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瀛洲列島

世人皆知,六合山上的指天劍鎮壓著千萬魔軍,但沒有人知道,在神魔大戰中,這把金色古劍已經斷成了三截。

這三塊看似廢鐵的斷劍卻還是傳承了指天劍的神力,被命名為“逐日”“奔月”“追星”。

經過後山結界險些被破除的這件事之後,寧子鄢覺得,是時候應該向寧微坦白一些事情了。

她從十六年前的那一念之差開始說起,將安隨遇的身世盡數告知。

寧微聽後震驚不已,但對於寧子鄢的做法沒有責怪之意。他深知她的秉性,這樣的事情即便再發生一次,她也還是這樣的選擇。

寧微輕輕歎了口氣,問道:“師姐,你就這樣讓他下山了嗎?”

寧子鄢道:“我與他相處三年,知道他本性並不壞,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或許反而可以安穩度日。”

“可我還是有些擔心。”寧微蹙著眉,心中有些不安,“或者,讓顏玉把他帶去瀛洲列島吧?有人管束著,總是要好些的。”

寧子鄢道:“我想,便是顏玉不自己出麵,隨遇也會主動去找他的,畢竟……六合仙山從來都不是他最初的選擇啊。”

世事難料,三年前竟然會在那樣的機緣巧合下再次遇見。

寧子鄢此刻覺得,或許當日不強行把他留下,讓他直接跟隨顏玉去了瀛洲列島,反而更好。可若真那樣,這三年是不是會非常無趣呢?

在遇到安隨遇之前,寧子鄢的生活平淡如水,她沒有想過要換一種活法,但因為安隨遇的出現,讓她體會到了不一樣的生之樂趣。眼下他走了,寧子鄢不由得想,今後的日子應該沒有那麽快活了吧。

安隨遇是在極度的煩亂之中下六合山的,到了山底下才恍然發現自己離開的時候什麽都沒有帶。

他苦惱了片刻,又覺得自己來的時候本就沒有什麽身外之物,現在好歹也會些法術,便也想開了,路上或許能用些小法術賺到路費。

“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是安隨遇了!我要做回方塹!”

他對著天空大喊了一句,抑製著那股揮之不去的心酸,上路了。寧子鄢所料不差,方塹決定去的地方正是瀛洲列島。

瀛洲列島和六合仙山相距甚遠,方塹這一走就走了三個月。

而這三個月中,顏玉借著乾坤袋的威力已經往來兩地許多次了。

這一日,顏玉又來到了寧微的院子裏。

寧微打坐結束,走出門,就看到顏玉身著粉衣,悠然地坐在樹下。

“你怎麽又來了?”寧微習慣性地皺了皺眉,覺得這個人出現得越發頻繁了。

顏玉道:“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我當然要來。”

寧微思索了片刻,實在想不起來今天有什麽重要的意義。

“你不記得了啊?”顏玉從樹下站起來,“六十年前的今天,我們剛認識啊!”

六十年前,浮玉山頂……

那時的寧微,年紀已經不小了,但從修仙者的角度來看,他不過是個少年。

寧微奉師命,前來收服一隻名為狗彘的野獸。

這狗彘吃人為生,禍害已久,至於長什麽樣,寧微不知道。

他來到浮玉山北坡,隻見草木蔥蘢,苕水沿著山體而下,流向北方,水中不時有長相怪異的魚露出水麵,吐幾個泡泡。

寧微幾天沒吃過東西了,覺得有點餓,但這荒野之地生長的遊魚也不知道有沒有毒性。如果有毒性,以他的法力,不知道能不能解毒……

正想著這個問題的時候,前方隱隱傳來聲音。

寧微走近一看,是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年,坐在水邊,身邊架著火堆,火堆上烤著水中的魚。

他的身邊是一隻妖獸,虎身牛尾,體型巨大。

少年正在給妖獸喂烤好的魚,一邊喂食一邊說道:“你看你這樣乖乖的多好啊,明明魚的味道也很好啊,為什麽要吃人呢?”

寧微聽到他說吃人,猜測這妖獸就是自己在找的狗彘,走上前道:“你是何人?為何與這妖獸為伍?”

少年轉過頭看向寧微,漂亮的桃花眼帶著笑意,道:“世間有美顏,山中生金玉,我叫顏玉。至於它,身形如彘,聲音如狗,是獸非妖。”

寧微道:“它以人為食,為禍一方,與妖無異。”

顏玉給火堆上的魚翻了個身,笑道:“觜魚的味道極是鮮美,你要不要嚐嚐?”

寧微道:“我是來收服這狗彘的,你把它交給我吧。”

“交給你?它現在可是我的朋友。”顏玉摸摸狗彘的頭,狗彘溫順地伏在他的腳邊,“你看,它現在不吃人,吃魚了。”

寧微皺眉道:“與妖為伍,成何體統!”

顏玉似乎沒聽見,隻盯著寧微的臉,道:“哎,我發現你皺眉的樣子十分好看啊!”

寧微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論理不成,那就隻有武鬥了。寧微覺得,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年肯定打不過他。

然而一交手,他就知道自己的預料有所偏差。

顏玉竟也是修仙之人,技法精湛,身段靈活,卻看不出是何門何派。

兩人一直從傍晚打到了深夜,最後還是寧微先停了下來,道:“再這樣下去也分不出勝負,你是無論如何都不肯將狗彘交給我了?”

顏玉道:“除非你承諾,不傷它性命。”

寧微道:“隻要它不再傷人,我可以答應。”

“要讓它不傷人,還不簡單?”顏玉找了塊地方坐下,手掌一扇,熄滅已久的火堆再次燃燒起來,“以後就讓它跟著我,當我的靈獸,我自然會管教好它,你若心存疑意,大可以定期前來查看。”

寧微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相信你可以說到做到。”

“那是自然。”顏玉拿起一條魚,咬了一口,“唔,好吃,你真的不嚐一下?”

寧微走過去,在他對麵坐了下來。

二人這般相識。在往後的日子裏,寧微就漸漸知道了,顏玉是個出身世家的浪**公子,自小拜了個散仙為師,他對法術並不特別上心,可天分這種平常人求也求不來的東西,卻偏偏落在了他的身上。

顏玉喜歡各處玩耍,美其名曰“在外遊曆”,雖說放浪形骸,人品卻也可靠。

又過了十年,顏玉遊曆至瀛洲,覺得那個偏僻荒蕪的地方正是他尋覓多年的棲身之所,於是自立了門戶。

顏玉也曾軟磨硬泡地讓寧微與他同去,天地悠然好不自在,雖說被寧微被拒絕了無數次,至今依舊沒有灰心……

適逢他們相識的甲子之年,他又向寧微提了這個事情。

“寧微啊,你真的應該去我那裏看看,你不是喜歡看日落嗎?我的斜陽島,一天能看三次落日呢……”顏玉說起這個的時候露出孩子般自豪的表情。

寧微打斷他,道:“那個安隨遇,你可願再收他為徒?”

“什麽?那小子……”

寧微道:“他現在正在去瀛洲列島的路上,此人身份特殊,希望你可以好生看管……就當是我拜托你的。”

顏玉眯起眼睛,笑道:“你拜托我?那我可要想想,該對你提個什麽要求。”

寧微道:“你不是一直想去洛城喝桃花釀嗎?我陪你去。”

顏玉的眼睛亮了,喜道:“真的?”

“君子一言。”

“你請我喝?”

“我請。”

顏玉心滿意足地笑起來,道:“那就這麽定了,現在就動身吧!”

方塹終於到達瀛洲海域,放眼望去,海水一望無際,水上煙氣蒸騰。

他一路上走得艱辛,此刻,下山時候的衣袍已經殘破不堪,原本白皙的膚色也曬成了古銅色,眉頭還頂著一處與人打架時留下的傷痕。

當務之急是,他得想辦法過海。

附近有漁民,但是方塹身上根本沒有錢買船或者租船,他想著前去拜師學藝的人應當不少,過幾天或許就可以搭乘別人的船了。

這一等又是半個月。

半個月後來了一艘商船,答應捎方塹過去。

方塹十分詫異,問那船員:“你們還和島上的人有生意往來?”

船員道:“修仙的也是人,總也有生活所需啊。”

方塹點點頭,一個做生意的小想法在心中萌生。他想著,日後即便學藝不精,也可以成為島上的一個商人,日進鬥金。

外界傳言,瀛洲海域凶險萬分,稍有不測便是有去無回,令不少原本想去的人望而卻步。但方塹上了船才知道,所謂瘴氣,其實並不會傷人,據說還有助於修仙者練習呼吸吐納之法。

海上時而晴空萬裏,時而霧氣彌漫,越往深處,水麵不時躍起不知名的彩魚。空中飛來的水鳥,長相都十分怪異。

船員解釋道:“這些水鳥,是瀛洲列島的一道屏障,心術不正的人,絕對過不了這片海域,會被它們拉下水去。”

方塹驚訝道:“它們能辨別人的好壞?”

船員道:“這些可不是一般的水鳥,是六個島主一起施過法的。”

方塹心道:看來這瀛洲列島的法術比六合山的厲害啊。

正說著,天空傳來一聲嘶鳴,方塹抬頭看去,隻見一隻水鳥突然向方塹俯衝過來!

方塹一時間驚慌不已,難道自己是心術不正之人?不是啊!他隻不過是想了想去島上的生財之道,絕無害人之心的……

一隻水鳥有了動作之後,天空中的其他水鳥也紛紛聚攏過來。

方塹不由得後退,險些就要從甲板上摔下去。

那船員也十分震驚,想這少年看似赤誠無害,不料竟是藏著什麽心思的。

眼看著水鳥就要衝到麵前,方塹大喊:“我是好人,是好人!你看看清楚啊!”

水鳥已經近在咫尺,方塹甚至已經看清楚那尖尖的鳥嘴上長著一層白白的絨毛。

他的眼睛和水鳥的眼睛對視了片刻。

那水鳥低低地叫了一聲,隨即慢慢往後退去。

其它水鳥也停止了俯衝的動作,飛回天空。

方塹這時候才覺得腿軟,一屁股坐了下去,長長地舒了口氣。

船員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沒事沒事,虛驚一場,看來這水鳥也有判斷錯誤的時候啊!”

商船繼續前行。又過了幾個時辰,水鳥漸漸消失,天空一片澄靜,前方隱隱出現了幾座島嶼。

方塹興奮地大呼:“快看!是不是那裏?”

船員笑道:“就是了。”

寧子鄢的小院比往常安靜了許多。

小徒弟走了,她的生活又回到了三年前。

修行,打坐,偶爾練字,依舊每天傍晚去後山查看魔軍結界。

若真要說什麽區別,也是有的,便是鹿蜀。

方塹走的時候沒有帶上鹿蜀。

沒了主人,鹿蜀終日萎靡,每天都要在山上來回走幾遍,尋找方塹的下落。

寧子鄢終於看不下去了,有一日,對著鹿蜀說道:“他不會回來了,你在這裏等不到他的,倒不如下山去吧,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鹿蜀發出一陣悲戚的哀鳴,卻也不肯離開,反倒是蜷縮到了寧子鄢的腳下,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寧子鄢無奈,抬手摸了摸它的腦袋。

鹿蜀得寸進尺,舔了舔寧子鄢的手,表示親近。

自此,寧子鄢去哪裏,鹿蜀也就去哪裏,跟在她身後一步不離,就怕一不小心,寧子鄢也像方塹一樣不見了。

寧子鄢知道它的心思,道:“別擔心,我不會離開這裏的。”

鹿蜀嗚嗚幾聲,望著下山的路,似乎還期待著某人會再回來。

隱藏在廢棄神廟中的石室一如既往的漆黑一片,任何一束陽光都照不進來。

成魔的時間長了,顏靳反倒有些懷念起世間的陽光來。

他恍惚想起還在家中的時候,房外廊下的陽光從屋簷的一側傾泄進來。他喜歡坐在走廊裏曬太陽,顏玉經常放輕了腳步走過,到他身邊的時候就故意嚇他。

每一次都失敗,卻總還有下一次。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顏靳記不得了。

此刻,他坐在桌邊,久久地注視著桌上的琴。

顏靳伸手彈撥了幾個音,綽衣不在,這琴音聽著竟然也索然無味。

正想著,一縷白煙從外麵飄了進來,落到了琴弦上。

顏靳大為吃驚,道:“綽衣,你怎麽了?”

白煙在琴的周圍繞了一圈,隨即鑽入了琴身。

綽衣失蹤了很久,眼下這般回來,顏靳一看即知她是遇到了高人,被打回了原形。

琴蟲不是一般的妖精鬼怪,是琴音所化,沒有戾氣,即便是專門以收妖為生的獵妖人也不會對其加以傷害。

聯想到她此次出去的目的,顏靳不禁駭然:難道是被六合山上的人發現了?那自己的謀劃是否也會因此而暴露?

顏靳站起身,走至石室門口,凝神傾聽了片刻。

外麵安靜得連一絲風都沒有。

顏靳鬆了口氣,回到桌邊,奏響了一曲《普庵咒》,為綽衣療傷。

六合山上,寧錚正在聽安之洵的秘密稟報。

安之洵道:“我跟著那受了傷的琴蟲一路追去,就在山下以西百裏之地的一座荒廟裏。”

寧錚問道:“你當真沒有看錯?”

“絕對不會錯。”安之洵言之鑿鑿,“徒兒按照師父的意思,每天都派一隻捕影鳥跟著掌門人,一有什麽風吹草動,徒兒就親自過去。那日安隨遇走後,我的的確確是看見那琴蟲了。”

“好,很好。”寧錚的臉上露出一絲快意,“去查,那個荒廟裏到底住著什麽人。”

“是!”

“還是派捕影鳥去,免得露了行跡。”

“好。”

安之洵走後,寧錚背在身後的雙手緊緊地握了起來,低低道:“寧子鄢,該是我的,我都會一絲不差地拿回來!”

商船緩緩靠向岸邊。

“這裏就是臨風島了。”船員從船上跳下去,一邊將繩索綁到岸邊的大樹上,一邊對方塹解釋道,“臨風島是瀛洲海域距離陸地最近的島嶼,我們這些做生意運貨的,到了這裏就不能再往前走了。”

方塹問道:“這個島的島主是誰?”

船員道:“我哪知道?島主們都是世外高人,一般人可見不到。我每次運貨過來,都是一個老管家來清點的,一會兒你問問他。”

“好,”方塹抱拳道,“感謝大哥載了我這一程。”

二人正說著,前麵的草木房子中走出來一個穿著布衣的老人,就是船員說的老管家。

老管家走過來道:“今天比往常來得早些啊。”

船員笑道:“可不是嘛,順風順水的。”

老管家將一袋錢幣交到船員手中,道:“數一數。”

“不用數,”船員很是大度地笑笑,“做了幾年生意了,哪次出過錯?哦,對了,這個小兄弟是來島上拜師的。老先生,您幫個忙,讓他留在這裏吧。”

老管家看了看方塹,道:“留下可以,但有沒有人肯收,可就全憑造化了。”

方塹大喜,道:“有人收!一定有人收!”

船員告辭後,老管家也轉身回那木屋,方塹急忙追上去。

他覺得奇怪,那老管家走路的速度看似平常,自己走得也不慢,但無論怎麽追趕,兩人中間的距離始終不變。

難道他是在用法術?

一定是!方塹想到這裏,心中越發開心,這瀛洲列島上的一個管家都比自己厲害,說明在這裏能學到的東西比六合山多!

方塹拚盡了全力,最終還是沒有追上老管家,木屋的門一關,差點撞上他的鼻子。

隔著木門,方塹問道:“老先生,這座島的島主是誰啊?”

沒有回應。

“老先生,我要去槐江島的話,應該怎麽過去啊?”

依舊沒有回應。

方塹想了想,道:“我叫方塹,是來找顏玉顏島主的,您能不能幫忙通報一聲,他聽到我的名字,一定會來見我的!”

木門“刷”地一下被拉開來。

那老管家站在門口,對方塹打量了一番,問道:“你和顏玉是什麽關係?”

方塹心中想著,你一個管家,對顏島主直呼名字,也太不禮貌了。但有求於人,他也不能說什麽,隻道:“他曾收過我為徒。”

老管家問:“後來因為你資質太差,不要你了?”

“才不是!”方塹道,“他帶我去了六合仙山,六合山的掌門人一定要收我為徒,所以顏島主就讓給她了。”

老管家再次把方塹打量了一遍,誠實道:“我真沒看出來你有什麽過人之處。”

方塹尷尬地笑了笑,道:“確實也沒有……”

老管家問道:“就是這樣,寧子鄢覺得她看錯了人,又把你扔下山了?”

方塹乍一聽寧子鄢的名字,心中還是有了些異樣的起伏,說道:“就當是這樣吧。”

“什麽叫就當是這樣吧?你這小小年紀的,還知道敷衍起我來了!”這管家的脾氣,著實不好惹。

正當方塹想著怎麽解釋的時候,空中傳來一個聲音:“老頭,不準你欺負我的乖徒兒!”

方塹一聽聲音,便知是顏玉,抬頭看去,果然見他踩著乾坤袋過來了,驚喜地大叫一聲:“顏島主!”

顏玉落到地上,對方塹道:“別理這怪老頭,他就是一個人在這島上住得寂寞了,脾氣就有些古怪。”

老人家斜著眼冷哼了一聲。

方塹詫異道:“一個人住?那這裏的島主呢?”

顏玉道:“你是傻子嗎?他就是島主啊!”

方塹愣住了,再次看向那老人,還是不覺得他像個島主。

顏玉道:“他叫燭……燭什麽來著?太拗口,一時記不清了,你隻管叫他老頭就行。”

方塹點點頭,道:“老……老爺爺。”

怪老頭道:“這小子比你師父懂禮貌多了。”

再往後,方塹就知道了,自己想要在島上做生意發財的理想完全不切實際,因為怪老頭已經這麽做了。

陸上運過來什麽物資,他決定,每種物品出售的價格,他決定,就連一樣東西賣給誰或者不賣給誰,也是他決定。

所以,島上眾人很少有敢得罪怪老頭的。

但是顏玉不一樣,他有乾坤袋,一天幾個來回,無論裝什麽東西回島上都可以。

顏玉平日裏住在四季如春的定風島,島上房屋眾多,都是空著的,他讓方塹隨意挑。

拜師的過程很簡單,顏玉道:“叫師父。”

方塹愣了愣,支支吾吾道:“師……師……顏島主師父。”

“顏島主師父?”

“嗯。”

方塹不敢告訴他,一叫師父,他就會想起寧子鄢。

顏玉想了想,點點頭道:“嗯,顏島主師父,好聽,特別,我喜歡!”

自此,方塹開始跟隨他的顏島主師父學習法術。

很快,他就發現這位顏島主師父比寧子鄢還不靠譜,屬於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類型,通常一段心法口訣教了一半,他就不見了,有時候隔幾天回來,有時候隔十多天才回來。

方塹和島上的其他人相處的時間更多。

漸漸地,他發現瀛洲列島和六合仙山完全不一樣。這裏沒有嚴格的等級,所有人都是自由的,即便他和顏玉或者怪老頭當街吵架,也沒人會覺得他大逆不道。有些人不拜師,給了某個島主或者某個高手他要的價格後就能跟他學習,學完走人,兩不相欠。也有些人,直接明碼標價,某種心法口訣什麽價格,某種招式什麽價格……買賣武器和馴獸的也比比皆是。

方塹覺得,自己來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地方。

若是讓他這輩子都留在這裏,他也是願意的。

黑水島上有一個巨大的集市,日夜開市,從無間斷。

顏玉不在的時候,方塹會去那裏,花錢學一些自己有興趣的法術。

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落寞,這種時候方塹就會去斜陽島,找個地方一躺,睜著眼睛看天空,往東,太陽升,往西,太陽落。

太陽和月亮一會兒升起,一會兒落下,循環往複,一日三次。

方塹曾問過顏玉,為什麽斜陽島上一天可以看三次日出日落?

顏玉難得深沉,回答道:“因為老天爺知道,寂寞的人總喜歡看日落啊。”

顏玉說這話的時候麵朝西方,雲霞滿天,橙紅色的太陽垂入大海。

方塹轉頭看向東方,天際有白光劃破天空,一顆紅彤彤的大太陽正好露出雲層。

他感歎:“真美啊。”

他心想:這麽美的日出日落,如果寧子鄢看到,會不會開心一點呢?

寧錚一直密切注意著那座荒廟的動靜。

安之洵再次帶來捕影鳥的消息:荒廟之中有一石室,石室中住著一人,名為顏靳。

寧錚聽到這個名字,手中的茶杯豁然被捏成碎片。

安之洵一驚,道:“師父……”

“不礙事。”寧錚擦幹淨了手,嘴裏緩緩念著這個名字,“顏靳,顏靳……”

這個名字對於安之洵等晚輩來說太過陌生了,但是對於經曆過那次神魔大戰的寧錚來說卻仿佛是一道驚雷。

顏靳,顏玉,寧微,寧子鄢……找到了其中的關係,寧錚的嘴角牽扯出一絲笑意。

他決定,當即去稟報兩位長老。

“鹿蜀,鹿蜀,你今天吃太多了,再胖下去就跑不動了……”寧子鄢坐在院子裏曬太陽,一邊撫摸著鹿蜀的背部,一邊喃喃地說著話。

鹿蜀正咬著麵前的一塊酥餅,吃得十分愉快。

身為靈獸,它一開始和寧子鄢的相處並不愉快,但方塹走後,它漸漸覺得這個脾氣看似捉摸不透的六合仙長其實是個很簡單的人。

鹿蜀知道與人相比,自己太不聰明了,所以它喜歡簡單的人。

正當鹿蜀快吃完一塊酥餅的時候,小院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麵推開了。

寧子鄢心中頓時一驚,六合山雖說規矩不多,但還從未有人敢亂闖。

她有種不好的預感。

鹿蜀一口咽下最後的食物,也抬起頭,警惕地看著門口。

寧錚率眾人走了進來。

寧子鄢微微側過頭看著他們,道:“發生了什麽事?”

寧錚淡淡笑著,這笑容卻是寧子鄢陌生的。

“師姐,寧微與顏玉勾結顏靳,意圖釋放魔軍,擾亂人間。”寧錚的語氣微微加重,“你可知他去了哪裏?”

寧子鄢一時間沒想明白,詫異道:“顏靳還活著?釋放魔軍,又有何證據?”

寧錚冷笑一聲,道:“師姐,你與寧微素來走得近,你們還一同出現在後山,他做的事情,你難道真的不知道?還是,刻意包庇?”

寧子鄢不知寧錚的話是什麽意思,至於他的目的,她已經猜到了七八成,當下也不反駁,隻是問道:“你想怎麽樣?”

寧錚道:“我怎敢對掌門師姐怎麽樣?但是六合山的名譽和天下人的安危,寧錚不敢棄之不顧,至於如何處置,按照規矩,還是需要兩位長老來定奪的。”

寧子鄢安靜地坐在原地。

寧錚上前一步,做了個手勢,道:“師姐,請吧。”

正殿依舊是那個正殿,但此次,寧子鄢卻不是坐在高位。

她站答道:“不知。”

至水道:“他是不是和顏玉在一起?”

寧子鄢道:“不知。”

至水繼續問:“寧微做了些什麽,你全然不知?”

寧子鄢道:“不知。”

“好你個寧子鄢!”至水看著她若無其事的模樣,越發生氣,“你師父傳你掌門之位,讓你好生看管魔軍結界,你倒好,一問三不知。”

寧子鄢道:“寧微無過,他的為人,二位長老是清楚的。”

至心對寧錚道:“事到如今還要狡辯,寧錚,把捕影鳥叫來。”

“是。”

寧錚召喚出他的捕影鳥,那是一隻通體五彩斑斕的小鳥,停留在寧錚的掌心,一聲鳴叫之後便有水影投射在大殿的正中央。

畫麵顯現出後山指天劍所在的位置,那把原本豎立著的遠古神劍,此刻已然斷成三截,毫無生氣地插在石縫之中。

大殿之上,響起此起彼伏的聲音。

“這真的是指天劍?”

“不是神劍嗎?怎麽看著像是廢鐵?”

“那魔軍會不會從地底下出來?”

寧子鄢回想起之前的事情,羞愧地低下了頭。

她本想解釋,是徒弟頑劣,自己管教無法,不得已之下才將安隨遇逐出了師門。可轉念一想,若是將話頭引到安隨遇身上,又免不了要多生事端,還是決定不說了。

捕影鳥又叫了一聲。水影發生了變化。

這一次,呈現在眾人眼前的景象是一座破敗的廟宇。

一縷白煙飄進廟宇中,隨即,裏麵的石門緩緩打開。

眾人屏息凝神,看到這是一間昏暗的石室,而石室之內隻有一個人、一把琴。

那人的麵目看不真切,隻依稀可知他的衣服已經是上了年頭的。

他按下琴音,周身白煙嫋嫋。

寧錚對眾人解釋道:“此人便是當年的魔軍軍師,顏靳。”

六合山的很多後輩對當年的那一場戰爭並不了解太多。寧錚繼續說道:“顏靳這個人,很多人可能並不了解,但他的弟弟、瀛洲列島的島主之一顏玉,近些年來可是聲名遠播的。”

此話一出,眾人又是一陣驚歎。

顏玉是什麽身份,大家都知道,而顏玉和寧微是什麽關係,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寧錚看向寧子鄢,目光中再也沒有了往日虛情假意的尊重,他沉著聲道:“子鄢師姐,你和寧微素來親近,結界之地又隻有你一人能去,這中間發生了什麽,你還能說一無所知。”

寧子鄢依舊回答:“不知。”

“真是不可救藥!”至水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厲聲道,“寧子鄢,你雖是朔方親自指定的掌門人,多年來無所作為也就罷了,若是一意孤行,我六合山上下基業定要斷送在你的手裏!”

整個大殿雖然站滿了人,但此刻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寧子鄢這個掌門人,今天恐怕是要被廢了。

她站在那裏,麵上的神情依舊是淡淡的,穿一襲天晴水色的布衫,發上綰一支極不相稱的、浮誇得有些過分的花簪子。

在六合山的弟子們眼中,這個掌門人一直都很遙遠。她不像寧微,對誰都很和善親近,也不像寧錚,培植了大量自己的勢力。這一刻,眾人眼中的寧子鄢仿佛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子,眉目清淡,不諳世事。

至水朗聲道:“為了六合山的聲譽和傳承,我和至心決定,自今日起,廢除掌門人寧子鄢,改立寧錚!”

寧子鄢被關進了六合山的牢房裏。

自幼長在山上,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這裏還有個牢房。

掌門人的廢立,寧子鄢並沒有什麽異議,可心中還是放心不下朔方的遺命和方塹的將來……寧子鄢歎了口氣,閉目思索,她覺得,自己活著一天,該做的,一樣不差全做齊了;可若是她死了,這些世間之事,就與她沒有任何關係了。

寧子鄢正想睡一會兒的時候,牢房外麵傳來一個聲音,她睜開眼睛,看到了鹿蜀。

寧錚帶人去找寧子鄢的時候,心思都放在她身上,所以並未太多留意這隻獸。

鹿蜀心思細密,那天就隱隱猜到發生了什麽事,等風頭過去,便悄悄來找寧子鄢了。

“你怎麽來了?”寧子鄢走至牢房門口,“這裏很危險的,快點走吧。”

鹿蜀有些悲傷,用腦袋撞門,十分焦躁的模樣。

它是獸,不通人語,卻也有感情,身邊最親近的人一個個離去,這不是它想見到的結果。

寧子鄢看它的模樣,幾日不見,似乎都瘦了。

她伸手摸了摸鹿蜀的腦袋,道:“我不知道接下來會遇到什麽事情,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留在這裏了。”

寧子鄢拿下頭上的發簪,道:“這是隨遇送給我的,你與他有緣,留著這個,當是念想了。”

鹿蜀用它頭頂的白毛將發簪卷了起來,藏得好好的。

寧子鄢道:“日後沒人照顧,要處處小心。我對你和對隨遇一樣,沒有什麽要求,隻希望你們都心存善念,不要作惡,能答應嗎?”

鹿蜀看著寧子鄢,認真地點了點頭。

“走吧,山高水長,無需留念。”寧子鄢說完,轉過身去。

鹿蜀在原地看了她許久,終於也默默轉過身去,離開了牢房。

入夜,牢房中的最後一根蠟燭熄滅,周遭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