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琴蟲綽衣

六合山下,向西百裏,有一座神廟,年久失修,破敗不堪,也不知供奉的是哪一路神仙。這地方平日裏無人問津,往來的唯有綽衣。

綽衣每天來此,是為了顏靳。

他是留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個魔族,曾經的人間叛徒,魔軍軍師。

廟宇中,高高的神像已經殘破不堪,綽衣輕巧地跳上神像的肩膀,將左眼按了下去。

轟然聲傳來,神像之後,一扇小石門緩緩打開。

石室內,一個模糊的聲音傳出來:“綽衣,是你來了嗎?”

“是我。”綽衣閃身而入。

石室很小,隻容一人居,燃燒著一根快燒完的蠟燭。室內除了簡陋的石床,就隻剩一張桌子,桌子上是一張古舊的琴,但因為時常被人拂拭,琴體纖塵不染。

顏靳轉過身來,因常年不見日光,他的麵色顯得非常蒼白。

顏靳問道:“你見到那個人了嗎?”

綽衣道:“見到了。”

顏靳笑了笑,眼角的一道道皺紋顯得越發深邃。

他出身世家,也有過鮮衣怒馬的時候,不慎墮入魔道,整個家都為之惋惜。

綽衣是他還在家中的時候就認識的。

那時候顏靳外出,偶然撿到一張舊琴,弦雖然已經斷了,但木材是上好的。他將琴修好之後,試彈了幾次,也就放在一邊沒管它了。

直到一次回屋,看到一個女子躺在他的床榻上。

顏靳走近的時候,那女子猛然間發現了,嚇得急忙跳起來,撞上他的額頭。

顏靳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問道:“你是誰?”

“我是……我是琴音。”

“琴音?”

她指指一旁的那張琴,道:“世有琴蟲,琴音所化,長於琴腹,十年可成其精魄,再十年可修其蘊識,又十年可塑其女體。”

她沒有告訴顏靳的是,琴者,情也,而琴蟲,依附世間真情為生。

顏靳為她取名綽衣,因第一眼從門口見到她的時候,隔著簾幕,隱隱綽綽看不真切,仿佛一件隨風而動的白衣。

他們有過一段無憂無慮的日子,直到薑家的人找來。

薑家世代掌有鳳凰琴,傳至上一代,鳳凰琴被盜。這一代的薑家家主薑懷音直接拜訪了顏靳的父親,想要回傳家之寶。

顏父認為,顏靳雖然在機緣巧合下拿到鳳凰琴,但終究是他人之物,應當奉還。

顏靳無權反駁,失去了鳳凰琴和綽衣,自此種下了魔心。

再後來就是魔軍進犯,神魔交戰。此時的顏靳已經是魔君委以重任的軍師,叱吒之地,風雲變色。

在魔軍被滅之際,綽衣從薑懷音手裏偷走了鳳凰琴,於亂軍中救下顏靳。

顏靳曾讓綽衣遠離他,但綽衣不肯,甚至揚起衣袖中的匕首,劃破臉頰,問他:“這樣,你也不會答應我留下嗎?”

顏靳眯著眼睛看她,道:“你非要如此嗎?”

“你還喜歡聽我的琴是不是?”綽衣又將匕首狠狠刺向手指。

顏靳來不及阻止。他知道,綽衣是在以死相逼,如果他執意讓她離開,她不會獨活。

顏靳最終輕輕歎道:“如果要折磨我的話,這樣已經夠了。”

魔軍被鎮壓後,顏靳帶著綽衣和鳳凰琴四處躲避,最終選擇了這個離六合山不遠的地方——任誰都不會想到的地方。

顏靳一直在等待打破魔軍結界的機會,綽衣也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六合山上,隱蔽地打聽一些事情。

安隨遇的出現讓顏靳知道,複仇的時機不遠了。

綽衣坐在桌前,伸手彈響了琴音,她低低問道:“顏靳,你還是決定要這麽做嗎?”

顏靳道:“不然呢?永遠留在這不見天日的地方嗎?”

綽衣道:“我們可以離開這裏,找一個沒有人認識的地方。”

“可我不甘心。”顏靳恨恨道,“十多年了,這中間我所受的苦,定要讓那些人加倍奉還!”

綽衣歎氣,這就是世人所謂的“魔心”吧。

可隻要眼前這人還是顏靳,她才不管他是人、是仙,還是魔,就像顏靳也從未在意她隻是天地間一縷隨時會散的琴音。

這幾日,安隨遇估摸快到六合山一年一度的切磋大會了。

所謂切磋大會,就是寧字輩以下的所有同門交流這一年來的修習情況,過程中自然也免不了動手,一爭高下。

去年的大會上,安隨遇根基太淺、技不如人,同輩的其他人都不願意與他交手,就連辰字輩的師侄們也不把他當成對手。結果一場大會下來,安隨遇羞憤難當,覺得根本沒臉見人了,把自己關在屋裏半個月,直到寧子鄢親自把他拽出門去。

這之後的一年,安隨遇日日苦修,為的就是能在下一次的大會上揚眉吐氣。

好不容易,左盼右盼的,這一日終於被盼來了。

安隨遇一大早就去找寧子鄢,信誓旦旦道:“師父,今天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寧子鄢對他的話並不在意,隻道:“隨遇,我對你一向沒有什麽希望,又何談失望?”

類似的話,寧子鄢不是第一次說,安隨遇最初是有些傷心的,但聽著聽著也就習慣了,也有了應對的方式,他道:“師父雖然不喜歡與人爭,但是我不能總給你丟麵子啊。”

寧子鄢道:“同門交流,點到即止,不可過於心急。”

安隨遇點頭道:“我知道了。”

“我要提前去正殿,你收拾一下,別遲到了。”寧子鄢說話的時候,看到安隨遇頭上的發帶鬆了,便道,“低頭。”

安隨遇不明所以,但還是二話不說地照做了。

寧子鄢抬手,將他的發帶係好,道:“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怎麽還是毛毛躁躁的?”

安隨遇笑笑,頑皮道:“若是師父一直如這般管教的話,我倒寧願自己永遠是個小孩子。”

寧子鄢無奈地搖搖頭,沒再說什麽,轉身走了。

收下這個徒弟,開始隻是為了將他留在身邊看管,以防有變,但畢竟凡人與神仙不同,日日相對難免會生出不舍。

安隨遇看著寧子鄢的背影,三年多的時間,他長大了,而她似乎永遠都不會變,一樣的眉眼,一樣的著裝,一樣的步態。很多時候,他這樣注視著她的時候,總有種說不清楚的感覺,似乎是希望她能有些變化,但又害怕她會變。

寧微對著鏡子整理好衣裝,正要出門之際,有個人影從外麵閃了進來。

來人衣著繁複誇張,俊美的麵容下,一雙桃花眼眨了又眨,正是顏玉。

見寧微毫無反應,顏玉問道:“我來得這麽突然,你怎麽都不表現出一些驚訝?”

寧微道:“你每一回的出現都挺突然的,我若每一次都驚訝,現在已經驚訝死了。”

顏玉聽出來寧微今日心情不錯,也開懷一笑。他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在桌邊一坐,拿起桌上的糕點就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說道:“今日你們山上熱鬧,我閑著也是無聊,就過來看看。”

“那你隨意就好。”寧微沒有理他,準備出門。

顏玉上前一把拉住他,道:“順帶還有個事情要跟你說。”

寧微問道:“什麽事?”

顏玉道:“薑家的人前幾天來找我了。”

聽到這話,寧微的目光頓了頓,道:“薑懷音?”

“就是他。”顏玉細細道來,“自從薑家的鳳凰琴丟失以來,他就一直四處尋訪,多年來都沒什麽結果。可是上個月,他路過這附近的時候隱約聽到了琴音,因為不敢貿然上六合山,就特意去了趟瀛洲找我。”

寧微微微皺了皺眉,覺得事情有些怪異了。他知道鳳凰琴世代為薑家所傳,所以薑懷音對琴音很敏銳,百裏之內都能聽到。可這丟失了那麽多年的鳳凰琴怎麽會出現在六合山附近呢?

寧微看著顏玉道:“看來你這回不光是來湊熱鬧的。”

“是啊,主要還是想來看看你……”

顏玉就喜歡這樣逗寧微,看到他微微發怒的樣子就開心,但很明顯,現在寧微沒有這個心思。

顏玉便認真道:“當年那一戰之後,我動用了所有人馬去找我大哥,可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偏偏又是那個時候,薑懷音的琴蟲背叛了他,帶著鳳凰琴一起失蹤了。”

寧微道:“你懷疑她是去找你大哥了?”

“不是懷疑。”顏玉道,“我可以肯定我大哥還活著。他那麽高傲自負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會死得這麽無聲無息的。”

寧微思忖道:“那琴蟲……究竟算是什麽東西?”

顏玉道:“是人非人,是妖非妖,真要確切地說,那就是琴音。這琴蟲舉世罕見,也不是每一張琴都有,據說是琴的主人至情至性,所奏之曲動人心魄,才能以情養蟲,變化出這琴蟲來。”

寧微道:“這麽說來你大哥倒是個有情之人。”

“先不管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顏玉難得認真道,“你想啊,他以前在魔軍之中是個什麽地位?銷聲匿跡這麽些年,突然出現在六合山附近,會是為了什麽?”

寧微沉默了半晌,道:“或許,他不是最近才出現的,隻是薑懷音路過這裏,才正好發現他的所在。”

“你說得有道理,”顏玉點點頭,“那就更可怕了,六合山多年來的一舉一動豈不是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寧微道:“但是他若想破了後山的結界,斷沒有這個能力。”

“我也覺得他沒有這個能力,即便有鳳凰琴在手,也不會是指天劍的對手。”顏玉看著寧微,道,“所以我才來找你,希望你能幫我一起找到他,別讓其他人給發現了。”

寧微知道,顏玉對這個一早就背離了家族的大哥還是有情誼在的。

“我答應你,如果真是顏靳,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絕不會傷他性命。”

“多謝。”顏玉拱了拱手道,“快去辦你的事情吧,耽擱了你這麽長時間。”

寧微道:“你竟然也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顏玉嘿嘿一笑,道:“再沒心沒肺的人,也總有自己在乎的事情。寧微,若換作是你遇到危險,我會更加……”

寧微快速離開,關上門,扔下一句:“我並不想遇到危險。”

安隨遇和辰玥等人來到大殿的時候,整個山上的人都陸陸續續到了,寧子鄢坐在主位上,左右兩邊還是寧微和寧錚。

每每此時,安隨遇都會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跟在顏玉身後,對看到的一切都是好奇的。

他一個自幼流浪、無依無靠的少年,最初隻是想學點仙術,好有個生存技能。不料際遇難測,竟然被顏玉帶到了六合山,還陰差陽錯地成了寧子鄢的徒弟。

大會開始,六合山的弟子們輪番上場,到安隨遇的時候,他麵對的是辰字輩的辰羽。

安隨遇心中有些不快,人家都是同輩對陣,怎麽到了他這裏卻給安排了個師侄?分明是瞧不起人!

安隨遇走到大殿中央,問道:“不是說了同輩之間相互討教嗎?是不是安排錯了?”

寧錚道:“隨遇,你入門時間短,若與安字輩的師兄們切磋,他們怕是會誤傷了你。辰羽是安之洵最得意的弟子了,你與他較量一番,若能贏了他,也說明這三年多的時間,學有所成。”

他話說得好聽,但安隨遇心中明白,言下之意是,他贏了,是勝之不武,若輸了,更是給寧子鄢丟臉。

安隨遇心中生氣,寧錚故意安排了個辰字輩中最厲害的人,就是等著看自己出糗的。

他非不讓他得意!

辰羽此時已經站到了安隨遇的麵前,道:“師叔,請指教。”

他們站得近,所以安隨遇很清晰地看到了辰羽麵上的不屑。

安隨遇冷哼一聲,道:“你是晚輩,你先請吧!”

辰羽也不再推,向安隨遇攻過去。

安隨遇立即接招。

辰羽對安隨遇的認知顯然還停留在去年的時候,見他輕輕鬆鬆就接下第一招,微微有些驚訝。

幾個來回下來,二人竟然旗鼓相當,但安隨遇的耐力比辰羽好太多,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優勢就顯露了出來。

辰羽轉攻為守,安隨遇漸漸占了上風。

所有人都凝神看著,所以不會有誰注意到大殿外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有個白影一閃而過。

安隨遇眼看著就要擊敗辰羽,對方卻突然眼神一變,用劍朝安隨遇的麵部刺過去。

他這一劍,招中帶招,外人看來隻是尋常的比試,但安隨遇身處其中,知道這一招淩厲異常,幾乎是不管不顧地要轉敗為勝。

他這是想要我的命啊!安隨遇大駭,這必殺之招他能接,但接下了,就等於是將這力道反過來施加到辰羽身上,他不死也得殘廢!

我死還是他死?安隨遇快速決定,當然是選擇後者啊,誰讓他先不要命的呢!

安隨遇當機立斷,反轉過劍鋒,迎著辰羽的劍直直地刺了過去。

殿內響起一片驚呼之聲,眾人已經看出來他們是在搏命了。

安隨遇此時腦中一片空白,他覺得辰羽若真的死在了自己的劍下,寧子鄢恐怕是不會要他這個徒弟了。她剛才還提醒自己,點到即止,這會兒就在一旁看著,他卻要在她的麵前殺死同門了。安隨遇這般想著,不由得悲從中來。

虛空中突然傳來一個力道,安隨遇和辰羽的兩把劍在空中交擊,發出一聲巨響之後紛紛被甩了出去。

因為那個外力主要是針對安隨遇的,所以他的身體被彈出很遠,胸中一熱,一大口血就從口鼻中噴了出來。

辰羽也是驚魂未定,他剛才隻覺得眼前似乎飄過一個白白的東西,至於接下來自己做了什麽,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直到寧錚出手,他才反應過來。

辰羽覺得,自己剛才一定是太緊張而看錯了什麽或者眼前出現了幻覺,他對著寧錚遙遙一拜,道:“多謝師祖救命之恩!”

寧錚看著安隨遇,厲聲斥責道:“好你個安隨遇,同門比試,竟以性命相逼!”

安隨遇想要反駁,張嘴又是一口鮮血。他看向寧子鄢,見剛才還坐得好好的她,現在已經從位置上站起來了。

安隨遇急欲向寧子鄢解釋剛才的一切,但他忽然覺得眼前模糊,連寧子鄢的麵部輪廓都看不清楚了。

在昏迷的前一瞬間,安隨遇還想著,師父,你可要相信我啊!

寧子鄢沒有看清楚場上的一切,被寧錚一句“以性命相逼”所驚,覺得一直以來她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顯露了端倪——安隨遇這些年雖然在她身邊修身養性,但與生俱來的魔性終究無法消除。

大會提早結束了,寧子鄢將安隨遇帶回住處,看他在睡夢中緊皺著眉頭,十分慌張的樣子。

“你就這樣睡過去,永遠也不要醒過來了吧。”寧子鄢狠下心,緩緩抬起手,在手掌中凝結了真氣。

這一掌下去,他就死了,日後再也不用為他會變成什麽樣子而擔心了。

寧子鄢深吸一口氣,正要打下去的時候,聽到安隨遇忽然叫了一聲:“師父!”

寧子鄢心中一顫。

安隨遇沒有醒過來,隻是夢魘了,含糊不清地說著話:“相信我,師父……師父,我會一直聽你的話,師父……我聽話……”

“我應該相信你嗎?”寧子鄢自言自語著,收起了手,在安隨遇的床邊坐下。

屋外,鹿蜀衝了進來,雙腳扒到了床邊。它用頭拱拱安隨遇的胳膊,見他沒反應,目光轉向寧子鄢。

寧子鄢撫了撫鹿蜀頭上的白毛,道:“放心,他沒事。”

鹿蜀蹭了蹭寧子鄢的手。

寧子鄢道:“鹿蜀,你覺得隨遇是個好人嗎?”

鹿蜀點點頭。

寧子鄢歎了口氣,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正要出門的時候,鹿蜀跳起來,上去咬住了寧子鄢的裙擺。

寧子鄢問道:“怎麽了?”

鹿蜀示意寧子鄢跟它過去,將她帶到了安隨遇的櫥櫃邊,抬起前腳敲了敲最下方的抽屜。

“你讓我打開它?”

鹿蜀猛點頭。

寧子鄢蹲下身,拉開了那個抽屜。

入眼是一疊破舊的衣衫。

寧子鄢打開看,竟然是安隨遇從小到大的衣服,基本都已經破得不能再穿了,但是這麽多年來,她給他的每一件衣服都在,都洗得幹幹淨淨,工工整整地疊好了。

鹿蜀蹲在一旁,安安靜靜的。

寧子鄢在地上蹲了許久,又重新將衣服疊整齊,放了回去。

終究,於心不忍。

她走到安隨遇身邊,幫他掖了掖被子,道:“等你醒來再說吧。”

寧子鄢走出門,關門之際又對鹿蜀說:“你在這裏守著他,別讓任何人進來。”

鹿蜀聽話地走到安隨遇的床邊趴下,一動不動。

安隨遇醒來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他艱難地爬起身,摸摸鹿蜀的腦袋,問:“我師父呢?”

鹿蜀不開心了,轉過頭不理他。

安隨遇道:“好了好了,我應該先謝謝你,別生氣啊。”

鹿蜀這才懶洋洋地爬起來。

安隨遇道:“我沒什麽力氣,鹿蜀,你扶我去見師父。”

鹿蜀乖乖地挪了過去。

寧子鄢站在院子裏的池塘邊,原本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魚,聽見開門聲,便把頭轉了過去。

安隨遇麵色有些蒼白,他慢慢走過去,道:“師父,我是不是惹麻煩了?”

寧子鄢道:“隨遇,你養好傷之後,就下山去吧。”

安隨遇一急,連連咳嗽了幾聲,道:“師父,你要趕我走?是他們設計好的,他們故意逼我!”

寧子鄢並不聽他解釋,隻是問道:“你有過殺人的心思,是不是?”

安隨遇愣在那裏,許久,點了點頭。

“我不能要你這樣的徒兒。”寧子鄢道,“我讓你下山,但你也不能走遠,不是想在山下開個小館嗎?去吧。”

安隨遇道:“你要將我逐出師門了?”

寧子鄢道:“你若願意,我還是你師父。隻是隨遇,你身上戾氣太重,還是不要再修習仙法了,我怕你走錯路。”

“戾氣太重?”安隨遇難以置信地看著寧子鄢,“是辰羽要殺我啊!我還手自保,就是戾氣太重?難道你想看著我血濺當場才會滿意?”

寧子鄢道:“有我在,你不會血濺當場。”

安隨遇道:“所以師父是在責怪我不信任你?我當時就應該坐以待斃,等著你來救我?”

寧子鄢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等你恢複得差不多了,就下山去吧。”

安隨遇還想再說什麽,但看著寧子鄢冷漠的樣子,還是住口了。

養傷的幾日,安隨遇一直在自己房裏,而寧子鄢也沒有再出現過。

安隨遇覺得身體好得差不多了,便對鹿蜀道:“你背著我出去走走吧,想去哪兒都隨你。”

鹿蜀好不容易得到了自主權,開心地搖了搖尾巴。

安隨遇坐在鹿蜀身上,看著它慢慢往後山走去,也不阻止,想著反正自己都快下山了,也無所謂惹不惹寧子鄢生氣。

走著走著,鹿蜀忽然歡快地叫了一聲。

安隨遇抬頭就看到了綽衣。

她就站在不遠處,衣衫有些髒亂,又驚又喜地看著安隨遇,道:“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這句話應該我說才是。”安隨遇說著,讓鹿蜀把他放了下來。

綽衣道:“前幾日我爹病重,我就忙著照顧他。”

安隨遇關心道:“現在病好了嗎?”

綽衣搖搖頭,一臉憂心的模樣,道:“越來越嚴重了,所以我才上山來找千年靈芝。”

安隨遇驚訝道:“這山上有千年靈芝?”

“有人說在一處懸崖邊見到過,但這裏地方這麽大,我根本不知道懸崖在哪裏。”綽衣說著,眼中含淚,“我已經在這裏找了兩天兩夜,怕再這樣下去,我爹就要不行了……”

安隨遇道:“別著急,我幫你一起找。”

綽衣衝他感激地點點頭。

兩人一獸走了許久,還是沒有看到懸崖。

前方突然出現一條岔路,安隨遇正想著走哪邊的時候,綽衣說道:“這條路我之前已經走過了,我們走這邊吧。”

安隨遇道:“好。”

他們往前走去,這條路越走越窄,前方全是密密匝匝的樹叢,隻容得下一人通過。

安隨遇無意間看向地麵,忽然看到一個淺淺的鞋印,心中一驚:這莫不是師父每天都要來的地方!

他猶豫了,這裏可是寧子鄢千叮萬囑不能踏足的禁地。

但是,看著綽衣著急的樣子,他又不忍心出言阻止。再者,安隨遇也十分好奇,那把傳說中鎮壓著魔軍的指天劍究竟長什麽樣子。

安隨遇看了看天色,估算著寧子鄢至少還有兩個時辰才會來這裏,他們走快點的話,應該不會遇到。

“綽衣,這裏走個來回也需要些時間,天色將晚,我們都坐到鹿蜀背上,走快點如何?”他剛才就想說這個提議,隻是覺得孤男寡女共乘一騎不太合適。

不料綽衣毫無反對的意思,道:“好,我也想快點找到千年靈芝。”

二人爬到鹿蜀的背上,鹿蜀加快了腳步。

路非常不好走,好在鹿蜀是靈獸,辨路能力比他們強很多,就這樣走了約摸半個時辰,終於看到了前方的斷崖。

綽衣道:“就是那裏了!”

鹿蜀快步上前,到了懸崖邊,將二人放下來。

前方是一片寬敞的崖麵,正中央豎立著一座半人高的石台。

安隨遇往那石台上看去,頓時驚住了。

傳說中,指天劍是一把金黃色的古劍,有斬妖除魔的無窮威力,可眼前所見的竟然是一把斷劍!更確切地說是斷成了三截,怎麽看都像是三塊廢鐵插入了石台之中。

“這是什麽?”綽衣走上去,忽然叫起來,“靈芝就在這裏!”

安隨遇也緊跟過去,隻見三截斷劍之下竟長著一朵巨大的靈芝,烏黑發亮。

綽衣道:“這靈芝像是從石台中長出來的,我們想辦法把這三塊廢鐵拿掉吧。”

安隨遇還沒有從傳說破滅的沮喪中回過神來,綽衣這麽一說,他就答應了,走上去就握住了其中的一截斷劍。

他試了一下,這斷劍卻深深地紮在石台裏麵,拔不出來。

安隨遇用法術將力量凝結於掌心,用盡全力將斷劍往上提,由於用力過猛,他的掌心劃過刀鋒,拉出了一條血痕。

綽衣緊張道:“隨遇!你沒事吧!”

安隨遇搖搖頭,道:“小傷,不要緊。倒是這斷劍,恐怕是拔不出來了,要不直接把靈芝掰碎吧?”

綽衣正遲疑著,忽然,石台震動了一下,仿佛底下有什麽人在努力推動一般。

安隨遇拉著綽衣往後退了兩步,道:“這裏危險,你站在這兒別動,我去拿了東西,我們就趕緊走吧。”

綽衣點點頭,站在原地。

安隨遇再次走上前,他剛伸出手,就聽到身後有人厲聲喝道:“隨遇!你在做什麽?”

安隨遇一驚,快速地收回手,同時,隻見石台又震動了一下,剛才被自己拔過的那一截斷劍被震了出來。

他們身後,寧子鄢、寧微、顏玉已經飛身上前。

讓安隨遇沒有想到的是,綽衣比他們都快一步衝過來,她周身被白光包圍著,一手握住了石台上的另一截斷劍。

寧微手中的劍直刺向綽衣,安隨遇大喊:“師叔不要!”

然而,那把劍直直地從綽衣胸口穿過,卻不沾染一滴鮮血!

寧微冷聲道:“琴蟲綽衣,不管你是個什麽妖精鬼怪,今日都休想離開六合山。”

安隨遇全然沒有想到,這個頭一回讓自己生出愛慕之情的女子竟是個妖精!

石台震動得更加厲害,安隨遇看著那石台,隻覺得下方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吸引著他,他能明顯地聽見自己的心突突直跳,無意識地就往那個方向走過去。

“站住!孽障,再上前一步,我就殺了你!”寧子鄢說著,已經快速走至石台上,將那截落在地上的古劍重新插了回去。

她凝神運氣,將三截斷劍沒入石台。

石台終於安靜下來。

安隨遇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那下麵鎮壓著的就是魔軍,而綽衣把自己騙過來是想讓自己幫她打開這個結界封印。因為她是妖精,所以無法拔出劍?可是,剛才她明明想上去拔第二截斷劍。而一開始無論怎麽用力都紋絲不動的斷劍為什麽會突然被下麵的力量震開?是鮮血的作用?如果誰的血液都可以,那麽這個封印豈不是太容易就破了?

他腦子裏盤旋著無數個問題,但根本來不及多想,因為一旁的綽衣已經被寧微製住,眼看著有生命危險。

雖說她來這裏另有目的,但畢竟是自己心生好感的女子,在沒有弄清楚事情真相之前,他還是不希望綽衣有事。

安隨遇求道:“師叔,請手下留情,她不會害人的!”

顏玉在一旁道:“你個臭小子,見人家長得漂亮就覺得她不會害人?你可知道下麵鎮壓著的是什麽?一旦放出來,方圓百裏都得陪葬!”

安隨遇啞口無聲,轉頭看著綽衣。

綽衣道:“對不起,是我騙了你,我雖不是魔族的人,但這麽做……有我的苦衷。”

“我完全理解你的苦衷!”顏玉看著她道,“告訴我,顏靳在哪裏。”

綽衣搖搖頭,決然地說道:“你們殺了我吧。”

“成全你。”寧子鄢右手一抬,一道紫光直直刺入綽衣的眉心,綽衣痛苦地倒在地上,身體逐漸變得透明。

安隨遇看得心驚,跪在寧子鄢麵前,道:“師父,她說自己是有苦衷的,你聽她說完話再發落吧!”

寧子鄢手中沒有停下,綽衣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安隨遇追上去,隻摸到一縷白煙從指縫間流走。

“你……你真的殺了她!”

顏玉看著安隨遇失魂落魄的樣子,想出言告知,寧子鄢隻是將綽衣打回了原形,並沒殺她,也殺不死她,但看著寧微告誡的眼神,還是沒有說話。

寧子鄢看著安隨遇,道:“你受妖精蠱惑,今日若我們晚來一步,就會釀成大錯。隨遇,你要我如何罰你?”

“你總有你的一堆大道理!”安隨遇站起來,怒視著寧子鄢,“不就這麽個破地方!不就這三把破劍!你要是早告訴我這些原委,我哪會不知輕重?”

這是安隨遇第一次和寧子鄢鬥嘴,寧子鄢一時愣住,竟無言以對。

“不就是擅入者死嗎,你殺了我好了!”安隨遇抬起頭,看著寧子鄢,眼眶發紅,但是毫無懼色,“你現在立刻殺了我,我保證一動不動地站在這裏讓你殺!如若不然,今日我隻要活著離開了這兒,你就再也不是我師父了!”

他說出這些話來,背在身後的手指不由得輕顫。

寧子鄢咬著唇,拔出佩劍,指向安隨遇。

安隨遇閉上了眼睛。

整個樹林似乎瞬間安靜了下來,一絲風都沒有。

半晌,寧子鄢豁然將劍劃向了自己的左手,劍鋒一閃,她的左手頓時鮮血淋漓。

顏玉和寧微俱是一驚。

安隨遇睜開眼睛,下意識想走過去,卻生生止住了。

寧子鄢抬起左手,冷聲道:“子鄢不肖,違背師命,收此徒兒,險些陷六合於危難。今日當著師父英靈起誓,與此人斷絕師徒恩義,今後他再敢踏足結界之地,我若不殺他,就讓我死無全屍、魂飛魄散。”

安隨遇站在原地,看著寧子鄢,隻覺得心中五內俱焚,淚水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你要殺便殺,發的什麽破誓!我才不會回來,這輩子、下輩子都不會回來了!”安隨遇說完,轉身上了鹿蜀的背。

鹿蜀明白主人的心思,飛快地往前奔跑。

安隨遇迎著風,到了無人之地,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他分不清楚這巨大的痛苦是源於綽衣的死還是寧子鄢的決絕,隻是這短短一個時辰之內的事情讓他覺得,自己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寧子鄢失神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收起劍。

她的傷口還在淌血,難怪說十指連心,她現在隻覺得心口一陣陣隱隱的痛。

安隨遇終於走了,走了也好,隻要這輩子都不回來,也就不用再擔心他能惹出什麽天大的亂子了。

原本準備給他在山下開店的錢可以省下來把池塘修葺一番了。

就當作,三年前的大殿之中,她沒有認出他來。

就當作,十六年前的六合山下,她從來沒有遇見過他。

顏玉悄聲問寧微:“你子鄢師姐剛才立誓的時候,那句‘違背師命’是什麽意思?朔方道長不是十多年前就羽化了嗎?”

寧微皺著眉,心中也在思考著同樣的問題。

寧子鄢已經往前走去,顏玉看著她的背影,歎了口氣道:“我有預感,這事兒啊……沒完。”

寧微道:“我隻希望,這不是噩夢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