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生不離

萬域在認識玉笙之前一直是獨來獨往的,人間孤寂,難得算得上朋友的也就隻有燭綻和顏靳了。

萬域和玉笙的婚禮定在白頭山,邀請的也隻有這二人。

在此之前,白頭山已經出現過十大神器。世人傳說,是萬域率領魔族從地底下出來的,而實際上,是魔族見到萬域之後才將他認作魔君的。

魔族之主曆代傳承,到萬域,已經經曆了上萬年,而他在人間也是等待了一百多年才等到了他的親族們。

這是第二次神魔之戰爆發的前夜,萬域、玉笙、顏靳和燭綻坐在白頭山頂的小亭子裏,說好了一醉方休。

當晚,月華如練,新娘子給他們三人倒酒。顏靳一沾酒就滿臉通紅,萬域麵色不變,雙眼卻漸漸朦朧,燭綻倒是三人中酒量最好的。

他趁著酒意問萬域:“魔族一定要發動戰爭嗎?”

萬域醉眼惺忪地看著他,道:“燭綻,我也想過安寧的日子,但三界之中的你爭我奪,恩怨已久,又豈是我一句話可以平息的?魔族被鎮壓了那麽些年,好不容易見到了陽光,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

燭綻早知道是這樣的回答,卻還是忍不住問了,好像要親耳聽到萬域說出口,他才能踏實。

顏靳碰了碰燭綻的杯子,道:“怎麽,你也要和我們一起,與凡人為敵?”

萬域糾正道:“我們的對手不是凡人,而是仙人。”

“我不會加入戰爭的。”燭綻一口飲盡杯中酒,“到時候,我就找個人煙稀少之地躲起來,你們去打吧,我不摻和,等打完了我再來找你們。”

萬域放聲大笑,道:“若是我們贏了,就繼續把酒言歡,若是我們輸了,就回來給我們收屍。”

玉笙聽他這般說,蹙眉道:“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

“好好好,為夫改正,自罰一杯。”萬域說著,又一杯下肚。

燭綻知道萬域素來是這麽狂放不羈的個性,而他看著玉笙的眼神也實在是溫柔,千般疼惜、萬般不舍。他事後想想,方才明白過來,其實早在那個時候,萬域就已經料定了魔族此戰必敗。與其將這個生靈塗炭的權利交到別人手裏,倒不如自己來把控。

萬域也就是在這個晚上拿出了鴻蒙之種,交予玉笙。

這一夜,果然一醉方休。

燭綻醒來之後,三人已經離開了。

很快,三界大亂。

持續了二十四年的戰爭,燭綻如今回憶起來,卻像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等到戰爭結束,燭綻從瀛洲列島趕回中原大地的時候,眼之所見盡是頹敗荒蕪。

他聽聞,萬域和顏靳一同被鎮壓在了六合山下,不知是死是活,玉笙自殺,而她和萬域的孩子也在六合山掌門人朔方臨死前被誅。

燭綻萬分後悔,他來遲了,終究還是連收屍都沒有趕上。他相信萬域不會活在世上了,如若不然,他絕不會丟下玉笙和孩子。

他打了一壺酒,前往六合山祭拜老友。

在六合山上,燭綻還是搜尋到了萬域的一絲亡魂,但是這亡魂已經沒有生機,燭綻本事再大,也無法借此複原出一個萬域來,隻好帶在身邊,留個念想。

下山之前,燭綻多了個心眼,去內部打探了一番,不料卻得到了另一個消息,原來萬域和玉笙的孩子並沒有被他們找到,放出那個消息隻為安撫百姓。

燭綻萬分感激上蒼留給了他這麽一個機會,於是便開始尋找這個孩子。

可是茫茫人海,無跡可尋,十多年來,始終沒有音訊。

他隻好再次隱居,同時經常去往大海的另一頭,以防錯過任何關於那孩子的消息。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於還是等到了方塹。

方塹聽完燭綻的敘述,眼睛雪亮,當即跪下長拜,道:“多謝前輩對我父親的恩義,我將來定為他報答。”

燭綻道:“真是傻孩子,我能見到你就已經了了一樁心願,還談什麽報答。”

方塹依舊神情擔憂,他離開的時間也不短了,不知道寧子鄢現在如何。

剛想再問燭綻,對方就已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剛才也說了,你父親的一縷亡魂在我這兒,你不出現,這就永遠隻是一縷亡魂,但有你在就不一樣了,我可以用它再還原出一個魔君來。我所料不差的話,鴻蒙之種和魔君亡魂相結合的刹那,會產生強大的力量,足以與指天劍的反噬之力相抗衡。”

方塹聽罷大喜,隻要有辦法救寧子鄢,他什麽都願意嚐試,當即說道:“請前輩動手吧。”

燭綻道:“說動手就動手,你以為這麽簡單嗎?萬域魔功深厚,你這小子就是再修煉上一百年也抵不上,到時候,他的魂魄雖然隻占一縷,卻也可以將你的意識完全吞並。”

“啊!”方塹愣了愣,問道,“就是說,你無法保證重生之後的人是我還是我父親?”

“沒錯。”燭綻凝神思索著,“這麽做,能不能救回子鄢尚且不是定數,而且這之後你還是不是你也不得而知。所以說,你還是再考慮一下吧。”

“不用考慮了,前輩。”在燭綻說的時候,方塹就一直在飛快地思考,他話沒說完,方塹就已經思考出了結果,“我願意嚐試。”

“這可不是嚐試,稍有不慎……”

“晚輩知道。”方塹給燭綻磕了個頭,一雙眸子澄澈如水,“如果我回不來了,煩請前輩給她捎句話,十方世界,仙魔地獄,我會一直等她。”

燭綻歎了口氣,看著他一心赴死的模樣,知道再怎麽勸都已經沒有用了。

他拿出一顆藥丸,道:“先拿去給子鄢服下,可保她一日無事,今晚子時,你帶著她來找我。”

方塹接過藥丸,感激地點了點頭。

方塹回到小院的時候,寧子鄢微微醒轉了。

“我什麽時候睡過去的?自己竟然想不起來了。”

她的麵色比往常更為蒼白,說話也要花費更大的力氣,雙眼中透著難以言表的憂傷,像是在看著遠方,又似空無一物。

方塹道:“累了可不就睡著了。”

他倒了杯水,拿著那顆燭綻給的藥丸坐到床邊,道:“來,把這個服下。”

寧子鄢被他扶著,慢慢坐了起來,靠在床頭。

這段時間以來,她已經吃了很多藥丸藥湯,對於方塹拿過來的任何東西,她都是問也不問就吃下了。

這次也是如此。但是寧子鄢吃下去沒多久,就覺得有些奇怪,問道:“這是什麽藥?為何我突然覺得力氣恢複了許多?”

方塹笑道:“燭綻前輩給的,他說你有救了。”

“他想到辦法了?”

“是啊,這不製出了這個藥丸。”方塹努力使自己看起來鎮定平常,“今晚我們去一趟他那裏。”

寧子鄢有些奇怪,她在無壽島住了這麽久了,燭綻也看得出她的症狀,但從未說過有法子醫治。不過,這話既然是從方塹口中說出的,她也就信了。

方塹道:“餓不餓?想不想吃些什麽?”

“不用。”寧子鄢看著方塹,“你坐得近些,我就想看看你。”

方塹握著她的手,靠得更近。

寧子鄢道:“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再也不會醒來,再也看不見你了,因為太害怕,就給嚇醒了。”

方塹安慰道:“我不會離開的,別忘了,我們之間有‘生生不離’。”

他的手扣著她的手,兩個人的掌心中都有一道淡淡的印記。

這印記,說不清,道不明,宛若世上所有的依戀和牽絆。

因為那顆藥丸的作用,寧子鄢今夜睡得很沉,方塹一直陪在她身邊,看她睡著,眼角眉梢有著柔柔的笑意。

桌上的蠟燭漸漸燒至底部。

方塹看著燭火,對於最近所發生的一切都懷著難言的歡喜。他甚至在想,寧子鄢之所以成全了自己,也隻是因為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方塹很想問寧子鄢,若你性命無礙,是否還願意讓我陪在身邊呢?但他不敢問,生怕一點點的波瀾,都會打破現在來之不易的平靜。

子時不到,燭綻就帶著一個小瓷瓶過來了。

方塹知道,那瓷瓶裏裝著的就是萬域的一縷亡魂。

“準備好了嗎?”燭綻看一眼方塹,將手放在了瓶蓋上。

方塹點點頭,目光始終柔和地注視著寧子鄢,怎麽看也看不夠,他唯一擔憂的就是,如果意外發生,這就是最後一次看她了。

燭綻知他心意已決,也不再多說,放在瓷瓶之上的掌心中出現了一隻小玉葫蘆。方塹看出來,這玉葫蘆是用來引渡亡魂的。

瓷瓶的蓋子被頂開了,雖然肉眼看不見,但方塹能感覺到那一抹極淡極淡的來自於父親的氣息。

燭綻屏息凝神。當玉葫蘆被放到方塹天靈蓋的那一刻,方塹感覺一道冰冷的寒氣自頭頂灌入,陰柔,但也強悍,他禁不住渾身一顫。

當寒氣慢慢往身體裏流淌的時候,方塹的腳底忽然生起一團火熱,這種感覺太熟悉了,當初腳底的紅蓮被業火燒盡的時候也是這樣。不同的是,那時候身體裏並無這股陰冷至極的寒氣。

方塹的五髒六腑一一被寒氣浸染,凍得眉毛上都結出了霜花,可正在他牙齒打顫的時候,肺腑之間的火熱蒸騰而上,像是要壓過那縷亡魂。他的臉頰頓時被燒成紅色,眉上的霜花化成了水滴。

亡魂至陰,業火至陽,這兩者將方塹的身體當作了一個角鬥場,不死不休地糾纏著。方塹嚐試著用內息去調和,可才一動,身體越發不受控製。他低吼一聲,跌坐在地上。

燭綻提醒道:“讓它們兩者相爭就好,你不可輕舉妄動。”

方塹想回他一句,但連嘴都張不開,痛苦地在地上打滾。

一連串的響動終於還是驚醒了寧子鄢。她看到房間裏的狀況,便已經猜到了此事定與自己有關,但方塹這個樣子卻還是讓她匪夷所思。

寧子鄢想要下床去看看方塹,但剛撐起自己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她根本沒有力氣。她急道:“燭綻前輩,他怎麽了?”

燭綻想著現在不是說前因後果的時候,便道:“等他醒過來,我再與你細說。”

寧子鄢的目光一直緊隨著方塹,他一會兒躲到桌子底下,一會兒又用頭去撞牆,看上去痛苦極了。

又過了一會兒,方塹安靜了下來,但是已經精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寧子鄢看到,他**在外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道道紅色的線條。這些線條交匯纏繞,逐漸顯現出一些紋路,那是一朵朵盛開的紅蓮。

紅蓮漸漸在空中結成一個紅色的半透明結界,將寧子鄢包裹在其中。寧子鄢隻覺得周身的血液快速流動,仿佛結界中散發出無窮無盡的力量,正在將她的身體一點點修複。

寧子鄢感覺到法力逐漸回升,而散落在肩膀的頭發也變成了烏黑的顏色。她驚道:“這是怎麽回事?”

她站起身來,發現自己受傷的胳膊也已經恢複原狀。

燭綻蹲下身去,探了探方塹的脈搏,道:“不要擔心,這是正常的現象,鴻蒙之種和魔君殘魂本就不易相容……”

“魔君殘魂?鴻蒙之種?”寧子鄢臉色發白,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麽,但又不知其所以然,“你們到底做了什麽?”

燭綻見反噬之力果然在寧子鄢身上退去了,心中鬆了口氣,解釋說道:“他為了救你,將魔君的殘魂引入了自己的身體裏,借著二者相融合的力量,抵禦你身上的指天劍之力。”

寧子鄢看著依舊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方塹,道:“他會付出什麽代價?”

燭綻道:“新一代的魔君也會借此之力重生,但是重生後的魔君是方塹還是萬域,現在還不知道。”

“你們怎麽能這樣……”寧子鄢眼眶濕潤,語聲也哽咽了。

她覺得這個事情太荒唐,也太冒險,如果萬域複生,天下豈不是又要大亂?如果為此失去了他,她又情何以堪?但此刻,看著生死未卜的方塹,她一句責備的話也說不出來。他是為了自己才走上這條路的,即便後麵會發生什麽不可預料的事情,他們也應當一起承擔。

方塹完全脫力,他看了看寧子鄢,說不出一個字來,隨即慢慢閉上了眼睛。

兩道目光在空氣中碰撞,隻那麽一瞬,千言萬語沒來得及說上一句。

寧子鄢俯下身,用衣袖擦去了方塹額頭的汗水,道:“我會等他醒過來的,不管醒來之後他會變成誰,我都會陪在他身邊。”

燭綻幫寧子鄢將方塹扶到**,隨後輕輕歎了口氣,離開了。他從未想到,多年前對好友的遺憾竟然會以這種方式來彌補。

寧子鄢一直陪著方塹。

他這一睡就睡了小半個月。

寧子鄢經常在床邊看著方塹的睡顏,他的膚色很健康,是小麥的顏色,鼻梁英挺,眉如刀削,薄唇緊緊抿著,嘴邊也有了淡淡的胡茬。她努力回憶多年前在六合山的正殿見到他的情景,怎麽也無法將那個十二歲的孩子和現在的人聯係在一起。

方塹的睫毛忽然顫了顫,寧子鄢的心幾乎也跟著顫起來,輕聲道:“方塹,你醒了嗎?”

又過了半晌,他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但因為不適應眼前的光線,又眯起了眼睛。

寧子鄢又試探著叫了兩聲:“方塹?方塹?”

這一回,他終於睜開了眼睛,看向她。

但這眼神卻讓寧子鄢的心中一涼。

這不是方塹看她的眼神。

方塹站起身,從寧子鄢身邊走過,一直走到了門外。

寧子鄢追出去,急道:“你要去哪裏?”

“與你無關。”方塹沒有回頭看他,以一種極為淡泊的語氣說道,“我已經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了。”

寧子鄢愣愣地看著他的背影,肩膀微微發抖,道:“他竟然沒有回來……你是魔君萬域?你會讓魔族重返地麵嗎?”

他不答,但沉默已然揭示了一切。

這樣的場麵,寧子鄢曾經想到過,但真正發生的時候,她卻不知該如何應對。

眼看著方塹駕雲準備離去,寧子鄢忙跟了上去。

二人在空中急速而行,一前一後。寧子鄢有些吃驚,自己的法力已經差不多恢複,但用盡了全力也隻能勉強跟上。燭綻說得沒錯,萬域的能力太可怕了。

方塹看著跟在後麵的寧子鄢,微微表現出了不滿,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我不管你是誰,這個身體總歸是方塹的。”寧子鄢一說話,距離上就有些落後了,她忙凝神施法,再次緊跟上去,“請實話告訴我,你還有沒有屬於方塹的記憶?”

他遲疑了一會兒,沒有看寧子鄢,但終究還是搖了搖頭。

寧子鄢鼻子一酸,不知道老天爺為何要這般折磨她,眼前的人明明還是方塹的長相,一言一行卻偏偏再不是那個人。

“給我三天時間好不好?”寧子鄢鼓足勇氣,還是說出了這句話,“我和他沒有來得及好好告別,這太遺憾了,我隻想再看看他,最後一次。”

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寧子鄢已經落後了很多。

方塹終於放慢了速度,與寧子鄢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道:“我可以答應你,但別影響我。”

“好。”

“三天之後,我會開始複興魔族的計劃。”方塹完全沒有隱瞞的意思,語氣也十分平靜,仿佛隻是在訴說一件簡單的小事。

寧子鄢道:“我雖已不是六合山的掌門,但正道安危,仍不能不顧,屆時一定會與你為敵,你為何不現在就殺了我?”

方塹恍若未聞。他的右手一轉,突然出現一道紅色的光芒,一把血色長劍已然被他握在手中。長劍的光芒漸漸退去的同時,方塹的衣著也發生了變化,一身少年打扮頃刻間變成了紅衣長袍,玄紋雲袖,眉目如畫。

他的脊背直直挺立著,衣袖中灌滿了不知從何而來的風,仿佛蘊含著堅不可摧的力量。

“方塹……”

“我已不是。”

寧子鄢心中一凜,記憶之閘重開,一種難以名狀的感受從內心升騰而起,仿佛洶湧而至的潮水從地麵漫起,從牆壁湧出,將眼前的一切都湮沒。

眼前的世界仿佛變成了紅色,又終於熄滅成一片沉寂的黑暗。

這是寧子鄢一生中最難以度過的三天,她看著眼前這個紅衣如血之人,無邊思緒纏繞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第一天,方塹找了個四麵掛著銅鈴的古舊小亭,喝了一整日酒,寧子鄢在對麵的橫欄上坐著,聽了一整日的風吹銅鈴聲。

第二天,方塹召喚回鹿蜀,這個本就身為魔族坐騎的神獸絲毫沒有感受到主人的陌生,隻是和寧子鄢分別的時候有些不舍。

第三天,方塹前往鄴城尋找顏靳,日暮沉沉之時,他依舊隻留一個背影,沒有和寧子鄢說再見。

看著他慢慢走遠,寧子鄢終於衝著他的背影說了句話:“這個身體是他的,你用的時候小心一點。”

方塹的腳步滯了滯,隨即往前走去,敲開了薑家厚重的大門。

寧子鄢站在原地,望著那扇大門開了又關,明明已經看不見方塹的身影了,卻還是直直地看著那個方向。

又過了幾個月,寧子鄢已經離開了無壽島,在外遊曆。

她忽然收到寧微的書信,讓她回六合山過冬,說是專為她做了口味不一樣的餃子。

寧子鄢將信看完,那隻來送信的紙鳶便在空中化作了一道白煙。她微微一笑,看來寧微的法力又增進了。

確實已經離開很久了,寧子鄢決定回去看看。

會仙術的就這點好,駕雲而行,不出三日便回到了六合山。

此時已是初冬,山上有了微微的積雪,整個山頭看上去都是白色的。

她從桃花盛開時離開,入世走了一遭,山卻還是原來的山。

雲霧繚繞,一路上都有小童在掃雪,看到寧子鄢走來,紛紛低頭行禮。這些都是晚幾年入門的孩子,年紀很小,梳著童子髻,寧子鄢對他們都沒有什麽印象。

寧微和顏玉一早便在凝合殿中等著她,寧子鄢到的時候,酒香已經從殿內飄出來。

顏玉俊臉微紅,抱著酒瓶子道:“洛城的桃花釀,真是怎麽喝都喝不夠啊!”

“師姐,你回來了。”寧微先一步看到寧子鄢,站起身道,“我們在這裏等你,順便借了你的凝合殿喝酒。”

寧子鄢聞著清冷空氣中的酒香,一時間也有些嘴饞,道:“一起喝吧。”

寧微難得大笑,道:“樂意之至。”

寧子鄢很少喝酒,平日裏對酒氣有些排斥,可這桃花釀毫無刺鼻之感,入喉溫潤,幾乎一喝就上了癮。

幾口酒下肚,入了愁腸,不經意間就想到了曾經住在對麵那個屋子裏的人。

寧子鄢笑笑,眼睛沉得睜不開,輕輕吐出一口氣,白霧在空氣中逐漸氤氳消散。

鄴城,薑家。

薑懷音抱琴而坐。幾個月的時間,他的眼角已經出現了皺紋,兩鬢也微微發白,再不複昔日的意氣風發。

顏靳坐在他的對麵,笑容中帶著一縷輕蔑,道:“你想好沒有?”

三天前,顏靳就是在這裏跟他說起了丹陽之陣。這是一個需要一百零八人來集結的陣法,對陣中人自身的修為要求不高,薑家的入門子弟都可以做到,配合上顏靳的秘術,就能讓他們發揮出極大的威力。

顏靳想用丹陽之陣來對付六合山的眾弟子。

薑懷音自然是反對的,因為不論成敗,他們薑家自此都會被修道正派所鄙,他萬萬不想看到那樣的局麵。

可是,顏靳儼然已經成為薑家的掌權人。此時的薑懷音,名義上頂著薑家鳳凰琴的傳承者,其實隻是一個傀儡。這幾天來,他一直抱著鳳凰琴,仿佛世界上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他的。

可這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薑懷音知道,隻要顏靳想要,隨時都能將鳳凰琴拿走。

他思來想去,毫無頭緒,隻訥訥說道:“我薑家一共也就百餘人,如果失敗,要我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顏靳道:“如果薑家上下一夕之間遭人滅門,你一樣也不能交代吧?”

薑懷音不禁有些臉色發白。顏靳雖然反客為主,但一直以來對他還算留點麵子,這樣**裸的威脅,之前是從來沒有的。

薑懷音道:“即便我答應你,對付六合山的人容易,那指天劍的結界呢?又豈是輕易就能打開的?”

顏靳目光寒冷,道:“這個我自有安排。”

他的嘴角顯而易見地帶著嘲笑與不屑,多餘的話一句也不願意多說。

屋外,月影婆娑。

顏靳忽然臉色一變,冷聲道:“誰在那裏?”

“真是好耳力。”方塹笑著誇了一句,人已然走了進來,“冒昧到訪,還望二位見諒。我來此的目的,與你們剛才所商之事有關。”

顏靳一直抿唇看著方塹,從他進來的那一瞬間,就感覺到他的氣息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氣息甚至有些微的熟悉。

方塹並不多做解釋,隻是對顏靳道:“六合山的人都交予你們,指天劍的結界,我可以出一份力。”

顏靳的笑容舒展開來,又有些玩味地看著他,道:“你之前不是不願意這麽做的嗎?”

“父命難為。”方塹對此的回答隻有這四個字,又轉而說道,“燭綻前輩在無壽島多年了,你若有時間去看望一下,他定然十分高興。”

顏靳收起了笑容和他那素來輕慢的態度,道:“你見過燭綻?”

方塹點點頭,道:“你應該相信,我是願意與你合作的。”

“合作?”

“是的,隻能說是合作。”短暫的沉默之後,方塹微微眯起眼睛道,“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要傷六合山任何一人的性命。”

顏靳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放心,我改一下丹陽之陣的口訣,這一點還是不難做到的。”

方塹點點頭,問道:“定好哪天了嗎?”

顏靳道:“隻要丹陽之陣可結,稍加練習,兩月之內便能成事。”

“依你所言,我會提前來找你們的。”

方塹說完,忽然感覺到心中一股異樣之情湧出,似憂心,又似痛楚。

他忽然想到了“生生不離”,直覺告訴他,寧子鄢出事了。

六合山又下起了小雪,極目所見,天空如飄著碎玉一般,夜冷淒清,平添了幾分森寒。

寧子鄢喝至微醺,覺得身上發燙,走著走著,竟有些迷糊了。

這裏怎麽出現了一條河呢?難道我已經走出了凝合殿?

顏玉沒有告訴她,這桃花釀喝著香甜,卻有著很大的後勁。她一喝就喝了大半壺,此刻沒有酣然入睡,已經是定力十足了。

寧子鄢又走了幾步,想著要往回走,可腳就是不聽使喚,好不容易轉了個身,身體竟然還往後倒退。

咦?怎麽這水裏還有個月亮呢?

醉夢之中分不清鏡花水月。寧子鄢蹲下身,伸手去撈那月亮,觸手可及的是冰冷的水。

這冷意讓她微微清醒了些,但很快,腳下沒有力氣,跌倒在了河邊。

看那月亮,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她再次伸長了手臂去夠。

一次,兩次……“撲通”一聲,寧子鄢就掉進了水裏。

寒冷的水頓時浸透了全身,好在寧子鄢法力深厚,此刻並不覺得寒氣入骨。體內散布出去的熱氣與寒氣逐漸抵消,她甚至比剛才舒服了很多,恨不得就在這水中睡過去。

若是清醒的時候,寧子鄢立馬就能意識到自己不會水,施展個法術也就上岸了,但此刻,她迷迷糊糊地還想著那月亮,完全都沒有想清楚周圍到底是什麽樣的環境。等到她發現自己胸口堵塞、呼吸困難的時候,也不知道如何應對了。

身體在一點點下沉,周圍是漆黑的水,混雜著些許曖昧不明的星月之光。

寧子鄢閉上眼睛,覺得身體正在一點點變涼,如果就這樣永遠地睡過去,也好得很……

上方突然傳來了水聲,由遠及近,很快就有一個力量拖著她的腰,往上遊去。

寧子鄢下意識地去推,卻摸到一隻手,然後是一個胸膛,在這寒冷的水底依然發燙的胸膛。

“別動。”聲音透過水傳到她的耳中,聽來有些飄渺,但是非常堅定。

寧子鄢張了張口,想說話,反而喝了一大口水,嗆得胸口疼痛無比。

“別怕,再堅持一會兒。”

那回音無法捉摸,可又無處不在。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不是已經被另一個人所取代了嗎?不是說沒有關於她的記憶了嗎?

寧子鄢覺得這應該是在做夢,又或者是臨死前老天爺對她的眷顧。不管是哪一種,她都覺得徹骨感激。感覺到身邊之人的溫暖,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他緊緊抱住。

方塹終於將寧子鄢抱上了岸。

她凍得渾身冰涼,臉色蒼白,他知道她冷,但是來不及給她取暖。他稍一猶豫,手掌還是按在了她的胸口。

寧子鄢隻覺得一股熱氣從肺腑間入侵,她忍不住張口,艱難地咳出幾口水後,終於可以呼吸到空氣。五髒六腑仿佛沒有一處是完好的,她疼得都不想睜開眼睛。

方塹問她:“能聽到我說話嗎?”

寧子鄢聽到了,沒有回他,隻是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

如果是在夢中,那就隨心所欲好了,她想觸碰到他,想感覺他的溫度,想輕叩他的手掌,想讓他在自己身邊,哪怕不說隻言片語,也仿佛一生一世。

“能睜開眼睛嗎?”

寧子鄢依舊沒有回應,隻是手指絲毫沒有鬆開的跡象。

方塹無奈,將她攔腰抱起,往凝合殿的方向走去。

他一步步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回想昨日,臉上慢慢浮起一個無奈的笑容。也隻有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刻,他才敢讓自己的表情放鬆下來。

他說他不記得往日種種,是假的,隻為了讓她不要再留牽掛。

他說他已經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更是假的,隻是不想看到她有絲毫為難。

當日在鴻蒙之種所化的幻境之中,他看到了父親的影子。

萬域從始至終背對著他,因為隻有一縷殘魂的緣故,就連背影都是模糊的,但他的聲音卻能十分清晰地傳到方塹耳中。

“我從未想過竟能以這種方式與你相見,也算了卻一樁遺憾。我們雖然緣分淺薄,但我畢竟還是你的父親,斷沒有奪你性命的道理。我正逐漸將殘留的法力滲透到鴻蒙之種中,你醒來後能接受多少,就看自己的造化了。”

方塹看著那個背影,“父親”二字在唇邊繞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這個人,對他而言還是太陌生了。

“我需要為你做什麽嗎?”半晌,方塹隻問出了這句話。

萬域的聲音輕如夢寐,道:“為顏靳了了那心願吧。”

方塹大驚,道:“六合山那個結界?不行……那會引得三界大亂的!”

萬域道:“以顏靳的能力,三界亂不了,亂了人間卻是易如反掌的。你何不嚐試一下?也許,真相並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樣。”

“那真相會是什麽?”

方塹問完這句話,萬域的影子就變得越來越薄,隨即消失不見。

他再也無法聽到那個答案,除非自己去嚐試。

這會冒很大的風險,他也有過猶豫,但是,既然父親寧願讓自己從這個世間徹底消失也要把他留下來,他也應該選擇相信他。

所以,當從幻境中醒過來,當聽到寧子鄢和他說話的時候,他就開始編織這個謊言,為的隻是不想再讓她經曆曾經的那種兩難抉擇。

方塹以為,他偽裝得已經夠好了,但沒想到,“生生不離”還是在這個寒冬深夜,把他帶到了她的身邊。

生生不離,如果真能這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