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鏡女王
1
鏡之國因為製造鏡子的能力而富庶得不可一世，它比任何古代文明都要古老，並且在它們毀滅之後仍然延續了下來，並傳承了鏡子的神秘力量。印度的藩王們騎著巨大的白象，獻上足以填滿印度洋的象牙和香料；中國皇帝派出遲暮的儒生，用華麗的絲綢和精致的瓷器裝點了整個鏡國；埃及的法老們用金子堆出了十個金字塔，上萬個皮膚黝黑的奴隸穿越沙漠，把法老的木乃伊和靈魂一起拉到鏡國的王城；巴比倫的王後用一座空中花園換得了一麵化妝鏡，從此深得巴比倫國王寵愛；希臘學者阿基米德因為學識得到凸透鏡的賞賜，並靠此焚毀了羅馬進犯的千條戰船。
所有這些都保存在了鏡子裏，隻有鏡女王才有權觀看這些影像。
鏡女王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她的美貌如鏡中影像般永恒，也如同水中月亮一樣形單影隻。因為沒有人能夠俘獲她高傲的心。每隔十年鏡國便會傳出女王挑選戀人的訊息，這便是殘酷戰爭的序幕。各國為獲得女王垂青而互相交戰，硝煙彌漫，死屍累累，士兵的鮮血染紅了大地，無數的父母妻子哀聲慟哭。但這一切都換不來鏡女王的愛意，她對此僅僅報以微笑。
直到有一天，遠道而來的瞎巫女拜見國主，希望定製一麵連盲人都可以看見自己的鏡子。她又老又醜，雙眼猶如深不見底的黑洞。作為交換，瞎巫女告訴了鏡女王一個預言――來自北方寒國的少年會征服女王，奪走屬於她的一切。
巫女得到了鏡子。鏡女王怒不可遏，驚惶失眠。她在深夜派出了王國的軍隊。軍隊帶著女王的憤怒連夜趕到北方小國，在居民的睡眠中屠殺了所有人。
2
屠殺隻遺漏了一名嬰兒。嬰兒的母親是小國的公主，因為和年輕的護衛私通而產下一子。國王囚禁了女兒，將護衛淩遲處死。公主把嬰兒放在木盆裏推入河流，然後自焚殉情。當晚，鏡國的軍隊燒毀了王宮，將整個國家從地圖上抹掉。
河流緩緩流淌。三天後在鏡國邊境的銅鏡村，一個工匠早上來到河邊打水，看見漂浮的木盆裏麵睡著一個嬰兒。他在河邊發了會兒呆，抱著嬰兒回到家中。房間裏有個搖籃，裏麵已經有了一個孩子。這是他難產的妻子留下的孩子。工匠把兩個孩子放在一起，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從此他們就睡在了同一個搖籃裏。
銅鏡村小而安靜，遠離紛爭，村民們似乎以安靜度過一生為自己的使命。老工匠是這個村鎮的造鏡師，手藝高超。負責製作各種形狀的、平凡的，但是精美的鏡子。
兩個孩子和父親生活在一起。造鏡師給女孩起名叫“琉璃”，男孩起名為“青銅”。琉璃和青銅都是製作鏡子的材料，琉璃是鏡麵，青銅是鏡背。兩人從小睡同一張床，喝同一個奶瓶，用同一個飯碗吃飯。一個人說上半句，另一個就知道下半句。玩起捉迷藏來，其中一個總是知道另一個躲在哪裏，仿佛一個是另一個的影子一樣，讓人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兄妹還是姐弟。總之他們形影不離，在一起慢慢長大。
女孩琉璃有著黑色的眼睛，眼裏仿佛有星星的光芒。男孩青銅鼻梁挺直，性格勇敢，身手敏捷。他們一起學習製作鏡子的技術。兩人十五歲這年，蠻夷之地的強盜越過了邊境來搶奪鏡子，他們擄走了琉璃，青銅憑著模糊的感覺，追尋了三天三夜，單槍匹馬找到了盜賊的營地。強盜們欺負他是孩子。他被打敗了十次，終於在第十一次用刀抵住了一個強盜的喉嚨。強盜首領敬服青銅的勇氣，放了琉璃。琉璃幫青銅擦掉臉上的血。她沒有哭過一聲，因為她知道他會找來的，所以不會害怕。
青銅和琉璃共騎著一匹瘸腿的馬回到了村鎮。這時去向鏡女王求愛的隊伍經過了銅鏡村，異國的王子和武士們披著長長的披風，騎著徒具其表的高頭大馬，後麵跟著眾多的衛隊和裝滿了財寶的馬車。人群像移動的樹林一樣遮蔽了地麵，隊伍蜿蜒不絕，幾天幾夜也沒走完。
“他們這是去哪裏？”兩個孩子問生病的父親。
“他們是去鏡子宮殿覲見我們的國主，並且會為了國主的垂青而以死相搏。”造鏡師正在打磨一麵橢圓形的鏡子，“可是沒人能夠成功，從來沒有。”
“國主長什麽樣子？漂亮嗎？”琉璃問。
“非常漂亮。她是我們鏡國人民選出來的最美的人。”老人笑了，“我的女兒和國主一樣漂亮。”
琉璃臉紅了，知道父親在拿自己開玩笑。也許她真的和女王一樣漂亮，但眼前這些異國的人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為什麽沒有人能夠成功？”青銅問。
“因為他們不了解鏡像的秘密，以為那是真的。隻有看見真相的人才能通過考驗。”
兩個孩子坐在半山上，望著車隊緩緩走過山穀。青銅沒有說話，可是琉璃已經知道了他的內心，了解了他的感情和夢想。就像小時候玩過的遊戲，一個扮演鏡國的女王，一個扮演異國的王子。
“琉璃、琉璃，鏡國的女王。”小青銅舉著樹枝說，“我請求你，做我的妻子吧，我會永遠保護你和你的鏡子。”
小琉璃編了一個花環，珍惜地戴在男孩頭上。
“既然你打敗了所有的人，那麽，你就贏得了我的心，你就是鏡國的王了。我和我的鏡子，從此就受你的保護了。”
3
病重的造鏡師把做好的圓鏡一分為二，兩個孩子懷裏都有一塊
半月形的吊墜小鏡。不久造鏡師就去世了。埋葬父親以後，青銅決定跟隨那些隊伍前往鏡子宮殿，去麵對從來沒有人能夠通過的測試。沒有什麽比這個更能證明勇氣，何況那是鏡女王，全世界最美的人。琉璃沒有阻止他，她知道一個人的心是留不住的。
“我等你回來。”她難過地說，隻是擁抱了一下青銅。
青銅和琉璃分別，長途跋涉，跟隨下一批求愛的隊伍來到了鏡國的王城。鏡女王的鏡子宮殿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宛如中國皇帝下令建造的萬裏磚牆。她布置下測試的題目，隻有通過鏡子迷宮的那個人才有資格見她一麵。
有一半的考生連迷宮的入口都無法找到，在他們看來，所有的鏡子都一模一樣。他們徘徊在迷宮之外，哀歎人生的不公和自己的不幸。另一半人進入了迷宮內部，但迷失在一麵又一麵相同的鏡子裏，從而虛度了自己的人生，這些人會一直遊**在鏡子的走廊，直到頭發花白，皺紋爬滿額頭，一事無成，再也無法後悔。這就是鏡女王冰冷而殘酷的考試。
隻有青銅勇往直前，從入口一直走向迷宮的終點。這是因為他脖子上係著那塊父親給的吊墜小鏡，每當他走上歧路，做了錯誤的選擇時，小鏡子都會發出白光提醒。青銅從鏡子裏找到了正確的路，並最終踏出最後一麵穿衣鏡，走出了迷宮。
鏡女王以為這次仍然沒有人可以通過她的測試，正當她有點無聊時，卻看見一個英俊的少年走出了鏡子。少年挺直了胸，隔著長長的台階仰望著高高在上的國主。他稚嫩的舉止如同可愛的小狗，讓女王仿佛也回到了少女時光。女王高貴冰冷的心也忍不住跳動了一下。
台階鋪著厚厚的金羊毛地毯，仿佛無窮無盡。美麗的國主伸手撩開了鑲嵌著珍珠的麵紗，青銅親眼見到了這個掌握著鏡國的女人的麵容。她的姿容使得一切傳聞失色。他麵對強盜、死亡和榮譽的那份鎮定土崩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人類更古老的感情。這種狂熱的感情讓人失去理智，失去本心。
遠在家中的琉璃也感覺到了異樣。她忽然覺得了憂傷。
“年輕的勇士。”女王對他莞爾一笑，“你叫什麽名字？”
“青銅，我的陛下。”青銅說，“我會保護你和你的鏡子。”
於是，勇敢的少年得到了鏡女王的寵愛。
4
但是帝王的寵愛並不代表著愛，他們的態度更像是一種施舍和賞賜。何況鏡國之主是世上最美的人，美貌者往往自私。如同所有自私的人，除了鏡子中不變的美貌以外，她很容易就會對其他事物感到厭倦。在**退去後，她又恢複成冰冷高貴的王者，冷冷地審視著眼前的少年。她發現他隻是一個偏僻村莊來的男孩，土裏土氣的鄉巴佬，頭腦單純，沒見過什麽世麵，和異國王子、著名騎士什麽的無法相比，僅僅憑著運氣通過了她的考試。可是她是一國之主，不能隨意反悔。
“你到底是怎麽通過迷宮的呢？”
“是因為這個。”少年摘下吊墜小鏡，說，“這是父親的遺物，沒有這麵鏡子，我也會迷失在迷宮深處。”
“這麵小鏡子非常精美，隻有了解鏡子秘密的造鏡師才能做出這樣完美的作品。”鏡女王仔細看了手上的鏡子，說，“我都有點喜歡了。”
“如果你喜歡，那就送給你。我所有的一切，沒有什麽是不可以給你的。”
鏡女王收下了鏡子，像戰利品一樣吊在美麗的胸前。
“我希望你再走一次迷宮，這一次，完全靠你自己的能力。隻有這樣，我才能相信你對我是真心的。”
青銅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勇敢地再次踏入了迷宮入口。
但對於感情來說，光有勇氣是不夠的。他失去了守護本心的吊墜小鏡，令人迷惑的身影出現在每一麵路過的鏡子裏，鏡女王的影像在盡頭的那麵鏡子裏，他向著幻影走了過去，但越是向著迷戀走去，那美麗的身影就越是遙不可及，他一步步走入無法回頭的絕望之路，耗盡了生命的熱情。
他最終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可這時鏡子已經吸去了他所有的生命力。他虛弱的身體向前倒去，撞碎了盡頭的鏡子。在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以後，他無力地坐在地上，手摸到了一片碎鏡。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麽懦弱過，就好像小時候因為害怕躲在琉璃的懷裏哭泣。但是他再也不是那個因為害怕而哭泣的孩子了。他回不去了。
於是他自嘲地笑了起來，然後撿起碎鏡，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將死的青銅感覺到一雙冰冷的手捧起了他的臉。他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想看清楚眼前是誰。
是名不認識的少女，穿著黑色的長袍。
“我是黑死巫，負責處理屍體的人。”他聽見她說，“對不起我救不了你，你的血快流光了，你就要死了。”
“你死了以後，我能拿走你的麵孔嗎？”她有禮貌地問他，“我要用它去救另一個人，請問你同意嗎？”
他看著她。黑巫女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像極了一個人。在生命最後的時刻，他看見了那個真正愛他的人。
“琉璃……”
青銅閉上了雙眼。死了。
留在銅鏡村的琉璃繼承了父親高超的技藝，她不但是一名優秀的造鏡師，而且是容貌秀麗的少女，很多年輕人都愛慕著她，特意請她製作鏡子，但是琉璃除了接受造鏡的工作以外，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家。
這天晚上，琉璃從夢中驚醒，臉上滿是淚水。她發現胸前的吊墜小鏡發出微微的光芒，青銅的麵孔出現在了光芒裏，然後像清晨的霧氣那樣漸漸消失了。從這一天開始，鏡子裏再也沒出現青銅的身影。琉璃明白青銅已經離開人世，這世上的所有鏡子，都再也看不見他了。
她退回了所有的訂單，關上家門，對著鏡子看自己的臉，兩個孩子從小在一起，容貌都依稀相似起來，隻是她是個美麗的少女。人們往往覺得她性情柔弱，可是她接下來要做的事，卻要比所有瘋子都要瘋狂。她要為青銅複仇。
琉璃取下少女的發飾，脫下柔和的長裙，洗掉臉上的妝容。她束起長發，穿上青銅留下的衣服，再次出現在鏡子裏的，是一個有些文弱秀氣的少年。她打包好行李，在夜深人靜時悄悄離開。
少女琉璃就此消失了。
5
但是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去完成複仇這件事。國主擁有至高的權力，女王的軍隊披著銀色的盔甲，盔甲的表麵光亮如鏡，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光芒，讓一切敵人心驚膽寒。傳說他們戰無不勝，多年以前用一個夜晚就消滅了北方的一個國家。
當她來到北方的寒國，看到被焚毀的宮殿時，不禁輕輕歎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來到這裏。她呼出的霧氣漸漸融入了這裏寒冷的空氣裏。一個虛幻的人影在她麵前顯現了出來，勉強可以看出是一名秀麗的女性，穿著白色的長裙，但是看不清五官。
“你來了。”冰冷的幻影發出虛幻的聲音。
“你是誰？”
“我一直在這裏等著你，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
“你在等我？你需要我幫你做什麽嗎？”
“複仇……為我們複仇，為你自己。”
“可是我不知道……我應該怎麽去做？”
“去預言寺……接受你的命運……”
那個白色的幻影伸出雙手，仿佛像擁抱她一樣，但是還沒有接觸到她的身體，白色的霧氣就已經消散開來，隻有最後一句輕聲的話語還繚繞著她。琉璃佇立了片刻，直到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動身前往預言寺。預言寺在寒國最高的山上，那座山名為寒山，所以預言寺也被稱為寒山寺。一座寒冷的山，一個孤獨的寺廟。寺廟裏隻有一個瘦削的僧人，裹著破爛的被子坐在草席上，麵前的地方，放著一麵摔碎的銅鏡。
當琉璃走進寺廟裏，來到他的麵前時，僧人慢慢抬起頭來。他的樣子又年輕又衰老，可能是個中年人，也可能衰老得快要死了。他就這麽平靜地看著琉璃，沒有問一句話，仿佛早就知道她要到這裏來，知道她為什麽而來，他的目光溫和慈愛，讓人想起北國的春陽。
琉璃也沒有說話，她看見了地上那麵破了的鏡子，於是就拿了起來。她是名手藝高超的造鏡師，不過這麵鏡子破損得太厲害了，她勉強才能把碎片重新整合成一麵滿是裂紋的圓鏡。
“破鏡難圓。已經過去的，就放下吧。”預言僧接過了補好的鏡子，輕輕放在地上，“謝謝你修補了這麵鏡子。作為答謝，我會預言你的命運，告訴你你想知道的答案。”
“我應該怎麽做？”她問，“我失去了一切，幾乎什麽都沒有。而國主擁有世間的一切。”
“隻要你麵對她。隻要你站在她的麵前。”僧人平靜地說，“這就足夠了。”
“這就足夠了？”
“鏡子不是你的目的。它隻是引導了你的命運。鏡國的國主已經遺忘了自己的初心，忘記了作為國主的使命。如同塵埃遮住了鏡麵。你是造鏡師，鏡子的主人，你要擦亮這麵鏡子。黑暗裏有魑魅魍魎。而黑暗不久就會來到。它毀滅了過去的世界，現在它要回來了。”
“這也是我要麵對的？”
“這不是你一個人要麵對的。你會找到鐵塊、玉石和木頭，還有刺入人心的箭和一個微笑。但那是以後的事了。以後的事隻有以後遇到了才知道。我已經看不見更多，因為我的時間已經到此為止。”
預言僧抬起眼睛，望著琉璃。他的眼睛和琉璃的眼睛非常相似，如同琉璃美玉一般蘊含著五色光彩。
“你的名字是？”
“我名叫琉璃，是父親取的名字。”
“琉璃，琉璃，這是很好的名字。”預言僧說，“我想講一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琉璃點了點頭。
“很多年前有一個年少輕狂的士兵，喜歡上了他護衛的公主。公主沒有在乎他的出身，並懷上了他的孩子。國王發現了此事，勃然大怒，決定處死士兵。公主私下放走了愛人，士兵慌不擇路，倉皇出逃，躲進了一座寺廟。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那天晚上，王國遭遇入侵，所有人都被殺死了。當他回到公主的宮殿，一切都已經成為往事雲煙。能夠預言一切的和尚，終究是無法預言自己的命運。”
預言僧輕不可聞地歎息了一聲，垂下目光。他的雙眼闔了起來，枯瘦的身體也不再顫抖。片刻後，地上那麵銅鏡發出劈啪一聲脆響，碎裂開來。
預言僧圓寂了。
琉璃伸出手，想扶住預言僧。但和尚的身體已經碎裂開來，灰飛煙滅，很快就化成了一堆銀色的灰燼。
她不知所措，卻又莫名難過，好像再次失去了一位親人，現在天地間，她比這間寺廟還要孤獨了。她找到一個木盒，將預言僧的骨灰裝了進去。銀色的灰燼裏，有三顆璀璨光潔的舍利。
6
鏡國出現了一名年輕的造鏡師。他遊曆全國，手藝超群，行跡遍布鏡國各個城市，沒有他不能修補的鏡子。他通曉鏡子的所有奧秘，能使已經暗淡的鏡子重新變得明亮，你可以在鏡中看見所有想要看見的以及過去從來沒有看見的事物。他的名聲越來越響亮，當他旅行到王城的時候，就連鏡國國主也聽說了這件事。
國主有一件心愛的首飾，她的脖子上戴著一枚吊墜小鏡，但這麵小小的鏡子漸漸失去了以前的光澤，再也看不清裏麵的形象，隻能隱約看見一張模糊而美麗的麵孔。國主因為這件小事有些心神不寧，她因此宣旨，無論是誰能夠修好這麵鏡子，必將得到豐厚的獎賞。全世界所有的技師和工匠都嚐試過，可是沒有人知道這麵小鏡子出了什麽問題。直到年輕的造鏡師奉旨來到王宮。
“年輕的造鏡師。我的一麵鏡子失去了光澤。”國主說，“你能修好它嗎？”
那枚小巧的首飾現在就吊在鏡女王的胸前，造鏡師沉默地望了一會兒鏡子，低下了頭。
“我可以修好它。”
“這件首飾是一件禮物，可是我不了解它。”國主說，“我曾經在這裏麵看見過一張美麗的麵孔，這是為什麽？”
“這是心之鏡，鏡子裏映出的是內心。”造鏡師說，“出現在鏡子裏的人，是鏡子主人真正所愛的人，不論是過去的，還是即將愛上的。”
“這是真的嗎？”國主摘下吊墜，托在手上，“那你現在就修好它吧。”
造鏡師接過首飾，閉上眼睛，將它捂在手心。他的手心漸漸出現了溫和的光芒。吊墜小鏡幾乎立刻重現光澤，鏡麵變得光滑明亮。
鏡女王取回吊墜小鏡。吊墜小鏡中漸漸浮現出一張美麗的麵孔，幾乎和她――鏡國最美的女人一樣美麗。她微笑了起來，讓造鏡師抬起頭，準備好好獎賞他。
但是在造鏡師抬起臉的一瞬間，鏡女王的心髒忽然不可遏製地跳動起來，連氣都差點透不過來，她發現造鏡師的麵孔，和鏡子裏的臉，非常相似。
鏡女王捂住心口，目不轉睛地望著造鏡師。
“年輕的造鏡師，我要獎賞你。”她說，“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流離。”造鏡師說。
造鏡師不要任何賞賜，甚至推辭了女王特意舉行的晚宴，隻是說接下來有別的工作需要完成，就轉身離開了宮殿。此後國主多次試圖召見他，但流離一直以造鏡為名推辭不去。他的態度令國主倍感失落。強大如一國之主，美貌如女中之王，一個小小的造鏡師居然敢拒絕她。然而越是如此，鏡女王對造鏡師就越是心動不已。她每日麵對吊墜小鏡裏的美麗麵容，越來越相信這是心之鏡為她做出的選擇。
在寂寞了這麽多年，厭倦了無數段的感情，拋棄了無數個願意為她而死的情人後，她認為自己終於等到了真愛。
造鏡師對女王的好意似乎無動於衷。他目光清冷，麵容平靜，一如從來不知道愛為何物。鏡女王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據說就連木頭做出的人偶都會被她打動，她不相信造鏡師心如磐石。所有女人在戀愛中能夠使出的手段和伎倆她都擅長，一切真心假意的虛實造作她都熟稔，一切嬌豔魅惑的妝容她都能化出，還有那些讓國家敗落，讓男人們自相殘殺的風情舉止。隻要是男性，就無法抵抗她的魅力。
所以當造鏡師終於接受了邀請，她認為一切已經水到渠成。她約流離在自己的王座前見麵。很多年前她因為舉世無雙的美麗獲得了所有國民的心，他們因此選她為鏡國之主，現在她要贏得自己的愛。
“你是鏡國人，那你應該明白國主之位是由所有國人選出的，很多年前我登上王位的那一刻，覺得世界上所有一切我都已經擁有。”
“權力和美貌。你無雙的容貌帶來了至高的權力，”造鏡師依然低垂雙眼，“你確實擁有這些。”
“隻是隨著時間一年年地過去，再珍貴的東西也會有厭倦的時刻，我對擁有的東西已經感到厭煩，好像再也體會不到讓人魂牽夢繞的感覺。我從來沒有體會到愛。”
“很多人愛你。”造鏡師說，“騎士為你決鬥而死，有國家為你發動戰爭，有國家因此滅亡，無數士兵成了白骨。你卻說仍然沒有體會到愛。”
“那些隻是愚蠢的遊戲。男人們為我而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鏡女王說，“我不愛他們任何一個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一個人，是嗎？”造鏡師低聲詢問，聲音有些異樣。
“從來沒有。直到我遇到了你。”鏡女王說，“你修好了這麵心鏡。我在鏡子裏看見了你的模樣。我想我已經為你心動。”
她嗓音柔美，猶如世上最輕軟的絲綢。
“流離，愛我吧。”
造鏡師單薄的身體不由顫抖了起來。鏡女王覺得自己已經取得了意料中的成功，她感到一絲滿足。然而就在這時，造鏡師抬起了頭。
“我不愛你。”他雙眼清亮，沒有任何情欲，帶著一點嘲弄，“並且我永遠不會愛上你。”
“因為我是國主，還是因為你過於驕傲？”鏡女王歎息，“我有點傷心……你一定不想傷我的心，是不是這樣？”
“你所有的心思和表演，都對我無效。”造鏡師說，“不管你有多麽地動人，多麽讓人迷戀，我都不會被你的外表所迷惑。因為我知道你內心自私殘忍，冰冷堅硬，猶如北方寒國結冰的石頭。”
“你並不了解我。”鏡女王帶著怒意說，“如果不是你，換成別的人，我早就把他拉出去砍頭了。雖然你是才華出眾的造鏡師，可是你並不了解我。”
“我對你非常了解。因為隻有一個女人才能看透另一個女人。”
“你是什麽意思？”
流離解開發帶，讓柔順的長發劃過白皙的脖頸。他的表情和姿態都有難以言喻的改變，神態從堅韌倔強變得矜持秀美，年輕的造鏡師恢複成美麗的少女。
7
“你居然女扮男裝。”鏡女王感覺受到了莫大的羞辱，臉龐也因為怒意而潮紅，“你是故意來欺騙和引誘我的嗎？”
“我為複仇而來。”琉璃從懷中取出另一半的吊墜小鏡，鏡子裏有一個男孩的樣子，“這是我的心鏡。兩個心鏡本來是一對。”
“原來是因為那個小男孩。我想起來了。”鏡女王大笑起來，一把扯斷脖子上的吊墜，摔在地上，“我真有點為你難過。因為他更願意為我而死。”
琉璃緊緊咬著嘴唇，沒有回答。
“不管怎麽樣，我不會和你一般見識，造鏡師少女。不過現在你犯下了欺君之罪。所以我要處死你！”
“不，你不能處死我。你沒有這個權力。”
“我沒有權力？”鏡女王說，“我是鏡國之主！”
“你是被鏡國人選出來的，因為你的美貌。你的權力來自他們。”琉璃說，“他們也可以選擇其他人作為鏡國之主。我希望人們能做出公正的選擇。”
隨著她的話語，鏡國所有的鏡子都亮了起來。人們在鏡子裏看見了兩個女人。一個是做了很多年國主的鏡女王，另一個是名陌生的少女。美麗是最天然的評判標準，人們無法形容什麽才是美的，但看見了美的事物，就知道這是的。鏡子裏的兩個人一樣美貌，一個雍容高貴，一個稚嫩秀逸。正如琉璃的父親說過的那樣，自己的女兒和鏡女王一樣美麗。
但是任何的美麗都有時間的限製。鏡女王已經做了多年的國主，和少女琉璃相比，國主的美貌正在逐漸失色。所以，越來越多的人選擇了年輕的少女琉璃。最後所有人都把票投給了她。於是鏡子裏隻剩下了琉璃的影像。一頂王冠戴在了少女的頭上。這說明，新的國主已經誕生。
失去了王位的鏡女王沒有驚慌失措，隻是一下子顯得憔悴和蒼老。眼角有了細微的皺紋，長發裏甚至有了幾絲白發。
“你贏了。”她說，“可是我並沒有輸給你。我隻是輸給了時間。有一天，你也會輸給更年輕的人。”
“我贏了你，這就夠了。”琉璃說。
“作為王位繼承的傳統，每一任的國主都會祝福下一任的國主。所以，我在這裏祝福你。”鏡女王說，“你會是最強大的王，世間最美麗的人，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但是，你是這世上最孤單的人，你不會愛上任何人，將一直孤獨下去，除非死人重新複活，木偶獲得人心，盲人重現光明，這就是我給你的祝福。”
鏡女王大笑起來，她撿起地上的碎鏡片，在脖子上一抹。血立刻噴濺出來，染紅了金羊毛織就的地毯。
少女撿起了地上的吊墜，她跨過了地上的屍體，坐上了鏡國的王座。
“我有兩個名字。我曾經是銅鏡村的女孩，我是父親的女兒，青銅的琉璃。後來我拋棄了這個名字，成為了年輕的造鏡師，流離失所。現在我再也用不到這兩個名字了。”
她對著鏡子裏自己的影像，像是在自言自語一樣，然後沉默了很久。
“從此以後，我就是鏡國之主，是所有鏡子的主人。”她輕輕說，“我就是鏡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