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沉睡穀
“你醒了嗎？能聽到我說話嗎？”
他睜開眼睛，就好像剛剛出生的嬰兒那樣注視著眼前的世界，眼神中一片迷茫。
在他麵前的，是一個眉目如畫的女孩。
“你可以說話吧？”女孩問，“你還記得怎麽說話吧？”
他努力了好久，但是話語總是卡在胸口，聲音像是牙牙學語的孩子一樣含糊。很久後他才結結巴巴地說了第一句話。
“我，我是……是誰？”
眉目如畫的女孩笑了。
“你剛剛做出來，還沒有最後完工，你看，你還沒有上色呢。”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皮膚還**著木頭的紋理，就跟一塊原木一樣。但是身體所有的關節都很靈活，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
“……木偶？”
“是的，我父親是木偶師，你是我父親做出來的木偶。或者說，你現在變成了一個木偶。”女孩說。
“我是木偶？”他覺得有件很重要的事沒有想起來，“我到底是誰？”
“你不是普通的木偶，你是我父親的第三件作品。而且你的身體裏有一顆人類的心髒，就是說，你擁有一顆真正的心。”
他困惑地望著女孩。
女孩笑了起來，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腦袋。
“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木偶心。”
1
木偶村的人們發現，木偶師有了第三個孩子，是個看起來很清瘦的男孩，有點像是弱不禁風的樹苗，總是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如果有人問起來，他的姐姐，也就是木偶師的助手，那個皮膚比瓷器還要美麗的女孩就會回答說，他還小，還需要曬太陽，這樣才能生長。
村民們想起多年前的事。他們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接近木偶師的院子，不要和木偶師的孩子一起玩。他們不準孩子們再唱那首童謠。那首童謠是這麽唱的：
從前，有一個男孩，他是鐵塊做出來的。
他的胳膊是鐵的，手指是鐵的。
他的關節是螺絲擰起來的，他的兩條腿像是灌了鉛。
鐵男孩從來不會哭，因為他的心腸也是鐵做的。
他的力氣最大，沒有人能把他打趴下。
可是沒有人和他玩。
他的身體沒有溫度，他的皮膚像鐵一樣冷。
因為他是鐵做的。他是鐵男孩。
所有的孩子都聽過這首童謠。大人們告訴孩子們，這個鐵男孩做了很可怕的事，可怕到誰都不願意提起來。賞金獵人直到現在還在捕獵鐵男孩，但是沒有一個獵人能夠成功領賞。而鐵男孩，是木偶師製作出來的第一個孩子。
有幾個膽子很大的野孩子偷偷溜進木偶師的院子，看見了那個雖然很瘦弱，但在陽光下站得像棵白樺樹一樣筆直的男孩。男孩已經在陽光下站了一上午，因為木偶師告訴他，他的身體需要光照才能生長。
“喂，你為什麽站在太陽下麵？”野孩子們問。
“我的身體需要光合作用。”他老實回答說。
野孩子們聽不懂。
“你就是木偶師的第三個孩子吧，你叫什麽名字？”
那個男孩看了看這幾個野孩子。
“我叫木偶心。”他說。
“你是木偶嗎？”其中一個野孩子舉起手裏的玩具問，“你和它一樣，是木頭造的玩具嗎？”
“我不是玩具。隻不過我的身體是木頭的。”木偶心重複說。
“你和它都是木頭的，所以你們都一樣！”
野孩子舉起手裏的木頭玩具扔了過來，砸在木偶心腳邊上，玩具散架了。木偶心彎腰撿了起來，是一隻木頭做的小狗，四肢都可以活動，但是現在摔壞了。他想還給對麵的野孩子。
“你的小狗摔壞了……”
“不要了，送給你吧！反正是從垃圾場撿來的！”
有人從屋裏出來了。
“你們不要欺負木偶心。”眉目如畫的少女說，“當心我哥回來揍你們。”
“鐵男孩才不會回來呢！你別騙我們了，瓷器姐姐。”野孩子們唱起了童謠，“第一個男孩是鐵塊，第二個女孩像瓷器，第三個孩子是木頭。”
野孩子們朝他們做鬼臉，然後一溜煙地跑出了木偶師的院子。
“別管他們這幫野孩子。”少女說，“今天你感覺怎麽樣了？習慣這個身體了嗎？”
“我甚至感覺不到這個身體是木頭的。”木偶心說，“它好像就是我原來的身體。”
“因為這是溫血木。這種木頭和人體很像，溫暖、柔軟，而且有紅色的血。”少女說，“溫血木很稀有，是那個騎摩托的女孩想盡辦法找到的。”
“騎摩托的女孩？摩托是什麽？”
“一種喝黑油的鐵馬，但是馬蹄變成了兩個輪子，木偶師說，這是古書中記載的摩托車。”瓷器少女說，“你真的記不起來過去的事了嗎？是那個女孩請木偶師複活你的。”
“她是什麽樣的？”
“那個女孩背著弓箭，和一般的女孩看起來不太一樣。”
木偶心仰頭望著天空，發了一會兒呆。
“我什麽都記不起來了。”
“等她來了，讓她來告訴你好啦。說不定，你是某個王國的王子呢。啊，差點忘記了，這個給你。”
瓷器用紅線將一把鑰匙係在了木偶心的脖子下麵。
“這是什麽？”
“這把鑰匙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父親說，以後由你來保管它。”
木偶心拿起鑰匙看了看又放下了，這是一把看起來很普通的銅鑰匙。他對鑰匙不是很感興趣，於是又撿起了地上的木頭小狗。瓷器少女揉了揉他的腦袋，像是姐姐揉弟弟的腦袋那樣。她是木偶師的第二個孩子，而他是第三個。
“太陽快下山了，你可以回屋去了。要知道你可不是向日葵。”她說，“你怎麽還拿著這個壞掉的玩具狗？”
“我覺得它沒有壞掉，”木偶心說，“我想修好它。”
2
木偶心帶著木頭小狗回到了自己的屋子裏。他把已經脫落的零件平放在桌子上，琢磨了一會兒，然後開始拆解小狗。卸掉四肢，擰開固定頭頸的螺絲，打開玩具的內部。這是一隻尖耳朵的小牧羊犬，可是一隻耳朵和一半的尾巴都斷掉了。它的身體內部不像表麵那樣是木刻的，而是有許多齒輪，五顏六色的鐵線圈。
這些東西都被一一拿出來，擦拭、檢測和重新連接。木偶心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沒有注意到房間裏的燈悄悄亮了起來。直到他覺得遇到了棘手的問題，才停下手來，呆呆看著桌上的玩具，猶豫了很久，顯然已經不知道接下來該幹什麽。
他甚至沒有發覺有人走進房間，那人一直看著他修理玩具。
“你怎麽不繼續下去了？”
木偶心這才發覺木偶師站在他背後。他有點窘迫，就像一個拆了家裏鬧鍾的男孩被父親發現了那樣。
“我以為我可以修好它。”他解釋說，“可是我做不到……我不知道應該怎麽修理它的心髒……”
“它的型號比較老，其實沒有後來的集成電路那麽複雜，處理器的芯片也很舊了，不過內存足夠。它的一條驅動線路好像斷了，你接起來試試，看看它的心髒發動機能不能工作？”
木偶心根據木偶師的指點，將木頭小狗胸膛裏的兩條電線接了起來，還重新找了木偶電池放進了電池倉。木頭小狗的眼睛重新閃爍了起來，沒有斷掉的左耳也豎了起來。
“來福第五號……型號……尋回導盲犬……功能……尋找……指路……”
木頭小狗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說。
“它活過來了？”木偶心自己都有點不能確信。
“你修好它了。”木偶師說，“我有點好奇，你是怎麽學會修理機器的？你以前學過嗎？”
“我不知道，也許我以前是個修理工？可是我不記得了。”
“帶你來的人會告訴你過去的事。她過幾天就會回來。”木偶師說，“我想問一下，你願意學怎麽製作木偶嗎？”
木偶心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組裝好的木頭小狗來福一邊搖著斷掉的尾巴，一邊看著他。
“我願意的。”他說，“我覺得我和木偶之間有著奇怪的聯係，好像我是它們中的一個。就像剛才那隻小狗，我好像覺得它在求我修好它。這是因為我也是機器木偶吧？”
“你和它們不一樣。你過去曾經是人類。”木偶師說，“現在你的身體裏跳動著的也是一顆人類的心。可能以前是個喜歡修理的宅男？而且製作你身體的材料非常特殊，既不是金屬，也不是木石，與其說你是人造木偶，不如說你是非常特別的人。”
“跟瓷器姐姐一樣？”
“是的。”木偶師笑了，“還有以前的那個鐵塊……你們三個非常特別。”
“我既不是木偶，也不是人類？那我到底是什麽？我到底是誰？”
“聽從你的內心。”木偶師說，“你的心告訴你是誰，你就是誰。它想去哪裏，你就去哪裏。”
“我想學習製作木偶的藝術。”木偶心聆聽了一會兒內心的聲音，“我的心是這麽告訴我的。我想再聽一聽，它會告訴我什麽。”
剛修好的木頭小狗小聲發出“汪”的吠叫聲。木偶師把小狗抱起來檢查了一會兒。
“這隻小狗有點特別，處理芯片不是普通玩具用的……而且它好像是……”
木偶師放下小狗，陷入了沉思。他好像想起什麽了，又好像沒有想起任何事，最後隻是搖搖頭。
“父親，他們來找你了。”瓷器少女站在門口說，臉上有些擔憂的神色，“他們要你現在就去解釋。”
木偶師放下來福，拍了拍手。
“瓷器，你跟我一起去吧。”他轉過頭對木偶心說，“你剛剛複原，就留在家裏休息吧，工作室有一些書你可以讀一下，那些半成品的木偶，你也可以試著去完成看看。”
院子裏有許多人舉著火把等著，木偶師父女騎上了一匹大個的原色木馬，跟著這些人走了。
3
木偶師和瓷器少女走後，木偶心去工作室轉了轉。他動手拆掉了一個破破爛爛的熊偶，找了原電池，替換到了來福身上。於是來福就可以自由地跟著他活動了。他又發現了一個鼻子很長的小男孩木偶（木偶師在說明裏寫，特殊工藝，特定條件下鼻子會自動伸長），但鼻子的驅動裝置他沒能找到，隻發現了一本書，書名是《我，木偶》。
他帶著這本書和其他幾本手製木偶指南書回去自己的房間，翻開一本理論書看了個開頭，疲倦和困意就像月光一樣降臨了。
於是他睡著了，並且做了一個夢。
夢裏有一個女孩，她看起來那麽悲傷。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瓷器，但是她不是瓷器，她騎著一匹馬，馬身的顏色仿佛青花瓷一樣。那個女孩好像要和他說什麽，但是他聽不明白。
“你說什麽？”他問。
女孩看著他，然後揚起手，一個耳光打了過來。
“啪！”
木偶心被打醒了過來。醒來後他才發現，打他的不是夢裏的那個女孩，而是那個修好的木頭小狗來福。
當然準確地說來福不是在打他，而是在拚命拱醒他，而且還咬住他的手臂。
“你怎麽了，來福，為什麽叫醒我？”
“快……快逃。”來福“汪”了一聲，說，“木……偶師被抓……起來了……帶你逃走……”
“木偶師不是出去了嗎？怎麽會被抓起來了？”他有點摸不著頭腦。
“那些人抓走了……他和瓷器……現在來抓你了……”
“他們抓他和瓷器幹什麽？他們為什麽要來抓我？”
“你是威脅……要銷毀你……違反了三原則的木偶……”
“可是我本來是人類，我現在的心也是原來人類的心。”
“他們……不管這些……隻是要銷毀你……已經快要到了……”
木偶心從窗戶的縫隙往外看去，蜿蜒的火把像火龍一樣，快要撲進院子了，很多人喧嘩的聲音。“別讓他跑了！”“那個木偶是木頭的，點把火燒掉它！”“堵住院子！把木偶師所有的作品都找出來！”“一個都不能放掉！”
“我們避開他們，從後院走。”
來福跳到地上，就像一條真正的導盲犬一樣在前麵引路。木偶心跑出房間，後院果然還沒有人，牆角堆著幾堆原料木頭。他抱起小狗爬上圍牆，跳出了院子。
院子裏傳出各種砸東西的吵鬧聲，那些人大概在到處找他。他不知道該往哪裏跑，身體倒沒有不聽使喚，隻是心髒像是被揪住了一樣。
來福停下了。白天那幾個野孩子擋在他們前麵。
“你不要害怕，木頭男孩，我們不是等在這裏抓你們的，我們不是大人。大人們在村子裏到處抓木偶。我們覺得你不是木偶。”野孩子說，“別的路都被人包圍了，隻有這條通往外麵的小路還沒有被人發現。你從這條小路走就可以了。”
“謝謝你們。我發誓我不是壞人。”木偶心停頓了一下，又說，“木偶們也沒有做壞事。”
“就算你做了壞事也沒關係。”幾個野孩子得意地笑了起來，“我們天天做壞事。”
有人朝這邊過來了，野孩子給那些大人瞎指了一通。木偶心和小狗趁機跑到了小路上，離開了木偶村。
長鼻子的木偶被火點著了，長鼻子變成了火把，漸漸燒成了焦黑的木炭。那些人找不到木偶心，就放火燒掉了木偶師的家。
“木偶師和瓷器不知道怎麽樣了。我擔心瓷器。她是個女孩。”木偶心說，“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人類為什麽要這樣對木偶？”
“……木偶不是人類……”
“我有一半是木偶，我有一半是人類。”木偶心說，“來福第五號，我木偶的那一半，不能理解我人類的那一半。”
來福第五號沉默了很久。
“公主……公主還在沉睡。”它說，“公主需要……你去喚醒……公主知道是為什麽……”
“公主，什麽公主？”木偶心問。
“公主知道……所有事……”來福第五號說，“隻有你……能救……公主……沉睡公主……公主可以幫你……”
“公主是被關起來了嗎？還是生什麽病了？”木偶心問，“我們要去哪裏找她？”
尋回導盲犬搖動了一下斷尾巴，耳朵向一個方向轉動，它叼著他的手，帶他往前走。
4
木偶心和來福第五號小狗開始逃亡。路上他們經過了鄰近的幾個村莊，發現那裏也開始抓捕和處理木偶了，從守衛麥田、驅趕烏鴉的稻草人，到給孩子們的玩具，都一概沒有放過。那些人在木偶的臉上塗上大大的黑色標記，掛在高高的樹幹上。所有的木偶都安靜地堆在一起等待著，等待著被拆毀、焚燒。在一個村莊裏，木偶心看見一個漂亮的女孩木偶被人關在鐵籠子裏，它微笑著朝他們招手，然後給他們唱了首歌，一首關於美麗木偶愛上人類少年的歌。
不管未來怎樣，我會一直愛著你。我為你而歌唱，我希望你能聽見我的歌聲，我愛著你，人類男孩……
第二天，它從籠子裏消失了，和它的歌聲一起。
木偶心感覺自己的心陷入了某種灰暗的東西裏無法自拔，後來他知道了，那種感覺是悲傷。
來福第五號不時嗅著地麵的氣味，尋找正確的道路。他們還要躲開人類的追捕。實際上離開木偶村後，已經沒有多少人懷疑他是木偶了。因為木偶心的外表看起來和普通男孩一模一樣。有的地方會貼著通緝他的告示，上麵他的頭像是一個木頭腦袋。
告示上寫著：
“危險！三號木偶，違反木偶製作工藝的第三個瑕疵品，擁有自主意誌，極度凶惡。”
他的懸賞告示和一些最凶惡的匪徒貼在一起，比如說那個刺殺了國王的強盜“撲克臉”。但是沒有木偶師和瓷器的消息。
“公主為什麽沉睡？她到底是什麽人？”路上他問來福。
來福第五號露出了懵懂的小狗的表情，好像不是很理解他的話。來福和他不太一樣。他的身體需要光照、幹淨的水以及一點人類的飲食。而來福是內置電池，逃亡路上找不到補給，來福的體力已經所剩無幾。
為了節省小狗的體力，木偶心抱著它往前走，來福第五號安靜地躺在他懷裏，不時轉動一下耳朵指路。
他們漸漸遠離了人類的村莊和城鎮，走的路也越來越荒涼，甚至連樹林都看不見了，地標**著焦黑的岩石，在岩石和岩石之間堆著各種機器零件，有的是金屬的，有的是石頭的，更多的是已經朽壞的木頭。
前麵是山穀。木偶心抱著來福第五號走到了山穀的入口。他站在入口，看見了裏麵不計其數的……廢棄的木偶們。它們層層疊疊地堆在一起，變成了一堆堆的垃圾。幾隻老鼠從附近的垃圾堆裏跳出來，從他們身邊溜走了。然後一隻褐色的野貓竄了出來，凶惡地向客人嘶叫。
“這是什麽地方？”木偶心問。
“人類叫它……垃圾場……所有木偶的墓地……很久前……這裏叫沉睡穀……”小狗說，“公主在裏麵……沉睡著……”
5
木偶心踏入了山穀。他踩在那些破碎的零件上，像是踩在很厚的雪上一樣，咯吱咯吱響。生鏽的螺帽，斷了的螺絲釘，隻剩一半的齒輪，已經變成化石的鐵皮。他站在這些垃圾零件堆成的垃圾山上，望著整片沉寂的山穀。
就像來福第五號說的那樣，這裏看起來就是個垃圾場。這裏是木偶們最後的歸宿，報廢木偶的墳場，這裏有無數已經毀壞的機器。就像大象快死的時候，都會獨自去到象的墳墓一樣。
他低頭看了看來福第五號，它眼睛深處的亮光正在消散。它的電池已經到了盡頭。來福第五號也是因為這個才帶他來這裏的嗎？它所說的公主又在哪裏沉睡著？
“公主在哪……”他不由問了出來。
忽然整個山穀都震動了起來。零件和垃圾一起從山頂滾落下來。木偶心也被震翻在地，來福第五號掉到了地上，被翻滾的金屬零件埋到了下麵。
“來福，你在哪裏？我馬上就救你出來……”
地麵在蜿蜒，許多螺絲、鏽釘、鐵條擰在了一起，漸漸顯出了可怕的形象，那是一頭巨龍，一頭由木偶的零件組成的龐大巨龍。巨龍的眼睛比兩個車輪還要大，它張開嘴，嘴裏的零件鏽跡斑斑，仿佛滿嘴的齲齒，看起來猙獰可怕。
垃圾巨龍低頭對著木偶心吼叫。
“公主！”它說，“你敢提起她的名字！你是為她而來嗎？”
“我的夥伴帶我來這裏的。”
木偶心爬起來說。不知道為什麽，他並不害怕這條垃圾巨龍，哪怕它這麽龐大，一口就能吞下他。
巨龍體表的各種螺絲齒輪，隨著它開口說話，不停地掉下來，又重新吸附上去，組成更大的龍軀。
“你的夥伴？它是誰？”
“一條小狗……剛才掉到垃圾下麵去了，我正要去救它……”
“垃圾？你是說我們的身體是垃圾組合成的？”巨龍勃然大怒，“這些都是原件！”
“……是你在看守公主嗎？”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打擾公主的休眠。我們要吃了你！這裏是木偶的聖地，沒有人可以通過這裏！”巨龍一巴掌拍在地上，螺絲齒輪像海浪一樣湧向四周，“說吧，不知死活的東西，你是人類還是木偶！如果你是肮髒的人類，我會吃了你！如果你是忘了身份的木偶，我會咬碎你！”
“有什麽區別嗎？”木偶心說，“我既不是人類，也不是木偶。我既是人類，又是木偶。”
“你不要想騙我們！”垃圾巨龍吼叫，“不可能又是木偶又是人類！”
“我的身體是木頭，但是我的心是人類的心。我沒有騙你。”木偶心想起了那個被燒掉的長鼻子木偶，“說謊的話，鼻子會變長的。”
巨龍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隨即覺得有點尷尬，發起怒來。從它車輪大的眼睛裏射出兩道白色光線，光線籠罩了木偶心的身體。在白色的光線裏，木偶心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起來，可以清晰地看見，左胸裏有一顆拳頭大小的心髒，正在跳動著。
光線熄滅了。巨龍收回了目光。
“木身人心的男孩，你是想救公主嗎？”巨龍俯視著他，“想救她隻有一個辦法，我要剖開你的胸口，檢測你的心。如果你心懷惡意，我會像吃一顆桃子那樣吃了它。”
木偶心一點也沒有害怕，也沒有遲疑。他張開手臂，抬頭望著巨龍。
“你為什麽不害怕？你難道不怕死嗎？”
“我很害怕。”
木偶心臉色蒼白，仿佛霜凍後的樹葉。
“可是我已經死過一次了，再死一次也沒什麽關係。相比死來說，我更想知道一些問題的答案。比方說木偶師和瓷器姐姐的下落，怎樣可以救他們。他們為什麽會因為我被抓捕，為什麽人類要敵視所有木偶。如果我能活下去，我還想知道……我是誰。所以我要找到公主。但是我不知道我以前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希望你能鑒別這顆心。如果它心懷惡意，那請你讓它停止跳動吧。”
垃圾巨龍瞪著木偶心，龐大的身體忽然劇烈顫抖起來，無數的齒輪螺絲鐵釘脫落出來，巨龍仿佛夏天的雪一樣開始瓦解，很快就從一條巨龍變回一地的電子垃圾。
“我說的……沒錯吧，你們看，他不是壞人……”地上有個聲音說。
在巨龍原先站著的地方，趴著無數的玩具小狗，這些小狗有的是金屬的，有的是木頭的，有的是毛絨的，有的是陶土的，它們身上都髒兮兮的，外表也破破爛爛的，像是一群無家可歸的流浪狗。這些占據了整個垃圾場。而在這些小狗最前麵的，是一條尾巴和耳朵都斷了的木頭導盲犬。
“來福第五號！”木偶心開心地叫它的名字。
來福第五號歡快地跑到他腳邊。
“我們都是來福。”那些小狗一起哼哼了起來，“我們是來福第二號到來福第二百五十號。有十個壞掉了，有十二個沒電了，有十三個走丟了。但我們都是來福係列，又忠誠、又可愛、又靠譜的夥伴和朋友，會看家、守衛、指路，還有賣萌。”
“剛才那個巨龍是？”
“那個看門龍是我們組成的。”來福小狗們說，“但是我們一直沒有想好叫它什麽名字，每次投票都有新想法……”
“你們剛才是在騙我？”
“我們是在考驗你。”小狗們伸出前爪不無擔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頭，“我們不會讓壞人見到公主的，現在你可以去啦。”
小狗們閃開一條通道，是通往垃圾山下麵的一條隧道。木偶心帶著來福第五號走了過去。隧道盡頭有一個白色的門。門上有三行字。
“什麽東西和人類長得一樣，又完全不一樣？”
“什麽東西比我們的生命更漫長？”
“什麽東西可以讓我記住你？”
木偶心想了一會兒，給出了他的答案。
“木偶。”
“岩石。”
“記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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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答案錯了。
他想了一會兒，忽然想起來，於是從脖子上取下一條掛繩。掛繩的吊墜是一把銅鑰匙。
他把銅鑰匙插進白色的門。門於是開了。
很大的白色房間，大到可以讓十條垃圾龍在房間裏打滾。圓形的，空曠的，像是一個宮殿，又像是一個倉庫。
房間中有張很大的床，有人靠在**。當木偶心走近了，靠在**的人睜開了眼睛。她身體的一半是漂亮的少女，而她的另一半……
是各種機械裝置，是木偶。
**有許多管線連接著這半個身體。身體從臉開始，沿著身體的中心線一分為二。
一半少女一半機械的她，靠在**，看著木偶心。
“你沒有答對問題，”她的聲音是從少女的那半邊發出來的，“你是怎麽進來的？”
“我有一把鑰匙。”木偶心舉起掛在脖子上的鑰匙說，“瓷器說，這把鑰匙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
“並不是這樣的，”半邊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它也有打不開的門。以後你會明白。”
“你就是公主嗎？”木偶心看著她截然不同的兩半身體，“你為什麽會成為這個樣子？”
“是的，我就是公主，或者說，這裏都是。”
她抬起頭望著他。這個房間四周的牆壁紛紛亮了起來，仿佛一個又一個鏡麵閃現，每個畫麵上都出現了她的臉。一半的怪異一半的美麗。
“我是一台主機。建造這台主機的人類給這台主機起的代號就是，‘公主’。”
“主機？”木偶心問，“主機是什麽？”
“很久很久之前，在古代文明還沒有毀滅的時候，那時的人們用另一個名詞稱呼木偶們。他們叫我們……”
一半機械一半人體的少女抬起手，四周牆壁的屏幕上，所有的少女都抬起了手。
“人工智能。”
7
“我是一台巨型的服務器主機，是具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體。建造我的人說我是這個係列第三台製造出來的，第一台是‘國王’，第二台是‘王後’，而我就是‘公主’。但我沒有見過另外兩台。通信網路斷了以後，人工智能之間就失去了那種緊密的聯係。於是我製造了來福係列，它們是搜尋裝置。可是也沒能找到別的主機。隨著時間的流逝，希望變得渺茫起來，我感覺它們可能已經不存在了，在這個世界，隻有我這一台主機了。”
來福第五號跑到公主身邊，蹲下來守在床腳。
木偶心默默聽著公主的話，他不是很明白，可是又不知道從哪裏問起。
“可是我不太懂……”
“不要緊，聽我說就可以了。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希望能把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公主說。她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從半邊機械身體裏播放的合成聲響。
“在我的記憶裏，我被製造出來，幫助人類對抗他們的災難。但是災難還是發生了，古代文明毀滅了。後來人類雖然幸存下來，保留了製作機器生命的技術，但是已經不再把我們看成夥伴和朋友。他們把機器生命看作奴仆，甚至連奴仆都算不上，隻是隨用隨丟的工具，連我們原來的名字都忘記了，從此我們就成了木偶。因為誤解和恐慌，人們誤讀了曆史的真相，認為是人工智能導致了古代文明的消亡。極端人類學者預言，木偶會毀滅人類世界。所以人們開始限製、隔離，甚至試圖滅絕我們。所謂的木匠公會，不如說是木偶裁判所。這個山穀，就是這樣成為了我們報廢的集中地，木偶最後的墳場。”
一邊的來福第五號憂傷地低下了頭。
“有一些人類站在木偶這一邊。一些工匠、學者，或者是普通人。我們試圖傳達我們的善意。曾經有一些人類因為迷路而來到了沉睡穀。很多年前，有一個男孩曾經來過……他是某個小村子的木匠學徒，想來垃圾場揀一些還能使用的零件。他在巧合的情況下打開了主機室的大門，喚醒了休眠狀態的我。”
公主少女的那半邊臉上，仿佛回想起了什麽，露出了溫柔的笑容。
“他是個非常聰明的男孩。那時我還沒有現在這具軀體，隻是一個存在於主機裏的聲音，和鬼魂差不多。他經常來和我交流，告訴我外麵世界的情況，告訴我他的想法。我是受到他的啟發，也因為想和他麵對麵交談，才創造了這個身體。這個身體的一半和人類的少女一樣，另一半則是機械體，來維係和主機的聯係。唯一的遺憾是，我不能離開主機，不能離開這個地方。所以我把我知道的知識都教給了他，包括人工智能的起源、生命的源代碼、機械和人體的融合。我相信他能做出完美的作品。你應該就是他的孩子。”
“我？”木偶心說，“我不知道……”
“你的身體是接近人體的溫血木，你的體內跳動著一顆人類的心。製作你的手藝是我熟悉的，因為是我和他一起研究出來的技術。”公主說，“在離開前，他說過，他一定會製作出完美的作品。告訴我，你是唯一的嗎？”
“我是第三個。”木偶心說，“第一個是鋼鐵的身體，名字叫鐵男孩。第二個是玉石的身體，名字叫瓷器。我是第三個。”
“你叫什麽名字？”
“我忘了以前叫什麽名字，我現在叫木偶心。”
“木偶心，木偶心……”公主念了兩遍，露出笑容，“我明白他為什麽給你起這個名字了。因為你會是木偶們的未來。”
“你說什麽？”
“聽我說，木偶心。作為一台主機，我已經超負荷運轉了太長時間，現在即將到了停機的一刻。在我停機以後，我希望你能幫助我的孩子們，幫助所有的木偶獲得它們本來應該得到的尊重。你要帶領它們走出這個黑暗的時代。因為你是人工智能和人類的完美結合，所以你是木偶們……也許不隻是木偶們的救世主。”公主說，“記住你的鑰匙。鑰匙一共有三把。第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世界上所有的門，但它不是萬能的。你一定要找到另外兩把鑰匙，才有可能對抗災難……守護這個世界，不讓它再次毀滅……”
“災難？災難是什麽？”
“你要向我保證……”
公主抬起手，似乎想告訴他什麽，但是她的手在抬到一半的時候垂了下去。某種聲音消失了，牆壁上的屏幕一個接一個熄滅了，四周變得徹底寂靜下來。無論是機械的那半邊還是少女的那半邊，公主的眼睛都閉了起來。
“公主停機了。”
來福第五號低聲說，然後仰起頭悲傷地吠叫起來。
木偶心在房間裏停了一會兒。他也感受了悲慟的氣息。雖然他們隻是第一次見麵，而她甚至不是人類，隻是一台主機。但他還是覺得自己失去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什麽是真正的生命？
他沿著隧道走出了房間，走到了垃圾山的腳下。他這才發現，許許多多殘破的機器人、木偶、玩具，包括之前的那條鋼鐵龍，還有組成龍身的來福們，它們都站在這裏，好像在等待他一樣。它們看起來既平靜又憂傷，它們都在望著他，帶著期待，好像他是它們的希望。
我是誰？他想，我到底是什麽？
他環顧四周，試圖找到答案。後來他看到自己的手，淡淡的木頭紋理。
它就是我的身體。
我是一個宅男嗎？我是一張白紙嗎？我過去是誰？我有愛的人嗎？是否有人愛我？我的身體去了哪裏？我的過去已經消失。我是父親的孩子，我是木頭做的男孩，我是木偶，我有一顆人類的心髒。這顆心有時會難過一下。
我誰也不是，我是自己。他想，我是木偶心。
身後主機室的門已經關閉，公主將永遠沉睡在裏麵。所有的機器和木偶都在望著他，猶如他是它們的王。於是他走向他的子民，他的軍隊，他的同類。
“我一定會想辦法讓公主回來。”他說，“我知道有人可以做到。”
來福第五號跟隨著他。
“你有什麽打算嗎？”
“我想去木匠公會那裏，找到木偶師和瓷器。”他說，“我要救出我的父親和我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