉皮笑臉了,你要抓不住他,也許沒多久就會出現第二個受害人,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