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感覺就像在看一部電影，畫麵切換很快，方才還是在課堂，眨眼間便到了晚上。

女孩吃過晚飯就去練琴，但因為臨近考試，琴房早就被一搶而空。她失望地在琴房外的林蔭道上徘徊，一邊背琴譜，一邊等著琴房空出來後好去撿個漏。

這是一個深秋的傍晚，落葉鋪了一地，在她腳下細細地啜泣，就像秋日憂傷悱惻的旋律。

悠揚的琴音從一間琴房流淌出來，似乎也帶來了流香的秋色，高天白雲，遠山紅樹，沉靜而明豔，純淨又豐盈……

她被這動人的樂曲深深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走到琴房外，透過敞開的窗戶，她看到了彈琴的男孩。

他修長的手指在琴鍵上如秋水般輕盈地流動，優雅挺直的身影更有著與秋相似的氣質，那是天高雲淡的秋清、明淨飄逸的秋韻，以及遠離塵囂的秋禪……

一曲終了，她依然沉醉在餘音繞梁的秋情中，直到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秋日私語》是我最喜歡的鋼琴曲，知原，你彈得真是太棒了！”

女孩的身體僵住了，她看到開學第一天見過的那位鬈發少女，穿著藍色背心裙，從牆角一把凳子上站起來，給了男孩一個十分熱情的擁抱。

男孩沒有動，甚至連手指都沒有從琴鍵上移開，和平日一樣平淡、沒有起伏的聲音，從女友熱情的懷抱中冒了出來。

“你想聽的曲子我已經彈過了，能讓我繼續練習嗎？”

“哦，好的……你練習吧……我不打擾你了……”女友尷尬地鬆開

手，退回凳子上，又變成了一個不引人注意的隱身人。

琴音再次響起，這次卻迅疾得如同暴風雨。窗外的女孩震驚得屏住了呼吸，竟然是柯薩科夫的《野蜂飛舞》，它可是世界上最快、最難彈的鋼琴曲之一，其速度令不少音樂係的學生也望而生畏。

男孩一改先前的沉靜，整個人瞬間迸發出澎湃的**，指尖在琴鍵上飛快而有力地躍動，激烈的琴音如同野蜂一般狂舞！

然而彈到某個部分時，琴音戛然而止，然後又重新開始，又停止，又開始……

反複幾次後，男孩終於懊惱地用力敲了一下琴鍵，鋼琴發出一聲宛如爆發的嘶吼。然後他沮喪地把頭抵在琴蓋上，喃喃地說：“不行，我做不到……明明我覺得已經夠快了，但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卻始終找不到……”

看見他痛苦沮喪的樣子，女孩的心也揪了起來。她很想告訴男孩，他之所以彈不好，不是技巧不夠，而是因為這首激烈的曲子根本就不適合他。

《野蜂飛舞》一曲出自歌劇《薩旦王的故事》，根據俄國文豪普希金的小說改編而成。歌劇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

薩旦王的王後生下了王子，她的兩個嫉妒她的姐姐卻給遠征在外的薩旦王寫信，誣告王後生的是一隻怪獸。薩旦王派使者回宮，降旨將王後母子裝進木桶投入大海。木桶漂到一個孤島上，王後母子死裏逃生，在島上相依為命。王子長大後，救了一隻被兀鷹襲擊的天鵝，天鵝變成了一位美麗的公主。她為了報恩，將王子變成一隻野蜂，去尋找他的父王。而薩旦王這時也明白了王後的無辜，派人到各海島尋找王後和王子，但是織布工和廚娘千方百計阻止薩旦王派人尋找，於是化作野蜂的王子就狠狠地痛蜇他們。

這首曲子用活潑的快板、上下翻滾的音流，生動地描繪了野蜂振翅疾飛，襲擊兩個壞人的情景。因為彈奏的難度大，所以常被人當作炫技的樂曲。

但它真的不適合男孩，他是一個那樣淡泊的人，怎麽可能彈出曲中那種攻擊別人的仇恨、激烈的感覺呢？

幾乎就在男孩痛苦發泄的同時，他的女友從凳子上跳起來，一把將

男孩摟進自己懷中，將他沮喪的腦袋安放在自己胸口，像個極具耐心的慈母一樣安慰他。

“你彈不好這支曲子，隻是因為練習得還不夠，教授們不都說你是天才嗎？假以時日，什麽樣的曲子你都能彈得很好。剛才那首《秋日私語》不就彈得很完美嗎？”

“別再說什麽《秋日私語》了！”男孩咬著牙道，“那是彈給你這種外行取樂的，對我來說，它沒有一點難度，沒有一點挑戰！我必須彈奏難度更高的曲子，必須不斷突破自己，必須每天看到自己進步，懂嗎？”

“我懂，我懂……”女友不再說話，隻是溫柔地撫摸著他的腦袋。在這種近乎催眠的撫慰下，男孩終於平靜下來。

從窗外看去，屋內的燈光靜默而溫馨，將二人相擁的身影勾勒成一幅優美的剪畫。

一陣冷風襲來，女孩打了個寒戰，喉嚨突然像針刺般發癢，雖然她拚命想要止住，但依然不受控製地爆出了一聲壓抑的咳嗽。

在這靜謐得隻有音樂流淌的夜晚，這聲突兀的咳嗽就像一顆打破平靜水麵的石子兒。屋內兩人霎時像受驚的鳥兒一樣分開，四隻眼睛齊刷刷地朝她看來。

那一刻，女孩覺得自己像被四隻冰燈給射穿了魂魄，周身發冷，也動彈不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