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鴻蒙之種

顏玉生辰將至,吵鬧著要寧微給他送禮,寧微苦思冥想了好幾日。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他的大弟子安之城慌慌張張來報,說是有人在後山發了瘋,看那人身形樣貌,很像是掌門人。

寧微一聽,立刻把顏玉的生辰拋了個九霄雲外,急急衝去後山。

寧子鄢眼看方塹死了,自己也跌坐在地上悲戚良久,咒訣的作用過去之後,指天劍又恢複成了原來的樣子。

她收起劍,想著還有事情要做,匆匆前往後山,遵照朔方的遺命,將結界重新布置了一番。

做完這些,她忽覺得生無可戀。

寧子鄢的右手幾乎成了一截枯骨,完全失去了知覺。她仰頭,情難自已地大叫了兩聲,抬起右手捏一道訣,手掌一拍,眼前的一棵大樹便倒了下去。

多年養成的自製力突然在這一刻失控了。她完全控製不住自己,好像在哀痛茫然中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口子,不停地以法術攻擊眼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花草樹木,一批批倒下去。

寧子鄢奔跑在樹林中,周遭轉眼已是狼藉一片。

寧微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他驚愕萬分地跑過去,看著眼前這個滿頭白發、衣衫染血的人,輕輕地喚道:“掌門師姐?”

寧子鄢恍然回神,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也已經不是原來那般清潤,帶著厚重的沙啞和滄桑,道:“寧微,我如此做法,算是沒有辜負師命嗎?”

寧微看著寧子鄢狼狽的模樣,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痛心道:“我先帶你回去療傷吧。”

寧子鄢搖搖頭,道:“不用費心了,逆天之訣,無法療愈。”

寧子鄢心想,師父當年既然傳下了這道訣,雖說是以防萬一,但也料到了會有今日的劫數。而今劫數已去,結界加固,無人可以撼動,她背負了那麽多年的擔子終於可以卸下了。

她試了試自己的法力,本以為經過之前那一番折騰,定會喪失殆盡,不料還有餘力。

其實按理說,寧子鄢的法力早就可以突破瓶頸再上一層了,但近日,每到關鍵時候,她就會心神不寧,尤其會頻頻想起方塹。而今終於知道原因為何,隻是那原因實在是太難以麵對,而一切也都已經終結。

寧子鄢現在的法力便如一個剛入山門的小童子一般,她說道:“寧微,我從未覺得如此輕鬆過。”

寧子鄢說完,淡淡一笑,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寧微急忙跟上兩步,問道:“師姐,你要去哪裏?”

寧子鄢道:“我從小就想去雲遊四方,看看這萬裏的江河湖海,以前一直沒去做,時間長了險些就忘了,現在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寧微道:“那你何時回來?”

寧子鄢道:“歸期,未有期。”

寧微看著寧子鄢慢慢走遠,她衣服上的血跡漸漸退去,散亂的白發逐漸規整,在頭上束起一個柔軟的發髻。

他終究還是不忍將她留在此地,隻是輕歎了一口氣,道:“師姐保重,寧微在六合山等你回來。”

寧子鄢聽聞,腳步不停,亦沒有回頭。

方塹身處一片黑暗之中,他覺得忽冷忽熱,腳下是一條漫長的道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他渾身沉重,仿佛剛從水裏爬起來一樣,隻是身上一滴水都沒有。

我已經死了嗎?

這就是死亡?

傳說中的奈何橋在哪裏?六道輪回又在哪裏?

方塹察覺到前方有一重隱隱的真氣,他再走幾步,真氣越發強盛。隻是這真氣十分詭譎,他嚐試去汲取,絲毫撼動不得,卻也並未遭到其反噬。

一個孩童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身上為何會有鴻蒙之種?”

方塹嚇了一跳,四顧無人,才知這聲音竟是從那團模模糊糊的真氣中傳出來的。

他雖然不知道對方身份,但在這種地方以這種形態出現,又能一眼看出自己身體裏有鴻蒙之種的,即便聲音似孩童,也必然不是普通人。

方塹對著那團真氣恭敬地行了個禮,道:“在下方塹,前輩是何人?此處又是何地?”

那孩子咯咯笑了幾聲,隨即卻換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道:“竟是個傻小子,連自己怎麽來這裏的都不知道。”

方塹心中詫異,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不過你身上既然有鴻蒙之種,便也算是我的後人了。”這句話,聲音又變成了一個年輕女子。

方塹聽他如此說來,心中的駭然稍稍減弱了些,想著:既然他說我是他的後人,就定然不會加害於我了。

方塹再行一禮,道:“晚輩愚昧,望前輩指教。”

“此處是東方之野,日出之處。”那聲音倏忽百轉,隨心所欲地變換著,“我從鴻蒙之初便存在於此,沒有名字,你可喚我鴻蒙。”

方塹看著這越發濃厚的真氣,猜測著,難道這是……鴻蒙混沌之力?

他問道:“鴻蒙前輩,我為何會來這裏?”

鴻蒙道:“如果你來的不是這裏,就是閻王殿了。”

方塹一聽便明白了,他被寧子鄢所傷,本是必死的,但身體裏的鴻蒙之種保住了他的性命,還將他帶到了這裏。

方塹問道:“我要怎樣才能回去?”

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方塹掀翻在地,他的腳被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

雖然看不見,但方塹也感覺到鴻蒙正盯著自己的腳底看。

片刻,那孩童的聲音微微有些詫異,說道:“業火燒盡紅蓮,想來也是有一番經曆的。”

方塹沒有隱瞞,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一道來。

鴻蒙已經記不得多少年沒有人與他說過話了,漫漫歲月孤寂無聊,有人與他訴說真是件無比歡喜的事情,他雖然沒有表露出什麽期盼,但內心的八卦之情已經熊熊燃起了。

十多年的故事聽來,鴻蒙隻覺得意猶未盡,真恨不得方塹再與他說上幾天幾夜。

稍停了會兒,鴻蒙問道:“外麵的世界,是洪荒曆多少年了?”

方塹道:“前輩,洪荒曆早就過去了,現在是六合曆一千四百十四年,人與畜有別,仙、魔、人三界並存,隻是魔族在十八年前被鎮壓了。”

“哦……此事有人與我說過了,隻是時間太久,我忘記了。”鴻蒙淡淡回了一句,也不見得有多吃驚,時間對他而言真是最沒有意義的東西了,“難不成真是年紀大了,記性也變得越來越差了。”

方塹汗顏,又有些疑問,鴻蒙說有人與他說過外麵的事情,他在這裏,難不成還遇到過別人?

鴻蒙問道:“你那位顏島主師父和寧微師叔,誰長得更好看一些?”

方塹道:“他們二人難分高下,隻是顏島主師父愛笑,寧微師叔冷峻一些。”

鴻蒙又問:“你最後一次見你師父的時候,她有沒有戴著你送的發簪?”

方塹難以置信地“啊”了一聲,還是老老實實答了“沒有”,又補充道:“她已經不是我師父了。”

“瞧你這酸楚的模樣,”鴻蒙喜怒難辨,“你若能回去,難不成還想要與她成就一段姻緣?”

方塹低著頭道:“晚輩不敢心存這樣的念想。”

“真是膽小之輩!”鴻蒙說了他一句,又繼續問,“你那六合小館裏,最好吃的菜是什麽?”

方塹道:“麻婆豆腐。”

很明顯的,鴻蒙咽了口口水。

鴻蒙挑著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問了又問,連麻婆豆腐的做法都知道了之後,終於想不出什麽新花樣了,才十分不舍地歎了口氣,道:“如此說來,你對於你父母之事以及鴻蒙之種,幾乎是什麽也不知道了?”

“可以這麽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雙親,關於他們的事情,都是聽別人說起的。”方塹看著前方那一團微微泛著光的氣體,“前輩,您能不能給我說說,這鴻蒙之種究竟是何來曆?為何能保我不死?又將把我帶去哪裏?”

鴻蒙笑了笑,雖說沒有什麽新鮮事了,但輪到他給這個小輩講故事,也是能打發打發寂寞的。

鴻蒙拿出了一副說書的架勢,道:“那就從鴻蒙之初開始說起吧……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裏……”

鴻蒙之初,天地混沌,陰陽開合,物無所依。

世間萬物沒有成形,天地精元混沌為一體,沒有日月星辰,也沒有山川湖泊,浩**正氣迂回往複,連遠古的神祇們都還沒有開始孕育。

創世之神盤古,以開天斧劈開陰陽混沌,天即漸高,地便墜下,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日月、風雲、雷電、草木、山河……一一展露出最原始的容貌。

鴻蒙初辟,天地分崩,茫茫六合,萬籟俱寂。

方塹眼前的那團真氣,便是從那時就存於世的。

盤古本源消散之際,餘留了一絲神識,這團真氣便有了自己的思想和意識。但是他無法進入三界,隻能留在盤古消散之地,默默守候創世神帶來的世界。

鴻蒙的守護方式便是依靠鴻蒙之種。

鴻蒙之種由盤古預留的內丹所化,一共也就三顆,進入人體內後可隨之一起生長,無外力可將其摧毀。

第一顆鴻蒙之種出現於洪荒曆的最後幾年。

彼時正是第一次神魔之戰,上神遲凝借盤古之力,將六道眾生劃分為仙、魔、人三界。自此,洪荒曆轉為六合曆,各種族開始了近千年的和平共處。

六合曆一千三百七十二年,第二次神魔之戰爆發,持續了二十四年方才結束。

第二顆鴻蒙之種被魔君萬域從北海極寒之地偶然得到,魔君被鎮壓後,隨之一起消失,現在又隨著方塹被發現。

方塹道:“鴻蒙前輩,你有著通天之能,可否想辦法讓我見見我的父母?我很想知道他們的模樣。”

鴻蒙道:“這本事我可沒有,但鴻蒙之種可以,它能記載經曆之事,雖然模糊,但見一見他們的麵容還是沒問題的。”

方塹欣喜之際,覺得一股熱氣從腳底升騰起來,虛空中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幻影。

那是一個女子的身影。

“對不起孩子,你的爹爹死了,都沒有來得及為你取一個名字,世人稱他為魔,說他無惡不作,毀天滅地,可是他們都錯了。娘親馬上也會離你而去,這世上將不會再有你的親人。可是孩子,你要活下去。”

方塹聽到這溫柔又無奈的聲音,眼眶不自覺就濕潤了。

玉笙二十歲那年,初識萬域。

人間女子十餘歲便嫁人,玉笙的年紀已然不小了。父母前後為她尋過三個夫婿。第一個在訂婚之夜突然失蹤,自此再無音訊;第二個在說媒之後就大病一場,婚事不了了之;第三個,竟於成親前日暴斃。

時人紛紛傳言,玉笙不詳,娶之克夫。

玉笙足不出戶,但流言蜚語也沒有隨之停止,父母對她日複一日冷待,憎惡之情毫不掩飾,仿佛生下這樣一個女兒是他們此生最大的恥辱。

她在家為那沒有成親的夫婿守喪三年,三年時間一過便準備尋一僻靜之所出家。

她也想過死,但又覺得若這樣死了,之前所受的罪真是不值得。

玉笙步行離家,走了大半年,終覓得一個心儀之地。

青山小徑,繁花正盛,她走在石階上,看到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灰衣男子。

“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

這是萬域對玉笙說的第一句話。

玉笙見這男子,衣著合體,麵容如仙,還以為前一刻是自己在做夢。

“你剛才有跟我說話?”

“是。”萬域認真地看著她,“你可願意做我的妻子?”

玉笙被他嚇到了,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

萬域一笑,道:“山上冷清,青燈古佛也難取暖,不如隨我去一趟洛城,白茶花開得正好,想來你會喜歡。”

玉笙幾乎是無意識地點了點頭,身體發膚仿佛沒有一處是自己能掌控的。

萬域豁達大笑,道:“我來此世間三十餘載,往來始終孤單一人,今日娶得賢妻,當真幸也!”

他連呼兩句“快哉”,一手攬著玉笙,踏雲而上。

洛城繁盛,是玉笙從未見過的景象,三月之遊後,她終於相信自己並不是在做夢。

隻是眼前這長相英俊的萬域,是魔非人。

可那又如何呢?這世間,她被人所棄,骨肉親族尚且不能容。僅有萬域,真誠以待,許諾攜手百年。

因為他的出現,玉笙對這原本無情的天地都生出了徹骨的感激。

“萬域,世上女子那麽多,你為何選我呢?”

“因你與我一樣,孤苦一人。”

深夜無眠,玉笙低喃:“你莫要負我。”

萬域答應:“生則同襟,死則同穴。”

玉笙流淚了,哭道:“萬域,這一世我沒有白活。”

第一次,她流淚不是因為孤苦無依、遭人唾棄,而是有人真情善待承諾白首。她覺得就算是在這一刻死去,也值了。這一生的苦痛,隻因這人的一句話,便全都抹平了。

後來,他們又一起生活了多年,走過世間很多地方,看過太多不一樣的景色。玉笙也漸漸知道,在仙人的壓製和凡人的排斥下,魔族的日子過得越發艱難,仙魔之亂已經不可避免。

萬域法力高強,被奉為魔族之首,他雖然不想發動戰亂,但一人之力難排眾議。

魔族最終還是發動了戰爭,首先遭殃的便是力量最弱的凡人。

仙界一開始隻求鏟平魔族,對凡人坐視不管,直到人間血流成河,才以救世之名除魔。此時,凡人的力量才被激發出來,修仙之人更是拚死以搏。

偌大的人間,找不到一處真正安寧的地方。

玉笙看著萬域一天天緊鎖的眉頭,心中也十分難受。

“萬域,我們會輸嗎?”

“即便輸,也定會保你們母子平安。”

大亂之際,他不得已離她而去,留下了大半的隨身法器和一顆鴻蒙之種。

他看著那顆紅色的晶體顆粒,對玉笙道:“鴻蒙之種是世間難得之物,不到萬不得已,不能使用。”

玉笙答應:“好。”

萬沒有想到,自此一別,二人再無相見之期。

仙魔之亂的最後一次戰役中,魔軍被鎮壓在六合山下,萬域也生死未卜。有人說他失蹤了,有人說他一起被鎮壓在山下,也有人說他被殺死了。

玉笙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心急如焚地來到六合山下,想要尋找萬域的蹤跡,但立即便遭到了修仙各派門宗的追殺。

生也好,死也好,她隻想與他在一起。

她將鴻蒙之種留給了孩子,後自殺了斷。

萬域,我們說好了生則同襟,死則同穴,很抱歉我沒有找到你,但死在這裏,也算是離你很近的地方了。黃泉路上,我們依舊可以攜手而走。

方塹站在鴻蒙麵前,覺得自己仿佛又變成了繈褓中的那個孩子,毫無能力,亦不能言語。

他沙啞著嗓音說:“鴻蒙前輩,我的雙親,他們不是壞人。”

雖然他們就這樣將他丟下了,但方塹還是固執地認為他們是在乎自己的。

鴻蒙寬容地笑了,道:“真是傻孩子,這世間萬事又豈是善惡就能分辨的呢?盤古以身創世,帶來這三界萬載,可說是至善。可三界紛爭,死傷無數,惡毒難盡,真要歸根究底起來,這賬難不成還要算到盤古頭上去?”

方塹沉默半晌,道:“前輩,那些往事我已經知道了,但還是不理解鴻蒙之種存在的意義。”

“善惡難平。”鴻蒙感歎了一句,“等你醒來的時候,再去麵對那個人世,就能明白了。”

“醒來?”方塹不解,“難道我現在還是身在夢中?”

鴻蒙哈哈一笑,凡人是生是夢,於他而言又有什麽區別?

在笑聲中,方塹看見眼前的這團真氣漸漸消散。

方塹急道:“前輩,你要走了嗎?”

真氣消失,沒有回應。

“前輩!鴻蒙前輩!”

四下寂寂,與他剛才的時候沒有什麽區別,仿佛鴻蒙混沌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方塹原本還想著,可以讓鴻蒙給他指一條路,可現在鴻蒙一走,他根本就不知道要怎麽出去了。

他試著去尋找出路,慢慢往前走去。

走到剛才鴻蒙出現的地方,突然發現這裏竟然出現了一排石階。

這石階也是漆黑的顏色,完全淹沒在黑暗之中,隻隱約看到幾個台階,再往上便不得而知了。

再也沒有別的路,隻能拾階而上了。

方塹彎下腰,摸了摸台階的寬度,冰冷的觸感,寬度也僅僅容得下一個人通過。

他向上一步步走去,因為看不見,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

在這無聲亦無光的世界裏,方塹走了很久很久,他覺得在外麵的世界,大概已經有三天三夜那麽長了,但這高聳的階梯就是沒有盡頭。

最讓他奇怪的是,這麽長時間沒有休息,也不吃不喝的,卻絲毫不覺得累。

方塹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他想著鴻蒙的話“等你醒來的時候,再去麵對那個人世,就能明白了”。

醒過來,醒過來……若不是睡著的人,說什麽醒過來呢?

他之前問鴻蒙自己是否身在夢中的時候,鴻蒙也沒有給一個答複。

難道他是要讓我自己領悟?

方塹往下看,依舊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但他心中明了,這台階的高度怕是都超過六合山了。

若從此處跳下去,就會粉身碎骨吧?

可如果換作是一個睡著的人,如此一來,夢不就醒了?

想到這裏,方塹高興地站了起來。

最好的結果就是自己從人世間醒來,可若是猜錯了,跳下去就是死路一條呢?

方塹猶豫了一會兒,覺得終究還是無路可走,最終把心一橫,閉上眼睛,就往下一跳。

說不恐懼是不可能的,幾乎在跳下去的一瞬間,方塹的心就好像脫離了自己的身體,眼前模模糊糊的,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子鄢……”

寧子鄢離開六合山已經有三個月了。

為了不讓自己引起注意,她找了個紗笠,將白發盡數隱藏了起來,而枯枝一般的右手也緊緊地藏在衣服之下。

寧子鄢想去瀛洲列島看看,世人傳言那裏的景色是人間絕無僅有的,尤其是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的斜陽島,讓寧子鄢心生向往。

以往,她是六合掌門,外出多有不便,但現在,她已經沒有任何忌諱了。隻是如今的法力,駕雲而行都很不容易,隻能依靠步行。

三個月的行程,她終於來到了瀛洲海域。

沒有了禦體之法,寧子鄢也會如常人一般覺得饑餓,看到海邊有一家客棧,她決定進去歇一歇,順帶問問去斜陽島怎麽走。

因為緊臨著瀛洲海域,前來投宿落腳的求仙之人很多,客棧為了招攬生意,直接便取名為瀛洲客棧。

店小二端茶過來,寧子鄢問道:“此去臨風島,應該怎麽走?”

店小二笑道:“客官看來也是此道中人,竟知道離這兒最近的島嶼是臨風島,您今日啊來得正是時候,臨風島的管家正在樓上用飯,一會兒就該下來了。”

寧子鄢問道:“他願意帶人過去?”

店小二道:“求他帶路的人都快塞滿我們這瀛洲客棧了,可我還沒見那管家答應過誰,想來是覺得都沒有緣分吧。”

寧子鄢覺得有些可惜,看來還是要自己想辦法去了。

店小二好心道:“我們客棧也有專門租船去島上的,二十人一船,人滿就發船,您若是想去,找掌櫃的報個名就好,就是價格不便宜。”

瀛洲客棧是今年開始才做這個生意的,但因為上路有凶險,雇的船員也都是簽下生死狀的,故而價格十分昂貴。

寧子鄢道:“價格好說。”

“先預祝客官求仙有道!”店小二笑著,又忙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寧子鄢喝完茶,去找店掌櫃報名,因為身上盤纏不多,便將隨身的一塊玉石連同方塹小時候送她的發簪一起給了掌櫃。

掌櫃一看這兩樣東西,道:“姑娘,這塊玉石成色罕見,當是無價之寶,這發簪您可以自己留著的。”

寧子鄢道:“多謝,不必了。”

這東西早就不應該再帶在身上。

想到方塹,寧子鄢還是有片刻的晃神。

紅塵千山萬裏路,怎料走一走就殊途。

燭綻在客棧二樓吃了飯,下樓的時候,幾乎整個客棧的人都向他看過來。

他被誤以為臨風島的管家已經很久了,而在座的人幾乎都是請求過他一起去臨風島又被他拒絕過的。

燭綻二話不說,摸了摸胡子,往樓下走去。

他出門的消息一傳出,不少人趕來送行。

人群中那個白色紗笠蒙麵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顯然,這女子曾經身負卓絕法力,可如今已然法力盡失,那隱藏在袖子裏的右手更是被毀壞得奇特。

燭綻不知她來此的目的,但人家既然沒有找他,自己當然不能貿貿然上去,如果有緣,他日島上也能相見。

他登上了自己的船,出發沒多久,瀛洲客棧的船也跟隨在後,一起上路了。

那艘船比他所乘坐的船小了許多,不敢跟他太緊,卻也始終保持著看得見的距離。

燭綻笑笑,看來這瀛洲客棧的生意是越做越精明了。

寧子鄢也在船上,與她同行的十九人全都是前去瀛洲列島求仙訪道的,男女都有,年齡差距也較大。

船員是個經驗豐富的年輕人,看樣子是想沿著前麵那條船的路線走。

不出寧子鄢所料,一個時辰之後,船還是跟丟了。

有沉不住氣的人著急了,問道:“這可怎麽辦?我們會不會迷路?”

船員道:“這條路我走過一次,放心吧,還記得的。”

又有人問道:“前往臨風島的人,是到達的多還是失蹤的多?”

船員倒也實誠,說道:“總的來說還是失蹤的多,不管是坐我們這船過去的,還是自己雇船去的,都一樣。我上次單獨送一個人去,平安到達了,但路途遙遠,這趟我也不敢保證萬無一失。”

他話剛說完,海上就起了大風,霎時烏雲滾滾、遮天蔽日。

風越來越大,海浪一個接著一個,眾人開始擔憂了,議論的有、抱怨的有、後悔的也有。

有人提議:“船家,把我們送回去吧!”

雖說對求仙之路十分向往,也知道這一行的困難,但真正置身於這樣的環境中時,還是膽怯了。

“現在往哪裏走都一樣!”船員回應了一聲,雖然已經盡全力掌舵,但寧子鄢也看出來他快支撐不住了。

終於,一個大浪打過來,船上的人驚叫紛紛。

船翻了。

寧子鄢雖然已經做好了準備,但還是喝了幾口水。海水一入喉嚨,十分鹹澀。

她遊了幾下,感覺到海底有一個強大的吸力,像是要把自己往下吸過去。

周圍的人也被這股力量所影響,不一會兒,一個個都沉入了海底。

寧子鄢用真氣抵擋了許久,就在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那個吸力竟然自行退了下去。

她再次向前遊去,還沒有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原本行在前麵的那艘船竟然來到了自己跟前。

燭綻在甲板上看著寧子鄢,說道:“老朽來遲了些,隻剩姑娘一人了,要不要上我的船來?”

寧子鄢脫力,又喝了幾口嗆人的海水,她料定翻船之事定與這個老人有關,脾氣也有些上來了,心道:這不是白問嗎?不上你的船,難道等著被淹死?

上了船,老人自我介紹道:“我是燭綻,無壽島、臨風島和永寧島的島主,不知姑娘師承何方?”

寧子鄢本以為他隻是個管家,一聽是如此身份,著實驚了,但很快也就明白過來,若不是島主,又豈能在海上這麽興風作雨?

她行了一禮,道:“見過前輩,家師是六合山朔方仙長。”

燭綻知道這女子的身份必定不一般,可朔方的徒弟,還是讓他愣了愣。朔方殞命後隻留下三大弟子,女弟子更是隻有一位,便是繼承了他掌門之位的寧子鄢。

“你便是寧子鄢寧掌門?”

“晚輩正是,不過現在已經將掌門之位交給師弟寧微了。”寧子鄢回答完,問道,“不知剛才在船上的人們與前輩有何仇怨,要將他們趕盡殺絕?”

“趕盡殺絕?”燭綻一愣,隨之笑了笑,道,“你誤會了,我隻是施法將他們送回岸上。現在來島上的人越來越多了,這瀛洲海域傳說是凶險萬分,雖沒有那麽誇張,但每年來此喪命之人還是不少。那船再往前,就不是翻船那麽簡單了。今日我過壽,不想看那麽多人死在這海上。”

寧子鄢聽罷,長長一揖,道:“原來如此,是晚輩冒失了,望前輩恕罪。”

燭綻擺擺手,道:“沒事,沒事,老頭子在這荒山野地住慣了,沒那麽多規矩。”

寧子鄢道:“前輩是性情中人。”

燭綻在甲板上坐下,問道:“你的法力是怎麽回事?”

寧子鄢想了想,還是據實以告,也將自己來此隻為觀景的目的與燭綻說了。

待她說完,船已經快要靠岸了。

燭綻道:“朔方自己不怎麽樣,教出來的弟子倒還算不錯。”

寧子鄢見他這樣說自己的師父,有些怒意,但燭綻毫不在乎,隻道:“下船之後,你隨意在我的島上住吧,這裏是個安寧之地,沒有那麽多是非。”

燭綻說罷,自行下船而去,而船上的貨物也都跟著他往島上去了。

方塹自高聳的階梯上摔下去,一瞬間便覺得渾身一抖,竟是從**跳了起來。

他險些就撞上了顏玉的腦袋。

顏玉怪叫一聲,後退了一些,道:“小子,你終於醒了。”

“顏島主師父!”方塹大喜,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顏玉的衣服。

他知道,自己死裏逃生,又回到人間了。

顏玉一把扯回自己的衣服,道:“你竟記得有我這麽個師父?還以為心裏隻有寧子鄢呢,睡覺都不忘記叫她的名字。”

方塹深藏的心思被顏玉這麽直白地道破,尷尬地漲紅了臉。他本以為,這個秘密世間隻有他與寧子鄢兩人知道。

顏玉一副過來人的樣子,無所謂地說道:“沒什麽好害羞的,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人之常情。”

方塹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訕訕而笑,環顧四周,覺得有些熟悉,問道:“這裏是斜陽島?我怎麽會在這裏?”

顏玉沒好氣道:“你九死一生,還不是我把你從六合山撿回來的。你小子,還算是命大,本以為即便醒來,也得變成個傻子、癡呆什麽的。”

方塹不知如何作答,好像自己沒有變成傻子這件事情,顏玉很想不明白。

當日他被寧子鄢所傷,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死了,商議著是找個地方埋了還是直接拋屍荒野。寧微感覺到他的體內還有一絲真氣在遊**,聚不起來又出不了身體,便將他交給了顏玉。

顏玉開始的時候還想方設法救他,但所有花在他身上的珍貴草藥都沒有任何用處,也就放棄了,讓他自生自滅。

就這樣過了三個月。

三個月後,方塹喃喃發出點聲音,顏玉才又折回來繼續研究,研究著研究著,他突然就醒了。

顏玉掐指一算,道:“你在這裏躺了三個月,花了我不少藥材,既然醒了,就幹活抵債吧。”

方塹道:“遵命!”

他白撿回來一條命,抵債對他來說可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方塹就忙著幫顏玉采藥、製藥、賣藥、洗衣、鋪床、做飯……因為做飯手藝可口,他頗得顏玉的賞識,但是顏玉並沒有因此而對他和善一些,顏玉對自己的那些名貴藥材一直寶貝得緊,方塹用著起作用也就算了,偏偏全給浪費了。

方塹腹誹:又不是我讓你給我用的!

他想想都覺得難以置信,顏島主師父這麽有錢的人,為什麽總對自己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呢?

好在,瀛洲列島的日子真是好過,方塹多半住在寧微常住的定風島,每天忙裏忙外,太陽起的時候他起,太陽落的時候他就睡覺。

時光仿佛回到了他第一次來瀛洲列島的時候,隻是當初,他不知前路、不問將來,可以過得無憂無慮,而現在,心中總是添了許多情緒。

方塹在穿襪子的時候還是會經常忍不住看看腳底下的印記。說來也奇怪,自那朵紅蓮被業火燒盡之後,腳底下就隻剩了一個花骨朵,不生長,卻也不消失。

每每這個時候,他都會想起寧子鄢。

她被指天劍反噬得有多嚴重?六合山會不會再有人刁難她?後山的結界有沒有出問題?分別之際,都已經說了那樣的話,她對自己的心意有沒有完全了解?而她現在又是存著什麽樣的心思?想著想著,方塹就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然後蒙上被子,倒頭睡覺,但要快速入眠,卻也著實不容易。

轉眼半年過去。

好不容易,方塹終於還清了欠顏玉的債。

他想過要告別,但一踏上中原之地,又怕會多惹是非,便決定留在瀛洲列島,修行自身也好,逃避人世也罷。

顏玉還是在外麵遊曆的時間多,偶爾回來,也住不了幾天。

這一次,他是在中秋月圓之日回來的,一進門便對方塹說道:“隨我去拜訪一下燭綻吧。”

方塹已然知曉那位對他頗為和善的島主名叫燭綻。

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欣然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