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嶺屯

41.

和八戒整理了幾件衣服,我們基本上都住在場子裏,換洗的也都有幾套在房間裏。所以說,男人出門就是方便,兩個人的東西加到一起,也就一個旅行袋,還包括怕九月底的東北有點冷而帶上的外套。

兩人吃了早飯,便叫了車去火車站。那時候的國慶前夕沒有現在這麽熱鬧,滿世界的人也還沒有習慣到處瞎串。我們順利地通過檢票口,上了去沈陽的火車。一看票,居然是兩個下鋪,我便說八戒:“這一千多公裏,路上二三十個小時(那時候還沒提速),怎麽不買兩個中鋪,方便睡覺。”

八戒露出比較神秘的笑容,說:“沒事!到時候找人換就是了。”

我便覺得八戒整了啥陰謀一般,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他要陰我個啥。半晌,我突然對著八戒一瞪眼:“你不會是給小軍也買了張票,這孫子現在躲在車上什麽地方,等車啟動了再跑出來吧。”

正說到這裏,火車就嗚嗚鬼叫起來,宣布如果我的這個假設成立的話,馬上就可以兌現了。

便兌現了!走廊那邊小軍提個旅行包,笑得很是快樂地朝我走過來。見這孫子還是跟上了,我也沒嘀咕啥了,有小軍,本就可以幫上很多,隻是不希望因為我們這檔子事,影響他的工作罷了。

而讓我變了臉色的是:小軍背後一個長頭發的腦袋探了出來,衝我嘻嘻笑!居然是古倩。

我便衝八戒來火了:“你是把這趟當出去旅遊了吧?”

八戒依然對我嘻嘻笑,說:“哥!你都知道的啊!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人家是古大小姐啊。”

小軍和古倩已經走到我身邊了。我沒好氣地一扭頭,坐在窗戶邊上點了支煙,看風景去了。

小軍看了我一眼,扭頭對古倩說:“看啊!他這表情和我說的一樣吧!別急,頂多半個小時,他又嬉皮笑臉了!”

古倩嘻嘻笑,把手裏的旅行箱遞給小軍往貨架上放,自己一屁股坐我旁邊,說:“喂!不會真生我氣了吧!”

我沒吭聲!古倩就伸手來挽我,說:“行了!行了,昨天沈文章來找過你的事我都聽說了,他就是個神經病!”

我把手一甩,對她說:“誰和你計較那小四眼的事了!咱去辦正事你跟著來幹嗎?”

古倩愣了一下,估計這丫頭很少被人這麽對待過。我又扭過了頭去,她愣愣地坐那。半晌,小軍說話了:“邵波!夠了哦!人家古倩對你夠好了,你別這麽蹬鼻子上臉的。”

八戒也說道:“就是啊!你又不是不喜歡人家,半夜還喊她名字,

動手動腳的。”

我有點難堪,但還是沒吭聲!小軍的聲音在身後又響起:“古倩!哭啥啊!”我一扭頭,見古倩真的坐我旁邊,眼淚在往下淌。被小軍這麽一說,她更加沸騰了,忽地站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往走廊旁邊跑去,引得旁邊的人都好奇地看了過來。

我站起來,衝好事的圍觀群眾說了句:“看什麽看!”然後追了過去。背後聽見八戒在對小軍說:“好了!好了!等會過來就又好上了!”

我追到車廂中間,在背後拉住了古倩的胳膊。古倩停下來,臉還是背對著我,肩膀一聳一聳的。我心軟下來,誰叫我也無法自持,打內心深處還是和她一樣,喜歡與在乎對方呢!

我嘴角**了幾下,可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來哄她。憋了半天,擠出一句:“你和那小四眼不是真準備結婚吧?”

古倩轉過頭來,臉上哭得稀裏糊塗的,說:“你才和他結婚呢!我搭都不搭理他的。”

我又傻乎乎地愣了愣,擠出一句:“哦!那就好吧!”

古倩很大聲地說:“邵波!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他沒任何關係,你就會喜歡我嗎?”

我像個二傻子一樣,不知道怎麽回答。便沒說話,點了點頭。

古倩罵了一句:“你壞死了!”然後一把抱著我腰,把頭貼到我胸口上。

我雙手抬了抬,又放下,最後終於鼓起勇氣,一把抱住了她。

身後突然探出一隻蹄子來,敲我肩膀:喂!小兄弟!查票!

42.

我倆在過道上摟著,說了有半個小時的話吧。古倩對我說了前一天發生的事:

那天早上,古倩回到家,才剛開門,就看見她爸和她媽坐在客廳。見古倩回來,古市長就發火了:“一整個晚上,你個姑娘家的,去了哪裏?手機也不帶,我和你媽擔心了一晚上。”

古倩低著頭不吭聲,往自己房間走。古市長追過來,說:“你這是穿的什麽人的衣服?一宿不回來,回來還穿著男人的衣服!你丫頭瘋了吧!”

古倩還是不吭聲,自顧自把我的衣褲換了。古市長氣得呼呼喘氣,按著胸口說:“行!行!你要把我這做老子的活活氣死吧。”

古倩媽就在旁邊插嘴:“古倩,你給你爸解釋一下啊!他急得一晚上沒睡!”

說到這,隻見古市長按著胸口,轉身往沙發上踉踉蹌蹌走了過去,然後一屁股坐上去,對著古倩媽招手:“快給我拿藥。”

古倩見這個架勢,也急了,忙跑到沙發邊,蹲在古市長身邊,說:“爸!你別激動!我就隻是和朋友出去玩了會。”

古市長接過老伴遞來的藥和水,咕嚕嚕喝了。也不瞅古倩,閉著眼睛養了養,半晌才睜開眼睛,對古倩說:“和朋友玩,怎麽玩得衣服褲子都換了!”

古倩說:“我摔了一跤,衣服都弄髒了,才換下來的。”說完,從袋子裏拿出自己髒乎乎的衣褲,給古市長看。

古市長看了,盡管心裏還滿是狐疑,但也沒發火了。歎了口氣,說:“唉!你女孩子大了,我也不可能事事都管著你。你和小沈合不來我也知道,自己找我也讚同,但一個女孩子家的,還沒結婚,就一晚上不回來,回來還穿著男人的衣服,你要做爸的我怎麽想!”

古倩便搖著古市長的腿,說:“爸……我這麽大了,自己有分寸的。”

古倩媽就在一旁問:“是個啥男孩子啊?說出來看我們認不認識。”

古倩紅了臉,說:“爸認識的,爸和他爸爸關係還不錯。”

古市長來了興趣,說:“誰啊?哪個單位的?是咱市政府大院的還是其他單位家的孩子啊。”

古倩臉就更紅了,小聲說道:“就是邵波,你見過的。”

古市長一聽,一下站了起來:“你瘋了?就那個被單位開除的小流氓?大邵都要登報跟他斷絕父子關係的孩子?”

古倩說:“他又不是故意犯的錯誤,你們機關裏的人都知道他那檔子事啊。”

古市長倔強地說道:“照你這麽說,過失殺人的就不是殺人犯咯?出獄了檔案裏還要寫上沒有被勞動改造過哦!壞人就是壞人,定性在那裏的。”

古倩跟他爸擰上了:“那你就不壞了,你一身的光輝,私底下又是開夜總會,又是開黑煤礦,人家年紀輕,犯個小錯誤就非得一棍子打死了。”

說完古倩衝回到房間,換了職業裝,便出門去了單位。

然後到下午才聽說沈文章到火龍城演的那一出。到晚上回家,古倩又和她爸吵了幾句。古市長趕著去廣州開半個月會,也沒機會多吵吵,就在昨晚走了。而古倩又給早就和她狼狽好了、串通起來要一起上火車的八戒通了電話,給她媽撒謊說鬧得心情不好,回學校找以前的導師聊聊,請了幾天假。然後收拾了東西,今天和小軍集合上的火車。

聽她說完這些,我心裏更不是滋味。我畢竟是個幹部家庭裏長大的孩子,從小有點驕傲,有點自負。而現在呢?

我最大的痛腳就是被分局開除,被父親趕出家庭。我可以麻痹自己,假裝自己和一幹俗世裏的人大同,可骨子裏的自卑與悔恨,是刻骨的。甚至,聽古倩說完這些,我居然還像個懦弱的人一般,腦海裏回**著:如果這般那般……我和古倩就會那般這般的話語來。

有沒有可能呢?

如果我還是分局的小警察,我和古倩這樣偶然地認識,然後偶然地相愛,再然後偶然地讓她爸知道了,再然後偶然地她爸和我爸聊了聊……最後……

命運就是由那麽多的分岔路組合成的:如果我還是分局的小警察,我和我之前的那個她,現在可能已經結婚了。那麽,也不可能有和古倩的這一切。偶然的遇見,然後認識。我笑著稱呼她一聲:“古大小姐。”她笑著稱呼我一聲:“邵幹部。”

或許,那樣更好……最起碼,不會讓我和她兩個人,在之後的那些年月裏,受那麽多的折磨。

恍恍惚惚地,我明白了:我其實已經愛上了這個才結識幾天的女人。她……敢愛敢恨,敢於與自己的命運做鬥爭;而我,每天昂著一顆貌似堅強與自信的頭顱,卻裝著一顆敏感與懦弱的心。

愛就愛吧!既然,這愛已經轟轟烈烈地來了,那就轟轟烈烈地開始吧。

我用力摟住了古倩,把頭伸到她的肩膀上。無論將要麵對什麽,就通通麵對吧。

43.

我們在餐車吃了頓中飯,晚飯吃的是盒飯。這麽多年以來,我始終佩服鐵路上的快餐車,無論刮風下雨,電閃雷鳴,他們始終能做出一盒盒貌似是三天前做好的飯菜,尤其那個荷包蛋。前幾天看一個電視購物,所謂的韓國高科技煎鍋,不用放油就可以煎雞蛋,我恍然大悟,估計這科技咱鐵道部的同胞們很多年前就已經掌握,十幾年前,就能在飯盒裏放一個沒一絲油星的荷包蛋,也煞是詭異。

吃完晚飯,便是睡覺。古倩坐我睡的下鋪旁邊,又和我低聲說了很多話,說沈文章是個二,再拿我做比較,覺得我邵波就是對她

胃口;又說她單位同事誰誰誰,給她算命,算出她這輩子的愛情,注定無法風平浪靜,但結果還是一馬平川。我沒發表意見,抓著她的手扳來扳去,感覺也挺甜蜜的。

然後各自睡了,睡到第二天上午起來,沒吃東西,坐一起玩了一會撲克。火車便到了沈陽。我們沒有休息,吃了點東西,就直接上了去五嶺屯所在的H縣的長途車,一直坐到下午五點,才到了那小縣城,找了縣城裏最好的賓館住下。那年代很多賓館都有三人房,我們開了兩間,一間單人的給古倩住,一間三人的,我們仨睡下。八戒和小軍開玩笑,說我應該和古倩睡一個房間,但那個年代的人,沒有現在這麽隨便。再說,我和古倩似乎也都沒準備發展得那麽快,尤其,當著外人的麵。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們便向賓館的服務員打聽,去五嶺屯要去哪裏坐車,居然問了好幾個人之後,才有一個搞清潔的阿姨告訴我們,去五嶺屯還真隻有坐馬車。該阿姨很熱情地指手畫腳說了很久,讓我們知道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馬車,阿姨還告訴我們價格:“包車過去是三十,按人頭算是五塊一個。”

找了過去,居然那兒就一架馬車,而且那馬也不知道是馬還是驢。那大爺還厚道,說:“今兒個大爺我也懶得等客了,送你們四個過去,你們給二十塊錢就可以了。”

我們上了大爺的馬車。大爺甩開鞭子,大喝一聲:“好嘞!走咯!駕!”

馬車迅速啟動,朝我們的目的地奔去。

一路風光如過眼雲煙,迅速消失在我們身後,馬車走了有快兩個小時吧,兩車道的公路便成了小路。大爺把車停在一棵大樹下,說:“到了。”

我們給了錢,又和大爺打聽回去怎麽聯係他。大爺說:“你們回去就找這屯裏的老劉唄!他會送你們的。”

說完駕著車揚長而去。

我們四個愣了愣,便往屯裏走。

屯一馬平川,可以一眼看清就那麽幾十個房子,淩亂地擺在那。一旁的牆上畫著醒目的標語:一人結紮,全家光榮!說明在這屯上,計劃生育的開展,也經曆了轟轟烈烈的一幕。

行到村口,便遇見一個半大孩子,手裏拿個大飯瓢,坐在一口井邊舀了水在喝,身邊稀稀拉拉地是跑來跑去的幾頭豬。按理說,不該這樣放豬的,因為豬不聽使喚,喜歡亂竄,而且好破壞莊稼。而這半大小子帶領下的這幾頭豬,卻很是聽話,也不到處亂跑,都瞪著一雙細小的眼睛,看這半大小子的臉色行事。

八戒和這孩子搭腔了:“喂!這小兄弟,我們是到你們這裏搞科研的,你能不能幫我們找戶人家,給安排我們住幾天啊?”

半大孩子打量了我們幾眼,說:“你們是城裏來的科學家吧?去年也有幾個戴眼鏡的,說是什麽大學研究山上什麽杉木的,不會是和你們一起的吧?”

八戒接話道:“就是一起的,我們就是研究那些的。”

小孩說:“上次村長還給他們說了,要他們以後派幾個年紀輕的來,那幾個大伯上山路都爬不動,啥樹都沒看到幾棵,是不是他們回去就要你們過來的啊?前些天村長還在說呢,說科學家一直沒見過來了,是不是咱這沒啥科學給他們研究呢!”

八戒一輩子沒和科學搭上啥來往,這一會感覺能冒充上科學家,很是激動,說:“就是我們了,你看看要你們村長咋安排我們住下唄,要住幾天,在你們這裏采集些東西。”

小孩便說:“沒問題啊!和上次一樣,住我家就是了!那孫伯伯他們沒和你們說過,來就找我家住嗎?”

小軍接話道:“說了!說了!老孫他們還說,你叫小……小什麽來著啊?”

“小來!”小孩高興地提醒到。

小軍做恍然狀,一拍腦袋,說:“就是!小來!你看我這記性。”

小來便熱情地一招手,對著群豬一個揮手,說:“小的們,走嘞,帶著科學家進村咯!”

我們四個偽科學家便借著那幾位爬不動山的老頭們的光,順利地進了村。

村子不大,都是泥磚蓋的房子,當時我們以為是因為這村子生得遠,村民都窮的緣故。呆了幾天後才知道,這地的人民風不但淳樸,而且非常閑散,也就是很懶。反正靠著小興安嶺,每年種一季地,懶的就這一季地都省了。家裏揭不開鍋了,就叫上鄰居兩三號人,進一趟山。或是抓點活的,比如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或是撿點死的,比如摘點果子,撈點山貨。然後帶到鎮上縣上換了錢,又可以躺炕上逍遙一些日子。

也是因為懶吧,所以傳說中的采參客,或獵戶,該屯都沒有。

我們進到小來家裏,小來他媽便興高采烈地端茶倒水,要我們坐下,說:“幾位科學家來了就別客氣,客氣的話,給咱五嶺屯傳個不好的名聲出去,村長會罵咱的。”然後要小來去報告村長。

我們喝著茶,正和小來他媽劉大姐瞎扯,門外就熱鬧了,幾個小腦袋掛著大鼻涕,伸在門邊衝我們笑。過了一會,一個大嗓門從門外傳來:“這都是些啥倒黴孩子啊?圍在這幹甚啊?”

隻見一個精壯的老頭推開圍觀的小孩,走了進來。

這就是劉村長。這世界上很多人,與你擦肩而過,甚至同行了很遠,多年後,回想起他的容貌來,卻很模糊。但在我這一二十年的記憶中,劉村長當時邁步進來對我微笑的樣子,卻根深蒂固。領導會見元首的微笑掛在他黑乎乎的臉上,一件青色的西裝像小馬哥的風衣一樣披著,裏麵一件依稀是白色或灰色的襯衣。而最為詭異的是,襯衣扣得緊緊的,領口處居然別了一隻花襪子。

劉村長很官方地上前來和我們握手,說:“你們都是老孫同誌派來的吧?”

我們忙點頭。劉村長便說:“到了咱五嶺屯不用客套啥,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想去誰家睡就去誰家睡。”說到這,才瞅見古倩一個女孩子也在,便意識到說錯話了,補充道:“女同誌就跟著小來他媽睡,反正小來爹這些天又上山了。”

我們點頭,說:“咱過來打擾大家,真不好意思,頂多待個兩三天就走了。”

互相官方地客套,隨意地聊了聊。

到午飯點時,小來媽熱了點饅頭,拿到院子裏,我們一人就著一顆蒜,和劉村長共進了午宴。

吃完飯,劉村長便問:“要不要今天下午就上山轉轉。”

我們那時候也都年輕,雖然到五嶺屯有正經事,但往遠看看那巍巍的群山,便都有點激動起來,紛紛點頭,表示工作最重要,一刻都不能得閑,今下午就要上山,研究杉木去。

44.

劉村長先是要小來去叫喚那個誰,還有誰過來陪我們去,後來可能他又覺得有啥不妥,說:“算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帶小邵同誌他們去吧。”

八戒就有點心癢癢,問:“村長,您這有啥獵槍沒?我們在城裏長大的,沒玩過那玩意。”

劉村長吸著自己卷的煙,煙灰四處飛舞,說道:“這個容易,鳥銃一人來一把還是沒問題的。”說完要小來去這個誰家裏,那個誰家裏,背幾杆鳥銃過來。

小來就出去了,過了十來分鍾,便背了四杆長鳥銃過來。劉村長每人發了一支給我們,包括古倩也有一支。小軍撥拉了幾下手裏

的鳥銃,說:“村長,你自己不用嗎?”

隻見劉村長拍拍自己的腰間,說:“我有我自己的武器,其他都不需要的。”

說完便一揮手,說:“小兄弟們,來!帶你們上山。”

我們像四個民兵一樣,背著一支支像掃把一樣的鳥銃,跟著劉村長往遠處的山上走去。一路上,劉村長熟練地教我們怎麽使用鳥銃。我們也胡亂對著天空中的假想敵給來了幾槍。劉村長便開始吹牛,說:“當年小日本來到咱這,要教我們學日本話,我們全村都不肯學,那幾個小日本就衝我們八哥八哥的叫喚。我爺爺他們就把鳥銃提了出來,小日本原來也怕死,扭頭就跑,以後再也沒來過。”

我聽了和古倩對視一笑,人家小日本在東三省當年忙的事情多,怎麽有空來你們這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折騰。就這麽一邊說著,一邊走著,到下午兩點多,居然就上了山。

劉村長當時年紀應該奔六十了吧,可腿腳還是好使,帶著我們在山上胡亂轉悠。我們也落了個不用記路,反正看他那模樣,也是個山路通。期間有遇到山雞之類的,我們也摸出鳥銃來了幾下,但都沒打中,就算是曾經當過兵的小軍,拿著這鳥銃也找不到北。

劉村長說:“你們打不中是自然的,每一個鳥銃,都隻有他們自己的主人用得好,怎麽說呢?準心是偏上還是偏下,這要玩了很多年才知道。”

古倩把手裏的鳥銃往劉村長手裏遞,說:“要不你給咱表演表演。”

劉村長又笑了,很是高深地說:“要看老哥哥我來一手嗎?行!我今兒個就給你們這些娃娃見識見識。”

說完把他的西裝掀開,居然從褲腰帶處拿出一把彈弓來。

彈弓不大,當然,也沒有小孩子玩的那般細小,手柄是用鐵打造的,上麵的皮筋黑糊糊的,有點厚度。劉村長左右看看,在地上

摸出一個小石塊來,再抬起頭來,四處瞎看。

野物們可能是有了警覺,沒了蹤影。最後找了很久,居然隻看到前麵的樹上有一條毛蟲在爬。劉村長便指給我們看,距離大概有二十米的模樣,咱都有點看不清。隻見劉村長半眯著眼睛瞄了一會,嘴裏喊了一句:“著!”

石塊呼地飛了出去,往毛蟲衝殺了上去。讓劉村長比較狼狽的是,石塊在毛蟲身邊著陸,沒打中。

劉村長自嘲地笑笑,說:“老咯老咯!不比當年了。”

但還是把我們驚呆了,因為那石塊居然彈進了樹幹,而且和小毛蟲隻相差兩公分的距離。這要是拿來打人,估計一個眼睛就直接沒了。

一下午瞎逛完了。到六點多,我們便往山下走。路上我尋思也要做點正經事了,便遞了根煙給劉村長,問道:“村長,你們屯出去打工的多不多?”

劉村長一揚臉,說:“沒人出去打工啊?咱這裏的孩子們過得都多麽舒服,要出去遭那麽多罪幹嘛啊?”

聽他回答得這麽肯定,反而是我有點慌了,不會是大老遠跑過來,找錯了地吧。我忙追問道:“你再想想!也不是年紀小的小夥子,小姑娘,就是三四十歲的,有沒有不在家,在外地去了的。”

劉司令吐了口煙,想了想,然後肯定地說:“沒有!我們屯裏絕對沒有人出去過。”

便有點茫然,看劉村長那表情,也不像是要隱瞞啥!

古倩在一旁問到:“那二十年前,你們這屯有沒有來過知青啊?”

劉村長便樂了:“咱當年那麽進步的屯,怎麽會沒有過知青呢,而且還來了不少呢!我想想哦!1966年來了四個,1968年又來了三個,哦!還有倆女的,都和你這麽俊。這幾個都是呆到1972年走的吧。然後1973年又來了五個,那五個來了沒幾天,就有三個

說要去內蒙,自己帶了行李沒吱聲就跑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就死了。還剩下兩個小年輕,一直呆到1976年才回去。”

我忙問道:“那最後這倆年輕的,你還記得他們叫什麽嗎?”

劉村長又吐口煙,陷入沉思狀,說道:“後麵那兩個我還真沒啥印象,他們一直住山上,隻記得一個有點個頭,還有一個很是瘦小。”

我和小軍對視一眼,想著這和建雄、劉科倒是外形上吻合。建雄高大,劉科瘦小。

正說到這,天便開始變臉了,一下陰了下來,居然隱隱有了轟隆聲。

劉村長臉色就變了,說:“慘了!咋今兒個遇到暴雨啊?”

八戒也望望天,說:“應該沒這麽快吧!我們趕緊點,應該還可以趕回屯裏吧。”

劉村長揮手,說:“如果隻是我們自己村裏幾個,還可以冒險趕一下,帶著你們,我可擔當不起,來!帶你們找地方避避先,這雷一開始,那麽高的樹都能劈開,還是有危險的。”

說完劉村長一轉身,帶著我們急匆匆地往旁邊小路上奔了過去。

天還真的一下就黑了,豆大的雨落了下來。所幸劉村長路熟,沒走十分鍾,居然就帶著我們到了一個山洞,往裏麵鑽了進去。

洞不小,裏麵很腥臊,見古倩掩著鼻子,劉村長就笑,說:“沒事的!丫頭,是屯子裏幾個老爺們破壞的,沒事都來這裏躲雨。”

說到這,劉村長一扭頭,對我說:“你們剛才問的那倆知青,那時候就是在這麽一個洞裏住了幾年,還多虧了老劉頭他們家給照顧著。”說完又一愣:“嘿!你看我這記性,咱村是有出去了的,就住這山裏的老劉頭那一個丫頭,一個兒子。都出去十幾年了,一直沒回過!唉!也是苦命的一家人啊。”

我們四個一下就來了興趣,忙給劉村長殷勤地上煙。小軍還從

洞裏麵堆著的柴火堆裏搬下一點,點上火,圍坐著要劉村長講講這苦命一家子的事。

45.

1972年年底,當時還不是村長的劉村長,是村長家兒子。山高皇帝遠的山溝溝裏,這唯一的行政職務本也不存在選舉產生,就是村長死了,兒子就頂上。那天,老劉村長去縣裏開會,開完會回來都是半夜了,領回來了五個年輕孩子,說是新安排過來插隊的。直接帶回了自己家,炕上一擠,就睡下了。

劉村長當時很是積極,和這些個小年輕們很處得來,帶著上山上轉悠啊,彈點野雞啥的烤著吃啊,很快就和他們有了交情。可惜的是其中有三個,留了封信就偷偷走了,說是要到更需要他們的地方去發揮作用,往風口浪尖的草原去了。

就剩下倆,名字劉村長嘰歪了半天,說得很是含糊,隻說記得那瘦小的和自己是本家。

在劉村長家過了1973年初的那個年,倆知青就提出來,要搬到山上去住,要去革命最需要的地方,幫看山的老劉頭看山。

老劉頭家兩個孩子,一個叫劉德壯(估計就是劉司令吧),女娃叫劉翠姑(這名字讓我們覺得和有點風韻的莎姐有了一定的距離)。當時劉德壯二十出頭,劉翠姑才十七八。而老劉頭之所以帶著倆孩子住山裏麵,原因是他媳婦一個人上山采藥,就那麽不見了人影,老劉頭不肯死心,硬生生地在山裏找了個山洞住下,還說:“活要見人,死也要見屍,多久找不到,咱一家子就多久在山上耗著。”

老劉頭一家和倆知青在山上一呆就是三年。老劉頭在1976年死的,據說是得了啥病吧!然後倆知青也是在老劉頭死後半年走的。而老劉頭的倆孩子,在知青走了後沒過多久,也離開了五嶺屯,從此沒了音訊。

劉村長說完這些,又從小軍手裏接過一支煙,說道:

“聽說呢!劉翠姑這女娃和那倆知青都挺好的。翠姑那時候長得也俊,天天在山裏跑,還白白淨淨的。老劉頭那時候也希望翠姑和倆知青裏誰好上,要知道,這些知青總是要回去的,不可能一直在我們這耗著。到時候把翠姑帶回到城裏,也算給孩子她媽九泉之下有了個合眼的名目。後來也是挺複雜的吧!翠姑還是沒有和知青好,要知道,最後那半年就他們四個住在山上,發生了啥咱也不知道!最後又都走了,就好像咱屯子裏沒有過這些人一樣。”

古倩認真地聽著,問道:“那翠姑他們走的時候,你們村裏人都不知道嗎?”

“那倒也還是通知了,最後走的那晚,他們還在她姑姑家住了幾宿,就是你們這兩天要住的小來家啊!小來的奶奶是翠姑的親姑姑。”

“那也沒和小來她們家說些啥?”古倩打破砂鍋地問著。

“啥都沒說啊,反正倆兄妹都是苦大仇深的樣子走的。我爹後來追過去問過他倆為啥要走!好像劉翠姑隻說了一句:城裏的人都是畜生!”

說完這句,劉村長便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話是翠姑說的,那丫頭脾氣倔,玩笑話來著!”

那晚的雨一直就沒停,雷也轟轟的。我們圍著那火聊了很久,都是聽劉村長說這山裏的一些事,山神啊!黃大仙啊之類的。我們也聽得很是帶勁。讓我再次又來了興趣的是劉村長居然提到說:“老劉頭那兒子就有點詭異,是屬黃鼠狼的。”

我連忙打聽為啥叫屬黃鼠狼?劉村長便說:“來!我帶你們見識見識德壯的絕活。”說完就往洞裏麵走去。

我們四個便跟著。隻見進到裏麵,劉村長把那堆柴火移開,裏麵居然有一個一肩寬的小洞顯現了出來。劉村長往裏麵一指,說:

“你們猜這洞通到哪裏?”

我們便露出好學的表情,迎合老頭的講解。劉村長又得意地笑,說:“這個洞和附近另外三個山洞是通的,劉德壯在山上那些年,別的本事沒,就這到處挖洞是有一套,幾年下來,居然把他們家住的山洞,倆知青住的山洞,還有這上山來的村民休息的山洞全部挖通了。這些還隻是我們知道的,我們不知道的還不曉得這孩子挖了多少。前些天村口的鐵娃他們在山上看到個樹洞,裏麵居然也有個應該是人挖出來的洞,弄不好也是德壯幹的。”

聽到這,我們四個都互相間使了個眼色。既然在這山上都能折騰出這麽多洞來,那在一個區區的火龍城,劉德壯同誌會不會還會閑不住,繼續挖呢?

小軍忙對劉村長問道:“村長,這劉德壯和劉翠姑還有沒有相片留下來,或者那倆知青有沒有相片?”

劉村長撓撓後腦勺,說:“我爹做村長做到1982年,都沒機會照張相,還別說老劉頭這倆可憐孩子了!至於那倆知青吧!我倒有點印象,好像我們家有一張他們五個知青一起過來拍的照片,趕明兒我回去翻出來給你看看。”

聊到快十點,劉村長指揮我們搬出洞裏放的幹稻草,在地上鋪了兩塊。一塊長的是咱四個男的睡,一塊短的是給古倩睡。到躺下,古倩又紅著臉說她一個人睡害怕,惹得劉村長哈哈笑。我也很是不好意思,當著劉村長和八戒、小軍的麵,撥了一些草到古倩身邊,一起睡下。

臨睡前,劉村長故意打趣道:“你們這小兩口,我看挺配的,要不劉叔叔我給你們張羅下,明天就在咱這五嶺屯裏辦了得了!哈哈哈!”

多 言:

因為劉村長的絕技,所以之後這些年我一直留意彈弓這玩意。也翻了一些書,當然,現在有了百度更加方便。而得出的結論是:我們把彈弓和小孩子的玩意去混同是錯誤的。彈弓居然從遠古開始,就是人類狩獵的重要工具。

古代稱呼為“弓”的狩獵工具,自然就是弓箭,這點無需置疑;而古代稱呼為“射”的狩獵工具,很讓人意外的是,答案居然就是彈弓。兩者不同的是,弓威力比較大,主要用於戰爭,而射的威力較小,主要用於狩獵,並且主要是用於打些兔子、山雞之類的小玩意。

而比較搞笑的是,神話中的二郎神,武器大家都知道是一把三尖兩刃槍、一柄斬魔劍、一架金弓。實際上這位大神的那個叫銀彈金弓的武器,居然就是一把彈弓。所以很多現代的小說和影視作品裏,二郎神拿著三尖刀,背著寶劍和弓箭的造型,屬於扯淡。實際情況是,二郎爺爺腰帶上是和劉村長一般,掛著個彈弓罷了,造型便一下子平民化了很多。由此可以推斷,他的哮天犬,也很有可能不是大家認為的一條黑色的毛色發亮的德牧之類的猛犬,那麽,二郎爺爺的哮天犬到底是條如何平民化的狗呢?

據已離世的古史專家張政烺老先生考證,哮天犬的原型居然是佛教裏的財神毗沙門天王的二子獨健身邊的神鼠。

於是乎,拿著彈弓,牽著一隻大老鼠,在雲裏霧裏上天入地的二郎神,形象越發詭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