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撲克臉

1

那時他的名字還不叫撲克臉,隻是一名年輕的士兵,因為國家的召喚而服役。和他一起參軍的大多是同齡的夥伴,也就是一起喝酒泡妞的好友。年輕的士兵因為笑容燦爛而深受夥伴歡迎。隻要有他在,在酒館喝酒很容易就能勾搭上姑娘。那些姑娘每一個都很喜歡他臉上的微笑。

開戰前,軍隊包下了酒館,讓士兵們喝個痛快,好更勇猛地為國殺敵。每個人都興高采烈,幻想在戰爭中取得榮譽,憑軍功得到封賞,然後回到家鄉娶妻生子享受生活。所有人都這麽想,因此當有人在酒館裏發現了黑巫女時,很多喝多了的士兵都罵罵咧咧的。

黑巫女負責處理戰場的屍體,低賤又肮髒,靠黑色的巫術和死亡為伴,比啄食屍體的烏鴉還要晦氣。她們平時用黑色的粗布蒙住頭臉,所以也被稱為黑死巫。眼前這個黑巫女又瘦又小,好像還是個孩子。有人憑著醉意一巴掌把她打翻在木地板上。小巫女就像條可憐的流浪狗一樣趴在地上。

年輕的士兵有點不忍心,因此站起來擋住了打人的家夥,同時抱歉地對黑巫女笑了笑。打人的那個家夥已經喝醉,道理說不通,隻能靠拳頭說話。兩個人的打鬥引發了酒館的群毆。在他把最後一個人打趴下以後,發現那個瘦小的女巫已經不知去向。

戰爭開始了。士兵所在的軍隊作為先鋒投身戰場,他因為奮勇殺敵升為了隊長。他與夥伴一起和敵人在戰場上拉鋸血戰。戰鬥非常慘烈,眼看他們就要取得勝利,就在這時,恐怖的亮光照亮了夜空,如同升起了十個太陽,大地在轟鳴聲中顫抖。

“是古代文明禁止的炸藥魔法!”有人認了出來,“是從我們後麵投過來的!是我們自己人……”

威力巨大的魔法讓戰場上所有人都變成了炮灰,無論敵我。士兵抬起頭,望見一輪紅色的太陽正在落下,熾熱的光如同海浪一樣吞沒了一切,卷起的鮮血和塵土撲麵而來,猶如許多把刀劍砍在臉上,他大叫起來,隨即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2

士兵昏迷了很久,好像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在夢境裏,紅色的光芒像柔軟的紗布,覆蓋在他身上,有時光芒又像是一隻手的形狀。輕柔地撫摸他,他的皮膚漸漸可以感覺到它的形狀。可是有一次他實在疼得厲害,一下子就從夢境中醒了過來。

他摸到自己臉上纏滿了紗布。

“你傷口還沒好。不要亂動。”有個怯怯的聲音說,不過聽起來挺溫柔的。

“我怎麽了?”

“你是唯一活下來的人。我在死屍堆裏發現你還有一口氣。”

“是你救了我?”

他的眼睛沒有被刺瞎,透過紗布的縫隙,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長袍的瘦小身影。一個黑巫女。

黑巫女解開頭巾,露出了巴掌大的一張臉。她看起來要比同年齡的少女瘦弱,像是發育不良的樣子,不過她的眼睛很好看,那雙眼睛好像閃亮的寶石一樣。

他不由自主地望著她的眼睛,然後才覺得自己整張臉都疼得厲害。

“我的臉……”

“你的臉受了很重的傷。不過不用擔心,我已經處理好了,”女巫蒼白的小臉有點發紅,“我幫你做了個手術。這是我第一次給人做手術。再過幾天就可以拆線解開繃帶了。”

“謝謝……”他說。

“我應該謝謝你。你還記得嗎,是你在酒館保護了我。”黑巫女小聲說。

他記起來了。

“你叫什麽名字?”

黑巫女眨動了一下比寶石還要閃亮的眼睛。

“我的名字叫‘亮眼睛’。”她說。

眼睛閃亮的黑巫女幾乎寸步不離地照料著他,一直到他的身體逐漸痊愈。

“我們贏了嗎?”他詢問這場戰爭的最新情況。

“沒有贏。你們和對方打了個平手。兩邊的士兵都死光了。”黑巫女說,“你們的皇帝沒有贏得鏡女王的芳心,鏡女王拒絕了他。”

“鏡女王?”

“你不知道嗎?鏡女王是鏡國的國王,據說她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這場戰爭就是為了贏得向她求愛的權利,所以兩個國家才打了起來。每個皇帝都想得到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我還以為我是在為國而戰。”士兵喃喃說,“我還以為這是無上的榮譽。”

他沉默了下來。

不久他的臉已經不再疼痛。黑巫女幫他解開了紗布。她拿來了鏡子,可是遲遲不肯交給他。

“給我鏡子。”他說,“我不在乎什麽傷疤。”

“沒有傷疤……”黑巫女低下頭,還是把鏡子遞給了他。

確實沒有傷疤。鏡子裏的,是一張陌生的、沒有表情的臉。

“這是怎麽回事?!”

“你的臉受了很重的傷……”她有點慌亂,“所以我拿別的屍體的臉縫在你的臉上了……那是個剛剛自殺的年輕人,樣子挺不錯的,臉上沒有留下任何傷口……”

“我不要別人的臉!我要我自己的!”士兵大吼。無論是誰都不能接受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又看了看鏡子,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盡管他是這麽憤怒,可是這張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他用手指捏了捏臉頰,想苦笑一下,可是這張臉依然不為所動,簡直和沒有生氣的雕塑一樣。

這是一張不帶任何表情的麵孔,就好像撲克牌裏的花臉。

“對不起。”黑巫女在小聲地啜泣,“我不知道你會這麽生氣,早知道我就選其他屍體的臉了……”

士兵忽然有些難過,黑巫女救了他的命,他應該感謝她,可同時他確實接受不了在鏡子裏看見另外一個人。他失去了自己的臉,他再也不是那個擁有燦爛微笑、受人歡迎的年輕士兵了。他雖然還活著,卻好像已經失去一切。

所以他沒有說話,隻是默默打開了房門。

“你要走嗎?你想去哪裏?”她哽咽著說,“你不要走好不好?如果你不喜歡現在的樣子,我一定會想辦法幫你恢複以前的臉,請相信我……”

他停了一下,沒有回答,直接走出了屋子。

黑巫女的亮眼睛黯淡了下去。

他麵無表情,向著皇宮的方向走去。

3

輸掉了求愛戰爭的皇帝有些悶悶不樂,百無聊賴地坐在皇宮的寶座上。他揮手讓那些妃子們都退下了,和傳說中擁有絕世容貌的鏡女王相比,這些妃子不過是些庸脂俗粉罷了。他心裏覺得空虛而厭倦,一如所有高高在上的掌權者。

妃子們退下後,整個皇宮都變得靜悄悄的。皇帝忽然感到有些異樣,抬起眼睛,發現下麵的台階上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你是誰?為什麽闖進我的皇宮?”皇帝有點驚惶,“衛兵呢?衛兵在哪裏?快來護駕!”

話剛出口他就想起來,他所有的軍隊幾乎都在戰場上變成了炮灰。所以這個年輕人才能直接走到他的麵前。

“我曾經是你的士兵。可是陛下應該不知道我的存在。”年輕人說,“我來這裏,是因為我想知道一件事。”

“哦,你曾是我的士兵,那你問吧,是什麽事?”皇帝望見有衛兵趕過來,心裏安定了一些。

“我們和敵人浴血奮戰,流盡了最後一滴鮮血,可是毀滅的魔法卻從天而降。我們沒有倒在敵人的刀下,卻在魔法的火焰中化為灰燼。請問這是怎麽一回事?”

皇帝看了看年輕人。那張年輕的臉奇怪得不帶一點表情。

“原來是這麽回事。火焰魔法是我下令釋放的。這本身就是計謀的一部分。”

“所以我們這些小卒隻是誘餌?”

“你們是士兵,為國奮戰捐軀是分內之事。”皇帝說,“既然你活下來了,我打算封賞你,說吧,你想要什麽樣的賞賜。我一定讓你衣錦還鄉,榮歸故裏。”

“和我一起參軍的夥伴和兄弟都死了。我也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因為皇帝陛下想要博得一個女人的歡心。”

他沉默了一會兒。

“我確實需要一份賞賜。我來這裏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自己來拿。”

他突然向皇帝撲去,白光一閃而逝,衛兵們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皇帝臉上帶著驚愕的表情,腦袋離開了身體,滾到了台階下。

“皇帝遇刺!不要讓凶手跑了!”衛兵們大喊,可是他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隻記得他有一張沒有表情的臉,“抓住那個……那個撲克臉!”

4

士兵的通緝告示貼滿了全國每個角落,每張告示上都有他撲克牌一樣的肖像畫。因為殺死了皇帝,撲克臉成了最窮凶極惡的罪犯。其實那張肖像和他本人並不相像,憲兵們采用的是另一種手段,當他們抓到了麵貌相似的人,會強迫嫌疑犯笑起來。因為有跡象顯示,刺殺皇帝的凶手是一個失去了任何表情的人。於是那些可憐的疑犯隻好露出比哭還難看的笑臉,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撲克臉有幾次差點被抓到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在最危險的時候,總是會有人幫他掩飾過去。有一次是個在戰爭中失去兩個孩子的農婦,有一次是個在學校讀書的中學女生,最後一次是一個失去一條腿的老乞丐。

但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有人說在寒冷沙漠的那一邊,有一個醫術高明的剪刀手醫生。撲克臉聽到以後,決定去找到這個醫生。他並不想靠易容來逃避追捕,可是如果那個剪刀手醫生的醫術真像傳說中那麽高明的話,他想問問醫生有沒有辦法找回自己原來的麵孔,找回那個能夠微笑的、臉上可以表現出內心感情的自己。

他離開故土,一路流浪,行向寒冷沙漠。他在進入寒冷沙漠的第三天就迷路了,如果不是走運遇到了一個駱駝商隊,大概很快就會變成沙漠裏又一具幹屍。

駱駝商隊正在被沙漠強盜搶劫。強盜首領提著一人高的彎刀,把商隊的護衛砍得非死即傷。這時,人們看見流浪漢模樣的撲克臉走下了沙丘,平靜地走向強盜首領。他一刀打飛了首領巨大的彎刀,又一刀把首領砍下了駱駝。

躺在地上的強盜首領說:“我可以帶你去醫生所在的綠洲,但找到以後,你要答應放了我。”

撲克臉點頭同意。

他和強盜首領分騎著商隊贈予的駱駝,經曆六個日出,又遭遇了一場特大的沙塵暴。狂暴的風沙卷走了他們的駱駝。當他們和沙塵一起滾下沙丘時,正好掉在一個人的麵前。

“歡迎來到剪刀手醫院,病人們。”那個人說。

5

撲克臉抬起頭,看見一名戴著白色眼罩的獨眼少女。

“你就是剪刀手醫生?”撲克臉問。

“我不是。老師應邀出診去了。”獨眼少女說,“我是藥棉,實習助理醫師。你們兩個誰是病人?”

“是他要找你,藥棉姑娘。”強盜首領可憐巴巴地望著少女,“我們這些沙漠裏的自由民,對您和剪刀手醫師有莫大的敬意。”

“原來是你啊,小彎刀。”獨眼少女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撲克臉履行了諾言,讓他走了。

“你認識這些強盜?”他問獨眼少女。

“他們是沙漠的原住民,自從古代文明覆滅以來,一直守護著這片沙漠。”

“他們也是強盜。”

“對醫師來說,隻要來求醫的都是病人,不管以前做過什麽。不管是不是行刺過皇帝,”獨眼少女對撲克臉說,“你呢,你是來求醫的嗎?”

“你知道我是誰?”撲克臉沉默了一會兒。

“沙漠裏的風會告訴你很多事。”她說,“你還是先住下來吧,上一個病人昨天出院了,正好空出來一張病床。”

撲克臉住下來以後,實習助理醫師藥棉給他做了初診。她用酒精棉花擦掉了撲克臉滿臉的塵土,戴上診視鏡仔細觀察他臉上的刀口。

撲克臉感覺到她細長的手指不停觸碰著自己的麵孔,仿佛雕塑家帶著無比的喜愛和讚歎摩挲著珍藏的雕像。

“這張臉是那個黑巫女給你做的?”她一邊摸著他的鼻骨一邊問。

“是的,她說這張臉本來屬於一個自殺的人。”

“從專業角度出發,真是無可挑剔的技術。”藥棉說,“據說黑巫女其實就是古代的入殮師,除了給屍體化妝外,也繼承了修複屍體的藝術。看來給你做臉部移植手術的那名巫女,應該是黑巫女裏難得一見的天才。在我看來,你的臉簡直是一張完美無缺的藝術品。”

“藝術品?”撲克臉搖頭,不理解這句話,“這不是我本來的模樣,而且這張臉就跟死了一樣。”

“這和手術沒有關係。你原來的麵孔被魔法火焰燒毀,按醫學書上的說明,受傷程度為三級嚴重燒傷,毀容之外,皮膚下的神經全都壞死了。實際上如果沒有移植這張幾乎完全健康的臉,你大概很快就會因為身體組織壞死而翹辮子。”

撲克臉沉默下來。藥棉繼續給他做檢查,舉起了珍貴的凹凸鏡。隻有鏡國才能製造這種鏡子。他透過凹凸鏡,看見藥棉少女的那枚獨眼變得碩大無比。

“我喜歡她的刀功,手術縫合得精密猶如蜘蛛結網,針腳的排線也異常美妙,像是鳳凰的羽毛一般。貼合的皮肉部分處理得是那麽自然,簡直像母親在親吻自己的孩子。讓我想一下,如果是我的老師來做這個手術的話……不,我想就連我的老師剪刀手也做不到這種程度。”藥棉輕聲說,“而且我能夠感覺到……很奇怪的感覺……她一定是懷著深深的愛意在完成這次手術,我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那份暖融融的感覺,帶著一絲羞澀、驕傲、欣慰,又是那麽甜蜜……”

醫師少女放下了凹凸鏡,閉上了那隻獨眼,嘴角流露出一絲幸福的微笑,似乎體會到了黑巫女當初的心情。就這樣過了片刻,她又睜開了那隻獨眼。她的獨眼有點像黑巫女的眼睛,明亮而透徹。撲克臉忽然想起了自己離開時哭泣的亮眼睛,心裏不知為什麽,疼了那麽一下。

藥棉凝視著撲克臉的撲克臉。

“仔細看來,這張臉就算沒有表情,也是很好看的。我有點理解黑巫女的心情了。”

“可是這不是我自己的麵孔。”撲克臉說,“我想恢複我自己的模樣。你能幫助我嗎?”

“我的能力還做不到。”藥棉想了想,慢慢搖了搖頭,“除非是古代醫學最發達的年代,有大型的透視魔法機器,還有微小到能夠割裂細胞的光刀,才有可能。可是那樣也很遺憾,因為破壞了這個世界上一件奇跡般完美的藝術品。你真的不能接受這張麵孔嗎?”

撲克臉向桌上的鏡子望去,鏡子裏的自己陌生又熟悉。隨著時間的漸漸流逝,他越來越分不清這張臉和自己的差別,仿佛這本來就是他的模樣,而他本來,就是這樣一個沒有表情的人。

“世事沒有絕對,如果你真的想變回原來的樣子,可能還是有辦法的。也許我的老師剪刀手知道方法,但是他去了很遠的地方行醫,有個國家發生了奇怪的瘟疫……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回來,你當然可以留在這裏等他。我希望你留下來,這樣我可以通過觀察你,參悟巫女手術的技巧。”

藥棉好像有點臉紅,但是撲克臉沒有注意到。他回憶起自己重傷昏迷的時刻,一雙溫柔的手撫去了他傷口的疼痛。

“不,我還是不打擾了。過兩天我就離開這裏。”他走神了很久,“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會自己找到其他辦法的。”

醫師少女不易察覺地歎息了一聲,沒有再提起這件事。

兩天後,有商隊路過醫院所在的綠洲,撲克臉隨同離開。藥棉送了他很長一段路。

“我沒有能治好你,所以送給你這個吧。”

撲克臉接過來,是一副銀色的麵具。

“這是以前的病人留下來的。老師送給我了,我用不到,但對你來說正合適。戴上它,就不會有人認出你了。”

撲克臉戴上了銀麵具。沒有人能透過麵具看到後麵的麵孔,如同沒有人能從一張撲克臉上看到他真正的心情。

“謝謝你,藥棉姑娘。”撲克臉看著醫師少女,“我一直在想……你的那隻眼睛是受傷了還是……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地方嗎?”

“沒什麽,隻是有點不舒服上了眼藥。”藥棉用手遮住眼睛,微微一笑,“有需要幫忙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

“隻要你告訴我,我一定做到。”撲克臉說,“如果還能再見麵的話。”

他們告別。等撲克臉和商隊走遠了,醫師少女脫掉眼罩,露出了那隻眼睛。

“我和他還會再見麵嗎?”她喃喃地問。

“會的。”那隻眼睛說。

6

戴著銀麵具的撲克臉回到了自己的國家。城牆上仍然貼滿了那張撲克臉的通緝告示。南方漫長的雨季到來了,詛咒的酸雨淋壞了紙張,時間一天天過去,好像沒有人再關心刺殺國王的凶手。

直到有天晚上,他在一間破廟裏遇到了一個騎鐵摩托的賞金獵人。廟裏燃燒著火堆,她似乎正在等他。賞金獵人放下了手中的懸賞告示,像是準備抽出背後的長劍。然後她看見了他臉上的銀麵具,遲疑了一下。

“你就是撲克臉?”

“我是。我聽賞金獵人們提起過,我想你就是鐵馬的主人。”

“這不是鐵馬,它是鐵摩托,”她搖搖頭,望著銀麵具,“我對你的麵具有點好奇,你從哪裏得到的?”

“一個朋友送給我的。她是名醫生。”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不會和女人打架,你想要賞金的話,我不會反抗。我希望你能讓我先去看望一個朋友。”

但讓他意外的是,賞金獵人把那張懸賞告示扔進了火堆。她騎上那個黑色的鐵坐騎,鐵馬發出轟隆的吼聲,從尾部噴出一股股黑煙,仿佛隨時準備咆哮狂奔。

“我剛想起來,我要趕去東方的木偶師那裏。因為我定做了一個木偶。”賞金獵人說,“一定有人能夠從你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出撲克臉真正的心情。不過顯然我也做不到這一點。那麽再見了,祝我們都好運。”

“謝謝你,祝我們都好運。再見。”他說。

7

他又走了好多天,才一個人回到了那座小木屋。木屋看起來和他離開時沒什麽兩樣。他看見了在不起眼的花園裏忙碌的瘦小身影。那個身影聽見木門打開的聲音,直起腰來。

“撲克臉,是你嗎?”

“是我。”

“你回來了。”小巫女慌忙擦了擦臉,抬起頭,“你還好嗎?”

他心裏感到一陣溫暖,就跟能夠微笑了一樣。但是他很快就看見了黑巫女的臉。她的眼睛沒有了,眼窩裏隻剩下兩個黑色的洞。

“亮眼睛,你的眼睛呢?”他不由得問。

“我的眼睛?哦,我有事需要用它們來交換。沒關係的,”她用眼洞看著撲克臉說,“現在的我好像比過去看得更加清楚了。你剛才是笑了吧?”

巫女的手碰到了他臉上的銀麵具,往後縮了縮。他於是摘掉麵具,把沒有感覺的臉埋進巫女溫暖的手掌裏。

“我知道把你變回原來模樣的方法了……”黑巫女說,“你怎麽了?你不高興嗎?”

撲克臉很久沒有說話。

“亮眼睛,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發誓,”他抬起沒有表情的臉,注視著巫女空洞的眼窩,“我一定會把你的眼睛找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