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冰姑娘

1

“亮出你的身份,我們才能讓你進入極北城,”城門口的衛兵說,“不然你就等著排隊吧,排到老死為止。”

衛兵穿著有些破爛的盔甲,攤開手掌,等待入城的人把金幣、銀幣和珠寶首飾放上去,然後放他們進入這座邊境要塞。這是最靠近北邊的地方,沒有人知道這個要塞是在防守什麽,但是它現在已經成了繁華的城市。

輪到她時,她想起自己隻有一匹馬,而且馬腿已經瘸了。現在她不知道怎麽求這些衛兵放自己進去。士兵命令她露出麵孔,看她是不是逃亡的通緝犯。她就脫下了兜帽。

衛兵們愣了幾秒鍾。

“你進去吧。”衛兵說,“城裏麵要暖和一點。”

她於是就進去了。等她通過城門,走遠了後,守城的衛兵討論起了剛才看見的麵孔。

“好像沒錢,但挺漂亮的。”

“麵孔很精致,都凍白了,有點像是瓷器。”衛兵說,“那種東方的,最脆弱和美麗的,供拍賣和欣賞用的瓷器。”

他們望了一會兒她的背影,轉回頭,問下一個進城者討要財物。

城市是環形的,分為裏城和外城。走在外城的環形街道上,遠遠地可以看見裏城的建築。那裏仿佛是用水晶造就的華麗的宮殿,每幢仿佛都像是透明的冰塊一樣,反射了北地昏黃的夕色,好像有跳舞的音樂從宮殿裏傳來,有燭火,有風趣文雅的談吐,有貧窮的人夢想中的一切。

而外城……外城隻有破敗的屋子和衣衫襤褸的人們。

她眺望那些水晶宮殿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拉她的衣擺。低頭一看,一個瘦得像猴子一樣的男孩,正用乞求的目光看著她。

“姐姐,這位姐姐……你可以給我點錢嗎?你可以給我點吃的嗎?”

她從口袋裏找到最後一塊銀幣,放在男孩手上。男孩看見她的臉,呆了一會兒。

“謝謝姐姐。又好看,又好心的姐姐……你不是這裏的人是嗎?是南方來的嗎?”

“我從東方來的。我的名字叫瓷器。”她說,“這裏有能住下來的地方嗎?”

“裏城有五星酒店,還有賭場,但是價格很貴,隻有貴賓才能住下來。你很有錢嗎,瓷器姐姐?”

“我沒有錢了。”

“你可以住在我家,要是你不介意我媽媽生病了。”

她跟著小男孩回家,一個小小的屋子。屋子裏麵有個生病的婦人,病人身上開滿了灰色的小花。灰色的花朵隻有指甲蓋大小,盛開在皮膚的表麵。

“你的媽媽怎麽了?”

“她得了灰麻花。”比猴子還要瘦小的男孩,眼神比暮色還要黯淡,“已經開花了。媽媽已經動不了了。”

“治不好了嗎?”

男孩搖搖頭。

“這個城市不歡迎沒有錢的人,有錢人住在裏城,一年四季溫暖如春,窮人都住在外城,還會患灰麻花。你為什麽要來這裏?”

但是她也不知道為什麽要來這裏。

執行命令的那群人帶走了她和木偶師,她不知道要被帶去哪裏,也許是要木偶師去辯解,辯解為什麽要做出第三個木偶。但是路上他們遇見了暴民,非常多的暴民,圍住了他們。他們舉著燃燒的鬆樹火把,要檢查每個人,看有沒有非法的木偶假裝人類混進來。他們當然看見了她。

“她就像畫出來的一樣!她就像畫一樣美麗!世界上不可能有這樣的女孩!她一定是木偶!”

暴民們衝散了隊伍,把她和父親的木流馬分隔了開來。她被拉住了腳,快要被人從坐騎上拽到地上。這時候,冰冷的白霧籠罩了周圍。有人救了她。

當男孩出去乞討了,屋子裏隻剩下她和身上開花的病人時,瓷器開口說話了。

“你為什麽要帶我來這裏?”

一個白色的人影漸漸出現在她麵前,看著像是個男人,很瘦的男人。他穿著白色的長袍,但整個人感覺都是透明的,如同冬天的白霧。他有著尖耳朵,冰藍色的眼睛。他在她麵前低著頭,仿佛是她的奴仆、長輩,或者愛慕者。

“以後你會知道的。”

“你為什麽要救我?你是誰?”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我是木偶村的瓷器,我的父親是木偶師,我是他的女兒。”

“不,你不是。”冰藍色的眼睛說,“你甚至不是人類。”

“因為我的身體是玉石做的嗎?”

對方垂下了冰藍色的眼睛,然後就像失望的霧氣一樣消失在了她的麵前。

2

她有種錯覺,自己好像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木偶村,可能是因為她住在猴子男孩的家裏,附近都是像猴子男孩一樣的小孩子,他們又髒又瘦,不過世界上所有的孩子長得都差不多。她想起木偶村的那些野孩子,那些野孩子有事沒事就扒著牆頭叫她“瓷器姐姐”。她會做一些點心給他們。他們往往在做了惡作劇後,像一群野貓一樣溜之大吉。

外城的這些小孩也開始叫她“瓷器姐姐”,可是她沒有點心給他們。這些孩子都住在附近,被守城的衛兵們稱為“外城的髒孩子”。這些孩子就跟猴子男孩一樣瘦小,家裏往往都有個親人得了灰麻花。

灰麻花是這裏的流行病,得了灰麻花的人無藥可救。

她聽父親說過灰麻花。有一次他帶她去北國修理壞掉的偶人,說起更遠的北方。她是父親從更遠的北方帶回來的。更遠的北方應該是她的出生地。父親說起了北方的嚴寒,說起那裏罕見的病症,人的身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當花朵全部盛開的時候,病人也就死了。

現在還沒有人知道灰麻花的治療方法。她想起父親說的話,寒冷會加快灰色花朵的開放,隻有溫暖能減緩它。這也可能是灰麻花始終沒有蔓延的原因,它隻存在於北方某些寒冷地區。

在她住到猴子男孩家裏的第二天,男孩媽媽身上的花朵就盛開了。衛兵們擋開號啕大哭的男孩,將花朵收集在一個精致的盒子裏,然後把死者裝進麻袋,丟在離城市很遠的冰原上冰葬,冰原上的野獸會吃掉一切可以吃掉的東西。

“小猴,小猴,別再哭了,喝點南瓜粥吧。”她勸哭泣的小男孩說。

“其實我沒有很難過,媽媽一定是去了一個暖和的地方。”男孩說,“瓷器姐姐,你的媽媽還在嗎?”

她呆了一下。

“我沒有媽媽,我從小是爸爸帶大的。”她說。

“你多可憐啊,瓷器姐姐。我至少和媽媽一起生活過。”男孩說,“來,姐姐,喝點南瓜粥吧。”

在男孩睡著以後,白色的霧氣裹著冰藍色的眼睛出現在了她的麵前。

“你有我父親的消息嗎?他現在安全嗎?”她問。

“他是普通人,最多會被關起來。隻要你不回去,他就不會有事。”他說。

“灰麻花是怎樣一種病?有治療的辦法嗎?”

他望了她一會兒,垂下了眼睛。

“我不想告訴你。”他說,“這是個古老的方法,古老到連人類自己都忘記了。”

“告訴我!”

但是沒有回音,對方消失了,隻留下了沉默的霧氣。過了一會兒,屋內忽然有了輕不可聞的歌聲。是男孩在熟睡中哼起了歌。

“冰姑娘……冰姑娘……比所有的冬天都要冷……冰姑娘的心碎啦……天上就下雪啦……”

她低頭看了看靠著自己睡著的男孩,在男孩的頭頂上,發現了一片灰色的葉子。

3

瓷器把身上的首飾一件件地賣掉了,給這些髒孩子買吃的和穿的,她自己不是很怕冷,因為畢竟她的身體和普通人的身體不一樣。她把兩個耳環分給了兩個因為撿一塊饅頭打架的小男孩,他們開心地分掉了饅頭,然後把耳環帶回了家裏。

她還把紮發髻的白玉簪子送給了一個小女孩。女孩的三個哥哥都因為開荒,凍死在冰原上。

這些孩子都叫她“善良又好看的瓷器姐姐”。外城的孩子都知道了有一個比東方的瓷器還要美麗的少女住在這裏。他們像餓了很久的老鼠一樣,聚在她的身邊。有的孩子身上已經開始有了花骨朵,但是他們每天還是跑來跑去地乞討,直到灰麻花盛開,於是衛兵就從死掉的孩子身上采集花朵。

沒有人知道灰色的花朵去了哪裏。據說會做成某種珍貴的藥煙,抽這種藥煙是身份的象征,而且會帶來無法理解的快樂。

白天暖和的時候,瓷器就騎著木流馬,讓猴子男孩坐在身前,他們一直走到靠近裏城的廣場,聽那些水晶窗戶後閃現的歡聲笑語。那裏的人們舉止文雅,在溫暖的房間裏穿著單薄的夏裝,壁爐裏的篝火日夜燃燒,火光照亮了宴會上的紅酒。那些漂亮的女孩們,舉著酒杯走來走去,她們穿著好看的裙子,肢體那麽柔弱,像一朵朵五顏六色的鮮花。

路燈亮後,她才帶著猴子男孩回家,點上爐子,讓他裹著厚厚的毛毯入睡。北方的每一天都是冬天,但是每個夜晚都比前個夜晚更加寒冷。有時猴子男孩會在睡前哼唱一首名字叫《冰姑娘》的兒歌,北方王國所有人都聽過這首歌。瓷器聽外城的很多孩子都唱過。她差不多也學會了。

冰姑娘,冰姑娘,

冬天是你的屋子,我們住在你的屋子裏。

冰姑娘,冰姑娘,

你多好看啊,每個看見你的人都變成了一塊冰。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凍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時候,天上就下雪了。

“你們從哪兒學的這首歌?”

“媽媽教我的,她說她的媽媽教她的。”

“這首歌裏唱的冰姑娘是誰?”

“冰姑娘是冬天的精靈,傳說她守護著我們和冰雪。”

“你看見過她嗎?”瓷器問。

“沒有,我想她一定很漂亮,”猴子男孩說,“可能就和瓷器姐姐你一樣漂亮。”

她隨身帶的東西很快都送完了。最後送出去的是父親親手給她做的木流馬,木流馬是上好的橡木做成的,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已經跟著她很多年,她騎著它去了很多地方,而且還靠它逃離了險境,在逃跑的路上,它的後腿瘸了,一直都沒修好。她把瘸腿的木流馬送給了附近的砍柴人,他們每天都從山上背一大捆幹柴,去裏城交換口糧,卻連一根木柴都舍不得留下來取暖。

砍柴人給了她一小籃木炭,她把這些木炭分成幾堆,每次爐子快要熄滅時就往裏麵添一點。木炭一點點地都變成了炭火,炭火漸漸變成了冷灰。屋子裏又變冷了。

猴子男孩昏睡了過去,臉上、脖子上、手臂上的灰麻花綻開了花瓣。瓷器抱緊了這個瘦小的身體。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悲傷,盡管她不是真正的人類,淚水還是盈滿了眼眶。她哭了起來,這些淚水就跟透明的珍珠一樣,順著她瓷器一樣的臉滑落下來,滴在男孩的臉上。

“這是你第一次流淚嗎?”白霧裏的男人問。

“是的,我以為我不會哭的,”瓷器說,“隻有真正的人類才懂得哭泣。我現在才明白這是怎樣的感受。”

“那些灰色的花……”

瓷器向懷裏的男孩看去。男孩身上的灰麻花迅速地枯萎了,沒過多久,男孩就睜開了眼睛,臉上還殘留著她的眼淚。

4

男孩身上的灰麻花在第二天就全部消退了。灰麻花被少女的眼淚治愈的消息,很快就在外城傳開了。越來越多的病人來到了瓷器住的屋子外麵,想要得到她的治療。

這些人裏,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大多數是窮人,但是也有看起來很富有的人。他們有的自己身上開著灰色的花,有的是陪著家人來的。有的人已經動彈不得,有的人已經奄奄一息。

有個頭上開著灰色小花的小女孩蹲在門口。瓷器走出屋子的時候,小女孩怯怯地拽住了她的袖子。

“姐姐,姐姐,你能治好我嗎?我把我所有的糖果都送給你。”

她所有的糖果是雙手捧著的幾塊冰糖。

瓷器接過了女孩手裏的冰糖。女孩的手臂顫巍巍的,好像快要折斷的細樹枝。瓷器忍不住低下了頭,眼淚滴到了那幾塊冰糖上。

那幾塊冰糖被分給了最早等候的幾位病人。他們無一例外都痊愈了。

越來越多的病人聚集到了男孩的家門口。一輛高大的馬車驅開了東倒西歪的病人,停在了門前的街道上。隨從打開車門,穿著裘皮大衣的人從車裏露出模糊不清的臉。

“請問東方來的瓷器大夫住在這裏嗎?”他問。

“我是東方來的瓷器。”瓷器說。

“我是本城的執政官。”裘皮大衣說,“我希望你能為我的孩子治病,就是和這些外城人一樣的灰麻花。另外,你要比真正的瓷器還要精美。”

“謝謝。你的孩子在哪裏?”

執政官指了指裏城那些晶瑩剔透的水晶宮殿。

“裏城。”他說,“裏城歡迎你的大駕光臨。”

瓷器乘坐執政官的豪華馬車進入裏城。馬車一直開到裏城的中心,一座最為高大的宮殿。水晶幕牆隔斷了外麵的嚴寒。他們登上了宮殿的頂樓。頂樓隻有一幢單獨的房間,透過玻璃窗戶可以看見全城的風景。天色已經漸漸暗淡,裏城燈火輝煌,外城則像黑暗的河流圍住了璀璨的寶石。

“孩子呢?”瓷器問。

手推車推來了昏睡中的男童,男童的臉上已經覆滿了花瓣。瓷器拿出沾了淚水的冰糖,放入男童口中。過了一會兒,那些花瓣漸漸枯萎,男童臉上露出了紅潤的膚色。

“真是淚到病除。關於你的傳聞一點不假。”執政官已經脫掉了裘皮大衣,換上一件真絲襯衫,“真是太好了,你真是上天派下來的使者,專門來解救我們的。”

“我可以回去了嗎?”

“請你先留在這裏休息好了,我們要好好酬謝你。你先把這個房間當成自己的家好了,”執政官笑著說,“我們還有很多病人想要獲得救治,很多很多,很多的病人……”

執政官走出了房間,大門關上了。

瓷器被關在了水晶宮殿的頂樓。

5

他們給她送來美酒佳肴,華衣美飾。但是瓷器和普通人不一樣,並不需要這些。他們索取的東西很簡單,她的眼淚。有時他們會把病人直接帶到房間裏,讓她感到難過,掉下眼淚。但是這樣明顯有點太浪費了,於是後來他們就用水晶瓶子收集她的眼淚,然後灑在很多的冰糖上。這些冰糖就成了治療灰麻花的特效藥,以至於後來人們隻要提到冰糖,指的就是沾了少女淚水的冰糖,這種冰糖略微帶點淚水的苦澀味,所以被人們稱為苦冰糖。

執政官像保護昂貴的珠寶那樣保護著瓷器,不讓任何人接近她。在瓷器的再三懇求下,隻有猴子男孩獲準來探望。他和她說起外麵的情況,說到苦冰糖要比黃金還要昂貴,被裏城壟斷了,隻有非常有錢的人才能買得起,外城的那些病人仍舊開花死去。聽到這裏,瓷器忍不住偷偷哭了起來。她悄悄將掉下的眼淚交給了男孩,讓他帶回去治愈外城的窮苦孩子。

盡管她仍舊為那些生病的人難過,盡管她很願意幫助他們,可是漸漸地,她的眼淚越來越少。那些開花的病人依舊奄奄一息,可是她卻哭不出來了。人們起初以為她是在消極怠工,後來又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

“你看,那些人多麽可憐啊,你沒有感覺到嗎?他們的人生仿佛就是為你的哭泣而準備的,隻有你才能救他們,隻要你哭了,你的每一滴眼淚都能救活一個人,你就硬得起心腸不流淚嗎?”執政官說。

她呆坐在**,茫然地看著這些需要她眼淚的人。

很快,她的名聲從救苦救難的聖母,變成了鐵石心腸的女人。富人們等待在水晶宮殿的門口,窮人們圍在裏城的入口。

“那個女人為什麽不哭了?”他們搖晃著柵欄,詢問看守宮殿的人,“她怎麽心腸這麽硬!連眼淚都不肯施舍!她是想要錢嗎?”

“她想要多少錢?隻要我們給得起,我們都會給的!”住在裏城的人說。

“我們沒有錢,我們隻有命!不給我們你的眼淚的話,我們就拿命和你換!”住在外城的人說。

執政官站在宮殿頂層的露台上,俯視下麵舉著火把的人群。晚上的寒風大了起來,夜空低垂著黑色的雲團。

“暴風雪快來了。”他朝下麵啐了一口唾沫,回到暖和的屋裏,“她真的沒辦法流淚了嗎?下麵的人都快要暴動了。”

很多穿白袍的醫官圍在一起檢查瓷器。

“可能因為經常哭泣,對悲傷的敏感度已經降低。她的心不那麽善良細膩敏感,變得和我們差不多了。”有一個說。

“無疑她的淚腺已經幹涸,很可能以後也沒辦法生產我們想要的淚水了。”另一個說。

“那其他部分呢?比方說血液,是否具有和淚水一樣的功效?”執政官問。

“她和人類的體質不太一樣,體內不存在血液。”第三個說,“她的身體是由某種珍稀的玉石製造出來的,很可能是玉石具有治療的功效。”

“試一下。”

執政官點了下頭,然後微笑著轉向瓷器。

“你也不會反對的吧,善良的瓷器,畢竟,這都是為了救人。”

“沒有關係。”瓷器說,“你們可以試一下。”

他們切除了她左手的一小節尾指。一小節尾指被分成更多的小份,有的研磨成粉,加在了葡萄酒裏,有的仍舊做成了冰糖。

全都有效,病人身上的灰色花朵都消失了。

幾天以後,他們取走了她的整個左手。

6

瓷器裹著被子望著窗外,暴風雪快來了,暴風雪帶來了凍僵的群鳥,這些遷徙的鳥在天上飛著飛著就凍成了冰,仿佛下雨一樣打在屋頂。窗口的冰花凝結成蜘蛛網的形狀,她好奇地用手指去點蜘蛛網,但是她的左手已經不在了,整個手臂都被切走了。

“第一場暴風雪過後,這裏就會不一樣了。但你的手不會再回來了。”

白霧中的男人已經好久沒有出現了。聽到他說話,瓷器覺得有些親切。

“你好久沒來了。”

“你為什麽不反抗?”

“如果我的身體真能治療他們的話。因為他們都很可憐。能夠幫助這裏的人,我感到很滿足。”

“他們切走了你的左手,接下來會切割你的腿。他們切割掉你的腿,就會敲下你的牙。他們敲下你的牙,就會挖走你的眼。他們一定會這麽做的。”

“為什麽?”

“因為他們是人類。貪婪、無知、不懂感恩和畏懼,殘忍又愚昧的人類。”他說,“你救的,就是這樣的人。”

“是你帶我到這裏來的。”她說,“如果你不是人類,你是誰?”

白霧沒有回答。

她好像聽見有人在唱歌。孩子們在唱《冰姑娘》。“冰姑娘,冰姑娘,冬天是你的屋子,我們住在你的屋子裏。”她模模糊糊聽到,好像有很多的小孩子在樓下喊“下雪啦下雪啦”。

可能是上一個早上,拿走了她的左腿,也可能是上上個傍晚,他們拿走了她的右腿。她一直覺得很累,一直昏睡在那裏,聽著兒歌。她好像聽到了木偶村的野孩子們唱《鐵男孩》。鐵男孩是她的哥哥,那個像鐵塊一樣堅硬、比猛獸還要強大的男孩,從來不知道害怕和退縮。人們說他殺了人,違反了木偶原則,所以被通緝流亡了。鐵男孩去了哪裏?他還會來保護她嗎?

後來她有了弟弟,木偶師的第三個孩子。一個獵人女孩帶來了一顆保存在銀匣子裏的心,一顆人類的心。木偶師用溫血木做成了第三個孩子的身體。木偶心,這是他的名字。弟弟是個瘦弱的少年,他會被人們抓捕嗎?那個獵人女孩會來帶走他嗎?

有人走進了房間。那些人又過來了,過來拿走她的身體。

為什麽我不害怕呢?

可能是因為,我不是人類吧。

暴風雪要來了,她想,街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

這次他們拿走的是她的兩隻耳朵。

隔了一天,他們拿走了一隻眼睛。

“剩餘部分不多了。”

“是啊。而且暴風雪要來了。今年的暴風雪好像要比往年大很多,狂風都是從北海的盡頭吹來的。”

“看她的樣子,撐不到暴風雪結束了吧。”

“還有很多長了灰麻花的人。她用完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治療灰麻花的特效藥了。”

“所以是限量版,執政官打算辦一次隆重的拍賣會,把她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據說連南方最大的交易都市公平城都來了使者參加拍賣。”

“可惜已經殘缺成這副樣子了,記得以前還挺好看的,像東方的瓷器一樣好看。”

瓷器睜開了唯一的左眼,看見了執政官麵目模糊的臉。

“你為我們做出了巨大的奉獻,你救了很多人。”他麵帶褒獎的笑容說,“等暴風雪後,我們要給你做一個雕像,來紀念你。這個雕像會矗立在廣場的中心,就和你一樣美麗。”

就和我一樣美麗,真的嗎?她想。

她艱難地坐起身子,靠在窗邊。窗外大雪紛飛,即便黑夜也被染成了白夜。白夜映出了她的樣子。她沒有雙腿,沒有耳朵,少了一隻眼睛,嘴裏的牙齒也被敲掉了幾顆。她現在已經不像是以前那個美麗的少女了,她現在甚至都不像人類,更像那種醜陋的、殘缺的、在黑夜裏匍匐哀號的怪物。

我從哪裏來?她想,我是誰?

有時候她會問父親,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是從垃圾桶裏撿來的嗎?木偶師笑了,停下手裏的活兒,摸了摸她的腦袋。

“你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玉。我尋找了好久才在海邊找到的,就在一塊浮冰上。”

“為什麽我不像哥哥那樣是鐵的?”

“因為你是一塊溫暖的玉,就和人的心一樣溫暖。”

“那我到底是玉石,還是人類?”

木偶師領她到鏡子前麵,鏡子裏的是一個溫潤如玉、眉目如畫的少女,像東方的瓷器一樣精致。連那些野孩子見了她也會吃驚地張大嘴巴。野孩子們叫她瓷器姐姐。

但是在白夜裏,這些記憶都消失了,風雪卷起了別的畫麵。

很多的人,他們抓住了鐵男孩,拆毀了他,零件掉了一地。他們點燃了木偶心,對著火焰哈哈大笑。他們的身上長滿了灰色的花朵,伸出手拚命要抓住她。

“你為什麽不哭呢?你不哭還有什麽用呢?”

她的身體一塊塊碎裂,露出了玉石的本色。她是殘缺醜陋的怪物,坐在窗前。

死是什麽感覺?

她不知道。她隻是非常害怕,非常委屈。就像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一樣,被所有人拋棄了。每個人都向她索取,就仿佛她沒有感受。每個人都不把她當人看,仿佛她生來就是被傷害的。

哪怕她比所有人都要善良。

你現在還覺得你和人類一樣嗎?你現在還想像人類一樣嗎?

瓷器最後一次哭泣了起來,從空洞的眼窩裏流下一顆鮮紅色的淚珠。

暴風雪來了。雪花騎著狂風,瘋狂地擊打著窗戶。

她用盡力氣舉起右手,食指點在了玻璃上。

“還給我,把所有一切都還給我!”

窗戶被狂風卷開了,風雪湧了進來,覆蓋在了瓷器的身上。

7

執政官帶著衛兵衝進房間。

“快點,不要讓她逃……”

但是他吃驚地發現瓷器並沒有逃走,那些冰雪在她的身上凝結起來,凝結成了新的手臂、雙腿、耳朵,甚至是眼睛。一切都像是冰雪那樣潔白晶瑩。

一個新的身體。

他們聽見瓷器的身體裏傳來某件東西碎裂的聲音,然後她轉過身來,冰冷的眼睛穿過了他們。她抬起食指,對著執政官指了一下,執政官的身體被冰雪一層層地凍結了,就像雕像一樣傻站在原地。

衛兵們剛想攻擊瓷器,一團白霧籠罩了他們。當尖耳朵的男人收起白霧後,那一隊衛兵已經凍在了一個大冰塊裏。

執政官的冰雕碎裂了,變成了一堆碎冰。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了。你是誰?”她問。

“我是你的奴仆、你的隨從和你的族人。人們稱我輩為冰魔,我們是精靈,冰的精靈。”

“那我呢?”

“你是精靈們的主宰,新一任的女皇,我的職責就是找到你。”

瓷器走到露台上,冷漠地看著暴風雪肆虐的裏城,她輕輕吹了口氣,所有的暖爐和篝火都熄滅了,裏城的所有人都凍成了冰雕。過了一會兒,她輕輕歎了第二口氣,外城的人們也都被冰雪覆蓋。現在不管裏城和外城都變成了死城。曆史學家以後叫這個城市“冬宮”。

瓷器踩著暴風雪回到地麵,身後跟著冰精靈。她走出裏城,走到外城的環街,從一座座冰雕旁走過,她曾經為這些人哭泣。

一個瘦小的身影從冰雕堆裏爬了出來。

“瓷器姐姐,是你嗎?”猴子男孩說,“你是冰姑娘嗎?”

她伸出手,把一粒鮮紅色的冰珠放在男孩手心裏,沒有回答,然後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出了城門,往更北的北方走去。

男孩雙手捧著這顆凝結的紅色淚珠,好像聽見了哪裏傳來的兒歌。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凍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時候,天上就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