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無壽島主

此去經年,物是人非。

寧子鄢沒有想到,自己在無壽島一住就是半年。

這半年來,她仿佛絲毫沒有變化。

無壽島就是一個讓時間停止的地方,沒有物隨事移這一說法,一切都在這裏停駐,不再前行。換句話說,住在這裏,人的容貌是永遠不會發生變化的。

無壽島主燭綻在島上居住了兩百餘年,來的時候就是這般模樣,兩百餘年過去,依舊如此。沒有人知道燭綻原來的身份,也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要在這個地方隱居。但瀛洲列島上的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老者絕非常人。

寧子鄢借住在無壽島上,與這位無壽島主的交流卻是很少的,多數時候,她都是一個人在島上行走。

半年時間下來,島上的每一個地方,她都去過了。

除了無壽島,寧子鄢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斜陽島,因為那裏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

寧子鄢第一次去那裏的時候是午後,一輪紅日從山的那一邊緩緩升起,照亮了整個島嶼。那一刻,沉寂已久的心終於還是泛起了漣漪,不禁感歎,這世間如此美好,之前經曆之種種,就當作是在修行好了。無論如何,那些已成為過去。

自此,她總是喜歡坐在海邊,看陽光從海麵升起又落下。

海邊靜悄悄的,每次都隻是她一個人。但是今天,當寧子鄢從坐著的那塊巨石上下來,拍拍衣角上的灰塵,準備離開的時候,卻看到不遠處有一個人。

那人並未注意到寧子鄢,他也是孤身一人,坐在海邊,望著遼闊的天際,望著紅日落下後漸漸布滿夜空的星光,始終也沒有轉動過目光。

寧子鄢想著那應當是一個少年,少年心事浮沉,她從來沒有經曆過那樣的歲月,終究還是有太多看不明白的地方。

就在此時,寧子鄢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向那海邊的少年奔跑而去。

鹿蜀。

它比以前瘦了許多,也健壯了,奔跑起來不再是肉滾滾的可愛模樣,而是散發著獸族傲氣凜然的雄姿。

如果鹿蜀在這裏,那這個少年是……

寧子鄢的心上似是猛然被擊中了一塊巨石,她正欲轉身之際,看到鹿蜀朝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

寧子鄢立即駕雲,慌亂之中差點都沒有踩中雲朵,踉踉蹌蹌一陣後才站穩了。

少年聽到鹿蜀的聲音,轉過頭看著他,道:“你愣在那裏做什麽?”

正是方塹。

鹿蜀發出嗚嗚的聲音。

方塹朝寧子鄢走的方向看去,隻看到一個駕雲離去的隱約身影,紫衣飄飄,好似夢中人。

方塹笑笑,對鹿蜀道:“你看錯了,不會是她。”

鹿蜀有些固執,同樣在海邊坐下,但是把屁股對著方塹,表示自己的抗議。

“就算是那個人,眼下也已經走了,我們追不上。”方塹看了看寧子鄢消失的方向道,“應當隻是一個尋常的修仙人,若是她駕雲,倏忽之間便已經飛走了,哪還能讓我們看到影子。”

方塹說完,抿了抿嘴,覺得自己說得不對。照寧子鄢以前的法力,自然是倏忽之間,但那一次用盡全力殺他之後,她受傷也很嚴重,法力消耗是必然的,就是不知道消耗了幾成。

方塹歎了口氣,喃喃道:“鹿蜀,你想她了,是不是?”

鹿蜀低低叫了兩聲。

“我又何嚐不想……”

輕輕的聲音在風中低徊纏繞。

大半年的時間過去,方塹依舊清晰地記得,當日寧子鄢決絕的麵容、染血的衣裳。她將指天劍刺入他身體的那一刻,是真的已經決定,此生此世,再不相見了。

曾幾何時,他也有那一劍通天的時候,但畢竟年少荒唐,到頭來卻連自己真正在意的人都保護不了。

他有他的問心無愧,可她也有她的人言可畏。

太陽落下了,幾個時辰之後,它還是會升起來。

她走遠了,可千千萬萬個時辰過去,她依舊不會回來。

在這裏的這段時間,方塹時常會想,也許上蒼給了每一個人平等的機會,去透悟天地。當一個人失去一切的時候,終究會有心如止水的那一天,屆時便可擺脫所有的浮躁與**,與天地精神往來。

鹿蜀似乎看出了主人的心思,對此表示不屑一顧,具體表現在它的屁股依舊沒有轉過去。

晨光熹微,日色搖曳,惠風和暢。

顏玉笑言:“今日是個好天氣。”

方塹幾乎可以從顏玉的笑容中猜測到他要去六合山找寧微了。

果不其然,顏玉又打算離開了,走前裝模作樣地囑咐方塹要好生看家。

方塹也裝模作樣地應了。

看家?你以前八百年也不回來一趟的時候,可沒有什麽人給你看家!再說了,這瀛洲列島仙氣繚繞,哪個小偷敢這麽不開眼,到顏玉島主的府中行竊?

顏玉出門沒走幾步,複又轉了回來,道:“家中的糧食好像不太夠了,我離開這幾日,你記得去燭綻老頭那裏買些存貨。”

方塹答應:“好。”

他心中有些疑惑:顏島主師父平時要什麽東西,不都是往乾坤袋裏裝了帶回來的嗎?難不成是怕我太閑了無聊,所以安排些事情做?

不過方塹也是真閑,所以這一日下午,他就前往無壽島去找燭綻了。

其實方塹也不過是去碰運氣,燭綻不管怎麽說也分管著三個島,沒人知道他究竟在哪個島,或許也會遇上他有事外出、閉關之類。

但這一次,方塹竟是來對了。

守門童子召喚茹述,給方塹指了個方向後,又自顧自打盹去了。

方塹順著茹述所指的方向走去,發現這是一座精致的小別院,一進院裏便是條小徑,兩旁碧樹蔥翠,疏影浮香。

燭綻爺爺什麽時候搭建了這麽個地方?真是好享受。

越是往裏走,方塹心中越發驚詫,就連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這院落中的布置,與六合山上的凝合殿太相似了!

他想起了那天海邊,那個飄然遠去的紫衣身影以及鹿蜀堅定不移的態度。

方塹停頓了片刻,調順了呼吸後才繼續往前走去。

園內一個大水缸,養著幾條小魚,就連這,也與寧子鄢的喜好相近。

方塹走至主屋之外,見門開著,裏麵傳來一個熟悉的、讓他心跳急劇加快的聲音。

“叨擾多時,萬分感激,日後如有機會,子鄢定當相報。”

方塹怔在原地,這聲音雖然聽上去蒼老了許多,可語氣語調不就是寧子鄢!可是她的聲音怎麽變成了這樣!

燭綻笑道:“真是客氣了,談何叨擾,你在的這半年,可是把我這荒蠻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個小院,以後就給你留著吧,有時間常回來看看我這老頭子。”

寧子鄢有些悵然,道:“前輩,時至今日,你還是不肯告知身份嗎?”

燭綻道:“什麽身份不身份,有任何區別嗎?”

“也是,在我看來,您就是一位熱情好客的老先生。”

燭綻哈哈大笑道:“這就夠了。”

寧子鄢道:“就此別過。”

燭綻道:“走好。”

隨著腳步聲起,那人正在向門口走來,這一瞬間方塹甚至有躲起來的衝動。

他害怕,但又期待。

期待隻有一個,便是見到她,但害怕的事情太多了:怕那人不是她,怕她已經忘記自己,怕她沒有忘記自己但還是恨自己……

方塹的腳步沉得挪不動,眼睛盯著那扇門,轉眼就看到了寧子鄢。

寧子鄢今日換了一件素淨的白衣,頭發還沒有來得及全部束起來,拿在手中的紗笠在見到方塹的那一瞬掉在了地上。

二人麵對著麵,卻都遲遲沒有說話。

不想相信,亦不敢相認。

直到燭綻從房中走出來,才打破了這一僵局。

“怎麽都不動了?難不成我不小心施了個定身法?”燭綻說著,走至方塹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塹這才回過神,問好道:“燭綻爺爺。”

“你這小子,怎麽見了人就傻了?顏玉真是該好好管教了啊……”燭綻嘴上雖然是這麽說的,但腳步不停,徑自往前走去,邊走邊說道,“子鄢啊子鄢,看來我這小地方與你還是很有緣分的啊。”

燭綻走後,園內隻剩方塹和寧子鄢二人,兩道目光在空氣中碰撞。

方塹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紗笠,遞給寧子鄢。

寧子鄢看了紗笠半晌,終還是接過了,眼底透出難以言傳的神情。

方塹張了張口,牙關緊咬,艱難地問道:“你的頭發怎麽都白了?”

寧子鄢愴然說道:“世人皆有老去的一天,我隻是老得比較快罷了,別說頭發白了,我臉上的皺紋,難道你看不見?”

她的聲音很輕,仿佛風動琴弦。

方塹沒了言語,一時間連氣息也窒住似的。

看得見,當然看得見,隻是方塹不忍心問罷了。

方塹臉上慢慢露出一絲愧疚,他沉默了片刻,再開口語聲已啞,道:“是和上次召回指天劍有關嗎?”

寧子鄢點了點頭。

方塹又問:“你這半年都住在無壽島?”

寧子鄢再次點了點頭。

方塹心中忽然大慟。原來這麽長時間,她都離自己這麽近、這麽近,但他一直不知道。是不是他們之前也曾擦肩而過,隻是他沒有看見?就連鹿蜀都先一步認出了她。

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方塹的心中隻剩下一個聲音:西風亂,吹白故人頭。

世事輾轉遞變,造化悠悠,人生恍然如夢。

顏玉上了六合山,卻被安之城告知寧微去了鄴城。

顏玉稍一思忖便知,寧微應該是去找薑懷音了。

“他是一個人去的?”

“沒錯。”

顏玉覺得此行或許不妙,當即匆匆趕去。

到了鄴城薑家,就見門口守衛重重把守,顏玉怕寧微在裏麵會遇到麻煩,來不及打聽什麽,便使了個隱身訣,翻牆而入。

他所料不差,顏靳和綽衣果然也在這裏。

自薑懷音幫助綽衣救下顏靳後,鳳凰琴終於物歸原主,由薑懷音拿回了鄴城。但顏玉想不明白的是,為什麽顏靳和綽衣也跟來了。

他進了薑家才知,事情比他想象的要複雜。

綽衣借找地方給顏靳修養為名,在薑家借住,不料請神容易送神難,顏靳身體恢複後竟也不打算離開了。

薑懷音也不好意思把人往外趕,隻好另辟了個小院,做好了供養他們的準備。

不曾想,顏靳所要的遠不止於此。

此刻,薑懷音坐在正堂主位,憤怒地看著顏靳,道:“要我薑家全部聽你號令,幫助魔軍重返?真是天方夜譚!”

顏靳坐在一旁,一副泰然處之的模樣,道:“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在通知你。”

薑懷音怒極反笑,道:“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顏靳自恢複身體之後,與之前那個形容枯槁的模樣已經完全不一樣了。此刻,他又變成了那個風度翩翩的公子,言行舉止都透著高人一等的傲氣。

薑懷音一拍桌子,早已在外等候的家丁們盡數衝了進來,數十把刀劍對準了顏靳。

顏靳輕蔑地笑了笑,抬手之間,掌中已然出現一團燃燒的火焰。他輕輕一指,火焰便向著家丁們燃燒過去,所過之處,所有人的身上都著了火。

一時間,整個薑家充斥著痛苦的哀嚎聲。

薑懷音冷哼一聲,鳳凰琴在他的手中幻化而出,他一手撥弦,琴音如有實質,像瓢潑大雨一般,將家丁們身上的火焰盡數熄滅。

薑懷音怒視著顏靳,道:“你竟以法術傷及凡人,當真卑劣!”

“世人都說我是魔,那我自然要做些卑劣的事情了。”顏靳理所應當地看向薑懷音,“倒是你們鄴城薑家,空有獵妖人之首的名號,卻養了這麽一幫子無用之人。”

他的話語越發激怒了薑懷音。的確,自鳳凰琴遺失以來,薑家都致力於尋找這件傳家之寶,對於手下人的培養自然就忽視了。

薑懷音看著地上亂作一團的家丁,心中也掠過陣陣寒意:當真與顏靳對峙起來,孰強孰弱,真是個未知之數。

他並非薑家最出色的家主,與曆代先祖完全不能比,而顏靳,曾經的魔軍軍師,實力固然不弱,且隱匿多年,沒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實力。

薑懷音的琴音暫歇,隨即向顏靳發起了攻勢。

顏靳霍然起身,手掌中再次幻化出火焰。

鳳凰琴的周圍很快被火焰圍繞起來,薑懷音用力撥弦,將所有的法力注入其中,以使其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終究是遠古神器,即便薑懷音自身實力並不強,但鳳凰琴為了護主,散發出的琴音還是驅散了所有火焰。

顏靳微一皺眉,隨即換了攻勢,不再攻擊鳳凰琴,而是將所有力量都對準了薑懷音自身。

綽衣也在此時動手,她的身體輕輕化作一團白色霧氣,進入了鳳凰琴的龍池小口。

薑懷音頓時覺得鳳凰琴有些不聽使喚了。對於琴蟲的存在,他隻在古書記載和前輩們的傳說中聽到過,至於它們究竟有沒有能力駕馭琴體,他根本一無所知。

眼看著鳳凰琴在手中一點點失控,薑懷音慌張了。

顏靳將一團火焰送至他的麵前,笑道:“怎麽樣,薑家家主,要不要接受我的提議?”

薑懷音憤憤地看著他,眼底生出絕望,但還是堅持地說道:“你休想!”

轟然一聲響,那團火焰在薑懷音的麵前炸開。正當他覺得自己必死之際,上方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布袋子,這袋子有著詭異的吸力,竟然將薑懷音眼前的火焰盡數收了進去。

顏靳一見到那袋子,麵色驟然沉了下去,道:“顏玉,你來湊什麽熱鬧?”

薑懷音雖然頭發全亂了,好在性命無事,他鬆了口氣,一聽到顏玉的名字,心中也十分震撼。乾坤袋的持有者在人間成名已久,但相傳他隱居於瀛洲列島,從來沒有人見過。

薑懷音朝那救命的袋子看過去,見它已經變成小小一隻,被顏玉收入了懷中。

他拱手道:“多謝顏島主救命之恩。”

顏玉道:“舉手之勞。”

顏靳的麵部表情抽了抽。舉手之勞?不就是在說他法力太低!

顏玉和顏靳對視了片刻,就連薑懷音這種原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麽關係的人,在這番對視下也看出了些苗頭。

他們都姓顏,難不成是兄弟?可這兄弟二人,看上去著實不親熱……

顏玉還是先開口了,道:“多年不見,大哥還是這麽易怒嗜殺。”

顏靳毫不客氣地回道:“多年不見,你也還是這麽多管閑事。”

綽衣察覺到外麵的變化,再度化成人形,站在了顏靳身後。看到顏玉,她有些懼怕地往後躲了躲。

顏玉很無所謂地看了一眼,道:“不用怕,我若要殺你,你已經死很多次了。”

顏靳怒道:“你不要太狂妄。”

“我自小便狂妄,大哥是知道的。”顏玉絲毫不避諱二人是兄弟,對於這個眾人唯恐避之不及的魔軍軍師,他倒是毫不忌諱。

薑懷音站在一邊,雖說這裏是他家,但此刻,他竟然一句話都插不上嘴,他心道:你們兄弟二人的家事為何要在我家中解決呢?

顏靳看著顏玉那副你奈我何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便要與他比劃。他突然亮出了法器,那是一柄細長的玄鐵劍,從袖口中倏忽而出,握在顏靳手中。

顏玉道:“我們公平些,我就不用乾坤袋對付你了。”

顏靳一聽,頓時氣得眉毛都豎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又被小瞧了。

手中玄鐵劍出劍如風,劍光飛瀉,耀眼生華,朝著顏玉一擊而去。

顏玉快速閃躲,身形似蛇一般,每次總能貼著玄鐵劍擦身而過。

青鋒閃動,劍影橫空,片刻之間,二人已經打了好幾個來回。

顏玉身體起落間還不忘記揶揄幾句:“大哥,多年不見,你的劍法並不見得有多少長進啊!”

顏靳冷哼一聲,道:“你逃跑起來的速度也不見得加快了。”

如水的長劍光芒中,顏玉恍惚回憶起少年時光,他們兄弟二人也會在庭院中追逐打鬧。彼時,顏玉隻到顏靳的肩膀。

“大哥,你這般窮追不舍,兄弟之情呢!”

“臭小子,被我抓到就罰你抄一百遍《洛城賦》。”

“那都是你用來騙姑娘的,我抄來做什麽?”

“嘴硬就抄兩百遍!”

那時的午後,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暖陽灑在身上,仿佛浸透了整個庭院。

顏靳忽然反手一劍撩出,青鋒疾動,刀光如水銀潑地,顏玉的身子已然擎空飛起,袖口中閃出一道血色。

他自己也沒想到,顏玉竟然會被傷到。

顏靳立即收起劍,道:“不自量力!”

顏玉看了看傷口,雖說血流如注,但好在沒有傷到骨頭。

他忍著痛,嘴硬說道:“你的玄鐵劍削鐵如泥,竟然沒有把我的手臂給切了去,分明是你學藝不精。”

顏靳不再與他爭辯,道:“既然輸了,還不快走。”

顏玉正想著這般離去似乎有些難看,要不要再做點什麽的時候,眼前忽然白影一閃。

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人帶著飛出了薑家的牆院。

顏玉一見麵前的人,立刻板起了臉,道:“寧微,枉我擔心你的安危,前來找你,你竟然躲在一邊,眼睜睜看我受傷!”

“我的安危不用你擔心,你照顧好自己就行了。”寧微看了看他的傷勢道,“好在傷得不嚴重。”

“怎麽不嚴重?”顏玉擺出一副痛苦萬分的神情,“我的手要斷了!”

寧微道:“斷了我也有辦法給你治好。”

“可是我疼啊!”

“疼就忍著。”寧微飛快地給他止血,下手幹脆利落,疼得顏玉嗷嗷大叫。

事畢,顏玉做可憐狀,道:“你怎麽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寧微依舊冷著一張臉,道:“讓你長點記性。”

顏玉撇撇嘴,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委屈,想到剛才這人突然就把他帶離了薑家,問道:“你為什麽不阻止顏靳?”

寧微反問道:“為什麽要阻止?”

顏玉道:“他們要對付的是六合山。”

寧微道:“他們沒有這個本事。”

顏玉還想問寧微哪來的自信,但看了看自己還在微微滲血的手臂,覺得自己好不容易受一次傷,其他的事情還是以後再說吧。

“寧微,我有點暈血。”他說完就暈倒在寧微懷中。

夜色籠罩,霧氣茫茫。

方塹和寧子鄢已經在海邊站了很久。

今夜有風,海風呼嘯而過,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鹹澀的味道。

寧子鄢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在瀛洲也住了半年多?”

“是的。”方塹尷尬地笑了笑,“就是沒怎麽去過無壽島,不知道你也會在這裏,若不然……”

若不然如何?他自己也不知道,寧子鄢的出現太突然,他什麽也沒有準備好,話語有些慌亂。

寧子鄢已經蓋上了紗笠,海風吹拂,白紗晃動。

方塹看不清楚她的臉,但之前那個麵色蒼老的她卻始終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知道寧子鄢一定受傷了,但沒有想到她會傷至如此。

方塹深吸口氣,終於鼓足勇氣問道:“你的傷……可有醫治的法子?”

寧子鄢輕輕地搖了搖頭,道:“皮囊而已,無所謂的。”

她這麽說來,方塹還是覺得心痛,他真想再見到那個最初的寧子鄢,紫衣飄飄,宛若謫仙。

“我會想辦法的。”方塹看著地麵上寧子鄢的影子,鄭重地說了一句。

二人在海邊坐下,隔著不長不短的距離。

寧子鄢道:“不用想什麽辦法了,我明天一早就走。”她原本是今天就要離開無壽島的,因為方塹的到來,耽擱了一天。

他們上一次分別的時候那麽慘烈決絕,但這一次相見仿佛已經忘了之前的恩恩怨怨,什麽六合山,什麽魔軍結界,那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而今,寧子鄢不是六合山的掌門人,方塹也不執著於魔君之子的身份,他們都隻是在瀛洲列島遊曆的修行之人。

方塹道:“子鄢,你不會還想殺我吧?”

寧子鄢道:“你不要這麽叫我。”

方塹笑道:“我已經不是你的徒弟。”

“我叫寧子鄢。”舍去了姓氏叫她,顯得太過親昵。

但是方塹卻耍無賴了,道:“我偏就要這麽叫,子鄢,子鄢,你那次殺我的時候為什麽要哭?”

寧子鄢不答。

方塹繼續道:“你怕是連自己也沒有察覺到吧?子鄢,你不知道你為何流淚……”

寧子鄢依舊沉默。

方塹喟歎道:“你心裏有我,你舍不得我死。”

細沙滑過寧子鄢的指尖,就好似滑過了她的心尖。

“方塹,你不要胡說。”

方塹看著前方,漆黑的夜空下,海麵泛起了第一縷霞光。

“太陽又要升起來了啊。”方塹仰起頭道,“子鄢,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就在想,你若是知道島上一日有三次日出日落,也會喜歡的。”

少年的心事埋得那麽深,又那麽遠。

方塹從來沒有和寧子鄢說過他小時候的事情,這一刻卻忽然來了興致,問寧子鄢道:“你知道我為什麽叫方塹嗎?”

寧子鄢道:“為什麽?”

“因為我是被人在一個壕溝裏撿到的。”

方塹自有記憶開始,就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小村莊裏,養父母是一對普通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養父偶爾會進山打獵,隻有打到獵物的時候,家中才有肉吃,在小小的方塹看來,那真是人間最好的美味。

八歲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是被他們從山裏撿的。

這件事情還是同村的小玩伴告訴他的,小孩子口無遮攔,與他鬧脾氣的時候就大叫:“方塹,你可別得意,你連自己的父母是誰都不知道,他們不要你了,你是被撿來的!”

方塹和他打了一架,使了蠻勁,打得對方鼻青臉腫,自己也十分傷心難過,一路哭著跑回了家。

養父母年紀都大了,麵對方塹的質疑,也沒有隱瞞。他們告訴他,是在山裏的一個壕溝中發現他的,當時,繈褓中的孩子幾乎瘦得皮包骨頭,但雙眼卻炯炯有神,看到他們就開始大哭,求生意誌極為強烈。

二人已年近四十,膝下沒有兒女,覺得這或許是上天的恩賜,便將孩子帶回了家中,取名方塹。

塹者,壕溝也。

養父母都是老實人,雖說不是親生的,但一直對方塹視如己出,家中糧食不多的時候也寧願留給方塹。

得知了鴻蒙之種的力量後,方塹才明白,這顆種子可以保自己不死,所以他才能等到他的養父母。

方塹也知道,他腳底下的第二片紅蓮花瓣就是在那個時候長出來的。

玉笙為他種下這顆種子的時候,抱著絕望的心情,以為它會長成一顆惡果,不料前有寧子鄢一念仁慈,後有養父母多年恩義,方塹心底生出的終究還是善念。

十歲那年,養父母雙雙病死,方塹想去看看外麵的世界,便背上他的小褡褳,一個人上路了。

這一路並不順利。方塹先是遇上了一個人販子,見方塹小小年紀長得又可愛,便將他帶在自己身邊,卻一直沒舍得把他賣掉。

方塹跟著此人混吃混喝,溜須拍馬,日子倒也過得下去。直到那人販子偷來一個小女孩,打算將她的雙腿打斷去要飯,方塹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那小女孩比方塹小一些,一雙大眼睛看著方塹,瑟縮著問他:“哥哥,那個人說要打斷我的腿,會不會很疼啊?”

方塹心中一軟,當即便承諾道:“放心吧,沒有人會欺負你的,我今晚就把你送回家。”

說出這話之後,方塹就知道他混吃混喝的日子結束了,但看著小女孩崇拜的目光,方塹覺得這是有生以來做得最帥的一件事情。

當晚,他在人販子的茶水裏下了點蒙汗藥,趁著他呼呼大睡的時候,將小女孩帶了出去,一直送到她家門口。

小女孩拉著他的手讓他留下,但方塹看著這戶人家的境況,明白自己留下來也是在給他們加重負擔,便執意離去。

他當晚就出了城,再也沒有見過那個人販子。

方塹漫無目的地在外漂泊了半年,成了一個小乞丐。

他有時候也會想,如果還跟著那個人販子,自己好歹還能吃到口飯——但隻是想想而已,養父母不識字,對他唯一的教育就是不要作惡。

方塹小小年紀,也沒有什麽人生目標,硬要說有的話,也就隻有這一點:不要作惡。

小乞丐方塹逐漸掌握了乞討的技巧,活得依舊不容易,但起碼不會挨餓受凍了。

十一歲的時候,方塹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修仙二字。

那是在一家客棧,方塹偷偷進去要飯,聽到幾個年輕人在高談闊論,他們談到六合仙山,也談到瀛洲列島,說起幾年前的那場大戰,所有人都對修仙者們讚不絕口。

修仙需要的唯一成本就是時間。找個門派,拜師學藝,幾年之後就可以騰雲駕霧、懲奸除惡。

方塹也心動了,他別的沒有,卻有得是時間。

於是乎,之後的一年,他就開始尋找瀛洲列島。之所以不選擇六合仙山,是覺得自己小時候就是被丟在山裏的,大海對他而言更具神秘感。

他依舊過著乞丐的生活,但作為一個要去修仙的乞丐,方塹再也不覺得生活無趣了。

跌跌撞撞走了一年後,他便遇到了顏玉。

方塹說完這些的時候,那一輪紅日已經升至空中,天亮了。

寧子鄢聽得有些晃神了,道:“這些事情,我從未聽你說起過。”

方塹訕訕而笑,道:“我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曾經是個乞丐。”

寧子鄢問道:“那現在又為何告訴我?”

“就是想讓你知道。”方塹得寸進尺地問道,“能不能也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寧子鄢道:“我生於六合山,長於六合山,沒有什麽值得記掛的往事。”

方塹想了想,還是脫口而出道:“我一直就覺得你活得挺無趣的。”

寧子鄢道:“世間本就沒什麽有趣的事情。”

“怎麽會沒有呢?”方塹道,“你看這斜陽島的日出日落,不就很有意思嗎?以後我帶你去看別的……”

“方塹。”寧子鄢輕輕地製止他,“你我之間已經沒有以後了。”

方塹緊緊握了握手中的沙子,道:“有沒有,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

寧子鄢無奈地笑了,伸出了她的左手。

方塹看到,她的左手掌心有一團黑氣正在擴散,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寧子鄢道:“指天劍的反噬之力並不如我想象得那麽簡單。我近日精神越來越不好了,隻想快些離開無壽島,不要給燭綻前輩添麻煩。”

方塹覺得遍體生寒,指天劍的反噬之力還沒有過去?寧子鄢會這樣慢慢地死去?不,他無法接受。

方塹一把抓住寧子鄢的手腕,道:“你告訴我,怎麽樣才能救你?我求你告訴我,子鄢,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希望,我們也要嚐試。”

寧子鄢還是搖頭,道:“真的沒有辦法。方塹,你是個善良的人,後麵的路,自己好好走吧。”

“我不會離開你的,就算你隻剩下一年、一個月,哪怕隻有一天的時間,我也寸步不離!”方塹說著,快速在寧子鄢的手掌中印了一個結。

這還是寧子鄢交給他的小法術,名叫“生生不離”,受印者隻要活著,施印者便能知道他在哪裏。

寧子鄢眸子中波光微動,仿佛一潭清澈的水,低聲道:“你這又是何苦……”

方塹目光堅定,道:“我不想再和你分開了。”

寧子鄢終究還是沒有走成。

反噬之力一日強過一日,她已經連駕雲的法力都沒有了。

方塹一直在燭綻的小院中陪著她,如他所言,寸步不離。

寧子鄢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方塹估算著她醒過來的時間,總會提前去廚房準備好飯菜。

有那麽一瞬間,寧子鄢覺得他們仿佛回到了還在六合山的時候,他每天都變著花樣給她做飯,隻為哄她開心。

而她對他的不舍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寧子鄢細細回想過去的時光,覺得自己對方塹的好委實不多。她不明白,明明她是這麽苛刻又自私的一個人,連笑容都吝嗇,為什麽方塹還是會這麽固執地想要和她在一起。

逃避過,否認過,可眼看著自己時日不多了,也就坦然接受了。

她不想讓方塹的心中留有遺憾,隻希望自己死後,方塹可以回到原有的生活中去。

這一日寧子鄢醒來已經是下午了,與往常一樣,一睜眼就看到了方塹。

方塹坐在床邊,笑嗬嗬看著她道:“今日氣色不錯,我做了雞蛋羹和白蘿卜湯,要不要嚐嚐?”

寧子鄢說好,洗漱完畢後,坐在了桌邊。

方塹給她盛了一碗湯。

寧子鄢喝了一口,神色如常。

方塹問她:“味道如何?”

他每天都是如此,看著她吃飯,眼中飽含著期待,仿佛她的一句讚賞能讓他高興一整天。

寧子鄢微微一笑,道:“你這個六合小館的大廚,手藝怎麽會差呢?”

她不敢告訴他,其實自己兩天前就已經失去味覺了。

今日不知為何,即便沒有了味覺,胃口也非常好,不像平日,經常吃幾口就覺得累,再美味的食物也難以下咽。

方塹也看出來了,心情大好,問道:“還想吃別的嗎?我立刻去廚房做。”

“不用了。”寧子鄢拉著方塹的手,“今日天氣真好,我想出去走走。”

“好,我陪你去。”

方塹扶著寧子鄢,走至門外,就感覺到陽光曬在身上十分暖和。

寧子鄢道:“不用扶著我,又不是老太太。”

方塹便鬆了手,站在她身邊。

寧子鄢道:“雖說不是老太太,也已經長成了老太太的樣子。好在這裏沒有人,不然你要被人笑話了。”

方塹道:“我才不在乎誰來笑話呢。子鄢,你在我眼裏。永遠是最好看的。”

“越來越會說話了。”寧子鄢往前走去,臉上帶著安寧溫和的笑容,“不過,我喜歡聽。”

方塹也不禁笑了,但很快,他的笑容就僵在了臉上。

寧子鄢仿佛一棵沒有了根的樹木,忽然就在他麵前倒了下去。

“子鄢!”方塹大叫一聲,忙去扶她。寧子鄢臉上帶著笑,但已經沒有了知覺。

方塹下意識地去摸她的手腕,但手剛放上去,又縮了回來。

他害怕,前所未有的害怕。

方塹將寧子鄢抱回**,給她蓋好被子。

他眼眶酸澀,六神無主,忽然瘋了一樣地往外跑去。

他跑去燭綻的住所,大叫道:“燭綻前輩!燭綻前輩!”

無壽島上,他再無其他可以求助的人。

燭綻推開門,見方塹這副三魂丟了七魄的模樣,便已經心知肚明,道:“子鄢丫頭不行了?”

方塹眼眶通紅,點了點頭,道:“是指天劍的反噬之力,沒想到能持續這麽長時間,前輩,你想辦法救救她好不好?”

燭綻看了他一會兒,才緩緩問道:“你怎知我就有辦法呢?”

方塹道:“我雖然不知道你的本事,但整個瀛洲列島的人都說你是世外高人。我剛才問你的時候,你停頓了一會兒才回答我,你一定有辦法的,是不是?”

燭綻沉默了半晌,道:“辦法不在我身上,而在你。”

方塹一喜,道:“求前輩告知!”

燭綻麵色有些暗淡,他本不想說,但看著方塹炙熱的目光,還是歎了口氣道:“這風險,實在太大了……”

方塹道:“我甘願承受!”

“你以為你一個人就能承受嗎?”燭綻的目光落在方塹身上,“魔君再生,生靈塗炭,你以為你一人之力可以阻擋?”

方塹震驚地看著燭綻,道:“你說什麽……魔君再生?”

“我所知道的也就隻有這一個辦法了。”燭綻抬頭看著天際,這天與二十年前的毫無二致,他看著看著,就想到了當初。

燭綻道:“六合曆一千三百七十二年,我和萬域,前往白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