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惕龍乾乾

樓千夜按照聽鳶囑托,將封天印送到四皇子段景易手中,已經是半個月後。

他素來不問世事,所以見到段景易的時候幾乎嚇了一跳,這個四皇子竟然隻有十歲出頭。

即便如此,段景易也是個性格詭異莫測的人,他收了東西,一句話都沒有跟樓千夜說,便下令送客了,連杯茶水都沒有招待。

不過,樓千夜對這些禮數也不甚在意,心中惦記著家中的花,早早便收拾東西往回趕路了。

他來的時候非常順利,中途也沒遇到什麽事情,但回去的第一天就在客棧中被一個樣貌嬌俏的女子攔住了。

那女子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輕輕說道:“公子身上有白茶花的香氣。”

樓千夜一喜,覺得是遇到了同道中人,道:“姑娘鼻子可真靈,我家的確種了許多白茶。”

“聞著十分可親啊,”女子笑著,又靠近了一步,身上竟也有著一股淡淡的香味,“公子可認識一朵名叫聽鳶的白茶?”

樓千夜愣了愣,正要回話,一眨眼的功夫,那姑娘卻不見了。

他立馬追出去看,見青天白日,街道上人來人往,可哪有那女子的影子。

空氣中還餘留著一縷清香。

樓千夜在客棧休息了一晚,第二天起來的時候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周遭的空氣中,昨日那香味似是愈加濃重了。他問店小二是否聞到一股奇異的花香,店小二卻並未聞到。

想來是自己的鼻子比常人敏感,樓千夜這樣想著,也沒有多慮,繼續趕路了。

一路上山清水秀,但他越發覺得和來時的路不太一樣了。

鼻尖依舊是縈繞著不肯散去的香氣,樓千夜覺得暈暈乎乎。以他對花香的了解,這世上怎還會有他分辨不出的花香呢……無意間抬手一看,他發現,自己的手臂上竟然滿是花朵的印記。他抬手去擦,擦不掉,這印記竟像是從自己的身體裏長出來的一般。

這樣的場景,他倒是曾有所耳聞。

他看書多,很快就懷疑道:“難不成是……中了花毒?”

樓千夜看了看周圍,確定沒人之後,脫下了外衣,又解開單衣,那詭異的花,竟然布滿了全身。

他喃喃道:“果不其然。”

樓千夜是常年侍花之人,自然明白,花之毒,可輕可重。他認為自己這毒中得或許不輕,但心中倒也坦然,覺得此事應當與客棧中遇到的那個女子有關——至於他究竟是遇上了什麽事情,所謂船到橋頭自然直,事情總會找上他的。

所以他並不著急,按照原計劃,往洛城的方向走去。

又過了一天,樓千夜發現自己迷路了。

他的方向感原本是極好的,但按著原路走,越走越是人煙稀少,但越發的花繁葉茂。直至現在,他仿佛置身於一個巨大的花園中,周遭無人,唯有花香湧動。

似乎……還沒有到百花盛放的花季啊。

樓千夜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不遠處豎著一塊石碑,走近一看,上麵寫著兩個古篆小字:花界。

花界?

這真的不是……在做夢嗎?

前方傳來一個聲音:“看來公子也是心誌堅定之人,不然不會走到這裏。”

樓千夜抬頭,看到的正是前日客棧中的女子。

她款款走來,道:“我是侍養水仙的小神若水,引你來此,實在是有不得已的緣故。”

樓千夜道:“但說無妨。”

若水見他這般泰然自若,又是一怔,道:“中了此種花毒的人是很容易迷失心智的,你竟能如此。”

樓千夜道:“我是愛花之人。”

他話剛說完,覺得之前頭暈目眩的狀況減輕了許多,原本怎麽也分辨不出的香味,現在也能分清是水仙。他抬起手臂,那混亂排布的花朵竟也變成了一朵朵可愛的金盞銀台。

若水道:“公子既然神思清晰了,便隨我來吧。”

樓千夜跟著若水,走入了一個更大的花園,姹紫嫣紅,花香沉醉。

在一棵巨大無比的銀杏樹下,花藤纏繞的華麗躺椅上坐著一個紅衣女子,微含笑意地看著樓千夜。

若水對樓千夜說道:“這位便是百花之神。”

樓千夜長揖道:“在下洛城樓千夜,見過上神。”

於濯道:“不敢稱上神,湮西姐姐被困龍宮,我隻是暫代花神之職。”

自從湮西被龍王囚禁,花界便一直由這位牡丹仙子於濯代理花神之位。

“對我一介凡人來說,皆是上神。”樓千夜道,“不知引我來此,所謂何事?”

於濯看著他,直言道:“你可認識一個名叫聽鳶的白茶花妖?”

樓千夜據實以告:“認得。”

“我們找到你,正是因為你身上有聽鳶的味道。”於濯繼續問道,“她現在身在何處?”

樓千夜道:“請恕在下直言,我和聽鳶姑娘雖是一麵之緣,但相交甚歡,若上神是想將她緝拿歸案,我是萬萬不會將她的行蹤告知的。”

於濯的目光冷了下來,道:“聽鳶背叛花界,投靠了人間帝王,將封天印交給皇子段景易,罪不可赦。”

樓千夜道:“此事……在下無能為力。”

“你不用這麽快給我答複。”於濯示意若水將人帶下去,“我給你時間考慮,你也該相信,即便你隻字不提,我也能找到聽鳶。”

樓千夜的眼神黯了黯。

“青曜,你究竟還要跟著我們多久?”

采胤終於忍不住發話了。

自從那日下了青丘山,采胤和非燭決定結伴而行,前去尋找封天印,但青曜一直跟著他們,怎麽也甩不掉。

青曜道:“大路朝天,各走各的,我們隻是恰好同路。”

采胤道:“那你先走吧。”

青曜微微一笑,道:“我正要休息片刻。”

非燭瞪大了眼睛看著他……怎麽說也是龍族上神,竟然如此難纏。

采胤走到青曜身邊,正色道:“青曜,我們把話敞開了說吧,你究竟想怎麽樣?”

青曜狡黠地一笑,道:“你埋葬你紫芸姑姑的時候,她身上掉下來一個夢境。”

采胤麵色一寒,道:“那也是我自己家的事情,與你何幹?”

“是不是你自己家的事情,得看了才知道。”青曜難得一臉嚴肅,“采胤,當年龍族和狐族的內亂,紫芸是知情者,她死前的話,可不僅僅會關係到狐族。”

采胤將那日的紫芸身上掉落的小球拿出來,非燭大吃一驚,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妖精死後用畢生妖力凝結而成的夢境。隻是這隻球,比當日所見,小了許多。

青曜很快就解答了非燭心中的疑惑:“紫芸的法力不強,夢境存在不了多久,你再不看,可就要來不及了。”

采胤低頭想了想,將手一抬,那夢境小球被拋到空中,逐漸放大成一個透明的結界,結界中,過往的人與事一一浮現。

一百多年前,龍王青昭與花神堙西定下婚約。

兩族通婚,原本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龍王真正深愛的卻是青丘山之主,狐族的羅玘仙子。

迫於天界壓力,青昭最終還是迎娶了湮西,但就在新婚之夜,青昭與羅玘的孩子出生。

當晚,湮西大鬧龍族,場麵極其混亂,羅玘羞憤而死,她生下的那個孩子也失蹤了。

自此,青丘山大亂,落入錦璜之手,而湮西也被龍王囚禁了起來,花界群龍無首。

帶走那孩子的便是曾經受恩於羅玘的紫芸。

紫芸為孩子取名采胤,悉心教導,期盼著有朝一日,他能重回青丘山,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

結界逐漸散去,冷風中,采胤和非燭、青曜三人靜靜地站立著。

“其實,我此次前來,不光是為了尋找龍牙和避水珠,”青曜打破了沉默,看向采胤道,“父親年邁,身體大不如前,對你……甚是惦念。”

采胤冷冷地看過去,道:“你們龍族的事,與我並無半分關係。”

青曜道:“紫芸的話已經很清楚了,龍族和狐族,百年前的恩恩怨怨,至今難分難解。采胤,你是兩族結合所生,我是你的哥哥。”

采胤道:“姑姑死後,我在這世上已無親人,龍族是顯貴神族,高高在上,又豈是我們低賤的狐妖可以高攀的。”

他聲音低沉,帶血的衣服在寒風中飄拂著,有些許陰森之感。

非燭張了張口,想要安慰幾句,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提醒自己,你可別忘記自己是一個獵妖人啊。

“叮當,叮當……”

測魂鈴驟然響起,非燭一驚。隻見那暗紫色的鈴鐺自行浮在了非燭麵前,像是一種指引,告訴她附近有強烈的妖氣。

非燭和青曜同時看向采胤。

他衣服上的血跡似乎更紅了,明暗交接的天色下,那張本就英俊的臉顯現出幾分妖媚,仿佛下一秒就要攝人心魄。

“采胤!”青曜上前一步,大驚道,“你萬不可衝動,一旦選擇了化身為狐,龍族的能力會盡數消失的!”

采胤沉默不語,周身的戾氣卻清晰可辨。

他的身後,一條雪白的尾巴漸漸長了出來。

測魂鈴震動得更為劇烈,非燭將鈴鐺扯過來,緊緊地係在身上。

她此時才明白過來,之前測魂鈴對采胤忽然失靈,是因為他身上還帶著龍族的血氣,化妖,化神,全憑他一念之間。

“采胤……”非燭忍不住脫口而出道,“你若是變成了狐妖,我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啊!”

采胤置若罔聞,眼中充斥著一片可怖的血色。

非燭急道:“青曜,怎麽辦?”

青曜麵色肅然,道:“外力毫無辦法,這是他自己的選擇。”

非燭不明白,為什麽采胤放著龍族皇子不做,要去做一個無家可歸的妖精。但是這一刻,她看著痛苦的采胤,心中也難受極了。

若是他真的變成了狐妖,還會是原來的樣子嗎?我要……殺了他嗎?

烏雲遮蔽了月亮,天空頓時陷入了一片深沉的漆黑。

非燭看到采胤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虛弱地倒了下去。即便看不真切,非燭也知道,采胤現在很痛苦,但是他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安靜得十分嚇人。

當月光再次從天際透出來的時候,非燭和青曜都知道,已經回天無力了。

采胤跌坐在地上,還是原來的模樣,那雪白的尾巴已經看不見了,但周身的妖氣分明提示著他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狐妖。

在過去一百一十六年的歲月裏,采胤沒有選擇成神,也沒有選擇成妖,他覺得十方世界對他而言似乎還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

直到方才紫芸的夢境結界散去,那一層屏障似乎也跟著一起散去了,他看清了這個世界的虛實,為自己鋪設下了前路——盡管,這條路更為艱難。

他毫不猶豫地走向了母親,立誓成妖,與龍族劃清界限。

從此之後,沒有血緣,隻有仇恨。

采胤迎風站立,血衣獵獵而響,一雙雪白的耳朵尖尖豎立在發絲中。他和這世間任何一個顛倒眾生的妖精沒什麽區別,一樣的桃花眼、柳葉眉,看向非燭的時候,嘴角帶著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容,道:“你會殺了我嗎?獵妖人。”

非燭收起測魂鈴的同時,也按下了心中的萬般滋味,道:“現在不會,但日後的事情……誰又能知道呢?”

他們中間隻隔著幾步,但夜色沉得仿佛快要看不見彼此。所謂緣分,隻限今生,可這一生,偏偏他是妖精,她是獵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