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黑騎士

1

當黑夜像睡夢一樣降臨到天平城,黑暗把爐火籠罩在它的手掌下。侏儒在自己宮殿一樣的倉庫裏,像孩子那樣一件一件地巡視自己的藏品。從美麗的前代鏡女王,到睿智的智者頭顱;從古代文明殘留的紙書,到殘留的騎士雕像。他好像對一切都很滿足,又好像對一切都不滿足。

小秤砣一直走到了騎士雕像那裏。雕像居然低下了頭,望著他。接著騎士和他的馬都從底座上走了下來。這是一個穿著黑色盔甲的騎士,他騎的馬是黑色的,連長劍也是黑色的。他就仿佛是渾身浸透了黑夜一樣。

“黑騎士,是你想見我嗎?”侏儒說,“我在處理一件大單子,北方人帶來了很多灰麻花原料,足夠那些有錢人瘋狂了……”

“我叫你來,是因為我的時間不多了。”黑騎士第一次對小秤砣這麽說的時候,小秤砣還弄不明白是怎麽一回事。

“你已經存活了很久。我從國王墳墓帶你出來的時候,你已經活了幾百年了,你到底多少歲了?”

“我已經忘記了。”黑騎士說,“我像忘記活著的感覺一樣忘記了過去的事。可是,現在我漸漸想起來一些影子。這說明,我離開你的時候可能快到了。”

“我們簽訂有契約。”小秤砣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們的命,鎖在了一起。”

“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黑騎士說,“就算沒有我你也可以過得很好。”

侏儒站起來,昂頭看著黑騎士,這一刻,他幾乎是憤怒的。對一個老奸巨猾的商人來說,這很罕見。

“你非要我說出來不可嗎?”侏儒說,“你知道我隻有錢,我沒有朋友!這麽多年來,我把你看成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是在擔心!你懂嗎?我擔心我唯一的朋友!”

黑騎士低頭看著侏儒。沒有人可以看清盔甲裏他的表情,也許他在笑,也許沒有。他看著侏儒。

“不用擔多餘的心。沒有人可以傷害我,不管他是賞金獵人、騎士,還是把臉藏起來的刺客,”黑騎士說,“別忘了我的身份,我是黑騎士。”

“那你要去哪裏?”

“和你簽訂契約的人是黑騎士,而我是黑騎士的過去。”他說,“我想去我的過去看一看。”

“你需要錢嗎?”侏儒問,“你需要多少錢我都可以給你。”

“錢買不來我想要的東西。”黑騎士說,“錢買不回我的過去,買不到我的記憶。你不要忘記答應過我要找到的東西。”

“我記得。我一直在尋找生命玉。我已經知道了它的下落。”小侏儒說,“人類和巨人在西方的戰役結束後,生命玉一直保管在高牆那邊巨人的世界。我會派人和巨人做交易,把生命玉買回來。可是你一直沒告訴我,你為什麽需要生命玉?”

“等到你拿到生命玉以後,我會全部告訴你。”

黑騎士沒有再和侏儒說話。他調轉馬頭,向城堡外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夜色。

2

黑騎士不懼怕任何人,因為沒有人可以傷害他。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北方,好像那裏有什麽聲音在召喚他似的。那個聲音在召喚黑騎士盔甲裏的那個人,可是那個人的生命和記憶早已經被剝奪幹淨。他想不起過去的事。但在去北方之前,他要先去另外的地方。

早在幾百年前,賞金獵人們就試圖拿他的腦袋來換賞金了。他記得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在他還沒有被封印進國王墳墓的時候,曾經有個獵人砍掉了他的頭盔,看見了盔甲下的形體,那個獵人因此發瘋了。

他在侏儒的宮殿裏找鏡子照過自己,他在鏡子裏看不見自己的身體,他隻看見了黑暗。就連鏡子都說:“黑騎士,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麵鏡子可以映出你的形象。因為鏡像需要光的折射,而你拒絕了光。”

他擊敗了幾個敢於尾隨他的賞金獵人。他甚至沒有拔出黑色長劍,隻是像黑色颶風一樣從他們身邊席卷而過,那些獵人就像麻袋似的被他從馬背上打飛了。他從他們的背包裏找到了懸賞告示。可惜懸賞告示上沒有寫他的過去。過去他曾經單槍匹馬對抗七個國王的騎兵軍。他殺戮那些騎士和國王,就像男孩按死螞蟻,直到他們把他封印在了國王的墳墓。用一個古老的咒語,禁錮了他的自由。

然後有一天,眼淚和鮮血再次喚醒了他。他看見了一個侏儒,一個悲傷得快要死掉的侏儒。是什麽打動了他?

“一個有趣的、哭泣著的侏儒。”他想,“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馬戲團。”

他和侏儒簽訂了契約。後來他幫侏儒成了世界上最有錢的人。

在去北方前,他先去了他再次醒來的地方。

小秤砣已經把國王墳墓所在的山脈都買了下來。有一支雇傭軍常年看守這裏。但是到了夜裏,沒有人可以發現黑騎士的身影。他走過雇傭兵的崗哨,走進了荒無人煙的山脈,像很多年前那樣走進了墳墓。

黑獸在暗處窺視著他。黑獸畏懼他。黑獸因為他的黑暗而尊敬他。

墳墓的機關對他不起作用,那些沾著劇毒的金銀財寶對他沒有效果,那些躺倒在地的死靈衛士一聽見他的腳步聲就遠遠避開了。他一直走到底層最深處的王座。這裏的白骨已經成灰,地上的鐵劍也都鏽斷了,一頂鐵王冠冷冷地躺在地上。不過這裏還有一個人活著。

說它是人有些勉強,因為它幾乎已經失去了人的形體,它的皮膚已經枯裂,血肉已經萎縮,如果不是眼皮偶爾跳動一下,幾乎就跟那些已經斷絕生機的死衛一樣。它佝僂著身子坐在王座上,一把鐵劍穿胸而過,像釘子一樣把它釘在了椅子上。

黑騎士端詳著它,仿佛想從它的臉上看出它的心情。但是它的臉早已經扭曲,連痛苦都無法表現。

“這本來是屬於你先祖的座位,你來這裏,就是為了重新坐回這個位置,現在你坐在了權力的王座上,你感覺怎麽樣?”黑騎士問,“我一直好奇侏儒為什麽要你活著。睜開你的眼睛,回答我的問題,鐵心王的後代。”

王座上的人睜開眼睛,看見了黑騎士,眼神裏頓時充滿了渴望,喉嚨裏發出一串咕嚕的怪聲,就跟溺水者發出的求救一樣。

“救我……”它說,“殺死我……請你……殺死我……”

“我不會殺死你,你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年。”黑騎士說,“你仍然要坐在這個王座上,直到再次有人來到這裏,願意用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來交換,和你簽訂契約。在那之前,你都無法得到解脫。最痛苦的一點是什麽,你現在理解了嗎?痛苦是一邊讓你回憶,一邊讓你失去這些回憶。你還記得黎明的微風是什麽感覺嗎?你還記得溫暖的陽光是什麽感覺嗎?你還記得你的童年嗎?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嗎?”

“荒……荒廢……我的名……”

“現在你還記得你的名字,可是有一天你會忘掉的。”黑騎士冷漠地說。

他看了看釘在王座上的荒廢,不再對它有任何興趣,調轉了馬頭。

“別,別走……求……你……”

墳墓逐漸吞噬了絕望的哀求。

黑騎士離開了國王的墳墓,他站在山頂,想了很久,然後駕馬向南方的森林而去。

3

他繞開了黑巫女們的森林,也避開了白巫女們的勢力範圍。他不懼怕她們,既不懼怕黑色長袍,也不懼怕白色長裙,他不懼怕巫女們的巫術。他隻是想避開某些東西,比如說被安撫的死亡,讓一切寂靜的巫唱,或者還要加上巫女們的哭泣。

黑騎士避開了巫女們,悄悄進入了灰樹林。

他在第三個傍晚來到了那口深井旁。往下看去,井水深不見底,好像潛藏著無窮的黑暗,如果他不是代表死亡的黑騎士,那他也一定會感覺不安。他看見了看守深井的那名瞎巫女。她又老又瞎,一個人住在這片荒涼的灰樹林裏。這個女人看起來已經非常蒼老,雙手的手指仿佛秋天的枯枝,她的灰色長袍裹著枯瘦的身體,頭發已經全都變成了灰白色,一直拖到了地上,不過好像不久前梳理過了,頭發裏看不見植物的種子、幹裂的泥土和鳥的羽毛。有一根紅色的絲帶綰起了灰白色的長發。

他看了她很久。

“據說世界上最有智慧的巫女是個瞎子,但她卻能解答所有的問題。”黑騎士說,“我有個問題要問你。很久前我曾經認識一名見習巫女,她的名字叫少女灰。請問,她現在在哪裏?”

瞎巫女渾身都顫抖了起來。她抬起頭,用瞎掉的眼睛望著黑騎士。

“再也沒有少女灰了,她早就死在了過去的歲月裏。現在隻有瞎巫女。”

黑騎士靜靜地看著瞎巫女,看她滿是皺紋的臉,看她深陷的眼窩,看她經曆了苦痛的人生。

“我們很久沒見了。有時我仍然能想起遇見你們的那個晚上。那時,你們三個都非常年輕,就跟剛從樹枝上摘下的小蘋果一樣。”

“你和他一直在一起,他還好嗎?”

“你是指小秤砣嗎?作為世界上最有錢的侏儒,我不覺得他有什麽不好的。他和以前相比,變得更有錢了。”黑騎士說,“當然,他還是孤身一人,沒有朋友,也不相信任何人,這是不會變的。”

“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侏儒他永遠、永遠、永遠不會提出這個要求。他既不會讓我來看你,也不會告訴別人自己內心的想法。”黑騎士說,“如果少女灰已經在過去的歲月裏死掉了,那麽過去那個小秤砣也被活埋在錢堆裏了。”

“那麽你來幹什麽?”瞎巫女冷笑,“走親訪友,還是你打算連我也殺了?”

“我沒有必要殺你,如果想殺你,你在那個晚上就死了。”黑騎士漠然說,“我隻是代替小秤砣來看你。”

“你什麽意思?”

“我和侏儒簽訂了契約,從那時開始,我獲得了他的一部分生命、情感和記憶。”黑騎士說,“這些裏麵就包括他對你的感情。我想他永遠不會告訴你,他曾經把你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在我還不是黑騎士的時候,我曾有過相似的感情。所以我理解他。從某種程度來說,懷有這部分情感的我,仿佛就是年輕時的小秤砣。所以現在在你麵前的,與其說是黑騎士,不如說是年輕時的侏儒。他永遠不會告訴你,所以我來代替他,告訴你他那時對你懷有的愛意。”

瞎巫女沉默了很久,淚水從眼窩裏流到了她的脖子上。

“隻是這樣?”

“這份感情已經不存在了。”黑騎士平靜地說,“那時的小秤砣愛她勝過自己生命的,是過去那個見習巫女少女灰。而你也說了,少女灰已經死在了過去的歲月裏。所以侏儒隻是愛著一個已經死掉的人。作為他的朋友,我很同情他,我覺得他像你一樣可憐。”

“可憐?”瞎巫女忽然大笑起來,“你有什麽資格來可憐我們?誰才是真正可憐的人?即便你成了死亡的坐騎,即便你近乎永生不死,可是你失去了自己的一切,你奉獻了自己的人性,隻能像鬼魂一樣活在這個世界上!而你卻說我們可憐?”

灰樹林裏回**著瞎巫女聲嘶力竭的狂笑聲,群鴉被驚醒了,乘著笑聲飛上夜空。

“關於我,你還知道些什麽?”黑騎士問。

“我知道你穿過了黑門。”瞎巫女說,“但是黑門並沒有實現你的願望。”

黑騎士低頭思索了一會兒,就像是一個失去記憶的人在回想過去,一個失去愛人的人在回憶愛人。

“是的,我穿過了黑門。”他說,“現在我知道我要去哪裏了。”

“你要去哪裏?”

“過去。”黑騎士說。

“過去是我們不可能回去的地方,就像瞎子沒有辦法重新看見光明,就像年老的人再也沒有了青春。但我並不後悔我做過的事。”

瞎巫女抬起臉,撥開覆在臉上的頭發,露出瞎掉的眼睛。

“黑騎士,你有沒有後悔過?”

黑騎士望著深井,想了一會兒。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我已經見過你。我要走了。”

“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瞎巫女說,“我問過深井,你就快要死了,黑騎士。”

“我早就已經死了,我穿過了黑門。再說沒有人可以殺死我。”黑騎士說,“再見,少女灰。”

他沒有再多說什麽,離開了瞎巫女,騎馬跑出了灰樹林。

4

黑騎士沒有再去別的地方,直接向北方的盡頭走去。他經過交戰的戰場,凡是擋路的都被消滅,到最後戰場上停止了殺戮,交戰的雙方目送他離開。他經過築起堡壘的要塞,要塞的守衛想拘捕他,於是他殺死了守衛,將整個堡壘付之一炬。和過去相比,現在這些死亡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一年又一年地收割生命,黑騎士對殺戮本身感到了厭倦,所以隻是麻木地經過一座又一座城市。

隻要沒有人阻攔他。

越往北走,越是能感覺到冬天的降臨,當第一片雪花落在他的盔甲上的時候,他發現了這一點。季節和氣候對黑騎兵來說是不存在的東西,屬於已經消失的一部分記憶和感受。他抬起食指,看見落在手套指尖上的白色冰晶。他看了很久,直到那片六角形的雪花漸漸消失不見。

雪是會融化的。

黑騎士沒有記憶,沒有感情,沒有體溫。可是雪花在他手上融化了,就像雪在她的眼睫毛上融化了一樣。他想起來了。

記憶好像開始解凍了。

黑騎士慢慢走向更寒冷的北方。在記憶裏,那裏是他的故鄉。

在三次暴風雪後,他來到大陸北邊的盡頭,那裏曾經隻是個要塞,後來變成了城市,人們稱呼它為――極北城。

但是當黑騎士來到城門口的時候,已經沒有衛兵守衛在門口,城門洞開。他騎著馬緩緩踱進城門,從外城一直走進裏城,整個城市的居民好像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栩栩如生的冰雕。它們或者是互相摟抱,或者是麵露茫然,或者是羞愧地捂著臉。

所有的建築物都被冰凍住了。這個城市仿佛成了冬天的冰宮。

他在裏城走了很久,這裏以前有多富麗堂皇,現在就有多冷清。除了上千座冰雕,沒有見到活著的人。於是他調轉了馬頭,返回了外城的街道。

外城某條街上有嘈雜的動靜。他駕馬向傳出聲音的地方跑去,結果看見了一隊裹著毛皮的士兵,為首的隊長披著皮甲騎在馬上。有兩個毛皮兵正把一個髒兮兮的男孩拖倒在地,準備綁起來。

“你們在幹什麽?”黑騎士問。

毛皮兵的隊長看見了黑騎士。

“不關你事!給我滾開!”

幾個毛皮兵舉刀向他砍來。

黑騎士沒有再說話,他拔出了黑色的長劍。

解決了整隊毛皮兵,他用劍頂著隊長的脖子:“說。”

“這個城市……除了這個男孩以外都死了……”隊長牙關顫抖著說,“你不能殺我……我是國王派來調查……”

黑騎士長劍一揮,聲音戛然而止。

隻有那個髒兮兮的男孩還站在地上,正在發抖。

“騎士……先生,你要殺我嗎?”

“我不殺你。告訴我這裏發生了什麽。”黑騎士說。

5

“那個像瓷器一樣潔白的姐姐不是本地人。她的名字也叫瓷器,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來極北城,但是她人很好,她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我們了。她沒有住的地方,後來就住在我家了。畢竟這個城市除了寒冷和灰麻花以外,其他都還好。”

“我媽媽得灰麻花死了,我的身上也長出了灰色的花朵。灰麻花是不治之症,不管花多少錢都會死掉,隻有溫暖才能讓它延遲開花。木柴沒有了,火堆熄滅了。我的灰麻花要開花了。但我沒有死,因為瓷器姐姐哭了。瓷器姐姐的眼淚可以讓灰麻花凋謝。瓷器姐姐的眼淚是治療灰麻花的特效藥,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大家都想得到瓷器姐姐的眼淚,大家都希望她哭泣。”

“就連城主也聽說了。他借口給孩子看病,帶瓷器姐姐去了裏城,把她囚禁在宮殿的頂樓。他收集她的眼淚,賣給生病的人,誰出得起錢就賣給誰。他們靠她賺了很多錢,非常非常多的錢。她也救了很多人。”

“但是瓷器姐姐漸漸哭不出來了,她的眼淚幹涸了。那些人發現她其實和普通人不一樣,她的身體不是血肉之軀,原料是某種玉石。她的身體也和眼淚一樣可以治療灰麻花。他們開始切割瓷器姐姐的身體,今天一根手指,明天一隻眼睛。他們把她當成是藥。瓷器姐姐的身體被他們一小塊一小塊地拿走了。我最後去看她的時候,已經認不出她來了。”

“然後暴風雪就來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瓷器姐姐踩著雪花走到了地上,她的身體恢複完整了,像是冰雪一樣晶瑩潔白,就像是傳說裏的冰姑娘。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暴風雪就把所有人都凍成了冰雕。”

“不知道為什麽,整座城市隻剩下我一個人沒有被冰凍。變成冰姑娘的瓷器姐姐,把這顆血紅色的水晶珠送給了我,然後她就走了。她帶著暴風雪去北邊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男孩伸出手,手心裏有一顆淚珠似的冰珠,顏色卻是血紅色的。黑騎士低頭看了看這顆冰珠,沒有去碰它。

“你剛才說,她變成了冰姑娘?”黑騎士問。

“對啊,我覺得她很像是傳說裏冰姑娘的樣子。你聽過‘冰姑娘之歌’嗎?”髒兮兮的男孩小聲地哼唱,“冰姑娘,比所有的冬天都要冷……冰姑娘心碎了,天上就下雪了……”

黑騎士默默聽男孩唱了兩句,仰起頭,一朵雪花飄落在他的眼睛裏。

“我有點想起來了。很久前我聽她唱過這首歌。因為這首歌是我寫給她的。她就是冰姑娘。”

“黑騎……先生,你說什麽?”

“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時這裏還沒有這麽繁華。我是個剛入伍的騎兵,來到這裏服役。有一天,我看見了她,她看起來很孤獨,但是臉上又帶著微笑。她笑起來真好看啊,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她的影子一直從我的眼裏,走到了我的心裏。”黑騎士說,“但是人們卻告訴我不要接近她。因為她是雜種,她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女人,父親卻是個冰精靈。”

“冰精靈?她的父親是不是……冰魔?那些軍隊一直在防守的,在冰封大海另一邊的怪物?”

“人們畏懼冰精靈,稱他們是冰魔。而我的戀人,是冰魔和人類的混血。她的皮膚白皙,笑容溫暖,比世間一切女皇都要高貴。我們在一起了,她展現給我看她特別的一麵,她可以像冰魔那樣操控冰雪,她的手裏凝結出所有美麗的冰雕,白色的烏鴉、白色的鷹、白色的玫瑰、白色的小貓。她甚至可以凝結出一張白色的臉,她微笑著給我看,那是我的臉。然後我的臉變成了她的臉。然後我們都變成了雪花。我為她寫了一首歌詞,冰姑娘,冰姑娘,我的冰姑娘。她輕聲唱了出來,在漫天大雪裏。”

黑騎士輕輕念了起來。

冰姑娘,冰姑娘,

冬天是你的屋子,我們住在你的屋子裏。

冰姑娘,冰姑娘,

你多好看啊,每個看見你的人都變成了一塊冰。

冰姑娘,冰姑娘,

你比所有的冬天都寒冷。我的心都被你凍住了。

冰姑娘,冰姑娘,

你的心都碎了。你心碎的時候,天上就下雪了。

天上落了幾朵雪花。

“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嗎?”黑騎士問。

“不知道。”

男孩搖了搖頭。

“人們終於發現了她可以操控冰雪。他們說她是魔女、女巫、肮髒的冰冷的雜種,或者是其他。他們指責她帶來了冰封三年的寒潮,指責她勾引人類的士兵。她是那麽善良,連雪花都不忍心捏碎,他們卻指責她凍死了無家可歸的窮人。”

黑騎士的麵罩裏發出野狼發狂咬牙的聲音。

“他們抓著她的頭發把她拽倒在地,用繩子捆綁她。他們在城門外架起了高高的木堆,把她綁在木堆上。那時我被軍隊調往北方,討伐來自寒潮的冰怪。當我知道消息,趕回這裏,她的身上已經被潑上了黑油。你不是能控製冰雪嗎?你不是能凍住火焰嗎?他們嘲笑說。然後他們點燃了木堆。他們點燃了木堆。”

說到這裏,黑騎士沉默了一會兒。

男孩很想問點什麽,但是又緊張到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我聽見她在火中的詛咒。她詛咒這個城市的所有人,身上會開滿灰色的花朵,然後死掉,這病無藥可救,就像你們心裏的寒冰無法解凍。”黑騎士說,“我想去救她,可是衛兵們把我撞倒在地,不管我怎麽咆哮,他們都不鬆開,不讓我靠近她。但她還是看見了我,眼神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我的愛人,我的愛人,我又看見你了。記住我,永遠不要忘記我。我愛你’。這是她最後對我說的話。”

“她在火堆上燒成了灰。風雪卷起了她的灰燼,世界上再也沒有她了。再也沒有了。”

黑騎士抬起頭看天。

“我被關在地底的深牢裏,每天都在痛苦和悔恨中度過。我無所謂自己在哪裏,可是隻要想到她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就覺得絕望。我恨所有人,因為是他們殺死了她。這些無知、愚昧、自私的人,我居然曾經用我的命保護他們。我恨不得一個一個把他們掐死。我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留戀,如果可以換回她的生命,我願意毀滅這個世界一百次。我快要死了,這時我聽見了一個聲音。它問我:你真的想讓她再次活過來嗎?然後,黑門就出現了。”

“黑門?”髒男孩問,“黑門是什麽?”

“一座黑色的門在我的身前開啟。門裏麵隻有黑暗,我用最後的力氣站起來,走了進去。黑門後有我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景象。在黑暗的盡頭,是更深的黑暗。我對黑暗中的聲音說,隻要她能再次活過來,無論付出什麽代價,包括我的命,哪怕靈魂永遠沉淪,我都願意。

“‘成為我的使者。’它說,‘當我的坐騎,為我效命。當你的任務完成後,她就可以複活。從現在起,你就是死亡的坐騎,你就是死亡本身,你是我的黑騎士。你要為我找到我想要的東西,然後交給我。’黑暗變成了盔甲,覆蓋在我的身體上。我再也不是我了,我變成了黑騎士。”

黑騎士低頭看了看身上的黑色盔甲。

“我穿過黑門回來了。但我已經不再是我,我沒有了以前的感情,我沒有了人性。”他說,“我可以毫無憐憫地殺死所有人。不管是老人、孩童、士兵,還是國王。我屠戮了整個極北城,隨意踐踏所有王國,我就是死亡的化身,我是黑門後的事物,在這個世界的代言人。我引起了恐慌,但是沒有賞金獵人敢接受逮捕我的懸賞。最後七個王國聯合起來派出大軍,試圖圍剿我。我們在北方的雪原上決戰。我一個人對戰七個王國的聯軍。我殺死了成千上萬人,包括七個國王。後來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說在國王的墳墓裏有我要尋找的東西。我進入了墳墓,被封印了百年。”

“黑騎士先生,你已經很老了嗎?”

“我是黑騎士,我不會像一般人那樣衰老。但時間仍然給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改變。”黑騎士低頭說,“我忘了她的臉。她的臉已經變得模糊。在一百多年的時間裏,我所有的記憶都已經煙消雲散。我甚至都忘記了我為什麽會成為黑騎士。現在我回到了這裏,我才想起來了。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髒男孩剛想說話,忽然睜大了眼睛,望著黑騎士的身後。

有幾個人影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是那些剛才被黑騎士殺死的毛皮兵。

6

這些毛皮兵看起來並不像活了過來,但是他們都站了起來,毛皮兵的隊長在最前麵。它的喉嚨上有一道血口,皮膚慘白,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

“它們……活……活過來了!”

髒男孩害怕到牙齒都在打戰。

“它們沒有活過來,”黑騎士說,“隻不過變成了另外一種東西。”

“黑騎,”隊長說,“你為什麽要阻止我們?”

“你們想幹什麽?”

“我們要你背後的那個男孩,還有他手裏的東西。”隊長說,“你應該站在我們這一邊,你和我們沒有區別。把他扔過來,交給我們!”

“你們沒有資格命令我,你們的主子也沒有資格。”黑騎士說,“給我滾開。”

“死騎,你已經老糊塗了,忘記你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了!”

隊長喉嚨的裂口發出了獰笑。

毛皮兵的身體都裂了開來,血肉包裹了身體,它們變得巨大而恐怖,就像從噩夢裏誕生的怪物。它們圍住了黑騎士和男孩。

黑騎士拔出了黑色的長劍。

一頭怪物從他們後麵撲了過來,就在爪子快要抓到男孩的時候,什麽東西呼嘯著飛了過來,將怪物砸翻在地。

砸翻怪物的東西落在了地上,是一隻烏沉沉的鐵球,還在冰麵上旋轉。

怪物們向鐵球扔來的方向看過去。那個扔出鐵球的人剛走進城門。他騎著一匹高大的馬,馬的鼻孔瘋狂地噴著蒸汽。

髒男孩看見地上的鐵球和噴蒸汽的馬,忽然想起來瓷器的話。

“是鐵……鐵男孩!”他叫了出來。

怪物們咆哮著向騎蒸汽馬的人撲去。蒸汽馬噴出口蒸汽,立了起來,前蹄踢中了兩個怪物的腦袋。騎在蒸汽馬上的人,身體好像硬如鋼鐵,他一拳就打碎了怪物的臉。

“鐵……”

毛皮兵隊長剛剛說出一個字,一個鐵球就砸穿了它的嘴巴。它搖晃了兩下,撲倒在地上。現在所有怪物都被打倒了。

黑騎士沒有動手,也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騎在蒸汽馬上的人。

“你叫出了我過去的名字,”蒸汽馬上的人對男孩說,“是瓷器告訴你的嗎?”

髒男孩點了點頭。

“我是鋼鐵城堡的鐵王子。我要帶走這個男孩,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鐵王子說,“你是喪亂的同夥嗎?”

“我不是它們的同夥。”黑騎士冷漠地說,“但我也不是你的朋友。”

他舉起黑劍,向鐵王子砍了過去。鐵王子抬起右臂,擋住了黑劍的砍擊。黑劍砍在了鋼鐵上,火花四濺。他們的坐騎,黑馬和蒸汽馬各自往後退了一步。

黑騎士沒有再揮動黑劍。他看著鐵王子。

“有趣,你並不是人類。”他說,“這個男孩你帶走吧。”

他沒有再管鐵王子和髒男孩,連看也沒看地上的那些怪物們,自顧自驅馬向城外慢慢跑去。天上飄下了鵝毛大雪。雪花落在黑騎士的盔甲上,落在了髒男孩的頭發上,落在了蒸汽馬的鼻子上,落在了所有可以容納一片雪花的地方。

7

黑騎士結束了他的旅程,回到了天平城。世界上最富有的侏儒在收藏大廳等著他。

“你的休假結束了嗎?”小秤砣微微咧開嘴,露出嘲諷似的表情,“去了哪些地方?見了多少個老朋友?哦,我想起來了,你已經活了一百多年了,你的朋友們早就死得一幹二淨了。”

黑騎士對侏儒的玩笑沒有反應。侏儒隻好歎了口氣。

“你出去玩的時候,我可沒有閑著。我派人去西方和高牆後的巨人們做了筆交易。你對巨人了解嗎?傑克和豌豆的故事聽過嗎?”

“巨人?沒有打過交道。”黑騎士說,“我沒有殺過巨人。我不認識傑克,也不喜歡豌豆。”

“你當然不可能殺過巨人。因為你沒有辦法翻過高牆,更沒有辦法打開巨門。”侏儒說,“但是錢是萬能的。我派出的人和巨人們做了生意,得到一個消息。這個消息你會感興趣的,因為我終於打聽到了生命玉的下落。”

黑騎士猛然抬起頭。

“生命玉?在巨人那裏?”

“曾經。從人類和巨人戰爭結束後,生命玉就保管在巨人手裏。”侏儒說,“但是七年前,有個人打開了巨門,翻過了高牆,進入巨人的領地,打傷了巨人,用狡猾的手段搶走了生命玉。”

“是誰?”黑騎士問,“是誰搶走了生命玉?”

“巨人們不認識那個人。但是那個人和一般人不太一樣,身體像是鋼鐵一樣堅硬。他的武器是兩個鐵球,騎著一匹蒸汽驅動的鐵馬。這個人逃回了高牆這邊,生命玉現在就在他的手上。”

黑騎士長久地靜默。頭盔和麵罩遮蔽了他的表情,隻有非常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的心情。

“你想到什麽了嗎?”小秤砣說,“需要我告訴你那個人的名字嗎?”

“不需要,因為我知道。我已經見過他了。”黑騎士說,“他是鐵王子,鋼鐵城堡的鐵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