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抵達屍檢室,範湉也微微震驚,但到底還是經驗豐富,她把保鮮膜揭開,仔細地提取上麵的指紋。

由於是夏天的關係,屍體在保鮮膜的作用下,腐敗程度比較嚴重,身上有些細小的泡。解剖後發現胃裏未消化的食物和垃圾桶便當盒裏的食物相同。身上隻有一處刀傷,直接刺入肺部,切口有刀片扭轉的痕跡。

“死亡原因是內髒大出血,失血過多而亡,死亡時間約三天。”

“在文荷死後?”

幾個人從屍檢室出來,一籌莫展,本以為已經接近真相,卻沒想到被反打一耙。

於城抓著頭發,並不滿意這個結果,氣勢洶洶地甩門而去。一群人通宵達旦,最大嫌疑人卻死了?

範湉攤手無奈地看著寧芷:“於城這性格,怪不得單身,工作狂,火爆,還帶點神經大條,哪個姑娘敢跟?”

寧芷抽出紙巾擦了擦剛洗過的手:“老大被你說得一無是處,他好歹要模樣有模樣,能力也是一等一。”

範湉冷哼:“那我撮合你倆你怎麽不答應?”

寧芷沒說話,把紙巾揉成一團投進垃圾桶,表情淡淡的:“範姐,別調侃我,我這家庭情況,老大的媽不得提刀問候我?”

好一會兒,範湉都沒說話,她真的想起了提刀問候的畫麵。還是寧芷入職那會兒,有個在酒吧被於城救過一命的女人,說什麽都要以身相許,還追到家裏,好說歹說沒有用,連於媽那種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都開始拿身份地位貶低人,最後還是靠用菜刀砍他家門外的那棵樹才把人趕走。

這事動靜鬧得不小,再給於城介紹對象的人都開始以“門當戶對”為基本要求。而寧芷呢,來單位三年,大家除了知道她獨居,父母不詳,和誰關係都淡淡的,和於城家的“門當戶對”完全不搭。

這紅娘做不成,範湉心裏不舒服:“你聽沒聽過真愛打敗一切,你要是喜歡於城,我幫你和他說,那小子肯定願意。”

推開辦公室的門往裏走,範湉還在碎碎念地細數於城的優點。寧芷捂著額頭,納悶自己看起來就這麽待嫁,又不想被這些事纏著,隻好拿出殺手鐧:“範姐,我有試婚對象,以後帶給你看。”

“真的假的,對方長什麽樣,高矮胖瘦,就職哪裏,什麽星座,不是敷衍我吧?”

範湉不信,抓著她的胳膊連環問。

寧芷瞬間感覺自己從一個坑掉入到另一個坑,但至少不是和於城牽線搭橋,還能讓她舒口氣:“混血兒,高瘦,現在還是學生,星座…”

範湉還在追問,寧芷突然頓住腳步,抬眸看著從別間辦公室裏走出來的江桓。辦公室離得很近,她們的對話,他應該聽得一清二楚,所以臉色看上去並不好看,桃花眼裏有股意味不明的感情。

寧芷指甲摳手心,緩過勁來和他打招呼:“江法醫。”

江桓看著她,並沒有說話,臉上也看不出情緒。

特案組那邊,於城重新做戰略部署,對唐龍消失的車以及當晚進入文荷家小區後的嫌疑人做排查。

還是陳相正比較機敏,沿著監控這條線找到了被唐龍藏在兩個街區後的車。

拿到行車記錄儀後,視頻裏有他將文荷毀屍、拋屍的整個過程。

後備箱的毯子被拿去做DNA比對。

洗過澡的楊路精神不少,手指靈活地在鍵盤上敲擊,快進後退那條視頻:“已經確定是唐龍殺害文荷,可唐龍呢,誰殺的?我看他這種人,仇人估計不少。”

於城還算冷靜,分析著唐龍案裏的細枝末節:“不應該,即使真的有仇,也沒必要在文荷家裏行凶。”

就在這時,陳相正突然出聲:“停!倒回去!”

“往哪倒?”楊路一邊按著後退鍵,一邊等著陳相正喊停,然後畫麵就停在舞蹈室門口,唐龍抱著文荷上車的地方。視頻裏抱著文荷的唐龍身體微微彎曲,有些顫抖,不知是害怕還是某種情緒的壓抑。

陳相正指著舞蹈室旁的飯館:“你們看這兒是不是有個人?”

楊路將那段畫麵截取,將飯館前的黑影慢慢放大,由於像素的限製,隻能模糊地看到男人的身形。

不知是誰喊了句:“孫蒙?!”

剛釋放出來的孫蒙被於城攔住,正巧寧芷從樓上下來,和他們迎個正著,她看了眼沉浸在悲傷中的孫蒙,淡淡地開口:“包裹唐龍屍體的保鮮膜上,指紋比對結果顯示是孫蒙的沒錯。”

走廊裏忽而響起一陣詭異的笑聲,如同指甲抓在玻璃上,刺得鼓膜生疼。

已經笑得流淚的孫蒙,收起軟弱的一麵,如同困獸一樣瞪圓眼睛。

“我真恨不得撕碎了他,哪怕我那天回來得再早一點,再早那麽一點,小文就不會遭到毒手。那個男人隻會利用她來謀取錢財,根本不配得到小文的愛!”

“拘留!”於城下令道。

被按倒在地的孫蒙,也不掙紮,眼睛通紅地看著他們:“我不後悔,小文那麽好,到最後都在想辦法為他做過的錯事開脫,可他卻殺了她!小文被他當成廢品一樣丟在硫酸廠,他卻像沒事人一樣窩在小文家裏吃吃喝喝!”

“他不是人,他是禽獸,我殺掉的是禽獸!”

所有的話一下子吐完,孫蒙像個泄氣的皮球,任憑他們把他架走。

經過寧芷身邊時,孫蒙的眼睛驟暗,朝她抬下手肘,釋懷一笑:“那晚我沒想傷害你,我以為她回來了。”

眼前這個被仇恨衝昏頭腦的男人,他不覺得殺人是錯誤的伸張正義,他一廂情願地用自己想到的辦法為文荷複仇。

寧芷意識到這點,眼前有一閃而過的紅色,捂著胸口扶著牆壁大口地喘著氣。

她能理解心愛的人在眼前卻救不了是什麽樣的痛苦。別說隻是殺掉這一個壞人,就算殺掉全部的罪惡,又何嚐不可。

要案告結,晚上部裏為歡迎江桓加入,組織了聚餐,如果是平時,寧芷是不拒絕的,可惜主角是江桓,她並不想參與。但主任強製要求,什麽理由都推脫不了。

聽見門口的動靜,他抬起頭,一雙黑白模糊的眼睛望過來。

寧芷避開他的視線,坐在與他距離較遠的邊角,誰知部門主任周康叫她:“小芷,過來這邊,那頭不上菜。”

周康左邊坐著於城,右邊坐著江桓,而於城那邊沒有空位。

寧芷隻能坐在江桓旁邊,但她還是將椅子挪得離範湉更近些。對麵是特案組的其他同事,有些認識,有些她完全不熟。

他們都在聊案子的事,寧芷本身就不愛湊熱鬧,基本不問到她本人,話都很少說一句。

周康不知道在和江桓聊什麽,你來我往地一直在講話,直到菜上來才止住話茬。

飯吃到一半,坐在陳相正旁邊的一位警員同事伸著長筷往寧芷碗裏夾了一塊蒜焗螃蟹:“小芷,你吃吃這道菜,鮮得很。”

“嗯……”寧芷眯著眼說謝謝,用筷子象征性地在螃蟹上夾幾次,始終沒下嘴。

她從小就不愛吃薑蒜,沾上那麽一點,肚子都痛得不行。她又低頭看了眼近半碗的蒜,食欲全無。筷子碰過蒜不想繼續用,於是她把筷子放到一邊,喝著檸檬水。

江桓雖然在聊天,但始終注意著一側的她,感覺她變了不少。無論是認識初還是在一起時,她都不會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更不會像現在這樣,跟眾人坐在一塊笑意嫣然。

恰好服務生進來添酒水,江桓起身過去招呼那人再添副碗筷,又快速回到位置。

今天聚會他是主角,可是大家都不熟,他話不多,大家問什麽他答什麽。漸漸地,大家的心思也不集中在他身上,各玩各的,沒人注意到他這邊的動靜。

可寧芷知道,或者說,她的心思在他那兒,連他一共夾過幾道菜、最愛吃的是什麽都一清二楚。

服務員端著餐具進來,江桓把餐具用熱水燙過,自然而然地推到寧芷跟前,寧芷不由得把手往後撤,看著那碗,沒接受也沒拒絕。

飯桌上的人也算人精,即使看見這些小動作,也隻是多幾分考究,該吃吃該喝喝,誰也不會多嘴問兩個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聚餐結束後,寧芷喝得有點多,範湉扶著她站在門口打車,出租車沒等到,範湉的老公倒先來了。範湉有點不好意思,把寧芷托付給一旁站著的江桓,急匆匆地道別上車。

寧芷意識還算清醒,知道身邊站著的人是誰,她把距離拉開一些,眼睛炯炯地看著車水馬龍的街,一瞬間有些失神。這幾天發生的事不多,但又比以前的每一天都多,多到讓她根本藏不住心思。

江桓送走一批又一批同事,輪到寧芷時,伸手要去扶她,卻被她躲掉。

“我送你回去,你喝多了。”

“江法醫,你客氣了,我自己能回去。”

那邊的於城聽到動靜,看過來又看眼她身旁的男人,問:“小芷,要我送你回去嗎?”

沒等寧芷回答,在於城攙扶下的陳相正直起身,兩頰通紅,手臂揮舞著搭住於城的脖子,大叫:“回那兒,咱得喝幾杯。”

於城把陳相正推進車後座,用力地摔上門,隔開他那絮叨的聲音,又問一遍寧芷:“一起嗎,先送他,再送你?”

江桓皺著眉,目光落過來,沒說話。但於城看著特不舒服,總覺得有人在盯著自己碗裏的肉,語氣不善:“江法醫,小芷交給我就行,你先回去早點休息吧。”

“車上帶著醉鬼,開車難免麻煩,我和寧芷也是同事,送她回家沒關係的。”

於城沒料到江桓這麽直白,一時間氣氛有些緊繃,誰都不想鬆口,看架勢誰要多說一句,兩人就能打到一塊兒。

車門“嘩”的一下被拉開,陳相正整個人翻下來,捂著嘴跑到垃圾桶那兒,扶著桶子一陣嘔吐。

於城也顧不上扭轉局麵,看了眼始終沒說話的寧芷,又囑咐一次注意安全,趕緊扶著陳相正回到車上。

江桓向她走近幾步,重複說一遍:“送你回家。”

她嘴角上揚,眼神冰涼涼的,向他麵前跨一大步,手腕一揚,利落地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力氣用得足,夜燈下本就麵色粉紅的江桓,臉上泛起紅色的掌印。可他身形不動,仍舊看著她。

寧芷笑出聲,但緊接著眼眶泛紅:“江桓,我是問題學生,都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走了就別再回來,你難道不懂?”

江桓伸手攔住麵前的人,隔著一層薄衫,觸碰到她肩上突出的鎖骨,她真的太瘦了。

“我到底還是回來了。”

寧芷不再笑,掙開他的擁抱:“所以呢,你回來我搖著尾巴跟在你身後,等你抓著我的手救我上岸?”

江桓說不出話,情緒一陣波動,難以承接她的這句話。從認識那天起,寧芷就比任何一道公式、任何一場實驗都更難得到答案。

“江法醫,剛剛打你不好意思,我手受不住陌生人突襲,以後咱們好歹是同事,我會注意分寸的。”

說完,寧芷頭也不回地朝著公交站走過去,正巧過來一班公交,她連班次都沒看清便上了車。隔著車窗看過去,江桓還站在飯店的門口,七彩的燈照在他的頭上,襯得他麵色發紅。

直到完全看不到江桓的身影,她才捂著胸口,一點點地弓下身體。

公交車報下一站站點時,寧芷意識到坐錯了方向,隻能下車重新攔輛出租車,報的是孫蒙給她的寵物店地址,貓是他在舞蹈室外的花壇找到的,他家裏不能養,所以寄養到寵物店後,開始了殺人計劃。

文荷的貓受到不少驚嚇,跟著她回來的路上一直嗚咽地叫。

再到家,已接近淩晨。

她輕輕地說句:“我回來了。”

[1] 編者按:巨人觀,一種屍體現象,指死後由於體內細菌繁殖而全身軟組織充滿腐敗氣體,導致顏麵、眼球、嘴唇等部位腫脹膨大形成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