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四歲那年，周凱多了個鄰居。
那時，周凱剛剛升上初二，這天中午，他如往常一樣放學回家，發現客廳裏放著個圓桌，桌子上擺了好多菜。周凱已經好久沒有吃上如此豐盛的菜了，自從母親在幾年前遭遇車禍去世後，父親就再也沒有好好地做過一頓飯。
是來了客人嗎？少年周凱這樣想著走進臥室。臥室裏，父親正彎腰在床底下找著什麽，見他進來便急忙問道：“兒子，你還記得我那瓶放了好多年的白酒在哪兒嗎？”
少年周凱從櫃子裏翻出那瓶白酒遞給父親，父親拉著他走出臥室，將白酒放在桌子上，然後對著廚房的方向喊道：“別忙了，快出來吃飯吧。”
廚房裏先是傳出一個女人尖銳的聲音，緊接著一名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女人端著一盤魚走了出來。女人將魚放在圓桌的中央，父親打開白酒給自己倒上，然後對少年周凱說：“兒子，這就是我對你提過的那位王阿姨。”
少年周凱記起了前一晚，父親意味深長地對他說的話：“有位王阿姨，人不錯，以後有機會我想讓你見見，如果你表現得好，我們這個家裏就能多個女人一起生活。王阿姨做菜很好吃的。”―― 少年周凱當然也明白父親話裏的意思，當然，他更清楚，一旦這個女人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他將失去父親對他僅有的愛。那天，一向乖巧的周凱做出了讓父親和那位王阿姨目瞪口呆的舉動，他伸手掀了桌子，一桌子的菜滑到地上，盤子連續發出清脆的響聲。
響聲過後父親愣了幾秒，緊接著脫掉拖鞋從椅子上站起來，一把抓過少年周凱，一邊用拖鞋抽打他的屁股，一邊怒吼：“你這孩子太不聽話了，平時就是太慣著你了，人家王阿姨忙活了一上午的飯菜就這樣被你給毀了! 趕緊道歉……”
“無礙的，無礙的，小孩子嘛，一時適應不了也是可以理解的。”王阿姨急忙跑過來阻止父親。
少年周凱趁著王阿姨阻攔父親之際跑出家門，來到樓下，坐在草坪上委屈地哭泣。這時，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女孩默默遞過來紙巾，然後蹲在他旁邊說：“我聽見你家裏在吵架，別哭了，他們很快就會和好的，以前我爸媽也經常吵。”
“你懂什麽。”少年周凱沒有接過紙巾，帶著哭腔說道，並把身子往旁邊挪了挪。
“一個男孩子受點委屈就哭哭啼啼的。”女孩再次把紙巾遞過去，接著說，“我是你鄰居，今天剛搬過來，以後你有什麽委屈可以跟我說，記住了，我叫白小熙，李白的白，熙熙攘攘的熙。”
這次，少年周凱伸手接過了紙巾，陽光下，白小熙的臉上露出了微笑，那笑容驅散了少年周凱內心深處的所有委屈。
幾天後，白小熙轉去了少年周凱所在的中學，倆人開始一起上學放學，路上談論各自的小心事，開心時就哈哈大笑，難過時就相互安慰。對於少年周凱來說，那段時間是他度過的最快樂的青春時光。然而，快樂如同青春一樣短暫，初中生活很快就結束了，他們各自考到了心儀的高中，周凱的父親也跟王阿姨結婚了。婚後，父親和王阿姨賣掉了各自的老房子，換了套兩居室的高層。搬家那天，白小熙送給了少年周凱一本托馬斯·哈裏斯的經典作品《沉默的羔羊》，內頁寫著：“願我們都不要成為那隻沉默的待宰羔羊。”
少年周凱捧著這本書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上前用嘴唇輕輕觸碰了一下白小熙的額頭，本來想說很多告別的話，可一時哽咽，最後隻能紅著臉跑開。
搬家之後雖然離得不遠，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每天都能見麵，加上學業繁重，少年周凱從一周去見白小熙一次，變成了兩周一次，後來一個月一次。最後一次去找白小熙，是高一期末考試之前，少年周凱本想送白小熙一本他覺得不錯的小說，然而他等了整整一下午，都沒能敲開那扇門。後來聽老鄰居說，白小熙的母親因為一場醫療事故導致全身癱瘓，她的父親隻能接母親回農村老家悉心照顧，而白小熙則被親戚接走了。
沒有告別的分離，轉眼便是十四年。
“你說的悲劇，是指高中時期小熙家裏的那場變故吧？當時她突然就離開了，也正是這樣，我們才失去了聯係。”周凱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回憶，心裏五味雜陳，“母親癱瘓，她又被接到了另一座城市，那段時間她一定非常難熬。”
“不，母親的癱瘓對於白姐來說隻是個開端。”曲華略有些吃驚地看著周凱，“白姐一句都沒有跟你提起過後來發生在她父母身上的事？”
“我隻知道她被親戚接走後在穀溪市上完了高中，大學又考來了北都，關於她父母，小熙沒提過，我也沒問過。”周凱抿了抿有些幹澀的嘴唇，“那些事她想說自然會說，我不想主動勾起她對那段悲慘往事的回憶。”
“十四年前，白姐的母親因為得了流行性感冒去輸液，輸到一半時她的母親突然開始渾身抽搐，緊接著陷入昏迷，隨後醫院采取了緊急搶救措施，雖然人搶救了過來，卻全身癱瘓如同廢人。後來，醫院高層為了不讓事件持續發酵，打算用金錢作為補償，目的是封住白姐父親的口，不讓他把事情鬧大。白姐家那時經濟狀況並不好，他父親思來想去，打算接受醫院給的那筆錢，然而年少氣盛的白姐覺得這樣做對母親太不公平，於是她偷偷聯係了媒體。媒體曝光了此事，因無法承受社會輿論，那家醫院裏從院長到主治醫師各級領導紛紛受到處罰，為母親輸液的護士更是被醫療行業徹底封殺，結局是大快人心的，不過醫院承諾給白姐父親的那筆錢自然也就泡湯了，隻得到了點賠償金。白姐曾一度以自己的正義之舉為傲，也正因為心中的這股子正義之氣，大學畢業後她成了法報的一名記者，她堅信，正義也許會遲到，但從來不會缺席。”曲華講到這裏深深歎了口氣，“如果這就是結局該有多好，可惜五年後，白姐的父親因為常年情緒壓抑加上花光了賠償金，根本拿不出後續高額的治療費用，他的精神開始崩潰，最後走向極端，殺死了癱瘓在床的白母，然後服毒自盡。當年很多媒體都報道了這件事，稱是‘一場醫療事故導致的家破人亡’。”
“這些年小熙一直把這件事埋葬在內心的最深處，她一定非常痛苦，真的很難想象她是怎麽熬過來的。”若不是從曲華的口中聽見這些，周凱絕對想不到當年離別後，白小熙的身上竟然發生了如此慘劇。
“那段時間對於白姐來說的確很難熬，但最起碼她的信念還在，也並未覺得當年的她做錯了什麽，雖然不找媒體曝光能得到醫院承諾的巨額封口費，但錢早晚會花光，這場悲劇也早晚會來，而且不知還會有多少患者遭遇同樣的事。真正讓白姐失去信念以至於崩潰的，是一封血書的出現。”曲華似乎是為了讓周凱有個適應過程，所以說完後停頓了片刻，拿起水杯抿了口，這才又說道，“當年那個給白母打針的護士被行內封殺後，因為無法繼續待在護工行業，輾轉一段時間後隻能回到農村老家，下嫁給了一個嗜酒如命的酒鬼，常年遭受家暴。四年前，因為再也忍受不了那樣的生活，護士寫下一封血書後便懸梁自盡了，那封血書輾轉送到了白姐的手裏，血書裏指明並不是因為醫生或者護士的失職才導致了白母癱瘓，而是輸液藥品本身存在問題，並直指當年醫院裏有人跟一家名為振華醫藥的藥品公司存在非正當交易。這就說明當時被辭退封殺的護士是替某人背了黑鍋，白姐始終引以為傲的正義之舉不僅害了那名護士，還讓導致母親癱瘓的真凶逍遙法外這麽多年。那封血書我看過，字字誅心，誅的是白姐的心。”
“作為小熙的男友，我對這些竟然全然不知。”周凱抓了抓頭發，表情有些痛苦。
“即使你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麽呢？抱歉，周哥，我想白姐之所以不對任何人說起，想必也應該是這樣覺得的。”曲華把視線看向窗外，繼續講述，“這件事打破了白姐內心深處一直堅持的信念，她開始懷疑當初的舉動太過於單純，以為找個媒體調查曝光就能夠伸張正義，著實單純得可笑。但白姐沒有因為此事一蹶不振，反而為了補救當年犯下的錯誤，也是為了給父母、給自殺的護士一個說法，她開始在暗地裏沒日沒夜地調查那封血書裏提到的振華醫藥，試圖找出真相。她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搜集了所有跟振華醫藥有關的證據，證實了振華醫藥在那段時期的確未經有關部門批準審查，私自跟各大醫院合作試藥，白姐的母親隻是其中一例，振華醫藥把患者當成了小白鼠，當成了他們對新藥品研發的試驗品。二○一六年，白姐匿名在網上曝光了證據，引起數百萬人轉發關注，各家媒體相繼響應，冒出來的受害者也越來越多，雖然振華醫藥多次發表聲明，但也因頂不住輿論的壓力，最後承諾收回所有合作方的藥品，無限期暫停製藥工廠直到真相大白。有關部門對振華醫藥進行了內部調查，對多年來推銷的藥品進行了檢測，的確發現了某些藥品成分超標對人體有害以及未經批準私下流通藥品等，幾個月後，所有參與此事的相關人員均受到輕重不一的刑罰，振華醫藥也因此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是二○一六年轟動全國的事件之一，我也有看過相關報道，那時我還沒跟小熙重逢，作為旁觀者，看後確實是感覺大快人心，隻是萬萬不會想到幕後曝光者竟然是從小就相識，後來更是成為自己女朋友的人……”周凱說完後又略顯疑惑，“可是你之前為什麽說，這件事涉及K 科技呢？”
“因為振華醫藥背後的投資方以及技術支持方是K 科技。雖然振華醫藥受到了相應的處罰，但白姐隱隱覺得單單一個振華醫藥，如果不是因為背後有K 科技這座大山，絕不敢做出這樣的事，所以她懷疑K 科技也參與了此次事件。白姐當初是這樣對我說的，不過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怕自己重蹈覆轍，最後發現得到懲處的振華醫藥也不過是替人擋刀，就像當年那個護士，所以憑借這一點，她開始對K 科技展開了調查。”
“她查到了什麽？”周凱追問。
“應該是查到了，前陣子她還信心滿滿地跟我說，用不了多久這件事便會結束，不過自從著手調查K 科技以後，白姐就不跟我分享進展了，她說K 科技跟振華醫藥不同，她怕連累我。當然白姐的擔心是對的，以前法報有位記者，得到線報說K 科技最新上市的產品抄襲了他人的設計，那位記者便開始大張旗鼓地展開調查，生怕有人不知道她在查K 科技似的，不到一周，她便被發現猝死在了家中。這已經是五六年前的事了，所以白姐深知調查K 科技意味著什麽。”
“所以你懷疑是K 科技發現小熙在調查他們，所以下了毒手？”
“白姐做事一向謹慎，但也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存在，畢竟那場意外發生得太突然，而且毫無征兆。我覺得我們可以先做個假設，假設白姐的死不是意外，而且真的跟K 科技有關，那是否就能證明白姐真的查到了什麽對K 科技來說非常致命的證據？”曲華眨了幾下眼，突然恍然大悟地說，“周哥，要真有證據的存在，那證據一定還在白姐家，或許那個先前潛入白姐家裏的人就是想試圖毀滅證據，否則那個潛入者既沒偷任何東西也沒對白姐不利，其目的又能是什麽呢？”
“如今看來，小熙的死，的確可能另有隱情，那個被隱藏起來的我們不知道的真相，可能也真的存在。”周凱握緊拳頭，有些憤恨地說，“不管接下來的路有多崎嶇難行，我一定會找出真相，讓小熙的在天之靈能夠安息。”
“時間不早了，最近北都不太平，已經連續出了幾起命案，要是回去太晚的話家裏人該擔心了。”曲華說著站起身，從包裏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周凱，“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周凱接過名片，目送曲華走出冷飲店，這才發現此時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今夜，他不想用宿醉來逃避現實。是時候了，是時候該振作起來為白小熙做些什麽了，哪怕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跟白小熙比起來，周凱的確微不足道，特別是當他從曲華口中了解到白小熙的另一麵後。她是如此堅強，如此優秀，如此富有正義感，相比之下，周凱應該感到羞愧。在遇到白小熙之前的很多年，他渾渾噩噩，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在各個城市間輾轉奔波，唯一的目標便是活著，他從沒想過，也從沒遇到過，原來真的有一種人，可以為了心中的信念而甘願犧牲性命。周凱該為自己感到羞愧，如果發生意外的換作是他，白小熙絕不會自甘墮落，每日醉生夢死，她會把內心的痛苦轉變成動力，她會拚盡全力找出真相讓死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