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小秤砣

1

很多年以後,當人們以膜拜金錢的姿態向他下跪的時候,他卻常常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天,那個穿著灰色長袍的長發少女,仿佛從月亮上走下來,一直走到他的麵前。她的發絲在風中飄散著,鍍著白色的光暈。

那時他還隻是一個小販,在交易街的入口擺了個水果攤,賣一些發酸的蘋果、快要發酵的李子、個頭小得可憐的巫女果。

“請問,哪裏可以買到噩夢峽穀的地圖?”長發少女低下頭問。

他抬頭看著她。對所有人他幾乎都是抬頭看,因為他和孩童一樣高。他是個侏儒。

“這裏是買賣城,可以買到你想買的任何東西。我聽說今天的拍賣會有噩夢峽穀的地圖,”他說,“你可以去稀有品拍賣會看一下。”

“拍賣會在哪裏?”她問,“你對這裏很熟嗎?”

“我從小在這裏混。”他說,“城裏什麽消息我都知道。”

“那你可以帶我去嗎?我可以買下你剩下的水果。”

他看了看自己可憐的水果攤,白布上的瓜果都快爛掉了。灰袍少女遞給他一塊銀幣。銀幣上有彎月亮的浮雕。

“你是巫女嗎?”他問。

她笑了笑。

“黑的,還是白的?”

“灰的。”她說,“我的名字也叫灰。你呢?”

“我是個侏儒。”他說。

“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你的名字。”

“秤砣。”他悄悄攥緊了那枚巫女的銀幣,“別人都這麽叫我,因為我做買賣從不缺斤少兩。我現在就帶你去拍賣會。”

2

他的名字叫秤砣,是個侏儒。

秤砣的名字不是父母取的,可能因為身體異常,他一生下來就被遺棄了。商隊進城後在貨車的貨物堆裏發現了一個棄嬰,本來想賣給馬戲團,但夜裏一隻黑色的貓叼走了搖籃,丟在了集市。小販們在開集後發現了嬰兒,覺得這或許是個利市,預兆著這一年的生意興隆,就把這個嬰兒作為吉祥物養了起來,你家喂一口粥,我家喂一口湯。可能侏儒本來就吃得少,居然這樣就養活了。

他從小就發育不良,六歲以後再也沒長過個子,隻有腦袋大得出奇,尤其是腦門異常寬闊,眉毛之間簡直可以跑一匹馬。有時候人們管他叫小不點,有時叫他大腦袋。他跑得比瘸腿的狗還慢,還不如健壯的熊孩子有力氣。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廢物,直到小販們發現他在數字上的天分。沒有人教過他算術,可是他的心算又快又準,要比算術塔還要靈驗,而且從來沒出錯過,準得簡直跟一杆秤的秤砣一樣。

最重要的是,他賣起東西來從來不缺斤少兩。所以大家就都叫他“秤砣”了。

從六歲起小秤砣就開始在街上擺攤賣水果,靠這個來養活自己。他的大腦袋簡直就是用來算錢的,天生適合做買賣,他在城裏賣了十年的水果,然後遇見了少女灰。

拍賣會在交易街的主會場,少女灰買了拍賣品的目錄。目錄很貴,要十個銀幣,同時也算是入場券。少女灰在書本典籍的次目錄裏找到了相關的拍賣品。

噩夢地圖

分類,地圖類,手繪,藏寶圖,噩夢峽穀地形道路指引圖示。

傳說埋藏著古代寶藏的噩夢峽穀,過去也被稱為黃金山穀。但是進去尋寶的人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包括曾經以舉國之力尋找寶藏的鐵心王,也全軍覆滅在峽穀裏。這裏從此是所有尋寶者的噩夢。從那時開始,就再沒有人知道噩夢峽穀的具體位置。

這份地圖缺失了一半,但卻是唯一一份噩夢峽穀的地形圖。是很久以前,當時世界上最傑出的賞金獵人羅摩,找到峽穀,並且活著走了出來。這張地圖是他進入峽穀時邊走邊畫出來的。但是他走出來不久後,就發瘋了,並且把手繪的地圖撕成了兩半。這就是地圖缺失一半的原因。

據說他帶走了寶藏裏的東西,因此被寶藏詛咒了,噩夢讓他發了瘋。

噩夢峽穀尋寶任務,已經列入賞金獵人公會的拒接懸賞名單。

起拍價,五百銀幣(接受各種銀幣,巫女的月亮銀幣、鏡國的女王銀幣、東方的方形銀幣、北國的寒冰銀幣以及其他)。

免責條款:公平城第一交易拍賣會保證本拍賣品為原本正品,由各國法司公證。無論是誰拍得了地圖,一切後果都由得主自負,和本拍賣會無關。參加競拍即為同意此條。

公平城第一交易拍賣會

“起拍價五百銀幣。”小秤砣說,“你帶夠錢了嗎?”

“我帶了……”少女灰低頭看了看書包說,“兩百銀幣,還有一個心的金子,這樣夠嗎?”

“你有一千兩百銀幣,如果沒有人跟你搶的話,應該夠了。”小秤砣說,“可是萬一有人跟你競拍……”

“誰會發瘋去搶會讓人發瘋的地圖呢?而且隻剩下一半了。”

“我也有點好奇,你要這一半地圖幹什麽?”

“請幫幫我。我不太會討價還價。這是我的見習任務,我要找到噩夢峽穀,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你有個水果攤,一定懂得怎麽競拍的,”少女灰對侏儒說,“請幫我拍到這半張地圖,我再給你酬金……”

小秤砣抬頭認真地仰視少女灰。

“我不要酬金。”他說,“如果我真的拍得了地圖,你要答應帶我一起去噩夢峽穀。我聽說過寶藏的事,我想要找到它。”

“可是那裏沒有什麽寶藏……”

少女灰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拍賣會上拍賣的東西有些很珍貴,比如說黑暗海特產的黑珍珠,可以讓一個房間的光線都暗淡下來。北方九色馴鹿的毛皮,披在身上不但能去除病痛,還能恢複青春。還有的很稀有,比方說鏡國女王剪下來的發絲,被哄抬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價錢,最後由一個圓滾滾的財主買下來繞在脖子上當絲巾。

甚至連這座商業城市的所有權也在拍賣。買下城市的所有權,就能成為這座城的城主,從城市所有的交易裏抽成。最後南方商隊聯盟代表舉手拍下了下一年的經營權。

輪到地圖了。

“噩夢峽穀的地圖,起拍價,五百銀幣。”

“六百銀幣。”

“七百二十銀幣。”

“八百銀幣。”

“一個心的金子。”小秤砣站在凳子上說,“再加兩百銀幣。”

人們看見侏儒的樣子,都哄笑了起來。一時間沒有人再競價了。

“兩個心的金子。”

侏儒的呼吸停了一下。

對麵站起來一個修長的年輕人。他穿著發亮的輕甲,不知是對侏儒還是少女,笑了那麽一下。侏儒的臉沉了下來。

“兩個心的金子,再加兩百銀幣。”

“三個心的金子。”

侏儒咬了咬牙。

“我沒帶這麽多的錢,”少女灰小聲阻止他,“你哪來的錢加價……”

“我有存款。”侏儒說,“三個心的金子加兩百銀幣。”

對麵的年輕人想了想,笑著對他們搖了搖頭,沒有再出價。

侏儒握緊了拳頭,一言不發地坐了下去。兩個心的金子是他能拿出的所有的錢了,是他每年無休,賣了十年爛水果攢下來的所有財富。

小秤砣得到了地圖,拍賣會的黑仆雙手奉上裝地圖的檀木盒。少女灰打開盒子,展開了半張地圖,這時剛剛和他們競拍的年輕騎士走了過來。

“我可以出十心金。”他望著少女灰說,“但是沒有必要。我想和你們一起去噩夢峽穀。”

“這半張地圖不是我一個人拍下來的,我要問問我的同伴。”

少女灰的臉色有點發紅。她低頭,沒有看侏儒。小秤砣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個帶著親切笑容的年輕人。

“為什麽我們要和你一起去?”小秤砣費力地仰頭問他。

年輕騎士揉了揉頭發,從懷裏取出半張紙:“因為這是另半張地圖。這樣地圖就完整了,我們就能找到噩夢峽穀。”

“你為什麽要去那裏?你要寶藏嗎?”小秤砣仰起頭問。

“如果那裏有寶藏,我們三個人就平分好了。”年輕騎士笑了起來,“讓我們看一看,那裏到底有什麽東西,會讓人發瘋吧。”

3

因為地圖的關係,他們結伴走上了探險的旅程。少女灰首先同意了這個想法,小秤砣猶豫了一下也接受了。競拍得到的半張地圖的所有權屬於侏儒和少女灰。騎士願意用雙倍競拍價買下侏儒的地圖所有權,但侏儒拒絕了。

“你可以不去的,”少女灰說,“首先不一定有寶藏。就算真的有寶藏,也沒有人能正常地離開那裏。”

“我不想一輩子賣水果。”小秤砣說,“做什麽生意都有風險。我習慣了。”

少女灰騎著一匹灰色的母馬,年輕騎士的坐騎是一匹白色的公馬。侏儒的手腳太短了,他隻能趕駕驢車。脾氣暴躁的斑驢拉著侏儒和一車水果。這車水果也成了他們一路上的食物。而拉車的斑驢因為不能回頭吃水果,脾氣變得更加暴躁。

他們往南走了一段,又往東走了一段,然後往北走了一段。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正確的方向,因為地圖是這麽指路的。每次夜晚來臨,他們停下露宿在野外,燒起篝火,喂馬匹和脾氣暴躁的驢吃蘋果。

“遇見被雷電損壞的樹,往北方走上三天三夜。遇到大雨,後退一天。征兆是黑色的吠叫,它們守衛著入口。”少女灰念出地圖上的文字。

“黑色吠叫是什麽?”小秤砣問。

沒有人知道地圖上說的是不是真的,到現在為止,他們沒有發現地圖上標注的線索。

“先不說地圖的事了,我們互相都不夠了解。既然成了同伴,我們應該講講自己的故事,講講自己為什麽要去噩夢峽穀。”少女灰說,“應該誰第一個說呢?”

她看了看騎士。騎士把輕甲脫了下來,用脖子上的紗巾擦拭輕甲上的花紋。那是荊棘纏繞王冠的圖案。

“我的家族失去了自己的姓氏,所以我也沒有辦法告訴你們。你們可以叫我荒廢,”他說,“我的家族失去了榮譽。先祖曾經去過峽穀,但迷失在了那裏,並且丟失了家族的象征。這半張地圖就是一代代傳下來的。據說隻要找回了丟失的東西,我們就能找回自己的姓氏,恢複古老的榮耀。我要找回家族丟失在那裏的東西。這就是我要在拍賣會參加競拍,並且和二位組隊的原因。”

他把輕甲放在一邊,係上白色的圍巾。

“你呢?灰色的巫女?”

荒廢說話的時候,少女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但當他看過來的時候,少女灰卻低垂了眼睛。

“我是見習巫女。要想成為正式的巫女,必須完成最後一次試煉,這也是神廟指派的任務。我的最後一次試煉就是找到噩夢峽穀,讓裏麵那些死去的亡靈得以安眠。完成了任務後,我就可以成為正式的巫女了。”

“亡靈?”

“大祭司認為噩夢峽穀裏有過去死者的亡靈,所以才會讓進去的人發瘋。而巫女的使命之一就是讓靈魂安息。”

“我還以為巫女對寶藏產生了興趣。”荒廢說。

“對寶藏感興趣的人是我。因為我是個做生意的,但我不想永遠賣一攤子的爛果子。”侏儒仰頭望著騎士和巫女說,“我想要很多很多的錢。”

“然後呢?”騎士說。

“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個侏儒,侏儒就是個笑話。我沒有辦法長得像正常人那麽高,沒有辦法揮舞長劍去戰場上殺出榮譽,我也不會任何巫術。”他低頭拍了拍手上拿著的用來算賬的算術塔,說,“隻有財富才能換來尊敬,隻有金錢才能讓人變得高大。所以我要變得有錢。我要變成這個世界上最有錢的人。哦,是最有錢的侏儒。”

少女灰伸出手,拍了拍小秤砣的背。

“巫女都是孤兒,所以我能夠理解你。我不會把你看成侏儒。希望你以後真的成為最有錢的人。”她說,“你也是這麽看的,是吧,荒廢?”

騎士點了點頭,微笑著舉起水杯。

“祝我們都能完成自己的願望。榮譽,名聲,財富。幹杯!”

他們幹杯。

少女灰聞了聞水杯,好像聞到了什麽奇怪的氣味。脾氣暴躁的斑驢忽然叫喚了一聲。

“奇怪,怎麽有一股酸臭味?小秤砣,是你車上的水果又爛了嗎?”

“這不是水果發酵的味道。”侏儒叫了起來,“小心你的背後!”

他撲到少女灰背後,和偷襲的黑影撞在一起。侏儒矮小的身體飛了出去,砸翻了載滿了瓜果的驢車。

騎士一腳踢向篝火,把燃燒的鬆枝踢到了黑影身上,許多黑影燃燒了起來。火光照亮了它們的嘴臉,它們像是從噩夢裏跑出來的怪物一樣,有點像狗和狼的混合體,但是模樣要醜陋一百倍,好像渾身裹著黑油。

“是黑獸!”騎士拔出了長劍,砍翻了撲過來的幾頭黑獸。

但是越來越多的黑獸圍擁了過來。它們像黑色的雨點,渾身發出帶著鐵鏽味的腥臭。荒廢把少女灰拉在自己身後,退到兩匹馬那裏。灰馬飛起後腿踹翻了兩頭黑獸,但是隨即被更多的黑獸撲倒在地。

少女灰手裏還抓著那張地圖。黑獸們忽然停止了襲擊。地圖發出了微弱的磷光。

獸群忽然讓出一個空當,一頭最高大的,也是最醜陋的,渾身裹滿了黑油的黑獸,像一頭冷漠的野狗那樣,慢慢走到了他們跟前,聞了聞巫女手上的地圖。

“這是守護者的皮。”它說,“上一個冒險者剝去了守護者的皮,做了地圖。以此作為信物。”

“信物?”巫女問。

“我們不會攻擊拿著信物的人,因為拿著信物的人將走出噩夢。上一代的守護者是這麽說的。”

“上一代的守護者?”

“那是我的父親。那個瘋狂的獵人剝去了它的皮,做成了你手上的地圖。”黑獸的頭領說,“你們要做什麽就去做,我們不會阻止你們,可是也不會幫助你們。”

“你們在守護什麽?”騎士問。

“守護者守護的,就是你們尋找的。”

“噩夢寶藏在哪裏?就在附近嗎?”騎士繼續問,“地圖上標記的地點太古老了,有的地方已經不複存在。”

黑獸頭領沉吟了一會兒。

“守護者會指引你們,我們也會。”它說,“不過如果你們失敗了,你們會成為我們的食物。就跟以前那些人一樣。不管你們有沒有發瘋。”

黑獸頭領吠叫了一聲,如同人的慘呼和野獸的嘶喊。群獸像潮水一樣退卻了,隻有地上黑色的油狀**表明它們曾經在這裏。

荒廢推開貨車架,少女灰從一推壓爛的水果裏拽出了小秤砣。

“你沒事吧?”

“我沒事。”侏儒說。他臉上被砸得青一塊紫一塊,看起來更加滑稽了。

“你剛才救了我,”巫女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在投資。我是個生意人。”他說,“那些黑色的野獸是什麽?渾身都是黑色的油,你們叫它黑獸?”

“黑獸是被詛咒的野獸,是靈魂不得安寧的生靈之一,我在巫女的曆史書上看過它的記載,傳說它們已經隨著古代七國的滅亡而消失了。我沒有想過還能見到活的黑獸。更沒有想到它們就是噩夢的守護者。”

他們聽見了黑色的吠叫,黑獸在遠處發出了淒厲的叫聲。

“它們會指引我們,一直到我們走進噩夢為止。”騎士說,“我們跟上它們。”

少女灰的坐騎被黑獸們吃掉了,而小秤砣的貨車也散了架,他們三個人隻剩下兩匹坐騎。小秤砣好不容易安撫了脾氣暴躁的斑驢,給它裝上了驢鞍,當他把驢牽到少女灰跟前時,發現她已經坐上了騎士的坐騎。

少女灰坐在白馬上,荒廢在地上牽著馬走。小秤砣騎上了自己的斑驢,默默跟在白馬的屁股後麵。白馬比斑驢要高大得多,他要抬起頭才能看見她的身影。

“黑獸的吠叫聲越來越遠了。我們要快一點。”荒廢說。

“你也上來吧。”少女灰說。

荒廢騎到了馬上,少女灰從後麵抱住他。兩人共乘一騎。白馬跑了起來。小秤砣和斑驢在後麵拚命追趕才不至於掉隊。

黑獸不在白天活動,它們在白天好像全都藏匿在了日光照不到的地方,但還是留下了標記,沿路留下了散發著腐臭氣味的黑色體液。三個人一路跟隨著這些黑色的印記,到了晚上才能再次聽到黑獸的吠叫。

他們追隨著吠叫聲,前行了四個白天和夜晚。然後黑獸的叫聲忽然消失了。

他們停在一片屋頂形狀的山坡上,山坡上有一片落葉林。夜裏休息時,侏儒驚醒了過來,他發現篝火已經滅了,而年輕的騎士和美麗的巫女卻不在火堆邊上。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爬起來四下尋找。周圍寂靜得讓人感到絕望,連黑獸都忘記了吠叫,白色的馬和黑白條紋的驢靠在一起。林子裏樹木高大,輕易就遮住了人的身影,他隻是看見了灰色的裙邊在橡樹後一閃而過,月光下的盔甲閃爍著冷光。沒有人說話,隻有輕輕呢喃的聲音。

小秤砣停住了腳步。他死死地站在原地,盯著橡樹後抱在一起的兩個身影。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體,向林子外麵跑去,他的腿又短又別扭,被樹根絆倒了。他抬起頭,依稀看見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奇怪的黑影走了過來。

黑獸的首領俯視著他。

“你的心裏充滿了豐富的感情,憤怒、悲傷、絕望,還有一點點溫柔。”黑色的口水從它的嘴角滴落下來,“你剛才看見了什麽?看見了你的噩夢嗎?隻有看見噩夢的人,才能發現噩夢裏的寶藏。”

小秤砣爬起來,跑回到篝火邊上,重新點燃了火堆,回頭看了看,黑影已經完全消失了。

就在這時,樹林另一邊傳來黑獸的吠叫,聲音前所未有地淒慘。白馬和斑驢都受了驚,掙脫了牽繩,往吠叫發出的地方跑去。

荒廢拉著少女灰的手跑回篝火邊。

“快追上去,黑獸就在林子那邊!”

他們跌跌撞撞地在林子裏追趕自己的坐騎。小秤砣拖到了最後,忽然前麵的馬匹,騎士和巫女都不見了,他又趕了幾步,忽然腳下一軟,地麵消失了,他掉了下去。

小秤砣睜開眼睛,看見了旁邊的少女灰和荒廢。用火把照亮周圍,他們發現掉到了一個仿佛是洞穴的地方,洞穴的牆壁和天花板上畫滿了各種壁畫圖案。

這些壁畫裏,有一個黑色的騎士,背後有災難的影子,騎著可怕的坐騎,從許多人身上踐踏了過去。許多武士在對抗這個騎士,一共是七個武士,帶著七種不同的王冠。王冠武士們圍住了黑騎士,將他囚禁在一個金字塔形狀的建築物裏。

小秤砣他們剛剛就是從天花板上那個金字塔的壁畫裏掉下來的,那裏好像是個門洞,可是現在已經關死了。底部有一行古代的刻文。巫女認識古代的文字,她讀了出來。

“噩夢從這裏開始。”

“這裏就是噩夢峽穀。”荒廢說,“也被稱為噩夢葬身之地以及封印之塔。”

“因為這裏封印著噩夢以及人們想要的東西。”

“這裏隻是第一層,我們必須進入金字塔的裏麵。”荒廢說,“地上好像有人刻下了什麽?”

地上刻著幾個奇怪的數字。

小秤砣蹲下來看了一會兒。

“這是等距計算公式。”

“計算什麽?”

小秤砣拿出隨身帶著的計算塔,摸索了一會兒。他回到牆角,往右邊走了六步,又往中心走了八步,退後了十步,走出了一個直角三角形,隨後往地麵上用力踩了下去。

他們麵前的地麵塌陷了下去,露出了通往下層的階梯。

小秤砣遲疑了一下,第一個走了下去。

“我先下去看看,你們等一下。”

火把照亮了這一層,金幣和珠寶鋪滿了地板,耀眼的反光刺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小秤砣從地上拾起一樽金杯舉在手上。

“這就是噩夢寶藏。”

少女灰和荒廢也走了下來。她看見一條鑲滿了藍寶石的吊飾,忍不住伸手想去撫摸。

“別碰它!”小秤砣大吼一聲。

巫女的手臂被扔過來的計算塔砸中了。她捂著手臂看著侏儒。

荒廢挺身而出,擋在她的身前。

“你想幹什麽?”

“別碰,這裏的,任何東西。”小秤砣一字一頓地說,“這些,東西,不對勁。”

金杯掉在了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他們這才看見小秤砣的手,他的手顏色變成了灰黑色,就像是夏天放了很久的腐爛的肉,灰黑色正漸漸延伸向他的上臂和軀幹。

這是噩夢寶藏的詛咒。沒有人可以拿走這裏的財寶。他們現在明白為什麽來這裏尋寶的人都瘋了。

小秤砣癱倒在地上。少女灰想走近他,用巫女的醫術幫他治療,但是被荒廢拉住了。

“別過來,黑色的瘟疫會傳染的。”小秤砣說,“巫女的巫術對它不起作用。你們快走吧。”

“你救了我兩次。”巫女愣了一會兒,坐在地上哭泣了起來,“你至少要讓我試試。”

“以前你問過我,為什麽我會這樣對你。”小秤砣說,“我從小被遺棄在貨車上,商人們想把我賣給奴隸販子,一隻黑貓叼走了搖籃,救了我。你知道,黑貓是巫女的象征。我想我是被某個巫女救下來的。而你,是個巫女。你們快走吧,別被詛咒傳染了。”

荒廢把少女灰從地上拽了起來,拽著她繞過了小秤砣的身體,通道階梯就在前麵,他們拋下了所有財寶,繼續向下一層走去。

小秤砣失去了意識,等他睜開眼睛,偌大的寶藏隻留下他一個人。他試著動了下,雖然渾身都已經僵死了,但是還有一點知覺,他翻過身艱難地往前爬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也許隻是想爬離這些金幣和珠寶。

“現在我有足夠多的錢了,”他苦笑了起來,“可是這有什麽用呢?我仍然是個侏儒,我快死了。她也離開了。現在我是世界上最有錢的人了。”

侏儒號啕大哭起來,他並不是因為要死而哭泣,他隻是覺得非常傷心,沒有辦法說出來的傷心。侏儒從小就沒有哭過,如果因為哭泣而打攪別人,就會被人扔掉。現在他快死了,終於不用在乎這一點了。

他的淚水帶著一絲紅色,好像流動的水晶裏鑲嵌了紅絲帶。透明的眼淚從灰黑色的臉上滑落到地上,一直滲到金幣地毯的下麵。忽然寶藏的地麵震動了起來,像是下麵有什麽東西活了過來。

一個高大的身影隆起了身體。

小秤砣聽見了金幣和寶石滾落的聲音。他伸直了脖子,看見前麵是黑色的馬蹄,然後是黑色的馬匹,黑色的腳蹬。漆黑的馬身上坐著一個黑色的騎士。騎士的盔甲比黑夜還黑,沒有任何反光,他的臉隱藏在頭盔下麵。

黑色頭盔下的臉正沉默地俯視著匍匐在地上的侏儒。

“是你把我從長眠中喚醒的嗎?”黑騎士的聲音空洞、低沉,沒有任何感情。

“也許是我,也許不是我。這有什麽關係嗎?”小秤砣昂著脖子說,“反正我就快死了。如果你是這裏的噩夢,你動手殺了我好了。”

黑騎士沉默地看著侏儒,看到了侏儒臉上的淚水,他抬起手看了看,在手套指尖上,沾上了一滴染著紅絲的水滴。他沉思了一會兒,勾了勾手指。

小秤砣驚訝地發現,已經癱瘓的身體自己站了起來。灰黑的瘟疫也漸漸從皮膚上消退了。

“去哪裏?”小秤砣問。

黑騎士沒有回答,騎著黑馬往下一層階梯走去。侏儒的身體自動跟在旁邊,仿佛一個被牽了線的、搖搖擺擺的木偶,他現在連一個字都沒法說了。

他們走過空曠的階梯,從無數的金銀珠寶中穿過,其間可以看見生鏽的頭盔和殘缺的刀劍。快走到底層時,小秤砣聽見了少女灰的聲音,是一種奇怪的、咒語似的歌聲。這是巫女的巫唱。

從大門的水晶窗可以看見裏麵。巫女和荒廢退到了大廳的另一端,那裏有一個高台王座,王座上有個死者坐在那裏,頭上戴著一頂鏽跡斑斑的王冠。許多穿著盔甲的士兵包圍了他們。它們的皮膚像中了瘟疫一樣發黑,顯然已經死去了很久,少女灰的巫唱淨化了簇擁過來的死衛,它們紛紛倒了下去,但是隻要巫唱停下,它們就又爬了起來。

荒廢砍翻了幾個靠近的士兵,登上高台靠近死去的國王,他伸出手,就在快要碰到王冠時,死去的國王睜開了雙眼,露出紅色的眼珠。國王紅色的眼睛漠然地看著荒廢,抬手折斷了他的長劍。

“沒人可以取走我的血王冠,就連死亡也不行!”它的吼叫比黑獸還要瘋狂,“說出你的名字!讓我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資格!”

“荊棘王冠是我的家族徽章,我的家族傳承自古代七國的古老血統,我是我父親的兒子,是家族最後的男性。”荒廢大喊,“我的先祖鐵心王,是血王冠的上一任持有者,所以我是血王冠的合法繼承人。”

“我就是鐵心王。我曾經讓所有人都向我稱臣。你是我的後代?你的血管裏流著和我一樣的血?”

荒廢用短劍在掌心劃開一條血口,血滴了下來。

死去的國王嗅了嗅。

“你的血和我的血一樣有鐵鏽味,你確實是我的後代,你有這樣的資格,我會把血冠賜予你。”

它摘下了頭上的鏽跡斑斑的王冠,禿禿的腦袋上隻剩下幾根粘著蛛絲的毛發。鐵心王把王冠托在手上。

“如果你想繼承我的血王冠,必須做一件事。”它說,“血王冠需要祭品,你必須向王冠獻祭。”

“繼承了血王冠後,我會宰殺成群的羔羊獻祭,讓王冠重新變得血紅。”

“不,血王冠需要的祭品不是羔羊,而是你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死去的國王說,“為了繼承王冠,我殺死了我的雙親,我屠宰了自己的孩子,我用短刀割開了我女兒的喉嚨。然後我戴上了浴血的王冠,所以人們叫我鐵心王。你必須要獻祭相同的東西,才能得到它。你的最愛是誰?”

荒廢沉默了一會兒,走向少女灰。她已經耗光了氣力,嗓音喑啞,無法再把巫唱進行下去,看見騎士走過來,她忍不住抱住了他。

荒廢抱著她,麵無表情地走回高台。

“這就是我最珍愛的東西,我把她獻祭給血王冠。”

“你說什麽?”少女灰驚訝地看著他,“你剛才說什麽?”

“她是巫女,有純潔無瑕的血。”死的國王說,“我對你的祭品很滿意。王冠一定會重新變得血紅,我們的家族一定能重獲榮譽。隻有鐵石心腸才能獲得一切。現在就開始獻祭吧。”

看見荒廢撿起了斷劍,少女灰的臉色變得慘白。她退後了幾步,但是被死亡的士兵們圍住了。

“你要殺死我嗎?”她聲音顫抖地問,“你難道不愛我了嗎?”

“不,我要殺你,是因為……我愛你。”年輕的騎士說,“我必須重振家族的名譽,為了這個,我連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如果你愛我,你一定理解我,並且幫我完成我的夢想。”

少女灰沉默了一會兒,從地上撿起長劍的斷刃。她凝視著自己的愛人,閉上了眼睛。

“我會幫你完成夢想。可是在我死前,我不想最後看見的是你殺死我的樣子。我希望我永遠都隻能記得,我的愛人溫柔地看我的時刻。”

她用斷刃在眼前一抹,血色彌漫了世界。鮮血仿佛淚水一樣從巫女的雙眼流淌下來。

“不!”

水晶窗後的侏儒發出了悲傷的吼叫,可是誰也聽不見他的吼聲,隻有黑騎士低下頭,仿佛在好奇地俯視他。

“我求你,我求你,不管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我求你救救她,”小秤砣絕望地對黑騎士說,“就算你要用我的命去換也行。”

“我不要你的命。”黑騎士說,“如果你想要我幫你救她,你必須和我簽訂契約。”

“什麽樣的契約都行!你要什麽我都會給你!就算你把我賣給奴隸馬戲團做展覽都可以!”

黑騎士拔出黑色的長劍,對著小秤砣的心口。

“我已經得到了你的血和淚,並且因此而複活,接下來我會拿走對人類來說最寶貴的東西,你內心的感情。以後你就再也沒有任何感情了,再也不會愛人,也不會被人所愛,再也沒有悲傷、微笑和哭泣。”

“隨便你!我是來自公平城的小秤砣,我願意和你簽訂契約,我願意拿我的一切和你做交易!”

“我是死亡的坐騎,我是噩夢的化身,我是人們眼中的噩夢,我是黑騎士,我和你簽訂契約,我將從你這裏拿走你的一部分,並承諾給你貴重的回報。我們達成契約。”

黑色長劍穿透了小秤砣的心髒。那一瞬間,他感到心裏變得空空****的,就好像看見少女灰和荒廢在一起的那個時刻,冰冷刺過了空洞,什麽都沒有了。

荒廢舉起斷劍,正要插向少女灰的胸口。

“救她!”小秤砣大叫。

馬蹄踹開了大門,黑騎士衝進了死衛群裏,凡是碰到他的士兵,立刻像塵土一樣灰飛煙滅了。黑騎士駕著坐騎,幾步就跑上了高台。

“死之騎,我已經死過一次了。我們來看看,到底誰能殺死誰。”

鐵心王舉起鐵劍。黑騎士騰空而起。兩把劍在空中撞在一起。

國王的頭顱飛了起來,掉下了高台,它的身體也像一捧灰土那樣瓦解了。鏽跡斑斑的王冠掉在地上,一直滾到了荒廢的腳邊。

荒廢撿起王冠,戴在頭上。

“我繼承了血王冠,現在我是國王了。”他說,“黑騎士……我命令你……”

沒有人可以命令死亡。黑馬衝了過來,撞飛了剛剛繼位的國王。荒廢從高台一直滾到了地上,胸口被刺穿了,流的血染紅了頭頂的王冠。

“不!不!別殺他。”

少女灰跪在地上乞求,她已經看不見了,隻是摸索到愛人身邊,擋著黑騎士的黑劍。

“我該怎麽做?”黑騎士問。

侏儒慢慢走了過來,低頭打量了一會兒這對戀人。

“讓她走吧。”他說。

“小秤砣,是你嗎?你還活著?”瞎巫女說,“請你救救他好嗎?”

“他這樣對待你,你還是要救他的命?”侏儒問。

“我不怪他,”瞎巫女說,“因為我喜歡他。”

侏儒沉默了一會兒。

“但是他已經死了,就和我一樣,我也已經死了。”他輕聲說。

他們離開了噩夢寶藏。離開後,巫女一直發著高燒,昏睡不醒,好像做了很可怕的噩夢,就和所有去尋寶的人一樣。

侏儒沒有做噩夢。他把巫女送到了附近城鎮的巫廟療傷,然後就走了。

“你有什麽感覺?”黑騎士問他。

“我沒有任何感覺。我想以後我和她不會再見麵了。”侏儒說,“你幫了我的忙,現在輪到我來幫你了。這個噩夢寶藏其實是封印你的地方吧?讓我們想一想,怎樣才能讓你離開這裏。”

“你有什麽辦法?”

“我需要很多的錢。有了錢一切都能做到。”小秤砣說,“如果你是死亡的坐騎,那我就是金錢的主人。這個世界所有的命都歸你好了,我隻要所有的錢。”

“從現在起,噩夢寶藏裏所有的錢,都歸你使用。”黑騎士用黑劍刺起一枚金幣。

侏儒接下了金幣。

“成交。”他說。

他有了本錢,開始做各種生意,從食物到貨物,從房產到軍火,總之什麽賺錢就做什麽。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擁有的財富多到讓人驚歎,多到所有人都會向他借錢。人們一旦向他借錢,就會發現自己所有的錢都不再是自己的了。

沒有人再敢提起他的名字,特別是他買下了一座城市以後,有人看見他的身邊跟隨著一個渾身黑甲的騎士。人們傳說他心如鐵石,沒有任何平常人的感情。他的眼裏隻有賬目和利潤。

現在他是公平城的城主了。人們是那麽尊敬他,連那些國王都會對他畢恭畢敬。沒有人再敢取笑他畸形短小的身體和碩大的腦袋,盡管他的個子沒有再長高過。

人們說他的心大概也是金子做的吧,沉甸甸的,如假包換的,十足成色的,冰冷的黃金。

“你真的沒有愛上過任何人嗎?”黑騎士問侏儒,“男人或者女人?”

侏儒看著手上的瓶子。瓶子裏是一對眼珠。

“這很愚蠢。”他輕聲說,“會虧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