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紅蓮業火

寧子鄢看著方塹緩緩閉上眼睛,手上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力氣頃刻間都消散了。

下不了手,終究還是下不了手。

方塹脫力,跪坐到了地上,低著頭連連咳嗽。

他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寧子鄢,問道:“你為何不殺我?”

寧子鄢一抬手,逐日、奔月和追星三把小劍隨著她的動作飛至空中。

她發現,就在剛才,自己的修為恢複了大半。

“我不殺你,但是,”寧子鄢手指一動,三把劍的方向都對準了方塹,“必須懲戒。”

隨著她所指的方向,三把劍朝著方塹直直地飛過去。

方塹一動都沒有動。

鋒刃尖利,劃破了方塹的皮膚後,不做停留,反複原來的動作。很快,方塹的身上就被刀刺得千瘡百孔。

方塹一開始強忍著不出聲,但周身都遭到攻擊的時候,他咬破了嘴唇,還是忍不住發出了痛苦的悶哼。

刀劍無眼,追星滑過腳底,方塹的鞋子直接飛了出去,腳底鮮血淋漓,隱約可見一朵花的形狀。

寧子鄢看到他的腳底,收起劍,走了過去。

她施展法術將方塹腳底的血跡抹去,清晰可見是一朵盛開的紅蓮,隻是缺了一片花瓣。

方塹注意到寧子鄢的目光,也舉起自己的腳看了看,一看之下,大為震驚,道:“它又長了!上回看還是四瓣的,這次幾乎長齊了!”

寧子鄢在上次看到那四片花瓣之後就查閱了很多典籍,得到了一些答案,而眼下的情形更是給了她佐證。

寧子鄢道:“這是鴻蒙種子,應當是你母親臨死前種在你身體裏的。”

“鴻蒙種子……”方塹忽然眼神一動,看向寧子鄢道,“你怎麽知道我母親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母親是誰!”

寧子鄢察覺到自己失言,卻沒辦法多做解釋,隻繼續說道:“鴻蒙之初,善惡混沌,這顆種子至真至純、無情無念,遇善念則顯紅蓮,遇惡念則生業火。”

言下之意,方塹之前所遇到的人與事都是善良的。

因為寧子鄢最初的善念和多年的善待,方塹的腳底下慢慢長出了紅蓮。

寧子鄢以劍指著方塹,道:“六合山上的事情皆因魔軍結界而起,我要你現在立誓,此生絕不與魔軍為伍。”

方塹輕蔑地笑了笑,道:“什麽叫與魔軍為伍?你又憑什麽要我發誓?”

寧子鄢嚴肅地看著他,心中卻在想:是啊,時至今日,師徒緣分已盡,我又憑什麽要求他聽命於我?

方塹覺得雙眼酸澀,心中鈍痛,他自認沒有做過什麽不可原諒的壞事,但眼前的這一切還是這樣發生了。

“你要求的事情,我答應便是。”方塹最終還是妥協了,他看著寧子鄢問道,“我母親的事情,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會告訴你的。”寧子鄢收斂起了表情,麵上恢複到淡淡的神色,“紅蓮快要長完整了,善念將成。我回六合山收拾殘局去了。以後的路,你好自為之吧。”

寧子鄢說罷,轉身而去。

方塹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沉默了。

寧子鄢定然瞞著他很多事情,但她不願意說,再怎麽追問都是沒有用的。而他也相信,寧子鄢是不會害他的。

石室中,升騰起一股濃重的白色煙霧,煙霧中,女子的輪廓漸漸顯現出來。

顏靳半倚在案邊,低低叫了她的名字:“綽衣。”

女子從煙霧中走出來,正是之前被寧子鄢打回原形的綽衣。

顏靳用了半生修為,換回了綽衣的再世為人。

綽衣在顏靳腳邊跪下來,道:“你怎麽樣?”

“不礙事的。”顏靳抬手,摸了摸綽衣的頭發,“有你在,就不會有事。”

綽衣眼中含淚,道:“都是我不爭氣……”

顏靳微微有些吃力地笑了笑,道:“這種話切莫再說了,做你該做的事去吧,不過在這之前,要先養好身體。”

“我知道。”綽衣點點頭,孩子氣地將頭靠在顏靳的腿上。

顏靳輕輕地歎了口氣,伸手撫摸著綽衣的頭發,道:“不要自責,綽衣,我原本一無所有,你不嫌棄就好,我剩下的也隻有你了。”

綽衣淚水盈盈,道:“我一定會治好你的。”

茫茫人世間,他們相依為命,一生孤注。

一年後。

六合山下,一間飯館開業了,嶄新的木匾掛上房簷,上書“六合小館”。

隔幾天,店老板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將“六合小館”的牌匾拿了下來,換成了“沒有香菜”。

這飯館的老板,自然就是方塹。

方塹曾經為了討好寧子鄢,費了頗大的心思去學廚藝,果然也有所成。他沒有什麽遠大的人生誌向,覺得能開一間小館子,有人吃飯,能賺錢,再好不過。

飯館忙裏忙外,隻有方塹一人,老板、廚子和小二都是他。辰禮和辰兮真偶爾過來幫忙,方塹也給他們算工錢,分得很清楚。

開業一個月後,生意漸漸好起來,方塹一個人著實忙不過來,便在門口豎起一塊牌子,招店小二。

前來應聘的沒幾個人,好不容易來了個大力氣的彪形大漢,第二天就給方塹提建議,要求在菜裏加香菜,被方塹趕走了。

又過了幾天,那牌子被一個白衣女子一手拿起,走進了店裏。

“客官來點什麽……”方塹一轉頭,看到眼前亭亭玉立站著的綽衣,頓時愣住了,“怎麽是你?”

綽衣笑笑,道:“我是來應聘的。”

方塹道:“我這兒都是些粗活,不適合你……”

話還沒說完,綽衣抬手一指,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原本客人走後的杯盤狼藉被重新收拾幹淨,甚至原本有些損壞的碗筷都煥然一新。

另一張桌子上的客人看見,嚇得臉色煞白,道:“這這這……是什麽妖法!”

方塹反應快,答道:“不是妖法,是仙術!這裏是六合山腳下,這位姑娘又長得天仙一般,施展的當然是仙術了!”

客人想了想,覺得有道理,笑道:“這麽說來,以後要經常光顧這裏,沾沾仙氣。”

方塹一個勁兒地點頭道:“那是那是,我這小店也是蓬蓽生輝。”

由此,綽衣成了小館“沒有香菜”的跑堂。

自從綽衣到來,小館的生意越來越好。

方塹忙著賺錢,但也沒有忘記綽衣的身份。不過他一直沒有問,綽衣也沒有主動說起過。

方塹終於還是忍不住,找了個機會問綽衣:“你到底是什麽人?”

綽衣笑得雲淡風輕,道:“你終於問我這個問題了。”

方塹道:“原來你是等著我問呢。”

“我會告訴你我是誰的。”綽衣正色道,“不過在這之前,我要先告訴你你是誰。”

方塹看著她,著實愣住了。

綽衣也並不賣關子,直言道:“你出生於六合曆一千三百九十六年,可知這是什麽日子?”

方塹道:“修習之人都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大戰結束,朔方道長將魔軍鎮壓於六合山下。”

綽衣問道:“你對自己的出身從來沒有什麽疑問嗎?”

方塹道:“我猜想過,我的雙親應該是兩個厲害的修士,他們在對抗魔軍的時候被殺了,留下我一人……當然隻是猜測,也有可能,我的父母隻是被無辜殃及的普通百姓。”

“你都猜錯了。”綽衣笑看著方塹。

不是修士,又不是凡人,還能是什麽人?

方塹的麵色變了,微微泛著慘白。

“綽衣,你如果敢騙我的話,我不會輕饒你的。”

綽衣道:“你的本事我知道,我的伎倆你也清楚,我一個小妖,真要打起來,可打不過你的。”

方塹用法術搬了兩條長椅,二人相對而坐。

方塹道:“說。”

綽衣娓娓道來。

十八年前,魔君萬域曾與凡間女子玉笙相戀。

本就處於大亂之際,人與魔結合,遭到了各大門宗的反對。很多修真人士冒著生命危險前去勸說玉笙,但這個凡人女子卻無比固執,絕無悔改之心。

萬域和玉笙成親,消息遍布大江南北。

於是,各大門宗對玉笙下了殺令。

大戰持續了很多年,在魔君被鎮壓之際,玉笙和他的孩子正好出世。

萬域將最後一件法寶給了玉笙,為了保護他們母子二人,他以身為餌,同各大門宗的精銳們一起摔下了六合山的裂縫。

六合仙長朔方在經曆了短暫的衡量之後,選擇將所有人一起鎮壓。他很快也精疲力竭而死,死前最後一道遺令便是追殺玉笙母子。

方塹聽到此處,已經雙眼發紅,他一直以為自己隻是個平凡的不幸少年,從未想過,背後還有這樣駭人聽聞的故事。

他看著綽衣,聲音嘶啞地問道:“這些你是怎麽知道的?”

綽衣道:“因為鴻蒙之種。”

又是這個東西,方塹下意識動了動腳。

綽衣道:“我能感受到鴻蒙之種的力量,是因為我和它出於同源,一樣的無情無念。”

方塹問她:“你果真無情無念?”

“那都是另外的事情了。”綽衣不想與他談論這個,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原本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是顏靳知道,他當年是萬域的軍師,對他的事情知曉甚多,雖然沒有親眼所見,但猜測下來,也能中個七七八八。”

猜測……

綽衣沒有講後麵的事情,但方塹也大致明白了,當初寧子鄢是奉了朔方之命要殺他。

玉笙死了,而他卻活了下來。

方塹不用想就認定了,當初是母親拚死救了自己。

他回想起和寧子鄢初遇的時候,對方那種似曾相識的眼神,原來她那時候就已經把他認出來了。

毫不猶豫地收他為徒,不是看他根骨極佳,日日夜夜留在身邊,也不是為了傳道授業,而是……完成十多年前未完成的事情。

難怪,寧子鄢曾那麽多次地想要殺他。

難怪,她那麽害怕他接近魔軍結界和指天劍。

難怪,她從來不肯傳授他法術,隻希望他做個安分守己的凡人。

她一直在懷疑,懷疑他深藏魔性,懷疑他是個禍端,懷疑他有惡念殺心。

方塹再也聽不下去綽衣的話,他大叫一聲,嘶吼著衝出了這間小小的飯館。

自一年前的六合山內亂平息後,寧錚被廢去一身修為,困於地牢。

寧子鄢對外稱閉關,漸漸退居幕後,由寧微負責打理門下事務。

她依舊住在她的凝合殿,萬事不知,萬事不急。

隻是最近,她在修為上遇到了點麻煩。按理說,寧子鄢可以突破瓶頸再上一層了,但每到關鍵時候就會心神不寧,尤其會頻頻想起方塹。

“師父,你不覺得今天這蘑菇做出了肉的味道嗎?”

“我不吃肉。”

“就因為如此,我才想辦法讓你嚐嚐肉的味道啊。真是太喜歡自己的手藝了!師父你就說好不好吃吧!”

“是很好吃。但是你不用特意花心思在這上麵,其實我吃什麽都覺得差不多。”

“怎麽會差不多呢?我上回在湯裏放了香菜,你一口都沒有喝。”

“嗯……除了香菜。”

“多花心思也是好的啊,指不定以後能在山下開個小館,就叫‘六合小館’好了,哦不,叫‘沒有香菜’,憑我的手藝,一定能賺很多錢!”

“這倒是個好主意,難怪你都想著要成親了,以後找個好姑娘,安安穩穩過一生是最好不過的了。”

“師父,你這麽快就想我走啊?我還想著跟你多學仙術,日後除暴安良呢!”

“我隻希望你一生平安順遂,遇到的人都對你好,不要有什麽波折。”

寧子鄢當然知道,六合山下開了一間名為“不要香菜”的小館。

她覺得自己有些走火入魔了,考慮要不要找寧微來幫忙護法。

當方塹突然衝進凝合殿的時候,寧子鄢還是微微震驚了一下的。

這少年比上次見到的時候又長高了一些,寧子鄢仰頭看去,正對上午時的日光,看不清楚方塹的眉目,反而刺得自己的眼睛微微發疼。

寧子鄢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她很長時間對他不聞不問,以為如此,方塹這個人就可以從自己的生命裏淡出去。

可事與願違,他的存在很是堅固,這會兒又跑到麵前來了。

方塹走近,寧子鄢才看見他的表情,不由得又是一怔。

他眼眶發紅,像是剛剛哭過,又滿臉怒容,像是來尋仇一般。

寧子鄢道:“你怎麽了?”

方塹一步步走近,走到她麵前,仔仔細細端詳,好似從來不認識這個人。

他聲音低沉,字字咬牙,道:“我曾以為,你是個心善之人。”

寧子鄢麵露詫異。

方塹繼續說道:“可我沒有想到,竟然是你殺了我的母親。她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凡間女子,你為什麽可以對她痛下殺手?”

“我沒有。”寧子鄢冷靜地回答。

她不知道方塹是如何得知往事的,更不知道他知曉多少,心裏不由得慌了。

從來沒有晃動過的道心,此刻竟然不穩了。

寧子鄢再次重申:“我沒有殺你母親。”

“那她必定也是因你而死的!她隻是一個平凡女子,你們為何要趕盡殺絕?若不是你們苦苦相逼,她怎麽會死?我又怎麽會生來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方塹目眥欲裂地看著寧子鄢,他生而沒有父母,各種酸楚從未對人說過,可小時候難過之際,也曾因此躲在被窩裏偷偷哭泣過,“你也想殺我的是不是?當年沒來得及殺,後來再見,就一直想殺了我,是不是?”

寧子鄢皺著眉頭,心中煩亂,卻說不出一句是或不是。

是也錯,不是也錯。

“方塹,你聽我說。”寧子鄢盡力克製住語氣,淡淡地安撫他。

方塹大喊一聲,手中金光一閃,一道戾氣直衝寧子鄢而去!

寧子鄢站在那裏,一動沒動,也沒有閉眼。

她眼看著那道光芒從自己的脖子邊劃過去,削斷了一截頭發。

一早便猜到,他應當隻是虛晃一招。

方塹看著她,道:“我現在就站在這裏,都對你出手了,你為什麽不還手?你來殺我啊!”

寧子鄢沉默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不殺我?”方塹走近她,“不是一直都擔心我會成魔嗎?怎麽一次次又心軟了?”

寧子鄢被他逼得往後退去,她驚慌失措地推開方塹,她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心煩意亂,隻對著門口一指,道:“你不要逼我,快離開這裏!”

方塹站在那裏,冷笑,甩袖而去,臨走前留下一句話:“這事情還沒完,我會再來跟你要一個交代的!”

殺母之仇,師徒恩義,他們之間是沒有辦法笑泯恩仇了。

綽衣的出現讓方塹知曉了自己的身份,但要如何去做,他卻毫無頭緒。

為父母報仇,殺盡天下正道?

他做不到。

他更不可能殺了寧子鄢。

所以他離開了六合山。

方塹回到“沒有香菜”,看著那塊因她而換的飯館牌匾,怒容絲毫未減,反而更甚。

他很想一掌把那牌匾打下來,但動手之前想著這怎麽說也是自己的飯館,打造牌匾花的也都是自己的錢,便收了手。

綽衣好像一早就猜到似的,沒有任何驚訝,也不問其緣由,隻裝作沒看見,繼續忙著她手裏的事情。

等到把所有客人都送走了,桌子也收拾完了,綽衣才找了張椅子坐下,問方塹道:“我要救顏靳,你會幫我嗎?”

方塹許久才回過神來,問道:“如何救他?”

綽衣道:“薑家的鳳凰琴在我這裏。”

鄴城薑家,世代獵妖,家傳之寶鳳凰琴是伏羲氏以玉石加天蠶絲所製出之樂器,千年桐木所做,附著伏羲之靈,能以音樂支配萬物。

自鳳凰琴丟失以來,薑家人低調尋找,一直沒有結果,直到薑懷音在顏靳的住處聽到了琴音。

薑懷音是個三十出頭的年輕男子,麵目硬朗,看著比實際年齡要大上許多。他在六合山下查探了一段時間後,決定進那神廟看看。

綽衣早就在神廟裏等著薑懷音,他一進去便看到了這個沒有生息的白衣女子。

薑懷音先是一驚,再看,頓時便感覺到了綽衣身上的鳳凰琴氣息。

他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問道:“你是琴蟲?”

綽衣點點頭,道:“我知道你想要鳳凰琴,我們做一場交易如何?”

薑懷音問道:“什麽交易?”

綽衣道:“以鳳凰琴之力,幫我拿到指天劍。”

但凡遠古神器,皆有遠古靈氣,有助人修煉之功效,顏靳本想借助鳳凰琴之力恢複身體,可是傷得太重,鳳凰琴的力量還不夠用——如果加上指天劍,就萬無一失了。

綽衣看著薑懷音,真誠地說道:“鳳凰琴隻有在薑家人手裏,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此事我隻能求助於你。”

薑懷音當然知道指天劍的所在,雖然這個事情太過冒險,但鳳凰琴失蹤多年,薑家上下寢食難安,能拿回鳳凰琴,又有什麽事情是不能做的呢?

薑懷音再也不多考慮,道:“好,我答應你。”

方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站在寧子鄢的對立麵,甚至於,若寧子鄢有什麽不測,他都願意二話不說隨她而去。

但隻要還活著一天,他便要幫綽衣和顏靳完成他們的心願,因為他的父母,他自出生起就沒有見過的雙親。

這之後便是償命也罷,他願意還債。

反正他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失去了。

挑了個六合山開大會的日子,方塹、綽衣和薑懷音帶著鳳凰琴上了山。

對於後山,方塹和綽衣已經輕車熟路了,他們很快就找到了指天劍的所在。

自上一次指天劍被方塹拔出之後,寧子鄢又在上麵加了封印,憑方塹的法力還不足以解開。

薑懷音以鳳凰琴的琴音引起了指天劍的共鳴,同是遠古神器,它們之間本就存在著某種聯係。

指天劍發出陣陣鳴響,在一陣金光中,三把小劍飛起,在空中疊加到了一起。

方塹喜道:“它們要合起來了!”

綽衣道:“這也是我要借鳳凰琴的原因之一,指天劍一旦恢複原樣,威力大增。”

片刻,空中金光大盛,一把長劍從空中直刺而來,落在了方塹的跟前。

方塹拔起指天劍,長劍在他手中嗡鳴一聲後慢慢變小,模樣倒是和原來的逐日劍差不多。

方塹將指天劍交到綽衣手裏,綽衣笑道:“多謝。”

方塹看著前方隱隱又有些動靜的石台,心中有些遲疑。

薑懷音連連歎氣,道:“我為了一己之私,犯下這等大錯,不知會遭遇什麽樣的劫難……”

綽衣道:“不用在這裏等著了,魔軍複蘇也需要時間。”

方塹問道:“要多久?”

綽衣道:“少則一月,多則三月。”

方塹心中鬆了口氣:一個月,還有阻止的時間。

如果之前對於父母被害的消息還存在憤怒的話,現在的他已然確切地感覺到,他其實是不希望魔軍歸來的。

生靈塗炭、家園離散,寧子鄢不想見到,他也同樣不想見到。

方塹道:“你們先走吧,我還要處理些事情。”

綽衣也不多言,急欲回去救治顏靳,便帶著薑懷音原路返回。

方塹一個人在後山呆坐了許久,直到日光一點點隱去,浩**山風吹過,他覺得微微有些寒冷。

他決定再去找一次寧子鄢,無論後麵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他都要一同承擔。

凝合殿的門口,依舊碧草蔥翠。

寧子鄢看到方塹走進來,微微蹙了蹙眉,道:“你來做什麽?”

方塹直言不諱,道:“指天劍,我借走了。”

寧子鄢大駭,豁然起身,道:“什麽叫借走了?”

“我父母的事情,綽衣已經告訴我了。”方塹走到水池邊上,看著裏麵的遊魚,當年的小魚現在已經長大了。

寧子鄢追問道:“指天劍現在在什麽地方?”

方塹並不回答,隻是問道:“如果魔軍衝破結界,會怎麽樣?”

“會怎麽樣?你倒是問得出口!”寧子鄢氣得發抖,“二十年前的那場大戰你沒有看到,普天之下,骨肉離散,生靈塗炭!方塹,早知如此,我、我當初就不應該……”

“不應該留下我這個魔君之子,是不是?”方塹直直地看著寧子鄢,“原來你也會震怒,我還以為你可以永遠都那麽超脫下去。”

方塹從來沒有想到,有朝一日,他和寧子鄢會以這樣的方式對峙。

他走到寧子鄢麵前,道:“殺了我吧,如果你真的想這麽做,我依舊不會還手。”

“現在殺了你又有何用?”寧子鄢後退兩步,怔怔地看著天空。

暮色濃重,今夜烏雲滾滾,看不到月色和星光。

方塹沉思了良久,終於還是向寧子鄢走去。

他們靠得極盡,方塹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低低問道:“這麽長時間了,我們也算朝夕相對,除了我是魔君之子,除了時時刻刻提防,除了多次的殺心,你對我就真的沒有一點點情分嗎?”

寧子鄢想也不想,快速回答道:“沒有。”

方塹落寞地笑道:“你為何不想一想再回答?”

寧子鄢道:“無需多想。”

方塹咬著字道:“我不相信,若你真是個沒有心的人,眼下為何這般動怒?寧錚和長老們聯合起來逼你的時候,你都沒有生氣;他們把你關在牢裏奪走掌門之位的時候,你也沒有生氣。”

寧子鄢道:“你站遠一點。”

方塹不動,好像這麽近的距離就能看到她的心一樣。

寧子鄢嚴厲地說道:“方塹你聽著,我對你從來就沒有任何感情,收你為徒,也隻是為了看看魔君之子究竟會長成個什麽樣子的怪物。”

“怪物?”方塹輕輕地重複了一句,“原來,你一直都把我當成怪物?”

寧子鄢硬著心腸,道:“沒錯,我時刻觀察著你,你出一點點小錯,我都會生出殺心,就是因為你是個怪物!我一直擔心著會發生點什麽,不過現在好了,事情終於發生了,我再也不用提心吊膽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了,方塹,你真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上!”

方塹聽她這麽說著,周身仿佛遭到了雷擊,腦中轟然作響,心口也傳來強烈的痛楚。

“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千真萬確。”

寧子鄢說完,抬手捏訣,念了一個咒。

朔方臨死前,除了傳掌門之位給寧子鄢、讓她守護魔軍結界之外,還傳授了她一道咒訣,可以逆天之力召喚指天劍,但也要付出嚴重的代價。

一時間,雷霆滾滾,天地變色。

綽衣和薑懷音得了指天劍,便往顏靳的住處而去。

顏靳今日沉睡的時間越發長了,綽衣和薑懷音等了兩個時辰,他才悠悠轉醒。

顏靳看到綽衣和薑懷音,知道他們已經拿到了指天劍,十分欣喜。他對綽衣展顏一笑,又對薑懷音施了禮,道:“薑家傳人親自前來,不勝榮幸。本該出門相迎的,奈何我這半死之人,真是沒有力氣站起來了。”

薑家素來以狩妖世家自居,對顏靳這種人本是不屑一顧的,但為了鳳凰琴,薑懷英勉強還是回了一禮,道:“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綽衣扶著顏靳走到石室正中間的位置,坐下來後,又用指天劍在他周圍畫了一個圈,隨即將劍置於他前方的地麵。

薑懷音在石桌邊坐下,一拿出鳳凰琴,白色的光芒便從他指間醞釀開來。

顏靳讚道:“不愧是世代掌琴人,名不虛傳。”

“過獎了。”薑懷音左手按弦,右手抬於弦上,“開始吧。”

琴音起,古樸蒼涼。

薑懷音八指調弄,擘、托、挑、抹,吟、猱、綽、注,琴音在他的手指下起承轉合,讓人聽得出神。

琴音忽而悲戚,忽而鏗鏘,至激越昂揚處,指天劍發出了嗡嗡鳴響。

綽衣大喜,道:“它們的力量合並了。”

白色和金色的兩道光芒纏繞在一起,逐漸合二為一,將顏靳籠罩在其中。

顏靳本已行將就木,連呼吸都低弱困難,此刻卻突然聞到了一股久違的氣息。這氣息中含有草木芳華、人間煙火、高山流水……他覺得周身的血液都隨之流動了起來,力氣也在逐漸恢複。

他屏息凝神,感受指天劍和鳳凰琴帶給他的重生之力。

一曲將至,琴音低徊纏繞,古劍微鳴以和。

薑懷音的手法逐漸放緩,一注一猱,都極為柔和。

在最後的收尾之際,指天劍卻突然光芒大盛,鏗然一聲拔地而起,擊翻了前麵的石桌。

鳳凰琴被重重撞擊,琴音戛然而止,白色的光芒隨即消散。

薑懷音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一張口便口吐鮮血,暈倒在地。

顏靳豁然睜開眼睛,也是大駭,忙問綽衣道:“怎麽回事?”

“我去看看!”綽衣一直盯著指天劍,隻見它倏然飛出了石室,追出去看的時候,已經消失不見。

她回到石室,對顏靳道:“指天劍似乎是受到了什麽召喚,突然飛走了。”

雖說琴曲沒有進行到最後,但顏靳的傷勢已經好了大半,原本枯黃的麵色煥然一新,聲音也變得明亮起來,道:“這世間還有能召喚遠古神器的力量嗎?”

綽衣一想,道:“方塹去找寧子鄢,該不是出了什麽事?”

顏靳道:“薑懷音交給我吧,你去看看,我現在還不想看到他死。”

綽衣一愣,旋即點了點頭,臨走前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的傷勢如何了?”

顏靳道:“雖然沒有完全恢複,但已無大礙。”

綽衣這才放心離去。

六合山,凝合殿。

寧子鄢念完長長的一道咒訣後,青絲轉眼已成白發,麵容也蒼老了三四十歲。

方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道:“你做了什麽?這是為何?”

“師父既然傳了我指天劍,自然也會傳我禦劍之法。”

寧子鄢說完,天際金光閃過,下一刻,指天劍已然落入她的手中。

寧子鄢握著劍柄,卻如同握著炭火一般,手掌頃刻間鮮血淋漓。

逆天之力,要付出的是血肉和壽辰。

方塹即便不明就裏,看到寧子鄢的樣子,也猜了個大概,大叫道:“這算什麽禦劍之法?你快把劍放下!”

“口訣一出,就斷沒有收回的道理。”寧子鄢再次念訣,白發寸寸散落,鮮血浸入塵土。她抬起指天劍,指向方塹,道,“我原本可以不殺你,但今日我或死於此,便由你陪葬吧。”

方塹看到,寧子鄢的整個手掌已經被燙傷,嚴重的地方甚至連指骨都露了出來,而燒傷的麵積還在慢慢擴大。

“我不會讓你死的!”方塹上前,向著寧子鄢的右手抓去。無論如何,他也要搶下指天劍。

寧子鄢提劍避過,換了一個手勢,還是將劍尖對著方塹,道:“憑你的法術,還不足以與我抗衡。”

方塹道:“放下劍,我求你。”

寧子鄢一步步向他走去,走得艱難,但是義無反顧。

方塹並不躲閃,眼看著寧子鄢的灼傷已經蔓延至手臂,心痛道:“放下劍,我自盡便是!”

“我必要親手殺你。”寧子鄢額頭的汗珠滴滴落下,她咬著牙,字字帶血,“本就是我該做的事情,必須親自去做。”

幾步之遙,方塹不忍再見她受苦,他狠了狠心,挺直了胸膛,朝指天劍的劍鋒奮力撞了過去!

寧子鄢本是用盡全力提著劍,此時看到方塹直直衝過來,也說不清楚是脫力還是無意識地一抖。

劍雖然偏了點位置,卻還是直直地紮入了方塹的身體裏。

穿膛而過。

便在指天劍刺入方塹胸口的這一瞬間,他感覺到的痛苦,卻不是從傷口處傳來的,而是腳底下。

生長著紅蓮的地方,疼痛直鑽進心底,蔓延至全身,完完全全蓋過了胸膛被長劍貫穿的痛。

方塹覺得腳底有火在燒,他低頭看去,也的的確確看到了火焰。

赤紅的火焰,妖冶奪目,仿佛將方塹整個人都包圍了。

透過火焰,方塹隱隱約約看到了寧子鄢的淚水。

寧子鄢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流淚了,她看著眼前這個汩汩流血的巨大傷口,拿著劍的手終於鬆開了。

“方塹……”她的身體幾乎不受控製地後退了幾步,腦子裏一片空白,聲音也已然哽咽,“為什麽?為什麽啊?”

為什麽你要自己撞上來?為什麽不讓我殺了你?為什麽讓我欠著你?為什麽……我會哭?

她從不知悲痛為何物,今日初嚐,覺得生不如死。

方塹脫力,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渾身劇痛,但看到寧子鄢哭泣,心中卻無比痛快。

“我這輩子從來都沒這麽歡喜過。”他看著寧子鄢,輕輕地笑了,“你騙不了我,這眼淚是為我流的,你舍不得我死,不要騙我了。”

寧子鄢的整個手臂都已經廢了,皮開肉綻,鮮血橫流,她卻完全感覺不到疼痛。她捂著嘴,不讓自己發出聲音,但嗚咽聲還是傳了出來。

她恨這樣的局麵,更恨這樣的自己。

“別哭了,師父。”方塹慌亂之中叫了她一聲師父,著急想改口,但思緒已經開始混亂了,他在地上蜷縮起身子,“好冷,子鄢……又好熱……”

他的眼睛困得睜不開了,恍惚間聽見寧子鄢放聲大哭起來,像個丟失了所有糖果的小孩子一樣,哭得聲嘶力竭。

“子鄢,子鄢……”

方塹闔上眼睛,沉沉睡去,嘴角卻是微微彎起的。

曾聽人喚你名字,羨慕得緊,而今得償所願,雖死無憾。

紅蓮業火既然能燒盡世間一切,不妨連同我這個人和我對你的心,一起燒成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