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可悲的死者

炎宏細細觀察著他們每一個人,幾乎有些入神,因為那些滿足快樂的表情幾乎要從這些家夥的臉上脫離出來,成為一件固體藝術品,每一件藝術品都有自己細微的妙處。

指紋的排查在第二天便有了結果。在指紋庫中,奧迪車門把手上的三枚指紋被比對出來,屬於一個叫列傑的家夥。資料庫顯示,二十二年前,列傑因盜竊罪被判入獄兩年,因此記錄了他的指紋。今年,列傑已經是整四十的年紀了。

梳理出嫌疑人後,安起民一刻也不耽擱,馬上組織人手進行抓捕。而在此時,炎宏已經在前往景家鎮的車上了。

直達景家鎮的101路公交車上,炎宏習慣性地坐在角落靠窗位置,腦袋倚著手臂聽著歌。他的身邊是一個用手機玩遊戲玩得入迷的小夥子,正一邊笑一邊詢問前座的同伴關於這個遊戲的訣竅。炎宏瞥了一眼那個槍戰遊戲便將目光投放在整個車廂裏。

這二三十個乘客都是往景家鎮去的。除了三個穿著得體、膚色健康、依偎著男友的姑娘外,幾乎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每個人都拎著一兩個不小的包囊。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泛著淺淺的紅光,像是將熟未熟的山楂,表情或是嬉笑或是恬靜,感受不到一絲一毫的負麵情緒。他們總是苦中作樂,竭力汲取生活的樂趣,朝著希望奔跑,甚至連那一個個沉重的包囊都變成了能與其分享快樂的夥伴。

炎宏細細觀察著他們每一個人,幾乎有些入神,因為那些滿足快樂的表情幾乎要從這些家夥的臉上脫離出來,成為一件固體藝術品,每一件藝術品都有自己細微的妙處。這種狀態直到車身微微一震才被打斷。

車速不算太快。餘光處市區八九點的清晨景色一縷縷飄過,上學的孩子,上班的大人,街邊熱氣騰騰的豆漿油條,眾人身上五顏六色的著裝……這些因素仿佛化為了清風中抖動的細長柳葉,周而複始地環繞在炎宏周圍。

行駛到市郊道路上後,炎宏皺著眉一把摘下了耳機。他腦子裏千絲萬縷的念頭亂得像團麻線,尤其是看到那一件件藝術品後,心煩的領域陡然從案件擴散至整個人生,而音樂像一隻觸手將本就繚亂的線頭打成了死結。

“煩人!”炎宏憤憤地小聲嘀咕一句,像是要把腦中的千絲萬縷噴出去一般,但也隻是隔靴搔癢。接著炎宏從背包中拿出一本純黑色的牛皮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別著一支精致的鋼筆——這一套東西是去年十一月生日時父親送給他的。本來的目的是讓他養成記日記的習慣,並列舉了一大堆名人典故,得出凡是成大事的人都會記日記這一結論。無奈炎宏有心無力,從拿到手就沒動過筆。

“這麽好一個筆記本不能浪費了吧?你好賴寫點東西動動筆行不行?你們這些年輕人就知道電腦電話,筆都不動了,以後能幹啥?”炎宏的父親不止一次無奈地說過。

在這樣的抱怨下,炎宏磨洋工一般不時在本子上寫點東西,對老爸有個交代。兩百頁的條格紙,現在已經寫了二十五頁半,大多是炎宏的工作體會,也有些炎宏自以為有紀念意義的特殊事件,例如,在今年二月某一次抓捕小偷的過程中被劃傷手臂,讓老媽心疼了一整天,還嘮叨著讓他換個工作。其餘極少的部分是炎宏對這些罪犯的碎碎念,一般將案件簡單敘述一番,重點描寫罪犯遇到了怎樣的困境才去犯罪,然後以自己的語氣道出若是自己碰到罪犯的處境會怎樣做。

久而久之,炎宏發現筆記確實有存在的意義。任何時候,不管怎樣的喜怒哀樂或者瑣碎小事,將它們化成文字再去回收感悟,總能獲得不一樣的體會。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表情在當時是否合理、是否妥當,隻消動動筆記下來,便能取精去糟。

炎宏取下鋼筆,打開筆帽。因為車輛的輕微顛簸,炎宏不得不將筆尖重重地抵在紙上一筆一畫地寫著,記下這次案件中所有讓他匪夷所思、讓他現在腦袋亂成一團的因素——

(1)粟林為什麽要去地下車庫?他的出現到底和羅偉有沒有關係?

(2)發匿名信威脅羅偉的家夥和跟蹤他的是誰?會不會就是凶手?

(3)為什麽薔慧他們不知道羅偉那個腿腳有些不便的高個兒神秘朋友?是真的無足輕重還是另有隱情?

(4)薔慧與鄧輝到底是什麽關係?若其中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羅偉的死與這兩個人可能就有掙脫不開的關係了。

(5)凶手為什麽要帶走羅偉的手機與行李箱?裏麵到底有什麽秘密?

將這些問題一一記錄下來後,炎宏的心裏猛然舒暢了很多。

其實我們很多人都是如此。有時候苦惱不是因為解決不了問題,而是根本理不清問題出在哪裏。此刻隻消靜下心來認真梳理,將問題總結出來,想必心情也會好上不少。

近一個小時後,車速慢慢放緩直至停止。乘客們紛紛起身收拾行李,準備下車。往窗外看去,最顯眼的就是通向鎮子的那條還未完全硬化的飄著塵土的馬路,一層黃光盈盈地攏在上麵。此外,枯樹三四棵,行人十餘個,叢生雜草和野菜分道兩邊。

“現在,要解決第一個問題了。”炎宏捏著筆記本隨著人群下了車。

在經過兩次倒車和二十分鍾的步行後,炎宏到達了他的第一站——天德商場的地下車庫。雖然停止了施工,但是商場車庫前的門崗一直沒有斷過,而且比第一次來的時候多了一個挺氣派的塔形保安亭。

出示警官證後——盡管炎宏覺著這純粹是多此一舉——炎宏由車庫正門進入。右腳剛剛踏進車庫,炎宏便緊緊盯著最北頭的那輛奧迪車。那片現場已經用紅黃兩色的警戒線圍了起來,地麵上用白線描著羅偉屍體的陳列姿勢。由於是白天,沒有燈光的地下車庫看起來反而比那天雷雨交加的晚上還要陰沉,每一寸水泥牆壁與地板上都升騰著一種刺骨的陰冷。

“就在這種地方,他被人殺了。”炎宏心裏默默想著,回憶著《美周報》上羅偉模糊的麵容。對於見慣了生死的炎宏來講,看到一具具陌生的屍體、一個個無辜的被害人時,雖然都心生惋惜,卻無法感同身受,不管是對被害人還是被害人的家屬,因為炎宏從未見過他們,他們的事跡、他們的性格、他們的思想,炎宏一無所知。也許對於炎宏或者其他每一個人來講,他們惋惜的隻是生命本身,並不是那一個個無辜卻陌生的被害者。這樣講似乎有些冷血,但對於包括炎宏在內的普通人而言又無可奈何。

但是在見過羅偉的親人同事,傾聽了羅偉生前的種種事跡後,炎宏突然覺著羅偉在自己心中逐漸要活過來一樣,這每一絲每一毫的陰冷都好像要化成文字向自己訴說什麽。

奧迪車身上滿布細密的灰塵,地麵大片的血跡已經幹涸,變為棕黑色,像是即將被土地吞噬的枯骨一般。

炎宏花了一刻鍾的時間從北麵的樓梯間上去又下來,然後徑直從南門離開了,似乎毫無收獲。

到達粟林的家中時不到十點。那是景家鎮上的一座普通平房,炎宏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向在街上交頭接耳嘟囔著這次謀殺案的兩個村婦打聽了一下。

炎宏在舊得掉漆的紅色鐵門上拍了兩下,緊接著便傳來啪啪的拖鞋聲,開門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人。

“你找誰?”女人用縣裏口音大聲問了一句。

“警察。”炎宏掏出警官證。那女人分明愣了一下,垂下的眼瞼像把身體連帶著情緒一並拉低了一般。

“進來吧。”

四五十平方米的院子,北麵、東麵、西麵各有一間屋子,北牆的東頭還有一架用作上房的鐵梯。院落中間杵著一個水龍頭,下麵有一盆泡著的衣服,水龍頭的東邊有一棵不知其名的樹,長得還算枝繁葉茂。

“就您一個?”炎宏四周看了看。

“還有……他上家具廠幹活去了。”女人猶豫了片刻,用了“他”這個字眼。如果粟林還活著,這個女人或許會說“他爸”吧?

“哦,這樣,”炎宏移了幾寸腳步,接著輕聲說道,“我就是想來了解一下情況,包括粟林的家庭情況和他在學校的情況。”

“沒什麽好說的。”不知為何,女人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這讓炎宏有些意外。

女人沒再理睬炎宏,走到水管前,蹲下身子揉搓盆內的衣物。這氣氛讓炎宏尷尬起來。

“我想知道那天晚上……”

“啪!”女人恨恨地將衣物擲在盆內,發出一聲悶響,濺起的水花躍上了女人的肩膀和頭頂。緊接著女人又將衣服撿了起來,繼續搓著。

“我也是為了幫您,阿姨。”炎宏小聲說道。

“我知道,前一個警察也是這麽說的。”女人手上的動作快了起來,“西屋是他的屋子,你進去看看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吧。”

炎宏應了一聲,朝西屋走去。

“別把東西弄壞了。”在炎宏掀起門簾前,女人低著頭悶聲補了一句。

死一般的沉寂像一張掛在門簾後的獵網將炎宏罩在其中。屋內昏暗的光線與地下停車場的不謀而合,與門簷齊高的兩扇玻璃窗戶上貼著報紙。從身後門簾的縫隙中擠進來的羸弱的光線中,細密的塵土飄浮著,不遺餘力地將那股隱隱的黴味傳遞到炎宏的鼻腔中。

單從這間屋子的配置炎宏就可以斷定,粟林家的經濟情況不怎麽樣。

吊頂的電燈是一隻孤零零地散發著橘紅色光芒的瓦斯燈泡。炎宏在這片橘紅色中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一張鋪著紅黃顏色床單的單人床,床旁邊緊挨著一張類似於學校裏用的黃色單人課桌,這張隻有個桌鬥的課桌就是粟林的學習桌了吧?除了一盞棕色的台燈和一個九成新的插排外,課桌的其餘空間被各式各樣的書籍占據。床頭旁還有一個破舊的衣櫃,炎宏打開後卻是空空如也。此外,屋內北牆上貼著滿滿的獎狀,從小學到初中再到高中,從三好學生到各項比賽的獎項。

“真是可惜了。”炎宏搖著腦袋輕歎道。

接著炎宏將目光移到了那個挺新的插排上。不知為什麽,炎宏覺著那個藍白相間的插排和這昏暗的環境格格不入,就像平靜的水麵上突然濺起一片水花,將炎宏的注意力吸引過去。

炎宏俯下身子,順著電源線在課桌下方的牆角處發現了一個蒙著一層油膩和灰塵的插座。炎宏拔下插排的插頭,發現插座上插孔周圍的油膩灰塵要比周圍淡一些,形成了一個長方形的區域。炎宏從插排上拔下台燈的插頭,插在插座上,發現那片長方形的區域和台燈插頭的麵積吻合。

“台燈的插頭以前是在這個插座上插著的,從痕跡來看,這個插排應該剛買不久。”炎宏心裏想著,又仔細觀察起插排,發現除了剛剛拔下台燈插頭的那個插口周圍有使用過的痕跡外,其餘兩個插口壁麵上也有少許泥汙和摩擦的痕跡,說明也被使用過。

“台燈的插頭位置一般是固定的,不會隨意變更,所以另外兩個插口一定給其他什麽東西充過電。”

“那個……正看著呢?”粟林母親的聲音冷不丁從背後傳來。

“嗯,隨便看看。”炎宏轉過身,收起思緒,同時放下手中的插排。

“剛才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衝你小同誌,就是……”

“我知道,阿姨,我知道,理解。”炎宏急忙打斷道,他知道粟林母親已經沒有勇氣往下說了。

“你有什麽想問的,現在問吧。”粟林母親說道。

“您兒子當天晚上出去前說了什麽沒有?”

“當晚?他下午不到四點就打著雨傘出去了。”

“下午就出去了?”這個回答有些出乎炎宏的意料,但他很快平靜了下來。

“你們聽他說起過羅偉這個人嗎?”炎宏接著問道。

“從來沒有。”粟林母親搖了搖頭。

“那麽,”炎宏望了那個插排一眼,繼續問道,“除了這個台燈,你兒子最近有沒有買什麽新的電子產品?”

“沒有。”粟林母親確定地說道,“他平時沒什麽興趣愛好,人也內向,沒事就是看書什麽的。他爸管得也嚴,不讓他碰遊戲之類的東西。”

“那他當時為什麽買這個插排呢?”

“他說台燈的線太短,插在牆根底下不方便。”

“這台燈應該用了挺長時間了,現在突然找這個理由要買插排,應該是想給什麽不能讓父母見到的東西充電吧?”炎宏想著。

“什麽時候買的?”炎宏問道。

“不到一個月。”

“哦,這樣。”炎宏笑了笑,從兜裏摸出一副一次性手套,俯下身向桌鬥裏摸去。

“平時他的屋子都是您打掃吧?”炎宏一邊將桌鬥裏的書掏出來放在桌上,一邊問道。

“對,都是我打掃的。”

“您有沒有覺著放暑假以來,您兒子有什麽變化?”

“變化?具體指……”粟林的母親露出難以捉摸的神態。

“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細節。”

“性格,好像開朗了一些。”粟林母親歎了口氣說道,“也愛往外跑了,說在家裏太悶。”

此時炎宏在桌鬥最裏麵發現了一個塞滿各式複習資料的布兜,他將那些複習資料掏出來後,在底部果然看到了他意料之中的東西:一根白色的手機數據線和一副白色的耳機。

“這是?”粟林的母親問道。

“應該是手機數據線和耳機。”

“手機?他怎麽會有手機?”

“我也不知道,但是這些東西我需要暫時帶走。”炎宏搖著頭說道。

粟林的母親愣了一下,緩緩地“哦”了一聲。

“另外,可以把您兒子的身份證號告訴我嗎?我需要查一些東西。”

粟林的母親將粟林的身份證號抄在一張紙上遞給了炎宏。

“那我走了,阿姨。”炎宏大踏步往外走去。走到大門口,粟林的母親突然叫住了他:“小同誌!”

“怎麽了,阿姨?”

“一定要抓到凶手。”

炎宏點頭應了一聲,轉身離去。

接到鬥魏的電話時,炎宏正大口吸溜著拉麵。記者的聲音讓他不自覺地將本就不大的咀嚼聲又降了一個檔次。

“今天上午采訪活動結束得比較早,本想找你出來吃個午飯,結果你同事說你沒在。”

“哦,在景家鎮。你下午不用上班的嗎?”炎宏將一口拉麵高高挑起,輕輕放到嘴中。

“報社周末的假期比其他單位提前半天,相應的上班時間也提前半天。今天下午沒什麽事做,我媽不想做飯,所以我就想自己出來吃點東西,然後就想到你了。”

“還真是清閑,但我現在可回不去,剛剛有些線索。”

“沒關係,我可以去找你,”鬥魏頓了頓說道,“現在我已經在101路上了。”

掛掉電話後四十分鍾,也就是十二點十分,炎宏在公交站牌下等來了塞著耳機的鬥魏。

“專門來接站的嗎,警官同誌?”鬥魏的笑容似乎讓周邊的陽光更加燦爛了,橘黃色的光芒正在迅速擴散。

“你電話都打了,我能不過來嗎?”炎宏回道,同時機警地觀察到同車的不少女孩都紛紛側目看著鬥魏。的確,沐浴在陽光下的鬥魏身材挺拔,笑容燦爛,上衣隨意地敞開半個拳頭大的領口,露出傲人的鎖骨,配上那張酷似《網球王子》中手塚國光的臉,儼然一個十足的帥哥。

“我這麽大老遠跑過來,你光是接站可不夠,我可是推掉了一頓很不錯的飯局來的。”

“拉麵。”炎宏幹脆地說道。

“好!有心就行。”

還是剛剛吃拉麵的小攤,一碗加了鹵蛋的拉麵比自己吃的那碗貴了一塊五毛錢。炎宏一邊看著鬥魏不急不徐地將拉麵夾到嘴裏,一邊聽他說今天上午在天貿廣場舉行的兒童歌舞比賽的種種趣事,以及推脫掉領導安排的豪華飯局的過程。

“你不是在時政部嗎?怎麽也去采訪這種活動?這種采訪應該歸你們那個什麽《美周報》吧?”

“如果這種活動的主辦方是民間或企業的什麽組織,確實是歸《美周報》的,但是這次的主辦方是市委宣傳部,旨在豐富兒童業餘生活。到時候寫稿,這場表演是一筆帶過的,重點要寫市委宣傳部領導的講話和這次活動舉辦的意義。”

“哦,還挺複雜。”炎宏拿著手機,微微向上翻了下說道。

“自然,報社可是政府的喉舌,”鬥魏接著說道,“就今天這篇稿給我們寫,提綱大概就是:今日市委宣傳部組織的兒童歌舞大賽在天貿廣場舉行,領導某某某提出什麽什麽,領導某某某強調什麽什麽。”

“我們那裏開會也是這副口氣。”

“但若是給《美周報》,那就不一樣了,大概要挑幾個出彩的節目提一提,再介紹一下得獎的小選手,說不定還會配上幾張照片。”

“這種形式比你們那種‘領導提出’‘領導強調’可要強多了。”

“的確,我也覺得。”鬥魏停下筷子,繼續說道,“說起市宣傳委,我又想到了羅偉這件事。他的女兒好像是被宣傳部要求叫過去作為宣傳點的,還真是可憐。”

“其實在賓館的時候我還覺著他們一家三口關係不錯,因為看薔慧的表情真挺憂愁的。但是在經過那次家訪後,你覺不覺著不管是薔慧還是羅雪,和羅偉的感情好像也不是特別……”炎宏的話戛然而止,剩下的內容仿佛要通過眼神傳遞給鬥魏。一方麵炎宏覺著妄自揣測他人的關係有些不齒,但另一方麵他實在對這個問題有些好奇。

“不好說。”鬥魏不置可否的做法倒讓炎宏覺著自己有點太八卦了。

“現在網上對這個案件炒得沸沸揚揚,果然是名人呢。不少人都說做到羅偉這種位置,不要說一個人想殺他,就算有十個八個也是意料之中。”炎宏將手機湊到鬥魏臉前,上麵是T市的貼吧裏網民關於此次事件的討論,觀點不一,對羅偉有貶有褒。

“雖然有些風涼話的成分,但是事實。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句話可不隻用在戰場。羅偉一路走到這個位置,想必也是踩著累累屍骨爬上去的,說不定有哪個家夥就想為其中一具屍骨報仇。”鬥魏擦了擦嘴站起身來,“走吧,你的下一站。順便和我說說你這半天都經曆了什麽。”

上路後,炎宏將上午去粟林家中勘查的經過說給鬥魏聽,並戴上手套拿出了那根數據線和耳機。

“算是個重大發現呢,警官同誌。當時在現場,粟林的口袋裏有手機嗎?”

“沒有,這就是關鍵所在了。”炎宏說道,“除了一個行李箱外,兩個人的手機也都不翼而飛,這絕對不是巧合。我猜想他們的手機和那個行李箱裏有凶手不想讓外人看到的東西。案子剛剛發生時,我想幾乎所有人都覺著羅偉是被仇殺,而粟林不過是個倒黴的目擊者。產生這一結論的主要原因不外乎是他們兩個人的身份地位實在相差太多,很難讓人聯想到一起,而一個小小的高中生又似乎不可能有什麽仇家。然而現在看來,這個粟林和羅偉之間也許有什麽隱秘的關係,共同知道了一些什麽而被凶手約到一起然後殺害。”

“照你這樣推論,還有另外一種可能。”

“什麽?”

“你剛才說了,一開始認為羅偉被仇殺,而粟林不過是個被滅口的倒黴的目擊者。但現在又推論出羅偉和粟林是因為共同知道了什麽秘密被凶手約在一起殺害,那按照凶手行凶對象的變化規律來看,這個數列再往下走的話……”

“再往下走,就是凶手的目標一開始就是粟林,而車上的羅偉才是無辜被滅口的目擊者,對嗎?”

“對。”

“但是,一個高中生真的會有一個能用手槍作為凶器的這種檔次的仇家嗎?”炎宏在說完這句話後,輕輕地搖了搖腦袋,像是隨意地將這個結論拋在了一邊。

“你說手機會不會被一些人順手牽羊了?”

“應該不會,”炎宏不假思索地回道,“如果真被人順手牽羊的話,羅偉的錢夾沒被拿走怎麽解釋?貪婪的家夥在地上有兩張錢的情況下應該不會隻拿一張。而且,手機是不是被外人順走的不影響我這個猜想。我這個觀點的支撐點是身為高中生的粟林擁有一部手機,而他的家人竟然毫不知情。”

“具體說說吧。”鬥魏仰麵按了按眼睛。

“有兩點。第一,我已經去粟林家了解過了,家裏人根本沒有給他買手機。那一個高中生哪裏來的錢去買一部手機?所以我可以大膽猜測,有一個人出於某些原因給他買了一部手機方便聯係,而那個人,我想就是羅偉或者凶手。第二,案發當天下午不到四點粟林出去便沒有再回家,而他的死亡時間是晚上九點以後,這中間整整差了五個小時。那種天氣能讓他在外麵待上五個小時,對他來講一定有極為重要的事情。而且我們檢查屍體的時候發現他的衣服上幾乎沒有水跡,這表明那幾個小時中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密閉的空間裏,房間或者車上。”

“單說第二點還是有些漏洞,他那五個小時難道不可能在網吧或者同學家裏玩嗎?甚至有可能他出了家門就直接到了車庫,一直到被殺害。”

“這一切現在都未可知,”炎宏笑著說道,“所以我隻能耐著性子一步步來。但在這之前,我需要從粟林的同學口中了解一個最真實的他。”

“難道你覺著這種事情問父母反而不太可靠?”

“我不是說這種事問父母不太可靠,而是說問他周邊的同學朋友會更加可靠,這其實是我來這裏最主要的目的。”

下午兩點,幾經周折的炎宏和鬥魏兩人找到了粟林的同桌郝濤。當時郝濤正在屋裏一邊大聲叫嚷著,一邊打著遊戲,細密的陽光灑在寬敞的屋內,一切東西都顯得爽朗而清澈,和粟林的屋子簡直天差地別。

“你們聊吧,那件事我也聽說了,挺好的一個孩子,唉……”郝濤的母親雙手在圍裙上蹭了蹭,接著囑咐郝濤好好配合問話,別光顧著玩電腦,然後轉身離開了屋子。

“來,坐吧,哥。”郝濤拍著床沿,臉上的笑容仿佛是從兜裏掏出的一個物件般瞬間便掛在了上麵。

“不了,在外麵走了一天,身上都是土,也費不了多少時間。”說這句話的是鬥魏。

“咋都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郝濤向前弓著身子,右手敬了個禮,笑著說道。這個流裏流氣的動作讓炎宏對他產生了厭惡。

“你和他做了多長時間同桌?”炎宏問道。

“不到兩年,高一就是同桌。”

“了解他嗎?說說吧,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就是個怪胎,隻知道看書學習。剛認識的時候別人好心想和他聊聊天或者找他玩,他連話都不跟你說就把頭轉過去繼續看他的書,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找他了。也就我這個同桌有那麽一丁點打擾他的權利,平時開個玩笑什麽的逗逗他,他一煩那表情和說話的語氣特逗,但我也就想讓他說說話,笑一笑。就這種性格,要是哪天我請假沒去,你說他在學校一天沒說話我都信。”

“他平時有什麽關係要好的朋友沒有?”炎宏問道。

“要好的朋友?哈哈,我就這麽跟你說吧哥,”郝濤前傾著身子,仿佛這個話頭晚接半拍就要消失一樣,將飲料猛地往邊上一放,嘴裏的可樂哼哧著咽下肚,咧著嘴說道,“就四五月份的時候,他考了個全班第九名,晚上被他爸狠揍了一頓轟出來了,沒地方住,愣生生地在街牙上坐到十點多。那時候我剛巧上網回來看到,才讓他在我屋打地鋪湊合了一夜。我媽還一直嘟囔著怎麽有他父母那樣的人,對孩子不聞不問的。一開始我說給他在網吧開個包間起碼能睡一晚上,但這小子連網吧都不敢去,我想肯定是怕他爸在那裏找到他,到時候解釋不清,但他嘴上還硬說什麽他不去那種不正經的地方。可拉倒吧!平時上微機課我們玩下載好的遊戲,他看得比誰都認真,那時候……”

看著眼前這個誇誇其談的家夥,炎宏打心底為粟林感到悲哀。看郝濤那眉飛色舞的表情,他似乎根本沒有把這個同桌的死放在心上。

“你能不能直接回答問題,同學,他到底有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鬥魏手裏捏著耳機線,輕輕地拂著上麵的灰塵,微微向郝濤挑了一下眉問道。

“啊,就我所知沒有。”郝濤恍惚了一下說道。

“也就是說,非要挑一個和他關係好的人,也就隻能是你了,對嗎?”

“可以這麽說吧!但其實我和他那樣的人處不到一塊兒,也許在他眼裏我是和他最能說得上話的,但在我這裏他連熟人都算不上。”郝濤揮了下手,笑著說道。

“他放假前有什麽異常嗎?”

“沒有,和一個孤獨症的書呆子一樣,整天坐那裏看書寫作業。”

“他最近有沒有和什麽生人接觸?年齡比較大的。”炎宏問道。

“就我所知,沒有。”郝濤肯定地說道,“你想想吧,哥,他連和我們這些十幾歲的人都不知道怎麽相處,更別說年齡比較大的啦。”

“你最後一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就是放假前咯。”

炎宏搖了搖頭。雖然對粟林有了進一步的了解,卻沒有收獲什麽有意義的線索。

“走吧。”鬥魏仿佛看穿了炎宏的心思一般,接了一句。

兩人轉身向屋門走去,身後的郝濤接著說道:“兩個哥這是要走訪入戶調查吧?其實走完我這裏沒必要再去其他學生家裏了,真的。學校裏其他學生摞一起和粟林說的話都不一定有我和他說的多,再者……”

“對了,我再問你一件事,”炎宏突然轉過身來問道,“他有沒有做過什麽出乎你意料的事情?”

“出乎意料嗎?”郝濤捏了捏下巴忽然說道,“喲,哥要不問我還真忘了。說出來你們都不信,粟林這麽沉默寡言,打起架來可是瘋。”說著,郝濤扭了扭拳頭。

“你是說和別人打架?”

“嗯,”郝濤點了點頭說道,“那應該是五月份的事了吧。就是下午放學的時候,我遠遠看到在車棚那裏,他和一個學生在說話。當時我還挺稀罕,敢情這家夥不隻和我一個人說話。沒走兩步我就看到他們打了起來,他那裏嗚嗚渣渣的,叫著聲音挺大,張牙舞爪地揮著拳頭。但就他那一百多斤的體格,哪是人家的對手?人家閃開兩下,直接把他推地上了。後來一個老師過去了,聽著意思好像是那男的撞了他一下還是踩了他一下,反正他就不依不饒地開始打。後來怎麽樣我就不知道了,直接回家了。”

“撞了一下就要打架?”

“反正他們是這麽說的。”郝濤聳了聳肩。

“你為什麽不上去幫他?”鬥魏問道。

“犯不上啊。我打架也不是多強,到那裏說不定救不了他,還和他一塊兒被人打,不值。”

炎宏沉默了一陣,略作思索,便推門離開了房間,郝濤和郝濤母親一直送到大門前。

在背後的大門將關未關的一刹那,炎宏清楚地聽到裏麵傳來的對話。

“問了點啥?”

“沒啥。唉,早死早超生吧。那種性格活著將來也混不下去,倒是這次看看老班能不能給我挑一個漂亮點的同桌,將來做您兒媳婦。”

接下來的對話被一片嬉笑聲遮掩得模糊起來。

“這家夥太討厭了,沒有一點素質。”炎宏憤憤地說道,但臉上盡量保持平靜。

“有些話說得確實不中聽,但他是個沒心機的家夥,有什麽說什麽。你不覺著這一點很可愛嗎?”

“自己的同桌死了還說這樣的風涼話,你居然覺著這很可愛?一個自以為很有個性的白癡。”

“這頂多算不懂事吧。”鬥魏歎道,“但他確實是個善良真誠的家夥,他收留無家可歸的同桌,在別人都不願意靠近粟林的情況下還想著要讓他變得開朗,針對剛才你問的每個問題,他也都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傾倒出來協助我們。不過,他有一點確實是自以為是了。”

“哪一點?”

“他剛才說以粟林的性格將來混不下去,其實聽他的描述,粟林隻是孤僻一些,走向社會後頂多吃兩次不冒尖的悶虧也就改過來了。而那個郝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性格看似開朗,其實到了社會,他會比粟林混得慘得多,非要吃兩次結結實實的大虧才會長記性。就好像現在這樣,他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你,竭力配合你的工作,但照樣惹你討厭。若你是他的領導上司,後果怎樣,就不用我多言了吧?”

“這是兩碼事,他是對死者不敬。”炎宏著重說道。

“每個人對死亡的看法都不一樣,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感情,我們無權苛求其他人對自己尊重的死者畢恭畢敬。在我看來,對一個陌生的逝者隻要不刻意褻瀆,就是作為一個路人能拿出的最好的敬重了。”

“他剛才像是講述一個怪胎一樣地描述自己的同桌,這還不叫刻意褻瀆嗎?”

“那是因為粟林原本就是這樣一個人,警官同誌。”鬥魏停住腳步,聲調比炎宏高了一層,“而且你捫心自問,如果你自覺做到了對任何逝者的尊重,那你敢將我們談論羅偉的話一字不落地講給他的妻女聽嗎?”

氣氛陡然安靜下來,安靜得炎宏似乎都能聽到心裏咯噔一下。

“我們都一樣的。”鬥魏拍了拍炎宏的後背,微笑著說道。

炎宏沒說什麽,隻是腦袋微微垂了下去,大踏步向前走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炎宏本想去聯係那晚在樓上幹活的四個保潔小夥,卻從村民口中得知,那棟未建成的大樓因為命案停工,工人沒活幹,清潔隊便轉戰到其他地方聯係業務了,這一兩天怕是很難回來。而之後對當晚那位門崗的再次詢問,也隻得到了他以及那幾個清潔隊的小夥子都不認識粟林這一個簡單的回複,這個回複更加堅定了炎宏的猜想。

“今天就到這裏吧,回去後我將今天的收獲上報,看能不能用粟林的照片走訪沿街門市,把粟林當天的去向摸個大概。”炎宏伸著懶腰說道。

“怎麽這次不當孤膽英雄了?”

“英雄也有累的時候啊,”炎宏笑著說道,“況且隻憑我們兩個人也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

“這都要怪村鎮城市化的進程太慢啊,要是快一點有了攝像頭,這件事情十分鍾就解決了。”

“老實說,我總覺著這個景家鎮應該比其他村鎮有錢一些才對,但好像也沒什麽亮點。”

“是啊。想當年這裏的一座座煤礦不知讓多少人的下半輩子變得錦衣玉食,卻隻有一個羅偉知道感恩。結果到頭來,感恩的人卻落得如此下場,真是世事無常啊。”

“再怎麽變幻無常,警察們探尋的真相卻是一成不變在那裏的,這也是我考到警局的原因。”炎宏的臉上不知為何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就好像久別的情侶隔街相視一笑,“真相也許會被埋葬,但絕對不會消失。其實,與其說破案是一個需要科技與心力的遊戲,不如說是一個需要耐心的遊戲。走訪有可能知道線索的證人,排查有動機的嫌疑人,十個也好,一百個也好,一千個也好,再將所有的信息綜合分析得出結論,直至將真相挖出來破案,真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

“照你這樣說,破案倒變得簡單了,”鬥魏笑著說道,“聽起來和我們每天耐著性子打幾十個電話,問幾十個千篇一律的問題,結合到一起後形成一篇稿子刊登在報紙上沒什麽區別。”

“本質上確實沒什麽區別,而且實際上所有的事情都沒什麽區別,完成它們所需要的最重要的東西不過是耐心和責任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