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8)

恐慌的情緒包圍著整個冰霧山莊,雖然大家坐在客廳舒適的沙發上享用著香醇的紅茶,又有燒得劈啪作響的壁爐溫暖著身體,可內心依舊被一陣又一陣的寒意所侵襲,就好像死神正舉著滴血的鐮刀在他們身後徘徊,一個走神就可能被收割性命。

彼此之間失去了信任,互相注視對方的眼神中都充滿了懷疑。唯獨仇誠山,在把繩子扔下山後,反而如釋重負了,就好像隱藏在別墅中的恐怖殺人狂已經赦免了他的死罪,隻有他一個人敢獨自在別墅內走來走去。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救援卻像遺忘了這山中的遇難者似的遲遲不到。

夜幕降臨,所有人都沒心情吃東西,各自早早躲進了房間,把房門鎖死,抱著被子瑟瑟發抖。他們多希望這隻是一場噩夢,用力掐自己的臉就能醒過來。

在仇誠山把繩子扔下山到眾人各自回房的這段時間裏,夏落和慕斯並沒有閑著,她們再一次檢查了邱冰容的屍體。

在皚皚白雪中,邱冰容就那樣安靜地躺著,雙腳並攏,雙手打開,如同一具擺在雪地裏,與別墅平行的十字架。她的屍體離別墅比較遠,更靠近懸崖一側。夏落第一次看到她的屍體就覺得哪裏不對勁,盡管她暫時想不到究竟是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但顯然,凶手讓屍體以這樣的姿勢呈現並非偶然。

“這其中一定有用意。”夏落說。

“會不會是死者留言什麽的?”慕斯問。

“所謂死者留言,是在凶手行凶後、死者斷氣之前,為了把重要訊息留給發現者所留下的一種暗示。如果邱冰容真要留什麽訊息,她應該把什麽東西緊緊抓在手裏,或者在附近刻下什麽東西。若她擺出這個顯眼的姿勢,凶手不會不管不顧的。”

“所以說這是凶手做的?”慕斯有些難以想象,她不認為這麽殘暴的凶手是個有信仰的人,“就像受難的耶穌……怎麽會有人這麽做?”

“慕斯,你這句話很有意思。”夏落突然說。

這種莫名其妙的誇獎時常會從夏落的嘴裏冒出來,往往是在慕斯一句無心之言後,這總讓慕斯摸不著頭腦,感覺自己像個大傻瓜。但她也知道,一定是自己無心的話,讓夏落有了靈感。

“剛才那句話讓你想到什麽事情?”慕斯追問。

“看看邱冰容的頭,你不覺得很不自然嗎?”夏落沒有直接回答慕斯,而是用另一個疑問代替了答案,將問題拋回給慕斯。

她自己則蹲下身去,盯著邱冰容的腳仔仔細細地查看起來,一寸皮膚都沒有放過。

“她的頭怎麽啦?”慕斯其實不太敢看死人,好在邱冰容的屍體既不是麵目全非,也不是鮮血淋漓,凍死的人很安詳,甚至沒有扭曲的表情,她才敢帶著一種敬畏的態度湊過去。

邱冰容的屍體實際上並非是完全仰躺著,她身體是躺平的,但是下巴抵向胸口,這讓她的頭很倔強地翹起,就像是身體無法動彈又極力要掙紮起來的姿態。躺著的人想要起身的話,通常是從頭開始往上抬,邱冰容就呈現出這種頭已經起來了,身體卻沒起來的狀態。

她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被活活凍死,實在詭異。

“果然是這樣。”夏落終於站了起來,對慕斯說,“邱冰容的死因已經弄明白了,現在還剩下兩個問題:她為什麽要從房間裏出來?還有,她這個姿勢究竟是怎麽回事?”

夏落一邊思索一邊走到懸崖邊,慕斯沒有製止她,僅僅提醒她小心點。雖然山頂上並沒建起圍牆,但懸崖邊還是砌了一圈石墩用作防護,以免真有人從懸崖邊跌下去。石墩不高,隻到夏落胸口的位置。如果是夏天的話,在這個位置趴在石墩上俯瞰底下的山林,鬱鬱蔥蔥的景致一定相當美麗。不過冬天也不差,可惜積雪高了些。

“有什麽發現嗎?”慕斯不喜歡單獨和屍體待在一起,夏落走開之後,她也迅速轉移到夏落身後。

夏落轉過身,搖搖頭。

“你覺得章實川那句‘那家夥回來找我們了’會是關鍵線索嗎?”她問慕斯。

在章實川喊出那句話之後,和登山社團有關的人全體陷入了莫名的情緒中。別說夏落,連慕斯也知道,這次的凶殺案百分百和“那個家夥”脫不了關係。隻是,慕斯希望在整個慘劇的背後不要又是一個催人淚下又怨氣衝天的故事。

雖然這條線索已經明確地浮出水麵,想要問個清楚卻非常困難。不論是仇誠山還是龔林傑,這兩個目前在登山社團資曆最老的成員全都對此持回避態度,就像通過氣似的說辭一致,模棱兩可地說是“章實川這家夥嚇壞了在胡說八道”,連章實川自己也堅持是在“胡扯”。

當然,夏落絕對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在那種情況下胡扯。

她覺得自己這時候就像一艘劃到了湖中央的小船,突然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行駛才能靠岸,這種帶著恐懼又懊惱的情緒讓她很不舒服。她剝了顆糖放到嘴裏,也隻有吃東西能讓她感到安心,當然,時不時挖苦一下慕斯也有同樣的效果。

她們從雪地回來,走進別墅,壁爐和地暖帶來的熱度讓她們冰冷的身心得到極大的安慰,毫無進展的調查也不至於那麽令人沮喪。夏落又問了東雲鄉和胡婭莉,這兩個人雖然是登山社團的新人,但或許也能知道一些事情。

尤其是胡婭莉,夏落之前就察覺到章實川對胡婭莉有意無意地保持著警戒的態度,而在章實川精神一度崩潰喊出“那家夥”

的時候,他眼睛所注視的,也正是胡婭莉。雖然並沒有明確證據指出胡婭莉和凶殺案有直接關係,但至少說明她身上同樣也隱藏著秘密。偏偏是她介紹來的女傭成了第一具屍體的發現者,偏偏在第一具屍體和第二具屍體被發現前,她都不在場……難道都隻是巧合?

夏落對仇誠山的那番說辭也不滿意,仇誠山一定是在工具間發現了什麽線索才會改變主意。不,更大膽地猜測,仇誠山說不定已經知道誰是凶手,然而他選擇了沉默。那麽隻有兩種可能,他想要保護凶手,或者,想要以此要挾凶手。不管哪種可能,都可惡至極。

現在關鍵都集中到了仇誠山身上,偏偏又拿他沒有辦法。這男人城府太深,威脅未必奏效,利誘倒是可以試試。可是,要拿什麽去與他交換呢?

回到房間後,夏落一邊思考著怎麽盤問仇誠山,一邊上上下下打量慕斯,從頭到腳,然後視線在胸口和腰上又掃了許多遍,最後歎了口氣。

“果然不能指望你。”

“你說什麽?”

“沒什麽。”夏落把視線移開,並不打算對慕斯說“傷人”

的實話。

慕斯沒有追問下去,她的腦袋裏也有一堆問題,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也會像個偵探一樣把自己手上的線索一點點拚湊起來,雖然她憑借的都是所謂“女人的直覺”,而非真正的推理。

“夏落,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邱冰容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躺在雪地裏,那時候還下著雪,如果屍體在雪地裏太久,一定會被積雪掩埋,對吧?也就是說,她是在天亮以後才被凶手搬到雪地上的。要是按照現在的降雪量,兩個小時之內足夠把地上的痕跡掩埋了。能做到這件事的人,應該是在我們醒來後,也就是早上七點到現在這兩個多小時內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仇誠山最有嫌疑,然後是胡婭莉。其他人都比我們早到餐廳裏,應該沒啥嫌疑。這個先放一邊,你說邱冰容是凍死的,凶手這麽做不是很奇怪嗎?既然要凍死她,直接扔在室外不就好了嗎?為什麽要把人放在冰庫裏凍死,再搬到雪地上呢?萬一被人看見了……”

“看不到的。”夏落覺得慕斯的想法並不奇怪,一般人都會沿著這個方向做推斷,這也是凶手希望看到的結果,但慕斯有時候很特別,她的錯誤想法總能給夏落新的啟發,“你覺得她是死在冰庫裏的?”

慕斯理所當然地說:“難道不是嗎?這別墅裏唯一能凍死人的地方就隻有冰庫了吧?要是在外頭凍死的,幹嘛還要費神搬來搬去呢?”

夏落沒有直接回答慕斯的問題,而是反問道:“你覺得怎麽做才能讓一個人安安靜靜被凍死?”

“比方說用麻醉藥?身體不能動彈了,然後活活凍死……但這樣真的好殘忍,凶手到底有多大的怨恨要這麽報複她……”

聽了慕斯的推測,夏落又剝了一顆糖丟進嘴裏,細細地回味:“對啊,凶手是為了複仇。我檢查過邱冰容的雙腳,發現她右腳腳底有一個很小的傷口,新的,是她出房門的時候踩到尖銳的東西留下的,比方圖釘之類的,那上頭八成抹了某種劇毒。我知道南美有幾種毒蛇的毒液可以有這樣的效果,能迅速麻痹獵物卻不致命。邱冰容渾身麻痹不能動彈,然後凶手把她放在雪地裏讓她活活凍死,發現屍體的地方就是第一案發現場,凶手壓根沒有移動過邱冰容。”

慕斯反駁道:“不對啊,你說她死亡時間在十二點之後,要是邱冰容一直被放在那裏,下了一夜的雪,應該早就把她埋了才是。”

“這就是凶手的詭計,一定是用了某種方法讓邱冰容沒有被雪掩埋,然後誤導我們通過‘地上沒有腳印,而邱冰容身上隻有薄薄一層雪’這一點,來推測凶手是七點到九點這兩個小時之間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

“那時候沒有不在場證明的人隻有兩個,”慕斯不安起來,“這樣說的話,凶手想要把嫌疑轉嫁到別人身上,實際上卻就和我們在一起?”

“慕斯,我們七點下樓的時候,餐廳裏隻有女傭小菲、龔林傑、東雲鄉和章實川,你還記得他們當中有誰走出過我們的視線嗎?”

慕斯試著回憶了早上的情景:“他們都離開過啊,但每個人都沒超過五分鍾。”

“五分鍾能做很多事情了。”夏落點點頭,看似整個事件的脈絡已經清晰,但實際上,本來因為不在場證明而沒了嫌疑的人,現在又變得疑點重重起來,“我之前沒有告訴你,徐淩度同樣是凍死後被肢解的。”

“為什麽要這麽做啊?死了還要把人切開……”慕斯突然一怔,像是明白了什麽,“等等!這樣一來,冰庫不可能會變成那樣啊!”

夏落欣慰地笑了,說:“你可算明白了。被凍死的人在肢解時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把血噴得整個地方全是,那些血是凶手事後潑上去的。”

“為什麽要這麽做?”

“是不想讓我們走進去。”

“哎?”

“換做一般人的話,看到那樣子的冰庫,絕對不會想要踏進去的。凶手這麽做的原因就是要把大家擋在外麵。不過,凶手並沒有計算到我們兩個偵探會突然出現在這裏,更不會想到我敢摸那些屍塊。雖然回頭警方會仔細搜查冰庫,但到那時凶手一定已經銷毀了所有證據,隻要瞞住大家就行了,還能讓大家給那個惡魔作證,證明他的清白!”

夏落說這些話的時候並不是單純地在陳述她的觀點,語氣聽上去更像是對凶手的痛罵。慕斯明顯能感覺到她壓抑的憤怒,她還看到夏落扯著床單,用力到幾乎要把這些棉製品撕爛。

慕斯並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怒氣衝衝的夏落,在過去的事件中,夏落麵對每一個凶手都會帶著這樣的怒火,哪怕她把自己的情緒隱藏得再好,慕斯也會察覺到,可能也隻有慕斯能夠察覺到。慕斯自己都不禁納悶,自己什麽時候成了這個自說自話的偵探的代言人了呢?自己又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意夏落的情緒,會去觀察她、分析她,甚至采取某些措施安撫她?

其實慕斯要做的很簡單,她緊握住夏落的雙手,把那岌岌可危的床單從粉身碎骨的危機中解救出來。她把夏落的手握在自己手裏,用掌心的溫暖提醒夏落——你該放鬆一些。

“不要急,夏落,那家夥逃不過你的眼睛的。”

這樣做的確有效果。夏落的眼神變得平和起來。

不過那種柔軟隻持續了相當短的時間,比老鼠溜過牆角還要迅速,夏落很快又恢複到幾分鍾前的樣子,她再一次很好地控製了自己的情緒,變回了那個無所畏懼的大偵探。

她對慕斯說:“我查看過冰庫,並沒有發現什麽不尋常的地方。”

“所以是你猜錯了?”

“不是。”夏落把手從慕斯的手掌中抽出來,舉起右手,在慕斯的麵前晃著,“你看,當魔術師說‘注意我這隻手,現在手裏什麽都沒有哦’的時候,他的另一隻手一定在搞小動作。”

對,就是這樣。慕斯的注意力被夏落的右手吸引——換成是誰都會這麽做——夏落的左手便惡作劇地掐了慕斯的腰。

“是這樣嗎?”慕斯嫌棄地打斷夏落幼稚的惡作劇,“問題不是在冰庫,而是在別的地方?”

夏落點點頭,繼續說:“另外,還有仇誠山。”

慕斯馬上便知道了,分析道:“你說他突然變卦,還把繩子扔下山,是不是他自己做賊心虛?”

夏落搖搖頭,說:“說不定是他通過繩子猜到了凶手,然後為了掩蓋證據,故意把繩子丟下山……慕斯迫不及待地問道:“你說他知道凶手是誰?然後還要袒護那個家夥?怎麽有這種人?”

“哼,當然是那種貪得無厭、想要同魔鬼做交易的人。”夏落輕蔑地說,“等等!把繩子丟下山……說不定邱冰容那時候也是因為這樣才……慕斯!”

夏落突然像是屁股上點了鞭炮似的跳起來,眼睛一下變得閃閃發亮,似乎是抓到了關鍵線索。

她對慕斯說:“我們必須去撬開仇誠山的嘴,他知道的東西不止有凶手的身份,還有邱冰容死在雪地裏的真相以及過去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咦?現在?大家都睡了啊。”慕斯表示這個時機有些不妥當。

“不能再等下去了!不然的話——”

夏落話音未落,一陣刺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鐺鐺敲擊著夏落的心——是山莊內的火災警報器!

“著火了?”慕斯一下子也彈了起來。她們倆連拖鞋都顧不得穿,慌張地衝出門。

走廊上已經濃煙滾滾,她們房間斜對麵的一個房間正往外不住地冒煙,火就是從那個房間燃起的!

那是——仇誠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