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鐵男孩

1

從前,有一個男孩,他是鐵塊做出來的。

他的胳膊是鐵的,手指是鐵的。

他的關節是螺絲擰起來的,他的兩條腿像是灌了鉛。

鐵男孩從來不會哭,因為他的心腸也是鐵做的。

他的力氣最大,沒有人能把他打趴下。

可是沒有人和他玩。

他的身體沒有溫度,他的皮膚像鐵一樣冷。

因為他是鐵做的。他是鐵男孩。

野孩子們在村莊外麵的空地跑來跑去,一邊大聲唱著童謠,一邊玩打仗遊戲。遠處菩提樹的樹蔭裏,一個戴著兜帽的男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馬背上,望著這群玩鬧的野孩子,仿佛在聽這首童謠一樣,呆呆出神。

“嘿,小子。”他的坐騎說,“你在想什麽?”

“過去的事。”他說。

“人類的想法真是奇怪,我不是很了解你們。”他的坐騎說,“我和你們的算法不同。”

“我不是真正的人類。”他說,“就好像你不是真正的馬兒,蒸汽。”

坐騎從鼻孔裏噴出一大團白色的霧氣,仿佛古老世界的火車即將啟動時那樣發出長鳴。

“是的,我忘了人們以前怎麽叫你的了。他們以前叫你鐵男孩。那些熊孩子還給你編了首兒歌。”

現在沒有人再叫他這個名字了。他已經成為鋼鐵城堡的主人,冷漠高地的擁有者。人們帶著畏懼和敬意,稱他為鐵王子。

鐵王子除下手套,慢慢抬起手臂。日光穿過菩提樹的樹葉,落在他的右手上。手背的鉚釘關節已經磨損了許多,滿是交錯的擦痕,幾乎都是刀劍留下的傷口。兜帽把半張臉都罩住了,看不見他的表情。

“再不打仗,我就要生鏽了。”他說,“我們走吧,蒸汽。”

坐騎的鼻孔裏噴出一大團蒸汽。他們離開樹蔭,慢慢向大路的另一頭走去。野孩子們還在唱著童謠,稚嫩的嗓音一直飄到很遠的地方。

鐵男孩想變成真正的男孩。

鐵男孩離開了家。

騎著冒著蒸汽的馬。

他們打敗了許多怪獸。

誰都打不過他。

因為他才是最厲害的怪物。

大人們說,再不睡覺的話,鐵男孩就過來了。

鐵男孩會變成你。

你會變成鐵男孩。

2

男孩抬起手臂,好奇地對著陽光看著自己剛裝上的右手,光線是那麽明亮,男孩不由眯了一下眼睛。手背上的五顆鉚釘還都是嶄新的,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爸爸,我什麽時候可以出去玩?”

一個木工師傅打扮的男人正在給男孩的膝蓋擰上最後一個螺絲,就像一個慈愛的父親那樣,摸了摸男孩的腦袋。

“很快就可以了。”

“昨天你給我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裏用木頭做成的男孩,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我的鼻子也會變長嗎?如果我說謊的話。”

“我覺得你的鼻子不會變長。因為你沒有這個設定。怎麽,你很想要個這樣的鼻子?”

男孩猶豫了好一會兒,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聽到他們說,你是天下最好的木偶師,沒有人比你更會做木偶了。我也是個木偶,是不是?”

“你不是木偶,你是我的孩子。”他的父親說,“你是一個鐵男孩。所以你會是世界上最堅強的男孩。”

木偶師拿起一個小鐵錘捶了下男孩的膝蓋,結果他的小腿條件反射地跳了一下。木偶師一下子就被踢飛了,飛到院子另一邊,撞到一堆木頭刨花裏。

鐵男孩跳下桌子,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地挪過去。

“沒事沒事,剛才那個是膝跳反射,說明你的中樞神經準備好了,”木偶師頂著滿頭的刨花笑起來,“你看你可以在地上走了。”

男孩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站在地上。他像剛學會走路的嬰兒那樣走得東倒西歪的,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但是幾步以後他就掌握了平衡,身體越來越聽使喚,兩條腿擺動得越來越自然。他的步子越邁越大,然後忽然間就跑了起來,跑得越來越快,本來用來支撐的竹夾板都被甩掉了。他邁開大步,興奮地奔跑著,在院子裏跑了一圈又一圈,然後一口氣跑出了大門,跑向外麵一望無際的金色麥田。

“跑吧,鐵男孩,跑起來!Go!Go!Iron Boy!”

他開心地大叫起來,簡直要飛起來一樣。

3

從某一方麵來說,他是個笨拙的小孩。因為他的身體全部是由鋼鐵的零件組成的,所以動作總是顯得有些滑稽。他不像別的孩子那樣靈活。不過他的樣子看起來和普通的男孩差不多,隻是個子要高一些,要仔細看才能發覺不一樣的地方,比方說他筆直的鼻子和過於整齊的牙齒,更別說一頭鐵絲一樣粗硬的頭發,他的身體接觸起來像鋼板一樣堅硬,也和鋼鐵一樣冰冷,雙手的手背上鑲嵌著五顆閃亮的鉚釘,仿佛戴著一雙手套似的。可能是因為這樣,他玩起和球有關的遊戲可以說是得心應手,不管是接球還是扔球都不在話下。

投球遊戲是父親教會他玩的。父親說這是一種名叫棒球比賽的遊戲,主要分為投球手和擊球手。父親教會了他揮動球棒擊打投來的球。

“你想當投球手還是擊球手?”

“我更喜歡當投球手。”他說。

雖然他的球棒每次都能打中父親扔過來的球。但他明顯在投球上更有天賦,投出的球又快又準,帶著強烈的旋轉。球在脫手飛出離開指尖的一霎間,仿佛從他這裏獲得了生命,活了過來。他想把球扔到哪兒,球就能打到哪兒。

附近村莊的孩子都會玩這種棒球遊戲。有一天父親終於允許他和外麵的孩子一起玩了。

“你和他們在一起玩時要非常小心,”木偶師叮囑他說,“他們的身體不像你那麽堅硬。你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三句話了嗎?”

“我已經記住了。”鐵男孩點了點頭。他的記憶力非常好,簡直可以說過耳不忘。尤其是父親告訴他要牢記的話。他把這三句話背了出來。

“第一句話,我不能傷害別的孩子,或袖手旁觀坐視別的孩子受到傷害;

第二句話,除非違背第一句話,我必須聆聽和遵守大人們說的話;

第三句話,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句話的前提下,我要保護好自己。”

木偶師摸了摸他的腦袋。

“答應我,你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三句話。”

“我答應你,爸爸。我永遠遵守它們。”他說。

“好了,你去玩吧。”木偶師說。

鐵男孩走到外麵。野孩子們對木偶師的孩子早已經充滿了好奇。他們把他圍了起來參觀了一番,還用球棍敲了敲他的胳膊。

“還真是鐵的啊。”他們驚呼。

他們有些怕他,直到有個小女孩拿出一小塊磁鐵。磁鐵啪的一聲吸在了他的額頭上。

“哈哈,吸住了。”

這個鼻子上有塊雀斑的小女孩指著鐵男孩的額頭,一下子笑了起來,露出嘴裏閃亮的牙套。大家也都跟著哄笑起來,一點兒都不怕他了。

“你會打棒球嗎?”

“會的。”鐵男孩說,“我投得很好。”

“吹牛吧你,你能接著球就不錯了。”

野孩子們開始叫鐵男孩和他們一起玩。他們這才發現他真的沒有說大話,隻要和他一隊就不會輸掉比賽。沒過幾天他們就感覺到這是屬於鐵男孩一個人的遊戲。沒有人可以打敗鐵男孩。他一個人就能打贏他們一群,而且光是憑著扔球的準頭,沒有使出任何力氣。鐵男孩牢記著父親的話,沒有用力扔球。

孩子們很氣餒,他們覺得這個遊戲的樂趣算是被鐵男孩毀掉了,再說他們也玩膩了,漸漸地就沒有人再玩棒球了。為了懲罰鐵男孩,他們想了一個主意。

“我們來玩木頭人遊戲吧,鐵男孩。”他們說,“你先來當木頭人。因為你的動作就和木頭人差不多。你就抱著這棵笨槐樹,不要回頭,除非等到我們都藏好了,然後你來找我們。”

“我知道了。等你們藏好了,我再來找你們。”鐵男孩老實地說。

他貼緊了老槐樹,閉上了眼睛,聽見後麵的野孩子們竊笑著跑開了。這棵槐樹有二十幾米高,樹身粗到連一個大人都抱不過來,所以被叫作笨槐樹。

“你們藏好了嗎?”過了一會兒他問。

“我們藏好了會叫你的,你就抱著大樹等著。”

他於是沒有再說話。孩子們的聲音漸漸消失了,他仍然等著,抱著不會說話的笨槐樹。

“你們藏好了嗎?我可以回頭了嗎?”

沒有人說話。周圍沒有留下一個孩子。鐵男孩抱著那棵笨槐樹,隔一段時間就問一遍,但是沒有人回答他。他從中午一直抱到下午,又從下午抱到了傍晚。日頭漸漸西斜,野地裏一片安靜。他們拋棄了他,把他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這裏。

甚至孩子們自己都忘記了這件事。

“咦,那個鐵小子還抱著那棵樹呢。”

“他就和那棵笨槐樹一樣笨。”他好像聽見有人小聲說,“畢竟腦袋瓜隻是個鐵疙瘩。”

鐵男孩聽見了,他不明白這一切是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捉弄他?他完全沉默了下來。遊戲還沒有結束,他也沒有回頭,隻是越來越用力地抱住了槐樹粗大的樹身。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地麵在顫動,泥土不安地掀動著。孩子們驚呼起來,他們看見鐵男孩把笨槐樹從地裏拔了出來。

“哎呀!”

忽然一聲尖叫,一個小女孩從樹上掉了下來,摔到了地上。

野孩子們跑去告訴了大人。村民們聚攏過來。

“是你拔斷了這棵樹,弄傷了這個女孩嗎?”

“我……我沒有。”鐵男孩緊張地抱著槐樹說,“我在玩遊戲……”

但是沒有一個孩子承認他們在和鐵男孩玩木頭人遊戲。

“不關鐵男孩的事。”從樹上掉下來的小女孩一邊啜泣一邊辯解說,“是我自己摔下來的。”

4

從那以後,他很少再和孩子們一起玩了。村民們認為他過於危險,不適合和真正的孩子一起待在外麵。他們想讓木偶師把這個鋼鐵男孩關起來,或者用別的方式處理掉,最好像處理咬人的小狗那樣,扔掉或者埋起來。

“爸爸,我做錯了事情,是嗎?”鐵男孩問。

“這不是你的錯。”木偶師說,“你還在學習怎麽適應周圍的環境。”

“我沒有違反你告訴我的那三句話,真的。”他說,“我沒有不聽話。”

“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男孩。”

“你會不要我嗎,會處理掉我嗎?”

“你是我的孩子,”木偶師摸了摸他的腦袋,“我永遠不會這麽做。”

他常常坐在門口,望著外麵野地裏的孩子們快樂嬉戲。他一個人在院子裏玩著扔球遊戲,從院子這頭把棒球扔到另外一頭的標靶正中心。木偶師給他做了一個投球彈回器,隻要投中了,彈回器就會把沙包球彈回來,然後他接住球,再次扔給彈回器。就這樣,他可以獨自玩上一天。

他的朋友很少,隻有那個從樹上摔下來的小女孩會過來找他玩。她戴著矯正牙齒的鋼箍牙套,所以大家都叫她牙套妹。她家離木偶師的木工作坊很近,家裏養了條看門的名叫來福的大黃狗。牙套妹在一邊看鐵男孩扔球,黃狗來福搖著尾巴叼回棒球到他手裏,然後舔舔他的手心。

他在心裏把來福也當成了朋友。但是最近幾天來福好像不是很開心,懶洋洋地趴在他們腳邊,耷拉著狗頭,不願去把球叼回來。

“來福不喜歡玩球了嗎?”他問。

“我家來福年紀很大了,是條老頭狗了,”牙套妹撫弄狗腦袋說,“你看它腿都開始瘸了,路也走不動了。”

“可以修好嗎?就跟修壞了的玩具一樣?”

“你傻啊,來福不是木頭玩具。”牙套妹歎了口氣,“要是能修好就好了。”

鐵男孩記住了牙套妹的話。他想修好來福。從出生以來,他就一直看著木偶師做木工,木偶師不但會製作各種器具,還會修理它們。有時鐵男孩的身體會出一些小故障,比方說腳踝的螺絲鬆了,手腕關節的齒輪卡住了。這些小問題他自己已經懂得怎麽處理了。但是來福和他的身體構造不一樣,他需要試驗一下。

有一天,一隻流浪貓受傷躲到了院子裏。鐵男孩抱起了它。貓大概是被野孩子的彈弓打傷了。一條腿斷了,肚子上破了個洞,已經奄奄一息。

“不要害怕,我會修好你的。”

他的手藝是父親傳授的,木偶師做木工的時候,他就會在一邊看著。在製作上他的天分沒有投球那麽高,但是普通的修理已經可以做到了,修理故障很簡單,先把壞掉的部分卸下來就行了。

流浪貓和來福很像。他覺得自己能修好流浪貓的話,就能修好來福。

貓發出淒厲的慘叫。

當木偶師回來的時候,發現鐵男孩呆呆地站在機床前,手上和臉上沾滿了血跡。機**堆滿了殘缺的屍身。好像都是一隻貓身上的。兩條腿被砍斷了,肚皮也剖開了,內髒被挖了出來,貓的腦袋則被擰了下來。鐵男孩不知所措地托著那個貓頭。

“爸爸,”他幹巴巴地說,“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我沒有修好它?”

木偶師幫鐵男孩擦幹淨臉上的血跡。

“記住,以後再也不要這麽做了。”他說,“它們不是木頭,不是鋼鐵,是血肉之軀,所以很容易受到傷害。人類也是同樣。生命是很脆弱的東西,無法修補,很容易就會消逝。”

“你也不能修好小貓嗎,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木偶師。”

“我不能。我能修理壞掉的木偶,但是我無法修補已經死掉的生命。”

“可是你造出了我。”

“那是不一樣的。”

“我為什麽不是血肉之軀,我為什麽和平常人不一樣?”鐵男孩問,“你為什麽不把我做成和真正的人類一樣?”

“因為我不想你那麽脆弱。我希望你比一般人堅強。”

“可是我能做什麽呢?我連你的手藝都學不會。”鐵男孩說,“我連造一個會動的木頭小狗都做不到。”

“那是因為你的才能不在這裏。每個人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

“我擅長什麽?扔球嗎?”

“你像鐵一樣堅硬,比所有人都要有力,連大樹都可以拔斷。”木偶師說,“你擁有可以守護別人的力量。有句話是這麽說的,一個人的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

他們把流浪貓的屍體埋到了那棵笨槐樹下麵。那棵笨槐樹被他和父親重新栽回了地裏,又抽出了新芽。過了兩天,大黃狗來福也老死了,鐵男孩幫忙挖了個墓穴,牙套妹哭著把它也埋到了槐樹下麵。

爸爸給了他一個小方盒,小方盒連著兩條帶耳塞的線。他把耳塞塞進耳朵,按一下盒子上的按鈕,就能聽見奇妙的聲音,有人在盒子裏唱歌。爸爸說這是音樂,是很久之前的東西了。很快他就喜歡上了這個新玩具。他沉重的身體好像都變輕了,會隨著歌聲飄起來。鐵男孩閉上眼睛,張開手臂,雙臂輕輕舞動,好像就要飛起來。連牙套妹來到院子裏都沒有發現。

“你在幹什麽?”牙套妹問。

“我在聽音樂。”他說,“你要聽嗎?”

“鐵男孩,我看見木偶師在做新的木偶了。”

“那不是木偶。那是我妹妹。”

“你有妹妹了?她和你一樣嗎?鐵的?”

“不,她不是……妹妹和我用的原料不一樣。”他說,“我想她會更……柔軟。”

“我想念來福。它和我一起長大的。”牙套妹抽著鼻子說,“要是它能活過來就好了。”

他不知道應該說什麽安慰牙套妹,畢竟他還不能很好地理解人類的感情。就在這時,狂風刮過了院子。他們聽見外麵很多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

“喪亂!喪亂來了!”

5

“喪亂?”他在大風裏問,“喪亂是什麽?”

“你不知道嗎?喪亂是最可怕的東西!喪亂是死亡之神!它是來收割死人的。”

牙套妹的聲音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的。鐵男孩看見她跳出了院子,往狂風卷來的地方跑。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喪亂那裏!去把來福帶回來!”

鐵男孩跟在牙套妹後麵跑了出去,狂風席卷了漫天的塵土,好像在天地間垂下了層層黑紗,黑紗尖叫著旋轉,旋成一條黑色的風龍。

那個收割死亡的喪亂就在風龍的中心。看不清它的樣子,隻能看見一個高大的黑影裹挾著風龍迅猛移動,不時吐露出蘊含死氣的白息。

村民們圍在村子外麵,退縮成一圈,高高舉起一個個木偶,像盾牌一樣擋在身前,讓木偶代替自己被收割的命。

隻有牙套妹跑到了風龍前麵,對著風龍大喊:“喪亂!把來福還給我!”

風龍迅猛地撲向了她。

鐵男孩一步跨到了牙套妹身前,毫無畏懼地撞進了風龍,隻聽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他和喪亂撞到了一起。他被撞得拋了起來,正好落在了喪亂的背上,在那一瞬間,他緊緊地抱住了喪亂,順勢騎在了它身上。狂怒的喪亂往四麵亂撞,風龍更加狂戾。

伴隨著怒吼,一大團一大團的白氣從喪亂身體裏冒出來,就像抱緊那棵老槐樹一樣。鐵男孩一直沒有鬆開雙臂,無論喪亂的吼聲有多麽可怕,翻滾得有多麽狂暴。

隨著最後一團白息的消散,狂風變得平靜了下來,風龍中漸漸顯現出他們的身影。

鐵男孩騎在一頭高大的黑馬背上。黑馬的樣子很奇怪,像是烏黑的鐵器組合而成的,白色的蒸汽像是呼吸一樣從鼻孔裏噴出來。

“不要以為你馴服了我。”它說,“我隻是正好恢複了理智。”

“你就是喪亂?”鐵男孩問。

“我雖然發瘋了,但還沒有瘋到這種地步,”黑馬說,“我不是喪亂,你可以滾下來了。”

“喪亂可以附身活物,”有人說,“這匹瘋馬是鐵的。它不是喪亂。”

鐵男孩看見牙套妹已經被村民們抱到了安全的地方,他慢慢地從黑馬身上爬了下來。

村民們仍然小心地舉著木偶,圍住了瘋馬。但是黑馬沒有理會任何一個人,隻是跟在了鐵男孩後麵。

“你幹什麽跟著我?”鐵男孩回頭問。

“我們很像。盡管我比你要高大帥氣,但是我們都是鐵造的。”黑馬說,“我腰間盤出了點問題,疼痛讓我一直發瘋。我需要找人修好它。”

“可能我的父親可以修好你。他是這裏最好的木偶師。”鐵男孩說,“那樣的話你就不會再發瘋。但他現在不在家。他帶我妹妹出門了。你可以等他回來。”

“如果是這樣,我覺得我們有必要向對方介紹一下自己。我的發動機是蒸汽的,你可以叫我蒸汽,”鐵馬說,“輪到你了,鐵小子,你是內燃機還是噴氣機?”

6

這天晚上,鐵男孩第一次遇見了真正的喪亂。半夜時他醒了過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好像是牙套妹的聲音,是從不遠的地方傳過來的。家裏隻有他一個人。他打開門,走出了院子。月光照在了那棵槐樹上,仿佛是一個銀白色的夢。

“鐵男孩……”

那個含糊的聲音藏在黑暗的樹影裏。陌生,冰冷。

“你是誰?”

一個黑影歪歪斜斜地從樹下走了出來,走到了銀白色的月光裏。鐵男孩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是那隻流浪貓。那隻受傷後他沒有修好的流浪貓。那隻被他肢解了,死後又親手埋了的貓。

貓的腦袋勉強戴在脖子上,前腿和後腿都露出了骨頭,肚子下麵拖著腸子。它歪著腦袋盯著鐵男孩,嘴角咧到了耳朵那裏。

“你怎麽會不知道我是誰呢?不是你親手殺死我的嗎?”

“你不是那隻貓。”他想了想,說,“爸爸說過,死掉的東西是無法複活的。”

“除非那是死亡本身。”貓咳嗽了一聲,好像在笑,“生命定律對我不起作用,因為我負責收割死亡。”

“我知道你是誰了,”鐵男孩想起了牙套妹告訴他的話,“你是喪亂。”

“現在我附身在一隻死貓身上。所以現在我是一隻喪亂貓。”貓蹲坐在地上,撥弄著自己的腸子,“真是不太習慣死貓的身體。”

“你為什麽要附身在貓身上?”鐵男孩問。

“收獲的日子臨近了,很快死氣將再次籠罩這個世界。”貓說,“不過這次我是專門來找你的,鐵男孩。”

“找我?”

“你不是真正的人類,你比人類強大得多,人類是一種軟弱而愚蠢的生物,他們不了解你的價值。你的力量還沒有真正發揮出來。你應該和我們在一起,讓所有人都畏懼和尊敬你,如同畏懼和尊敬死亡本身。”

“我答應過父親,永遠不會做傷害別人的事情。”鐵男孩說。

“我應該早一點來找木偶師,早一點來定做你這樣一個鐵玩具。”貓舔著自己斷掉的前腿,說,“你被他洗腦了。你不會永遠是乖乖聽話的男孩,人不可能永遠為別人活著。就像這個村子裏的人,活不到明天的早上。”

“你要怎麽才能放過他們?”鐵男孩說。

“如果你能阻止我。”貓拍了拍地麵,“如果你能打敗我的夥伴。”

泥土在翻動,有什麽東西從地裏鑽了出來。一條狗的屍體。

死掉的來福從墳墓裏鑽了出來。它望著鐵男孩,眼睛黑不見底,然後它齜了齜牙。身體忽然急劇地膨脹起來,皮毛撕裂,翻出了裏麵的血肉。喪亂的來福變得像一頭熊那麽大,張開血盆大口咬向鐵男孩。

鐵男孩抬手抵擋,喪亂犬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牙齒和鐵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黑色的唾液順著他的手臂流了下來。

“還有一頭。”貓伸了伸爪子。

第二頭怪物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背後,看不出原本是什麽,喪亂後的身體和喪亂犬一樣巨大猙獰。它一口叼住鐵男孩,把他甩了出去,砸塌了一堵院牆。

鐵男孩從石頭堆裏掙紮著爬起來。

“要幫忙嗎,鐵小子。”

他轉過頭,看見那匹瘋馬正在刨蹄子。

“那一個歸你,這條死狗歸我。”瘋馬的鼻孔噴出一團蒸汽,“我討厭狗。它們總想咬我的屁股。”

喪亂犬咆哮著撲向瘋馬。瘋馬也狂暴地踏向喪亂犬。它們瘋狂地撞在一起,翻滾和撕咬。

另一頭喪亂沉默了一會兒,俯下腦袋,死氣沉沉的眼珠望著鐵男孩,低沉地吼叫了一聲,然後發動了襲擊。

鐵男孩用力蹬住地麵,扛住了它的衝撞。喪亂低頭啃咬,在他的脖子上劃出兩道白色的齒痕。他抓住喪亂的犬齒,硬生生掰開了它的血口。

喪亂不是人類。父親的約定裏沒有包含它。

他一拳打向喪亂的血口,打碎了它的牙齒。然後轉到它背後,用力勒住了它的脖子。喪亂拚命晃動身體,四肢徒勞地四下撕扯。鐵男孩越勒越緊,隨著幾聲骨頭碎裂的輕響,喪亂的腦袋漸漸低垂了下去。他放開手臂,喪亂癱倒在地上,再也不動了。

那一邊的瘋馬正好踏碎了來福的腦袋。院子裏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你真的是鐵石心腸,我沒有看錯你。”貓笑著說,“你天生屬於我們這一邊。”

“鐵男孩……”

他好像聽見有人在輕聲念他的名字,低頭看了看,愣了一下,然後鐵男孩發出了讓所有怪物都害怕的吼聲。

他抓起一塊石頭,像投棒球那樣全力扔了出去。石頭正中笑聲,喪亂貓連哀嚎都沒有發出就四分五裂了,隻有怪笑聲一直回**在黑夜。

鐵男孩仍然低著頭,看著地上那個被他勒死的怪物。

一個鋼箍的牙套掉在他的腳邊。

7

喪亂來襲的恐怖持續了很久。直到兩周以後,木偶村仍然身處一片混亂中。人們仿佛受驚的羊群那樣聚集在一起,商討應該怎麽應對喪亂的再次發生,很多人打算搬離這個村子,到附近軍隊防守的城池避難。

“如果喪亂的時代真的再次到來,就算再強大的軍隊也無濟於事。”木偶師說,“驚惶隻會引起動亂不安,這比喪亂本身更加可怕。我不認為喪亂的時代已經再次到來。它們仍然被古老的法則壓製著。出現在這裏的應該隻是意外。”

“有傳言說它這次是因為別的事而來。我們不知道喪亂為什麽會對鐵做的玩具產生興趣,但是萬一它拿到了想要的東西……我們必須消除這種可能性。”

“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一點。你們也知道喪亂最擅長迷惑人心。”

“而且你的鐵男孩違反了原則,他傷害和殺死了人類。”

“他做了他應該做的事情,他保護了這個村子。”

“但是他仍然犯錯了。錯誤就是錯誤。”村民們說,“我們尊敬你,因為你能造出最好的木偶,你是世上手藝最好的木偶師。但是木偶傷害人類不可原諒,你必須遵守世代的法則,處理掉這個次品。”

“他不是次品。”木偶師說,“他是一個男孩,就和你們每個人的孩子一樣。”

“你必須解決掉他。木偶塚是個不錯的去處。不然你就要代替他接受懲罰。你會被驅逐和流放,被工會除名,從此再也不能製造任何一個木偶。你的男孩也會被獵人們追殺,直到被徹底消滅。”

木偶師沉默了很久。

“我拒絕。我不會放著我的孩子不管。”他說,“我不當木偶師就是了,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製作任何一個木偶。”

鐵男孩聽見了所有的話。他看了看頭頂的星空,然後慢慢站了起來,往家的方向走去。院子的牆還是破損的,他在院子裏站了一會兒,回想父親第一次教他玩棒球的情景。他走到父親的作坊,看見自己誕生的木工台。台上放著兩個圓圓的鐵球,這是父親讓他練習抓握的工具。他想了想,拿起兩個鐵球,放進了背包裏。

走出院門時,他看見妹妹在門口等著他。這是父親做出來的第二個孩子。妹妹和他完全不一樣,身體不再是冰冷的鐵。而是溫暖和柔軟的玉。據說這塊玉石在這個世界隻有一塊。父親找到了這塊玉,用它做了妹妹的胚胎。

妹妹是個很好看的女孩。盡管他是個鐵男孩,但是他也看得出妹妹的美麗之處,如同一件完美的藝術品,身體柔和,皮膚溫暖。和他不一樣,他隻是個鐵的工具,像一把寒冷的鋼刀,或者是一把沉重的鐵錘。

我不是工具,他想,我是鐵男孩。

“哥哥,你要去哪裏?”妹妹小聲地問他。

“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可是,有人欺負我怎麽辦?”

“你是鐵男孩的妹妹,沒有人敢欺負你。”他頓了頓,說,“而且還有爸爸在。”

妹妹抬頭看著他。

“哥哥,你還會回來嗎?”

他摸了摸妹妹的腦袋。

“會的。有一天我會回來的。”他說,“當你和爸爸需要我的時候。”

那匹瘋馬站在遠處,等他走過去。

“你的父親修好了我的髖骨,”它噴出一口蒸汽,“上來吧,我們在路上做個伴。”

鐵男孩戴上耳塞,腰間的鐵匣子開始播放奇怪的聲音。來自過去世界的歌聲。他坐在馬背上,聽了一會兒,忽然微笑了起來,露出了牙齒。發亮的牙齒上,刻上了一行字符。這是他做出決定之後,自己刻上去的。

Go!Go!Iron Boy!

“我們走吧,蒸汽。”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