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亮眼睛

1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巫女。有住在潔淨的廟裏,每天把自己沐浴在月光裏,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裙的巫女,也有和最醜惡最肮髒的東西做伴的,從頭到腳罩著發臭的黑色長袍的巫女。

因為她們是黑巫女。

黑巫女們靠黑色的巫術和死亡為伴,她們負責清理所有的死屍,無論是死於戰爭的還是死於瘟疫的,平時用黑色的粗布蒙住頭臉,人們覺得她們低賤又肮髒,比啄食屍體的烏鴉還要晦氣,所以也稱她們“黑死巫”。

亮眼睛就是這樣一個黑巫女。她是黑巫女從屍體堆裏發現的孩子。很多的屍體堆在了一起,大概有一座山那麽高。巫女們抬走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在火化它們前,用低咽的歌聲超度死者的亡魂。沒有人知道她們歌唱的內容,也許隻有死了的人,才會知道這首歌有多麽動人。

巫女們發現有一個嬰兒在屍堆上爬動。嬰兒沒有啼哭,沒有害怕,仿佛這個屍體堆成的小山,隻是一個兒童樂園。巫女們抱起嬰兒,發現是個女孩。她的父母可能就在這些死人裏,也可能剛剛被抬走火化掉了,但是已經無法知道。現在她隻是個孤兒,瘦小的身體比耗子大不了多少,滿是汙穢的臉上,一雙眼睛卻要比星星還要明亮。

巫女們收留了她,因為她的眼睛,她們給她起了名字,叫亮眼睛。

2

亮眼睛從小就展現出了她在巫術方麵的天賦,在別的孩子還在擺弄布偶或者在玩泥巴的時候,她已經在處理那些可怕的屍體了。因為戰爭或者傷病,很多屍體已經殘缺不全,或者五官變形,修補屍體是黑巫女的工作之一。隻有完整和潔淨的死者才會得到安息,這是巫女們的信仰。幾乎連站都站不穩的亮眼睛,已經可以把一個腐爛的屍體,處理得好像剛剛睡著了一樣。

成為一名合格的黑巫女要學習很多的巫術,像人骨拚圖術、肌肉解析、皮膚化妝法、黑死病大全等。這些醫巫術她幾乎都看一眼就學會了,巫女們說,這是因為她的眼睛比別人的都要明亮。看起來她的天賦注定要和死亡打交道,所以年幼的亮眼睛就已經成了黑巫女。

她知道自己的黑袍讓人厭惡,盡管她有一雙比天上的星星還要明亮的眼睛,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這雙眼睛正視過活著的人。在寂寞的時候,她隻會輕輕唱歌給死屍們聽。

骨頭,骨頭,敲響十根骨頭。

白色的,像月亮;死掉的,像眼珠。

所有的骨頭都碎了,所有的骨頭都想念。

怯生生的腳骨,踮起腳尖,去尋找。

骨頭,骨頭,唱歌的骨頭。

聽完亮眼睛的一首歌,那些死人睜大的眼睛就如同入睡了一樣,緩緩閉上了。

實際上,在遇到那個年輕的士兵前,她從來沒有注視過活著的男人的眼睛。

有一個月亮殘缺的晚上,她因為用完了消毒酒,就去附近村子的酒館,想勾兌一些烈酒。酒館正好被一營士兵包圓了,喝醉的士兵發現了罩著黑袍的黑巫女,覺得晦氣,把她推倒在地板上。她跌倒在地,低垂著腦袋,對一切已經習以為常,隻是看著打翻在地的酒壇,紅色烈酒像鮮血一樣流進了木板間的縫隙。

然後有人扶起了她。她抬起頭,看見一張年輕的臉衝著她抱歉地微笑。那微笑是她活著的十六年裏看見過的最燦爛的東西,仿佛連死亡的陰影都會避讓。他攙起她後,轉過身一拳揍翻了推搡她的酒鬼。兩個人的打鬥引發了酒館的群毆,亮眼睛躲在門後,一直看到那個年輕的士兵把最後一個對手打趴下,才安下心來,悄悄離開了酒館。

她第二天又來到這家酒館。但是已經人去屋空,整支軍隊已經奔赴沙場。兩個國家的國王為了爭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鏡國的女王,不惜發動了戰爭。

3

兩個國家的軍隊在戰場上陷入死鬥,僵持不下,為了贏得戰爭,國王們向戰場上投擲出禁止使用的炸藥魔法。恐怖的亮光照亮了夜空,如同升起了十個太陽,大地在轟鳴聲中顫抖。威力巨大的魔法讓戰場上所有人都變成了炮灰,無論敵我。寂靜的戰場上全是殘缺的肢體。

亮眼睛是第一個來清理死屍的黑死巫,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屍體間尋找,隻為了能看見那個燦爛的微笑。在搬開一百多個死人後,她終於發現了想要尋找的身影。年輕的士兵仰天躺在燒焦的土地上,五官失去了皮膚,露出焦黑的血肉。他的臉已經被燒毀,隻有黑巫女的眼睛才能看清恐怖傷口後的容貌。他還有最後一口氣。亮眼睛用拖死人的擔架車,把他拖了回去。

他在死亡線上掙紮了好多天,身體上的傷口慢慢在愈合,但是他的整張臉已經沒有了,就像一個怪獸的血口,在不停滲出血水和膿液。盡管亮眼睛用輕柔的手幫他擦拭傷口,無日無夜不陪伴在床邊,但是這樣下去,他終究還是會死掉。解決的辦法隻有一個,她必須給他找到合適的麵孔,修補好他的傷口。

亮眼睛走過成堆的死人身邊,無數灰暗的麵孔扭過了臉去。死人的臉是不合適的,因為死人的臉已經僵硬。亮眼睛走過成群的傷者身邊,活人的臉是不合適的,因為沒有活人願意獻出自己完好的臉。

鏡國的王宮召喚她前去收屍,在鏡女王為求愛者設置的迷宮外,她看見那個垂死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手裏握著一片鋒利的鏡片,割裂的喉嚨好像一個無奈的嘲笑。他已經閉上了眼睛,顯然就快要死了,失去血色的麵孔白得像一副英俊的麵具。這張臉和亮眼睛心中的那張臉一點也不像,雖然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但是這張臉上沒有任何溫暖的笑容,反倒帶著一些憂傷。

亮眼睛不由自主地用手捧起了他的臉。這個年輕人最後一次睜開眼睛,可能是想看清楚眼前是誰。

“我是黑死巫,負責處理屍體的人。”亮眼睛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你的血快流光了,你就要死了。”

對方沒有回答。

“你死了以後,我能拿走你的麵孔嗎?”她有禮貌地問他,“我要用它去救另一個人,請問你同意嗎?”

他還是沒有回答,隻是看著她的眼睛,又好像是在看另外一個人一樣。

“琉璃……”

他閉上了雙眼,死了。

亮眼睛取走了他的臉,帶回了自己的家。

她用巫女最烈的酒,讓年輕的士兵進入沒有知覺的睡眠中。她用最柔和的醫術,去除了傷臉上已經壞死的部分。除了表層的皮膚,皮膚下的神經也都壞死了,隻留下粉紅色的肌肉和白色的筋絡。帶回來的那副麵孔,倒是和士兵本來的臉異常吻合,就像是本來特意為此製作的麵具,二者完全貼合在了一起。

不過如果沒有亮眼睛完美的縫線,這個手術也不會獲得成功。與其說是手術,不如說是魔法般的藝術。在縫合最後一條絲線時,士兵這張全新的臉上,已經有了一點血色。手術成功了。

亮眼睛自己也不會知道,她完成了一件幾乎沒有醫師能夠完成的事,她完美地移植了一張臉。

士兵活了下來。手術後的第三天,他在疼痛中醒來,想撕開臉上裹得嚴嚴實實的紗布。

“你傷口還沒好。不要亂動。”

亮眼睛怯怯地說。她終於放下心來。

“我怎麽了?”

“你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我在死屍堆裏發現你還有一口氣。”

“是你救了我?”

士兵的眼睛沒有瞎掉,透過紗布的縫隙,看見了她。

亮眼睛解開頭巾,露出了巴掌大的一張臉。她比同年齡的少女瘦弱,像是發育不良的樣子,但她那雙眼睛好像閃亮的寶石一樣。他不由自主地望著她的眼睛,忽然抽搐了一下,可能是臉上很疼。

“我的臉……”

“你的臉受了很重的傷,不過不用擔心,我已經處理好了,”亮眼睛說,“我幫你做了個手術,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做手術。再過幾天就可以拆線解開繃帶了。”

“謝謝……”

“我應該謝謝你。你還記得嗎,是你在酒館保護了我。”她小聲說。

他好像記起來了。

“你叫什麽名字?”

她眨動了一下眼睛。

“我的名字叫亮眼睛。”她說。

4

亮眼睛幾乎寸步不離地照料著士兵,一直到他的身體逐漸痊愈。

“我們贏了嗎?”士兵詢問這場戰爭的最新情況。

“沒有贏。你們和對方打了個平手,兩邊的士兵都死光了。”她說,“你們的皇帝沒有贏得鏡女王的芳心,鏡女王拒絕了他。”

“鏡女王?”

“你不知道嗎?鏡女王是鏡國的國王,據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這場戰爭就是為了贏得向她求愛的權利,所以兩個國家才打了起來。每個皇帝都想得到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還以為我是在為國而戰。”士兵喃喃說,“我還以為這是無上的榮譽。”

他沉默了下來。

不久他的臉上不再疼痛,亮眼睛幫他解開了紗布。她拿來了鏡子,可是遲疑著沒有交給他。

“給我鏡子。我不在乎什麽傷疤。”

“沒有傷疤……”她低下頭,還是把鏡子遞給了他。

確實沒有傷疤。鏡子裏的,是一張陌生的、沒有表情的臉。

“這是怎麽回事!”

“你的臉受了很重的傷……”她有點慌亂,“所以我拿別的屍體的臉縫在你的臉上了……那是個剛剛自殺的年輕人,樣子挺不錯的,臉上沒有留下任何傷口……”

“我不要別人的臉!我要我自己的!”士兵大吼。

他又看了看鏡子裏。亮眼睛看著他。他們兩個人都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盡管他是這麽憤怒,可是這張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士兵用手指捏了捏臉頰,顯然想苦笑一下,可是這張臉依然不無所動,簡直像沒有生氣的雕塑似的。

這是一張不帶任何表情的麵孔,就好像撲克牌裏的花臉。是的,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微笑了,他再也不會擁有那燦爛的笑容了。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記憶中的那個珍貴的瞬間不會再有了。

“對不起。”亮眼睛忽然覺得很難過,眼淚都掉了出來,“我不知道你會這麽生氣,早知道我就選其他的臉了……”

看她哭了,士兵沉默了下來。他沉默了很久。鏡子裏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也沉默著。房間裏隻有女孩輕微的啜泣聲。

過了很久,士兵走到了門口,默默打開了房門。

“你要走嗎?你想去哪裏?”她哽咽著說,“你不要走好不好?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樣子,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恢複以前的臉,請相信我……”

他停了一下,沒有回答,直接走出了屋子。

她的亮眼睛黯淡了下去,望著他走遠了。

沒過多久亮眼睛就聽說了士兵的事。有一個年輕士兵,闖入皇宮質問發動戰爭的皇帝,手起刀落,砍掉了昏君的首級。整個國家都在通緝他。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人們隻知道他麵無表情,甚至連一絲微笑都沒有。所以他們都叫他――

撲克臉。

亮眼睛有點擔心撲克臉的安危,她不知道他有沒有被抓到,在逃亡過程中有沒有受傷,他臉上手術的傷口有沒有出現異常。但是她又有點驕傲,因為他是個不在乎一切,甚至能夠隻身一人刺殺了皇帝的男人。這種驕傲有狂熱的成分,她深信沒有人可以捉到他。而他也確實失去了蹤影。有人說他離開了這個國家,有人說他統領了一個盜賊團夥,有人說在沙漠的邊緣看見過一個臉上沒有表情的年輕人。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在賞金獵人的懸賞榜上,撲克臉的懸賞金額已經排到了前幾名,排名甚至超過了那個曾經殺死過很多人的木偶“鐵男孩”,還有傳說中的死亡騎士“黑騎兵”。

“我幫不了他什麽,”亮眼睛想起年輕的士兵,想起他沒有任何表情的臉,“我唯一能夠做的,是幫他找回以前的麵孔。”

5

巫女是一種終生侍奉的職業,既有年輕如亮眼睛這樣的妙齡少女,也有連安魂歌都唱不動的老婦人。其中公認最有智慧的,則是一個瞎巫女。沒有人知道她的眼睛是因什麽而變瞎的。失明並沒有奪走她的知識。知識來自歲月,歲月可以解答所有的疑問。

可是瞎巫女不會回答每個人的問題,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她。瞎巫女住在灰樹林的深處,那裏有一口暗無天日的深井,每天隻有短短的一瞬間,陽光正好能照亮這口深井。就算找到了這裏,瞎巫女也不一定會解答,還要看她的心情,而大多數時間裏,她的心情都非常糟糕。因為她又老又瞎,而且離群索居。

亮眼睛來到灰樹林。對她來說,尋找瞎巫女的住處倒不是多麽困難的事,因為她有世界上最明亮的眼睛,連最微小的手術刀口都能縫合,更不用說在各種動物的足跡裏,尋找到女人留下的腳印。

在第三個黎明她就找到了那口深井。往下看去,井水深不見底,好像潛藏著無窮的黑暗,即便她是和死亡做伴的黑巫女,仍然感覺到了莫大的恐懼。她在井邊等待著,因為旅途勞累睡了一會兒,當陽光照到身上時才清醒了過來。一個長發及地的女人坐在她前麵。這個女人背對著她,衣不遮體,灰白的頭發像抹布一樣糾纏在一起,雙手的手指仿佛秋天的枯枝。

亮眼睛覺得她很可憐,她取出隨身攜帶的梳子,幫眼前的女人梳理纏結在一起的長發。梳理頭發比砍伐大樹還要吃力,尤其是這個女人的頭發像是一百年沒有梳過了,亮眼睛甚至在頭發裏找到了植物的種子、幹裂的泥土和鳥的羽毛。

第一遍梳掉這些垃圾。第二遍用井水潤濕頭發。第三遍再理順發路。

她隨身帶的木梳在梳第一遍時梳齒就全拽斷了。後來亮眼睛都是用手在梳理。當梳理柔順後,她用紅色的絲帶將灰白色的長發綰了起來。

“對不起,隻能先這樣湊合一下。”亮眼睛抱歉地說,“我沒有帶烏鴉的油,也沒有帶皂角,如果洗一下會更好一些。”

這個女人說了第一句話。

“我忘了上次梳頭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可能是十年前吧,我感到舒服多了。畫眉鳥們不會在我頭發裏做窩了。”

她又說:“我現在心情很愉快。所以願意回答一個問題,既然你來到了這裏,是有什麽難以解決的問題嗎?”

“我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不要問我,問這口井。”女人說,“我聞到你身上有死亡的氣味。如果你是黑巫女,你應該會注意到現在陽光正好照進了井裏。你尋找的答案就在裏麵。”

亮眼睛趴在井口往下看,陽光筆直地照進了深井。井水明亮得仿佛發光的鏡子。有模糊的影子從水底漸漸浮到了水麵上。透明的水晶棺材上坐著一個樣子古怪的侏儒。他手上托著一杆金色的天平。右邊的盤子裏有一塊黃金,而左邊的盤子裏是一顆緩慢跳動的心。她解剖過無數次人體,所以絕對不會認錯,那是一顆還活著的,跳動的,人的心髒。

她還想看得更仔細些,可是陽光隨即偏移了,模糊的幻影又沉到了水裏,像鏡子一樣明亮的井水重新變得黑暗,深不見底。

“你看見了什麽?”

“我看見了一個滿是水晶櫃的地方……一個侏儒好像在用黃金稱一顆心的分量。”

“那要麽是金子般的心,要麽是和金子一樣重的心。”女人說,“你在井裏看見的人,就是能幫你實現願望的人。”

“那個侏儒嗎?”亮眼睛問,“他是誰?”

“他是最成功的商人,隻要價格合適,什麽都可以買賣。”

女人歎了口氣,從頭上拔下來一根灰頭發。

“拿這個去東方貿易領最大的商業中心,公平城。”

“他在公平城的哪個交易所?我應該怎麽找到他?”

“你不用費力去找他。因為整個城堡都是侏儒的。”

亮眼睛接過了這根灰白色的頭發。

“我喜歡你,小巫女。因為你給我梳頭,也因為你還沒有被這個世界所汙染。所以我不希望你犯下和我一樣的錯誤。”

“什麽錯誤?”

女人抬起臉,撥開覆在臉上的頭發。她的眼窩比那口井還要深不見底,因為她的眼窩裏沒有眼珠。她是個瞎子。

“我犯了一個錯誤,所以變成了一個瞎子。這是我有眼無珠的代價。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瞎巫女說,“記住,一切事都是有代價的。永遠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謝謝你,我記住了。我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亮眼睛向瞎巫女低頭表示感謝,“如果下次我還能過來,我會幫你洗幹淨頭發。可是,你為什麽一個人住在這裏?”

“因為我在看守這口井。因為我是守井人。”

“這口井到底有多深?”

“它像人心一樣深不可測。”瞎巫女低聲說,“它通往另一個世界。”

6

返回巫女庭院後,亮眼睛加入了前往公平城的商隊。

公平城是東大陸貿易領裏最大的商業中心。除了每年一次的大拍賣會,還有每月都有的滿月集市;城裏每條街道都是商業街,每條商業街都有早集和晚集。這裏有一個人可以買的任何東西,從食物到衣服,從植物到動物,從奴隸到寵物。這裏也可以出賣一個人可以出賣的任何東西,比如說尊嚴,比如說自由。

貿易領是中立的區域,但是並不是說沒有軍隊。強大的雇傭軍團,確保了城市裏所有交易都能順利進行。這裏隻有一個原則:交易必須遵守合約。如果違反了合約,將被驅逐出城,遭受比奴隸還要淒慘的命運。

亮眼睛對街道上琳琅滿目的商品一點興趣也沒有,她攔下了巡邏的衛隊,詢問他們的城主在哪裏,巡邏隊帶她來到了城堡大廳,公平城的主人坐在大廳盡頭的座位上。那個她在井水裏見到的侏儒。

侏儒看起來倒也說不上難看,甚至臉上一直帶著笑容,但是笑容裏有說不出的嘲諷。他的腦袋很大,腦門寬廣得可以站一匹馬,雙手卻小得像嬰兒。他用小得像嬰兒的手揉摸寬廣的腦門,一邊打量著亮眼睛。

“我是來自南國的黑巫女,請求見天平城的主人。”她說,“我要買一件東西。”

“我是這座城市的城主,你也可以叫我秤砣,因為我是個侏儒,個子小得像個秤砣。”他笑了笑,“你想買東西的話,可以去下麵的街道。那裏的商販賣的東西應有盡有,隻要你有錢,什麽都可以買到。”

“我想買的不是普通的東西,有個認識你的人說,除了你以外,沒有人可以做到。”

“是誰認識我?”

亮眼睛把那根灰白的頭發交到皮膚黝黑的仆人手上,皮膚黝黑的仆人像捧著貴重的寶物一樣,將頭發捧到侏儒跟前。

侏儒捏起頭發,在手指上繞了兩圈。

“我想起來了。她以前在我這裏買過東西,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我的生意剛剛起步,還沒有錢買下這座天平城。”他歎了口氣,“看在熟人的分上,你想買什麽?”

“我想買一個人過去的容貌。我想讓我的朋友恢複他過去的樣子。”她問,“這個可以從你這裏買到嗎?”

侏儒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像是陷入了沉思一樣揉摸自己寬廣的腦門。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望著亮眼睛,露出嘲諷的笑容。

“沒有不可以買到的東西,雖然這確實是很難買到的東西。你確實想要買這個嗎?”

亮眼睛點了點頭。小侏儒跳下了座位。

“請跟我來,可愛的小巫女。”

皮膚黝黑的仆人在前麵帶路,引她來到一幢金色的宮殿,進入大門裏,一切都閃爍著黃金的光澤,從大門到牆壁,從地板到家具都是,好像這幢屋子,都是用黃金打造的。大廳裏又冷又空曠,像是巨大的冷藏室。亮眼睛打了個冷戰。

“我帶你看看我的收藏。”小侏儒說,“都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藝術品。”

泛著冷光的夜明珠照亮了大廳,一個一個透明的水晶櫃立在地上,展示著侏儒的收藏。黑巫女在最近的水晶櫃裏,看見了一個頭戴王冠的女人,一個非常美麗,非常美麗的女人,像是睡著了一樣,閉著眼睛靠在裏麵。

“這是前代的鏡女王。”小侏儒笑著說,“每一代的鏡女王都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她當然有資格成為我的收藏品。注意到她脖子上的紅線了嗎?因為她是刎頸自殺的。我花了很大一筆錢才得到了她。”

第二個水晶櫃裏是個披著黑色盔甲的男人。

“傳說中的黑騎。據說黑騎士是‘死亡’的坐騎,古代七國耗盡了所有的兵力,試圖在北方冰原上剿殺他。我在一塊萬年玄冰裏發現了他。人們說死之騎的重現代表著末日的到來。但是誰知道呢?反之我隻是個生意人,這隻是我的收藏。”

一個小一點的水晶櫃裏盛放著一個白發蒼蒼的頭顱。

“大智者,裝滿了知識的頭顱,我對這樣偉大的人物隻有敬意。智慧是金錢買不來的東西。可惜我的大腦袋都用來思考怎麽賺錢了。”

大廳裏有許許多多的水晶櫃,每一個水晶櫃裏,有的是人,有的是人身體的一部分,有的是寶物,有的還空著。

“死者應該安息。對死亡應該心存敬意,而不是展示它。”亮眼睛輕輕說,“這不是黑巫女對待死亡的方式。”

“如果我說,其中有一些標本就是你們黑巫女賣給我的呢?”小侏儒咧開嘴,“健康的、完好的身體總是供不應求,內髒器官和完整的手足早已被各國的醫館訂購一空。博物館訂購的是人體標本,所以對死者的外貌有較高的要求。也有的地方對身體不是很挑剔。據說北方的某個國家發生了前所未有的饑荒,訂購了數量驚人的貨物。我們很少過問貨物的用途。”

黑巫女低頭,在心裏默默吟唱給死者的安魂巫唱。

他們走過這些水晶櫃,來到大廳的黑暗深處,那裏有一麵特別的鏡子。在他們走到跟前時,鏡子亮了起來。

亮眼睛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但是鏡子裏的人和她本人又有點不一樣。現實中的她穿著黑巫女的黑布長袍,臉色蒼白。而鏡子裏的那個她,卻穿著白色長裙,有淡淡的笑容。唯一相同的地方是,她們都有一雙比星辰還要明亮的眼睛。

“這是什麽?”她問。

“這是真實之鏡。每個人都可以從裏麵看到自己真實的樣子。世界上隻有這一麵。這是我和鏡女王交易來的。”小侏儒說,“隻要你帶那個人到這裏來,隻要他看到了真實的樣子,我們就可以用古代的整容術,幫他恢複自己的麵孔。”

“這樣就可以?”

“這樣就可以了。”

“我會帶他過來。”亮眼睛說,“我願意和你交易。”

小侏儒抬起頭,露出嘲諷的笑容。他豎起一個指頭。

“但是我要訂金。”

“訂金?”

“我做生意的規矩是,先付錢,後交貨。”

亮眼睛咬了咬嘴唇。

“你需要多少訂金?我沒有帶很多錢。”

“訂金並不一定是錢,”小侏儒說,“也可以是別的東西。”

“別的東西?”

“請摘下你的頭罩,巫女。”他忽然奇怪地說。

亮眼睛掀起了黑布頭罩。小侏儒看了她一會兒。

“我要你的一雙眼睛。這就是這次交易裏,你需要付出的東西。你的訂金和貨款,你的眼睛。”

亮眼睛有些困惑地看了看小侏儒,又看了看鏡子裏的自己。鏡子裏的白裙女孩對她搖了搖頭。

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布衣服,衣服很幹淨,隻是有的地方打著補丁。

“你要我的眼睛?”

“是的,我要你的一雙眼睛。”小侏儒說,“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是夜空裏明亮的星星。這很少見。我想收藏它們,就跟這裏所有的藝術品一樣。當然,沒有了眼睛,你會變成瞎子。但是我會完成交易,幫你的朋友恢複以前的臉。一切都很公平,不是嗎?”

房間裏寒意沁人,沉默讓言語凍結成冰。口鼻間呼出的霧氣帶走了身體裏最後的暖意。亮眼睛站在那些仿佛還活著的藝術品中,好像她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個。她會變成什麽?也許人們會這麽說,她是南國的黑巫女,是巫女們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孩子。她的眼睛亮如星星,所以她的名字是亮眼睛。現在她是一個穿著黑布長袍的黑巫女,清理屍體,給死者入殮。除了這些死人,沒有活著的人記得她,沒有人知道她,沒有人注視過她。

隻有一個人凝視過她。

她看著鏡子裏的那個穿著白裙的年輕女孩。那個女孩明亮的雙眼望著她。她不由閉上眼睛。一旦閉上眼睛,就好像回憶起了年輕的士兵。那個士兵的微笑多麽溫暖啊,好像從來不知道死亡為何物;好像他的眼睛裏,隻有她一個人;好像她的全部世界,她以往所有微不足道的、死氣沉沉的生活,都被他的凝視照亮了。她好像從一個很孤獨的夢裏醒過來了一樣。撲克臉,她在心裏輕輕說出他的名字。

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有個聲音說。

是的,我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這樣做,我永遠不後悔。

“你想好了嗎?”

她睜開雙眼。明亮清澈的目光仿佛星光從夜空傾瀉而下。所有的死物都忍不住歎息,所有心髒跳動著的活物都屏住了呼吸。

“想好了,我答應你。”她說,“你拿走我的眼睛吧。”

小侏儒凝視了她很久。很久後,他露出了招牌式的嘲笑。

“我們成交。”

亮眼睛離開後,小侏儒回到黑暗而冰冷的收藏廳。他坐在一具平放的水晶棺材上,手裏拿著一個水晶瓶子。瓶子裏是兩個眼球。現在它們不再明亮了。

“為什麽你要這雙眼睛?”

“我想起來十幾年前的傳聞。以前有一個人類的亞種。這個種族的人,有時會誕生出奇特的眼睛。他們的眼睛明亮清澈,比任何鑽石都要珍貴。因為擁有這樣明亮眼睛的人,是那麽稀有,於是就成了獵人們的目標。他們的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最後一些,生活在南方一個偏僻的小村莊裏。有一個預言說,亮眼睛會毀滅這個世界。可能是因為這樣,在一個晚上,那個村莊裏所有的人都被殺死了。這個種族也就此滅絕了。”

“是誰動的手?”

“獵人?野獸?還是國王的軍隊?誰也不知道。”

“剛才這個黑巫女,是最後一個亮眼睛嗎?”

“她的名字就是亮眼睛。”

小侏儒舉起瓶子,端詳裏麵的眼球。然後對著黑暗的大廳,對著那些收藏品說。

“亮眼睛毀滅世界的預言,和你有關係嗎?”

“和我沒有關係。毀滅這個世界,我一個人就夠了。”

收藏品其中之一說。

小侏儒點點頭,把瓶子放在了一個水晶櫃子上,和鏡國的女王、恐怖的黑甲騎士、睿智的頭顱以及其他所有的珍貴的藝術品,收藏在了一起。

7

亮眼睛回到了自己的家。她的家是一個小木屋,就在巫女林的邊上。地方雖然很小,家裏也很簡陋,但是她一直把這個小小的家收拾得幹淨明亮。院子裏她還有個不起眼的花園,花園裏種著幾種不起眼的花朵,還有味道芬芳的草藥。現在她看不見這些了,隻能憑著記憶,靠觸摸來感受這些。她摸到花朵的花瓣,摸到草莖上的露珠。她聽見畫眉在樹上鳴叫,狐獾笨拙地鑽進柵欄等待她喂食。

她感受到這些,於是就不難過了,因為就算自己看不見,這裏的一切並沒有什麽改變。

隻是撲克臉不在這裏。

說來有點奇怪,自從她失去了眼睛以後,他過去的樣子反而更鮮明地出現了。鮮明得好像他就站在身前。她聽不到任何和撲克臉有關的消息。雖然他一直沒有回來過,可是亮眼睛覺得,總有一天,他會回來這裏。他會回來看望她,哪怕隻是一眼。

那時就可以告訴他好消息了。你可以變回原來的你。雖然我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但是我也希望你成為你自己。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她漸漸習慣了雙目失明,幾乎都忘記了自己曾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有一天,她正在小花園裏收拾藥草,忽然聽見木門打開的聲音。她遲疑了一會兒,直起腰來。

“撲克臉,是你嗎?”她問。

時間好像在那一瞬間停滯了,然後她聽見了一個那麽熟悉的聲音。

“是我。”

她慌忙擦了擦臉,抬起頭。

“你回來了。你還好嗎?”

他沒有回答。但是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微笑,在他僵硬的臉的掩蓋下,那一絲心裏的微笑。但那一絲微笑很快就消失了,像陽光消失在沒有亮光的深井裏。

因為他看見了。

撲克臉看見了黑巫女的臉。她的眼睛沒有了,眼窩裏隻剩下兩個黑色的洞。

“亮眼睛,你的眼睛呢?”

“我的眼睛?哦,我有事需要用它們來交換。沒關係的,”她用眼洞看著撲克臉說,“現在的我好像比過去看得更加清楚了。你剛才是笑了吧?”

巫女的手碰到了他臉上的銀麵具,往後縮了縮。他摘掉麵具,遲疑了一下,慢慢把沒有感覺的臉埋進巫女溫暖的手掌裏。

“我知道把你變回原來模樣的方法了……”黑巫女說,“你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撲克臉很久沒有說話。

“亮眼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發誓,”他抬起沒有表情的臉,注視著巫女空洞的眼窩,說,“我一定會把你的眼睛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