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趣的餐廳

鬥魏預定好的那家叫作“有客來”的餐廳本來平平無奇,但經過一次裝修整改,變成了一家很有格調的餐廳。具體點說,就是百分之八十的文藝範加百分之二十的神經範。

八月五日清晨,馮旭、小王以及剛剛被抽調到外圍的李峰、劉誌遠踏上了歸途,每個人都是一臉倦怠。實際上,在五分鍾前他們甚至為了誰來開車這個問題爭辯了一通。

“和我聊著天啊,不然可不保險。”李峰笑著說道,但是那笑容很快化為一個哈欠。

“可別,好不容易有這麽重大的發現,回去等著立功領賞呢。”馮旭說笑道。

車內的氛圍似乎有了一絲生氣,這輛半新不舊的夏利也猶如恢複了生機的兔子一般,躍動著消失在了清晨細密的陽光中。

上午十點半,市公安局。那幾封威脅信已經被檢驗過,上麵隻有三個人的指紋,一個是死者羅偉,一個是炎宏自己,而另一個自不必說,就是薔慧了。得知結果的炎宏歎了一口氣,雖然知道希望不大,但還是有些失望。另一方麵,馮旭那邊卻有了重大進展:對現場的再次勘查中,在駕駛室車門的把手內側提取到了三枚指紋,而且經鑒定,三枚指紋並不來源於當天在場的任何人。

“以當天晚上的雨勢來看,哪怕車子在賓館被其他人動過,在從賓館到車庫的一路顛簸衝刷後,也不可能留下完整清晰的指紋了。所以這三枚指紋保存至今隻有一種可能,即在車輛開進地下停車場後印上去的。但現在兩名死者也好,當時在場的安保和保潔也好,還有那個叫鄧輝的司機,都無法比對上這三枚指紋,那這三枚指紋更可能是凶手開車門時不小心留下的。”小王如此對安起民說道。

“先去比對指紋庫裏的庫存,看看有沒有比對得上的。如果沒有,馬上錄入羅偉周邊所有關係人的指紋,所有,包括那天的與會者。逐一排查,不能漏掉一個人!”安起民拿著一根木棍翻著君子蘭盆裏的土,同時徐徐地澆著茶水。

“還有那個叫粟林的高中生,我也調查過他的家庭背景,他和羅偉應該沒有任何關係。”

“商場周圍居民反映的線索呢?”

馮旭搖了搖頭說道:“沒有進展,周圍居民實在太少,再加上當晚的天氣……”

這個回答在安起民的意料之中,他也壓根沒想著能從這上麵得到什麽線索。說白了,現在破案最重要的還是技術手段。他回身拍了拍小王,道了句辛苦。

“家庭背景嗎?那個粟林?”一旁的炎宏心裏嘀咕著,總覺著馮旭的調查方向有些問題。調查一個高中畢業學生的背景,僅僅調查家庭真的足夠嗎?

“另外,我們解剖羅偉屍體的時候發現,他似乎得了胃腫瘤。”小王補充道。

“腫瘤?”安起民皺了皺眉頭,隨即釋然,“嗨,人都死了,還什麽腫瘤不腫瘤的。對了,炎宏,這件事他家裏人知道嗎?”

“沒聽他們說過。”

“那好,你也別說了。”

“明白。”炎宏回道,接著說,“那個,安隊長,你看馮旭哥他們活兒挺重的,過幾天還要調查公司,所以不如把粟林歸到我這裏,這樣任務也好勻一下。”

“我看可以。”馮旭接過話茬。

“你會開車嗎?到時候誰帶你去?”安起民一句話問倒了炎宏。

炎宏一時啞口。沒錯,自己不會開車。等過幾天馮旭的外圍組將重心移到公司上麵時,沒人會和他一起往景家鎮跑。

“我自己坐車過去。”炎宏頓了頓說道。

“好吧,那就讓你試試。”安起民笑著說道。

隨後,安起民又重點部署起指紋錄入的工作,炎宏則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炎宏口袋裏裝著一封信,是門衛周師傅今天給他的,說是昨天晚上一個路過的男人交給了他。這是鬥魏給他的一封信,或者說是一段以第一人稱敘述的類似小說的選段。

天氣晴朗,空氣中似乎還躍動著一些未蒸發的水分,它們散發著腥香的泥土味,裹在我的周圍。

因為早早得出了他肯定不會帶我進羅偉家中的結論,所以我想了另外的辦法——以慰問者的名義拜訪。所以我一大早便候在那裏,心裏有七分把握,他今天應該會來調查。

意外的是,我沒有先等來他,而是老遠看到正打著電話朝大門走來的貴婦人。我的潛意識命令我退到一邊的角落。

在她走出小區,對我露出一個隱隱的側臉時,我似乎看到她滿臉**漾著笑意。

似乎並不是因為那笑意短暫模糊得讓我懷疑那到底是不是微笑,而是腦海中固有的“親人去世後不應該如此”的理念與那真切的笑意猛然碰撞到一起變得七零八碎,讓我的意識有些模糊。

貴婦人的身影消失後不久,意料之中的家夥到底是出現了,而且毫不忌諱地搶先一步讓我打消與他一起前往羅偉家中調查的念想,這很符合他的作風。在他離開後,我前往商店準備了一些禮品,等待貴婦人回來。

半個小時後(確切地說是二十六分鍾),一輛淺藍色的出租車停靠了過來,貴婦人遞過去五元錢,掂著惠民便利店的早餐和幾個不知裝著什麽東西的紙袋,像靈動的蝴蝶一般拖著長長的衣擺走向小區大門。緊接著好像又是半個小時前的輪回,她打起了電話,滿臉笑意。而我跟了上去,像登門拜訪我們社長的那些人一樣一臉諂笑地客氣了兩句。也許隻有這種笑容才符合我在這個貴婦人心中的形象——替社長蹚路搭建人脈的小職員,也使我這趟拜訪更加順理成章。

所謂高檔小區,除了豪車和配套的便民門市外,另一要素似乎就是綠化水準很高。這裏的綠化除了灌木叢偶爾影響到車輛的停靠外,其他都還好。一路走到單元樓前,她才放下手機。

“好了,掛了。”她當時衝手機那頭這麽說,然後掛掉,目光卻有些延遲,在屏幕上盯了一會兒。

“朋友啊?”

“啊?嗯。”她敷衍地回道。

我們回到她的家中,警官看起來已經結束與羅雪的談話,我還算自然地與他打了聲招呼。接著,羅雪給我們端上了熱水與涼咖啡——老實說,我當時應該謝絕那罐咖啡。

薔慧在屋裏換了身得體的衣服後走了出來,臉色還算自然,但是和在樓下那副笑臉盈盈的樣子相比,像是戴上了麵具。

警官同學的第一個問題是她有沒有見過一個羅偉的朋友,並且將體貌特征大致描述了一下。薔慧則麵露少許的無奈與不耐煩,還算符合邏輯地回答了這一問題,但緊接著她問為什麽警方要把側重點放在羅偉的朋友身上。

“畢竟要勸一個戒煙成功的人吸煙可不怎麽容易,而且一般人也不會隨便接受陌生人敬的煙。”警官用那根煙蒂作為證據,完善出一套說辭。

“但是如果是這次的與會人員,他應該也不會拒絕吧?雖說他們還不算太熟,但是幾天的交情下來……”貴婦人這樣說道,最後欲言又止。

接著警官又詢問了羅偉生前是否有過采購以及采購的明細,貴婦人神情認真地回想著,而警官也一件件地在本子上記錄著——說起這個記錄本,似乎有些陌生,在賓館詢問的時候他好像沒這麽認真。

直到臨走前,警官又莫名其妙地問羅雪她的父母是否支持她獨自外出旅遊,羅雪麵無表情地簡單回答了這一問題。但在這一過程中,薔慧的眼神似乎遊走得頻繁起來,她在擔心什麽,不得而知。

最後我和警官致禮告辭,奔向又一個未知的明天。

炎宏又讀了一遍,這封信裏有著用加粗和斜體標記出來的字跡,他也大概能猜到鬥魏是何用意。

愣神的功夫,手機一陣響動——是記者想與警官共進晚餐的邀請。

鬥魏預定好的那家叫作“有客來”的餐廳本來平平無奇,但經過一次裝修整改,變成了一家很有格調的餐廳。具體點說,就是百分之八十的文藝範加百分之二十的神經範。

說文藝是因為這裏的菜名都是詩句或者成語,稍不留神,打開菜單,配著一旁的插圖,你還以為是讚揚美食的詩集。

而說它神經是因為在你點的菜上來之前,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點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甚至是葷是素都不知道。不過不論是怎樣的結果,這些菜都是不能退的。縱然是這種神經質的規定,店裏依然每天客流爆滿。也許對於食客來講,在點菜時和親朋好友商議競爭的樂趣已經超越吃菜了吧。

晚上七點四十,炎宏騎著自行車被堵在了“有客來”所在的新華路上,十來輛機動車已經將非機動車道上的車輛擠到了馬路牙邊。不遠處交通崗的交警正奮力地喊著,揮動著手臂,對這邊的現象卻無能為力。

炎宏歎著氣將車子搬上路牙,慢慢推著。所幸目的地已經不遠。

“先生幾位?”餐廳門口,穿著紅白相間工作服的服務生微微含腰問道。

“有預定的。”炎宏說這句話的當口,眼睛已經掃描到坐在角落的鬥魏,徑直走了過去。其間,有一位穿著深藍色條紋製服的年輕女性和炎宏微笑著打了個招呼,左胸口的名牌上寫著大堂經理。

“遲到得有些誇張了,警官同誌。”

“堵車。”炎宏隨意說道,順便掃了一眼鍾表,他遲到了二十分鍾。

“堵車也不可能把一輛自行車堵這麽長時間吧?”記者眯著眼睛笑著問道,而警官的回應是沉默。

“帶錢了嗎?”鬥魏接過服務生的菜單接著問道,細長的眸子看著炎宏。

“你約我出來,難道不應該是你請我吃飯嗎?”

“確切地說,我是約你出來玩一場遊戲,輸的一方請吃飯。”鬥魏將目光收回到菜單上,接著說道,“這家餐廳是一家蠻好玩的餐廳,一大特色便是在菜沒端上來之前你無法猜到自己點的是什麽東西,所以我想和你玩一個遊戲。我們點四個菜,每人點兩個,讓對方猜自己點的菜裏都有一些什麽東西。隻能猜六個食材,當然,花椒、大料之類的除外。猜對多的獲勝,輸的一方結賬。”

一番言論後,炎宏與鬥魏無疑成了那一小片區域裏的焦點,溫文爾雅的服務生則麵帶微笑候在一旁。

“好像挺有趣的,可以先讓我看一下菜單嗎?”

“可以,請。”服務生將菜單遞了過去。

“嗯。”炎宏翹著嘴角微微點著頭,接著將菜單緩緩合上。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炎宏一臉淡然地起身,準備離開。這一變故讓周圍笑聲竊竊。

“你這樣就沒意思了。”鬥魏一動不動。

“你這樣才幼稚。”

“警官先生,恕我直言,這個遊戲比你們平日裏去抓捕那些在監控攝像頭裏留下身形的傻瓜嫌疑人要難得多。”

“問題是,這裏我確實是第一次來,但是你……”

“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但我在你的心裏竟然留下了這種印象嗎?”鬥魏直視著炎宏。

“那可保不準,知人知麵不知心。”

“算了,我請吧。”鬥魏撇了撇嘴,哼了一聲——自然,他是故意做給警官同誌看的。周圍人的目光又猛然聚焦在炎宏身上,不知為何,炎宏有些窘迫。

“行啦行啦,那就玩吧,真是的。”炎宏轉身坐了下來,微微皺著眉頭。他很好奇為何眼前這個家夥僅僅靠言語就能控製別人的心理,從剛見麵到現在,自己似乎一直處於弱勢。

“‘兵臨城下’、‘鶯歌燕舞’,謝謝。”鬥魏很快報上了自己點的兩道菜,將菜單遞給了炎宏。

“‘金玉其外’、‘大珠小珠落玉盤’。”炎宏也很快點完了兩道,接著將菜單遞給了服務員。

“請稍等。”服務員微笑著離開。而鬥魏也起身去了趟洗手間。

“你覺不覺得這裏的服務員表情體態有些怪怪的?”鬥魏就座後,左手撐著臉頰,擰著眉頭望著四處的服務員,神態像是遇到了難題的學生。

“還好吧,表情很到位不是嗎?”

“好啦,不管那麽多了,進入正題吧。”鬥魏伸了個懶腰接著說道,“你點的那道‘金玉其外’,我想應該有奶油、玉米,還有……黃瓜吧!金和玉都有了!至於‘大珠小珠落玉盤’嘛,有些難度。大珠小珠的類似體太多了,我就猜葡萄、鬆子,剩下的一種……就是冰糖吧,畢竟能和水果搭配的食材不多。”

“你點的‘兵臨城下’,我猜有奶油、花生,還有橙子。”

“奶油、花生、橙子?兵是冰激淩,也就是奶油,城就是橙子?不錯的思路。”鬥魏笑著說道。

“另外一個‘鶯歌燕舞’,鶯歌燕舞形容春天的花紅柳綠,這個我就猜紅椒、青椒和裏脊肉吧!”

“紅椒、青椒說得過去,裏脊肉和春天有什麽關係?”

“沒什麽關係,我隻是覺著裏脊肉配這兩樣味道應該不錯。”炎宏探了探肩。

“那封信收到了吧?”鬥魏問道。

“自然,又不是什麽好東西,誰還會私吞?”

“看完有什麽感觸?”

“玄而又玄。”炎宏用古怪誇張的腔調回道。

“我也隻是練練文筆,順便給你一點提示,把你看不到的東西呈現給你。”

“我想用字體加粗標出的應該是你覺著這段描述中有不合理或者古怪的東西,而用斜體字標出的是一些不正常的心理。”

“不錯,”鬥魏說道,“那天薔慧回來時掂著便利店裏的特製早餐。但據我所知,她家周圍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在三條街之外的紅星中街,即使坐車也要一刻鍾左右的時間。那天她從出門到回來確實隻用了半個小時,但問題是她回來時隻給了司機五元的起步價,這證明……”

“證明她是在半道打的車。因為她來回隻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剛好是坐車一來一回的時間,所以在打車之前肯定坐了某個人的車,而薔慧不想和這個人共同出現在自己家附近,所以隻讓那個人把自己送到家附近的路口,自己又打車回來,對嗎?”

“理論上是的。”

“你為什麽不把自己的猜想寫出來呢?”

“避嫌。”鬥魏笑著說道,“我隻是寫出自己看到的東西,但是我不想讓我的想法左右你的思路,所以隻把可疑的地方標出來,讓你自己去摸索。如果我們真的心有靈犀,想到的東西自然一樣。”

“起碼這個是一樣的。”炎宏說道。其實在來這裏之前,炎宏已經急匆匆地又去了一次羅偉家所在的那條街——這才是他遲到的原因。通過詢問得知,最近的便利店確實在紅星中街。但是這不能斷定薔慧坐過某人的車,更無法確定薔慧是不是真的在半道攔過出租車,並且到家後給了五元的起步價。畢竟他沒有親眼看到,隻是從鬥魏那裏聽來。不過這些事情沒必要查得那麽細,在道路監控如此發達的當下,隻要想知道,總能知道。

“聽這句話,其他標出來的地方你也思考了一番咯?不如說一下。”鬥魏提出邀請。

“那句‘直到單元樓前,才放下手機’以及‘啊、嗯’的應答無非是顯示出她的戀戀不舍以及對你的敷衍,想必電話那頭是個對她相當重要的家夥。但那句‘雖然不是太熟’,老實說,我沒發現這句話有什麽特別,稀鬆平常。”

“真的稀鬆平常嗎?”鬥魏抿了口熱水,說道,“其實我們有時候都不知道,一些下意識的字眼和動作會出賣自己的內心,這是每個人都無法控製的。”

“所以呢?”

“在她和你討論羅偉是否會接受一根來自陌生人的香煙這個問題時,你給出的論點是因為戒煙的緣故,羅偉不可能接受一個陌生人遞過來的香煙,所以香煙一定是熟人遞的。而薔慧在這裏中和了一下這兩者:也許是個半生不熟的家夥,例如這次慈善大會的與會人員——雖然剛認識,但不是太熟,說不定有進一步的合作,也不好推脫。那麽問題來了,你覺著她為什麽會脫口說出這句‘雖然不是太熟’?”

“為什麽?”炎宏喃喃道,“你是說,她在那一瞬間其實內心是有一個參照物的,以這個參照物與羅偉的關係,得出賓館裏的那些與會人員與羅偉的關係還隻是不太熟?”

“沒錯,這就是我的想法,”鬥魏喝了口熱水,接著說道,“人的潛意識和下意識的動作、語言是不會騙人的。我想羅偉身邊起碼有一個非常熟知的朋友,而且明顯不同於羅偉周圍那些隻有利益關係的家夥。”

“如果是這樣,倒是可以和賓館那些人對上。”炎宏心裏想道。早在賓館和馮旭做那些詢問時,炎宏就從105、107以及109房間的與會人員口中得知,在羅偉事業蒸蒸日上時,他們確實見過羅偉身邊有一個關係看起來不一般的家夥,而且他們描述的體態特征幾乎相同。但遺憾的是,因為時間太過久遠,沒人記得那家夥叫什麽名字。

“一個連隨便幾個外人都知道的關係不一般的朋友,羅偉卻沒有給妻子女兒介紹過,這似乎說不通。或者說薔慧有意隱瞞這個人的存在?”炎宏心裏聯想著。

“在想什麽?”鬥魏打斷了炎宏的沉思。

“沒什麽,下一步的打算而已。”

“有什麽打算?”

“去景家鎮調查那個叫粟林的家夥,還要再去一次死者家中問一些問題,最後我想調查一下羅偉生前出去采購的動向。”

“采購?那還能有什麽動向?”

“不知道,但這是死者生前最後一次在市區獨自外出,我覺著應該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炎宏撚著下巴說道。

服務員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菜肴的清香也飄然而至。

“我們好像忘了要主食。”炎宏說話的當口,剛才那個服務員小哥已經托著四盤菜來到桌前。

“這是你們的菜,齊了,請慢用。”依然是微微含腰,賠著微笑。

“你吃米飯還是饅頭?”炎宏問道。

“饅頭。”

“一個饅頭、一碗米飯,再來兩杯豆漿,熱的。”

“好的。”服務員記了兩筆又翩然離去。

“激動人心的時刻呢。”鬥魏抄起筷子在其中一個菜盤上輕輕敲了一下,“來看看誰來付賬吧!邊吃邊決勝負。”

炎宏自然也掩飾不住好奇心,腦袋向桌前伸了伸。

“兵臨城下”果真如鬥魏所講,是道冰激淩甜品,三層剝了皮的厚實橙肉上淋著草莓和藍莓醬,另一邊堆著九個冰激淩球,3×3地排列著,每個球上還點綴著一顆無核櫻桃。

“鶯歌燕舞”則是雕刻成鶯燕狀的聖女果與切開的黃瓜段,聖女果裏塞著類似於咕老肉的東西,呈深紅色,而黃瓜段裏則填充著綠色的炸麵糕,裏麵裹著玉米漿。

“味道確實不錯,不錯。”炎宏的嘴角甚至因為這份意外的驚喜微微向兩邊提著。

“奶油、橙子,對了兩個,已經很厲害了。”鬥魏笑著將視線和手中的筷子移到另外兩個菜品上。

“金玉其外”是一堆炸土豆片插在四個個頭適中的土豆上,四個土豆的表麵都被炸至金黃,撒著椒鹽、辣椒粉等調料,土豆裏麵則放著一大團白色棉花糖,上麵撒著巧克力醬。

“嚴格來講,這道菜是不是應該加上一句‘敗絮其中’?這團棉花糖和巧克力醬還真是形象。”鬥魏鼓著腮幫一邊吃一邊說道,焦脆鮮香的土豆片發出細密的哢嚓聲。

另一道“大珠小珠落玉盤”由兩盤食材組成。一盤是大小不一、外皮和內核都已去掉的葡萄,另一盤則是經過剪裁的生菜葉。這些生菜葉被切成了小片,浸在碧綠的薄荷味的菜汁中,最外麵則結了一層冰將菜葉和菜汁蓋住,冒著絲絲涼氣。吃的時候隻需夾住一顆葡萄,同時輕輕敲擊那層冰,將菜汁和菜葉露出,將葡萄放進菜葉裏一起食用,味道用炎宏的話說就是清香至極,而且廚師對甜味的把握準得令人發指。

“老實說,這道菜這種口味,我從未試過,甚至無法想象到。這個廚師應該去中南海才對。”炎宏不可思議地說道。

“就像進入了異空間,對嗎?”

“看來你和我感同身受,”炎宏夾了一筷子冰激淩送到嘴中,“還有,你輸了。”

一個多小時後,在男服務員畢恭畢敬的微笑注視下,兩個人走出餐廳,也都回頭看了一眼這個在他們眼裏算得上奇妙的地方,不管是飯菜,還是那些服務員。兩人推著車子,很默契地沒有騎行,而是在路牙上慢慢晃**著。周圍五彩斑斕的畫麵像是被扯成了卷軸,隨著兩人的腳步緩緩向前鋪展開來,遠處廣場上空幾道激光燈來回探照著,幾隻風箏淩風而翔。

經曆一小段的沉默後,炎宏先開腔了。

“老實說,當初你說要幫助我時,我還以為是什麽方法。”炎宏緊了緊衣領。

“但我覺著這種辦法很讚啊!我會成為你的另一雙眼睛,給你傳遞你沒有注意到的情報,這樣你能提出更多的假設,也就有了更多的突破口。”鬥魏說道,“自然,前提是你要相信我。其實就算不信,我們倆也沒什麽損失。”

“語言和內心嗎?”炎宏自言自語著。

“不隻這兩個,還有表情。”鬥魏著重說道。

“但我覺著,依靠這些東西破案太虛幻了。實實在在的科技手段才是主力,指紋、掌印、監控錄像、體液分析出的DNA,等等。”

“對,科技手段確實是主力,但不是全部。”鬥魏笑著說道,“若是沒了科學技術便破不了案,那往前推個幾百年,凶手豈不是可以為所欲為?”

“那時有那時的方法,隻是我們不了解罷了,這不過是破案率高低的區別。但是我想,在哪個朝代都不會用語言、心理或者表情當破案線索的。”炎宏緊跟著說了一句。

“我已經說過了,我沒有把這些東西當作唯一的手段,而且我也承認科學技術依然是刑偵破案的主力軍。我隻是說,這些東西是奇兵,是在無路可走時能夠給予你幫助的東西。”鬥魏擺動著右手說道,“你在警局這麽長時間,一定見過那種破不了的凶殺案件吧?”

“自然見過。”炎宏麵無表情地回道,“前年在舊南路小巷裏發現了一具女性屍體,到現在也沒抓到凶手。開元路小區五號樓去年發生了入室搶劫案,戶主受重傷,最後搶救過來也提供了不少信息,甚至連相貌都基本描述出來了,但劫匪還是沒有抓到。還有……”炎宏停頓了一下,“總之太難了,大海撈針一樣,這樣的例子放在全國不勝枚舉。”炎宏那眼神深沉得似乎要望穿時間,回到過去一般。

“那你覺著在那麽多科學技術的幫助下,為什麽還是抓不到那些凶手呢,炎警官?”鬥魏反問道,而炎宏一時間隻能用沉默回應。

“抓不住凶手,你們是怎麽向人民群眾和受害人家屬交代的呢?”鬥魏嘴角浮上一抹笑意,“不會又是用千篇一律的報告敷衍一下,平複遇害者家屬的情緒,說幾句客套……”

“夠了啊。”炎宏決絕地說道,側著頭,皺起了眉,而鬥魏似乎大功告成一般舒了口氣。

“你知道嗎?那家餐廳換過老板,說不定整個店都被人買了下來。”鬥魏突然不著邊際地說了一句。

“你怎麽知道?”

“推理而已,想聽聽嗎?”

“隨意。”炎宏雖然這樣說著,腳卻不自覺地停住了。鬥魏也步調一致地停在了原地,麵對麵地望著炎宏。

“其實挺簡單。我的這個猜想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僅僅是根據幾句話推理出來的,”鬥魏笑著推了推眼鏡,“這家店是去年七月中旬開張的,到現在有一年時間。不過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們報社的《美周報》編輯部去試吃,回來之後要寫篇文章宣傳一下。”

“理所應當,各取所需。”炎宏插了一句。

鬥魏笑著擺了擺手接著說道:“關鍵是他們回來之後的反應。我記得下午去找他們的時候,他們的反應都太平淡了。尤其是李姐這個文藝女青年,如果那時的菜單和現在一樣,她不會什麽都不說的。上報時也隻是簡單說了幾句價格實惠、菜品豐富、口味獨特之類的話,所以我可以大膽推斷,剛開業時的廚師和菜單都換過了。”

“老板呢?”

“老板換過是剛剛去衛生間時推斷出來的。”

“衛生間?”

“對。因為去衛生間會經過後廚的大門,出來的時候我聽到那個大堂經理似乎在和其中一個廚師開玩笑,說以後升職加薪可要讓這個廚師替她多多美言之類,而其餘的工作人員也有隨聲附和的,叫著‘偉哥’什麽的,應該是那個廚師的名字。由此可見,這個叫偉哥的廚師和老板的關係不一般。”

“那也不能說明老板換過啊!也許老板還是之前的老板,這個叫偉哥的廚師在一開始不方便出山幫他,餐廳老板隻能用個普通的廚師,所以你的那幫同事沒嚐到這個廚師的手藝。而現在這個偉哥出山了,然後……”

“然後為了迎合一個廚師,餐廳老板推翻了之前全部的菜單?”鬥魏反問道。

炎宏沉默下來,心裏掂量著。他自然對餐飲業一竅不通,但是為了迎合一個廚師而推翻之前的所有菜品,確實不大可能。

“其實,確實是有這種可能的,”鬥魏小聲說道,“隻不過我覺著比起這種情況,我推斷出的情況更加合理,可能性也更大一些。”

“什麽情況?”

“很簡單。就是現在的老板看上了這家餐廳,而且他擁有無可比擬的優勢,就是他有一個甚至是一群廚藝極好的廚師,而且現在的菜品應該也是他們早就籌劃好的,之後便順理成章了。”

“有一個很大的漏洞。現在的老板看上了就一定能讓以前的老板同意將餐廳拱手送出嗎?是什麽原因讓以前的老板放棄餐廳?經營不好?不會吧,時間周期太短了。幾個月時間怎麽可能看出一家這麽大的餐廳的經營情況,況且地段這麽好,生意不會差到哪裏去。”

“不,我想一定是新老板開出了一個讓前任老板無法拒絕的條件!”鬥魏說道。

“說說看。”

“很簡單。餐廳從布局到菜品都很精致,這證明老板是個有生活品位的人。什麽人更有可能有這種精致的生活理念?自然是有錢人,有錢到可以將有客來連招牌帶餐廳都買下來。”

“有一些道理,雖然猛地一聽有些跳躍,但是細細分析起來,還算得上一環扣一環。”

“但是我們在這裏這樣說沒用,不如去求證一下。”

直到不自覺地跟隨鬥魏往餐廳返回時,炎宏才發覺自己已經在原地站了許久。一旁馬路上等紅燈的車隊不知換了幾輪,遠處的風箏也早已消失不見。

一切正如鬥魏所料,不隻是老板,從服務員到廚師全部換了一個遍。在確定答案後,鬥魏隻是微笑地看著炎宏先行離開餐廳。

“換作是你,想要證明這家餐廳換過老板,是不是會找一些人證、物證和餐廳門把手上新老板的指紋呢?”鬥魏在路上開著玩笑。

“證明嫌疑人犯罪是需要證據的,哪怕你知道凶手就是他,”炎宏揉了揉眼睛說道,“這比猜一家餐廳是否換過老板複雜得多。”

“但不可否認,我用更快、更簡單的方法得出了正確的結論。”

“在斷案時,沒有證據的正確結論除了讓眾人義憤填膺、讓罪犯揚揚得意外,什麽用都沒有。你得出餐廳老板換過的結論可以去求證,但是你用同樣的方法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推斷出某個人是罪犯要怎麽去求證?直接問他你是不是罪犯嗎?”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也沒有什麽事情是絕對的,破案也是一樣。”鬥魏推著車子,鏈條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音。

“其實,我們這樣爭論一點用也沒有。”鬥魏聳了聳肩。

“你該換輛車子了,光是想象一下你騎上車子後鏈條轉動的聲音我都覺著耳朵難受。”

“嗯,確實準備換一輛的,山地車好還是電動車好?”

“山地車吧,”炎宏說道,“電動車往那裏一坐,什麽都不用動就容易發呆,像你這樣思考問題容易入神的人太危險了。”

“這也是我通過假設推斷出來的。”炎宏頓了頓,補了一句。

“嗯,確實值得注意。但是老實說,我的工作沒什麽東西值得我入神思考。我喜歡更加有趣複雜的問題,例如現在我們所麵對的。”鬥魏說道。

“好吧,我們就我們吧。我記得我對你說過,你充其量算是個幫忙的。”

兩人漫步走到十字路口,車頭掉轉向不同的方向。

“什麽時候有空我回請你一頓。”炎宏騎上車子,扭頭說道。

“你請的話,隨時有空。”記者笑著說道。

“嗯,希望到時候你猜食材能贏過我。”炎宏笑著揮了揮手,弓著身子猛蹬了下腿,一頭紮進略帶光暈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