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民國二十八年,是黎炯光投身革命的第二年。

因為文化程度的關係,一進入陝北聖地,便被重用。

經過組織層層審查,很快被分配到抗大第一分校擔任教員。

那個時候,“建黨幹部”是部隊的“主心骨”,他們雖然文化程度高,但人數少;“紅軍幹部”是部隊的“頂梁柱”,雖然人多,但素質參差不齊。

黎炯光一進入部隊,就成為這支革命隊伍中的第三梯隊。

他們這些“三八式幹部”懷揣著理想,從祖國各地奔赴陝北延安。

進入抗大的第二年初,黎炯光已經成為抗大一分校六支隊西北抗日青年訓練班的主要負責人,擔任的職務是連指導員。

訓練班裏雖然對外仍稱是學習班,但卻是連隊的建製,那時和黎炯光一起搭班子的連長叫莫陝北。

莫陝北是陝西人,原本不叫這個名字,民國十二年因為家中變故,逃難到西康苗寨,又因為機緣巧合,莫陝北在西康苗寨認識了後來被稱為“部隊締造者之一”的大人物,不久便緊隨著大人物的步伐投身革命,為了讓他思想上更加進步,大人物親自給他改了名字,告訴他緊跟步伐,不忘初心。

因為根紅苗正和這個大人物的關係,莫陝北在部隊上升非常快,沒過幾年就當上了連長,後來被調至六支隊西北抗日青年訓練班擔任連長。

莫陝北和黎炯光兩個人的角色,不同於其他連隊。

莫陝北是軍事主官,本應該脾氣火爆,但他卻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

黎炯光擔任指導員,又出身知識分子,本應該文質彬彬,但卻偏偏粗獷豪放。

雖然角色失調,但陰差陽錯,又能互補,所以兩個人的配合非常默契。

民國二十八年春,駐紮在陝西洛川集訓的西北抗日青年訓練班接到上級指令,“結束集訓,東渡黃河,到晉東南屯留縣支援當地軍分區。”

晉東南經曆了鬼子的連番掃**,人手奇缺。

收到指令的當天,莫陝北和黎炯光便組織訓練班全體學員動員誓師,第二天一早,便從陝西洛川出發,計劃沿洛川、黃龍、合陽經蒲津古渡口進入晉東南。

訓練班一行共計132人,大部分是剛投身革命的學生兵,他們朝氣蓬勃,熱情洋溢,心中充滿了革命理想信念和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仇恨。

一路上他們自詡為抗日南下,可肩長征北上。

行軍路上,他們唱著“同學們,努力學習,團結、緊張、活潑、嚴肅,我們的作風;同學們,積極工作,艱苦、奮鬥、英勇、犧牲,我們的傳統;像黃河之水洶湧澎湃,把日寇驅逐於國土之東。”

這是抗大校歌,歌詞由凱豐所寫,在陝北膾炙人口。

那時陝西與其他省份最大的不同,便是自“盧溝橋事變”後,日寇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但唯有陝西曆經幾番襲擾,日寇自始至終都沒有在陝西占領過任何一個城市。

這樣的環境,讓那些沒有經曆過戰爭的學生兵一路上輕鬆疾行,快要離開陝西省境,進入黃河蒲津古渡口的時候,意外突然發生了。

青年訓練班自稱是“抗日宣傳班”,所以一路上走的都是鄉道,在快要出陝西省境,經過一個叫趙渡莊的地方的時候,隊伍發生了變故。

當時他們正在一處低穀窄路急行軍,那裏的道路有些崎嶇難行,常常有轉彎很大的三岔路口。

青年訓練班的隊伍走到一處三岔路口時,突然發現前方一支十幾人的隊伍對向走來,這支隊伍的著裝是國民革命軍的軍服,袖子上的番號隔得太遠,看不清楚。

他們也是突然發現了青年訓練班的隊伍。

那時,剛剛發生了“深縣慘案”,所以如果國共雙方的隊伍狹路相逢,都非常謹慎。

雙方幾乎是同時發現對方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

對麵的隊伍先拉上槍栓,抬槍瞄準了青年訓練班的學員,有些訓練班的學員也掏出槍,雙方隔得遠遠的對峙。

那時隸屬雙方的部隊小規模的摩擦非常多,所以上麵下了明確的指令:“一是我方軍隊不得主動開槍;二是狹路相逢時,我方行進隊伍要高唱‘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等抗日歌曲,激發對方民族情感。”

作為一名成熟的政工幹部,黎炯光必須表現出穩重,他知道,及時緩解雙方劍拔弩張的態勢,尤為關鍵,所以他立即喝令製止了掏出槍的學員。

接著,黎炯光挺身而出,把隨身攜帶的手槍交到旁邊警衛戰士手上。

雙方離的不遠不近,這樣的動作可以讓對方消除顧慮。

做完這些,黎炯光一個人獨自向對麵的隊伍走去。

莫陝北明白,作為連長和軍事主官,這時他以身犯險是不合時宜的,所以當黎炯光向前走去的時候,他並沒有製止,隻是小聲的命令,全連戰士提高警惕,進入警戒狀態,防止突變。

黎炯光走上前去,要求與對方隊伍的長官進行對話,對麵的隊伍到是麵麵相覷,並不回答他。

十幾支槍頂在黎炯光的胸前,既不開槍,也不對話,氣氛一下子又緊張起來。

黎炯光不停的表明身份,但對方仍不理睬,看情形要不是對黎炯光身後的隊伍有所顧忌,他們早就開槍將黎炯光打成馬蜂窩了。

正在進退兩難之時,對麵的隊伍背後又來了一支隊伍,看樣子約有一百六七十人,黎炯光這時才明白過來,敢情剛才和自己對峙的這十幾個人是後麵那支隊伍的偵察班。

那支隊伍一路趕過來,看到了這邊的情形,便有人走出來。

走過來的人分開了前麵的十幾個人,站在黎炯光麵前,他先是仔細打量了一下黎炯光,然後問黎炯光部隊的番號和去向。

黎炯光一一作答,又反問對方部隊的番號,對麵的那個人自稱是86師高雙成的部隊,按上峰指令,趕赴漢中。

當時的陝西,高雙成勢力頗大,這種說辭倒是也沒有什麽問題,當下雙方協議,借路而行,對方隊伍兩側讓路,青年訓練班的學員貫行通過。

這是一個好的提議,起碼能夠緩解現在的緊張氣氛。

黎炯光讓對方稍候,想回到隊伍,告知莫陝北溝通結果,往回走的路上,黎炯光總覺得剛才和自己說話的那個人舉止和口音都有些怪異,但具體怪在哪裏,他卻又說不上來。

莫陝北聽到這樣的結果,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高雙成的隊伍雖然屬於國民黨的軍隊序列,但曆來主張抗日,同情共產黨,主動讓出路來,當然合情合理。

於是莫陝北命令隊伍,兩列變為一列,急速通過。

黎炯光還是覺得有些不妥,但卻實在想不出不妥在哪裏。於是他也下了命令,“一是部隊前行高唱抗日歌曲;二是部隊提高警惕,彈上膛,槍上拴。”

青年訓練班整畢軍容,高唱抗日歌曲,在莫陝北和黎炯光的帶領下向前走去;對方的隊伍站定道路兩側可以落腳的高處。

當訓練班的隊伍通過了三分之一的時候,走在前麵的一個學員過於緊張,手滑走火,隻聽“呯”的一聲槍響。

一聽到槍響,走在最前麵的莫陝北和黎炯光就知道壞事了,趕緊高喊:“槍走火,是誤會。”

但當他們回過頭才發現,對方的隊伍像是早有準備一樣,全體立刻開槍射擊,走在後麵的抗日青年訓練班學員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便倒在血泊之中。

訓練班剛剛通過的前隊立即轉向變換隊形開槍還擊,但對方占盡地利。

看著訓練班學員一個個的倒下,莫陝北和黎炯光的眼睛都紅了,沒過多久,走在前麵的一個排開始掩護莫陝北和黎炯光向前突圍。

對麵的隊伍好像是要趕盡殺絕一樣,在後麵緊跟不舍。

多虧了陝西山路的蜿蜒崎嶇,莫陝北和黎炯光帶著殘餘的學員拐入了小路,隱蔽起來,直到天色已黑,派出去偵察的學員回來報告,對方的隊伍已經繼續前行。

這時清點人數才發現,突圍而出和打散了找過來的學員,算上莫陝北和黎炯光,隻剩下15人,其餘的117名抗日青年訓練班學員,都戰死在剛才的穀底。

望著剩下的學員,黎炯光麵色陰沉,沉默不語;莫陝北嚎啕大哭,哭著哭著,他突然掏出盒子炮,對著自己的腦袋就要開槍。

黎炯光反應夠快,一看情形不對,一腳踢飛了盒子炮,然後就撲到莫陝北的身上,把他死死地壓在身下。

其他的學員也反應過來,趕緊過來按住了莫陝北的手腳。

黎炯光從莫陝北的身上下來,才對莫陝北道:“發生這樣的事情,你我都有責任,但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將剩下的同誌安全帶到晉東南,並馬上向中央報告事件始末。”

這樣過了半晌,莫陝北才冷靜下來。

學生兵們還沒有上過戰場,就經曆了這麽殘酷的戰爭,士氣低落到了極點,這已經不適宜立刻再行軍了。

冷靜下來的莫陝北命令,剩下的隊伍原地休整。

這一晚,大家都沉默,隻是偶爾,傳出個別學員隱隱的抽泣聲。

對於莫陝北來說,他從沒有打過這麽窩囊的仗,這簡直是恥辱,他一合上眼,就看到那死去的117名學員向他走來,精神時而清醒,時而恍惚,整整一夜睡意全無。

淩晨時分,莫陝北突然聽到周圍似乎有異響,他立刻捅了捅身邊的黎炯光,兩個人一邊摸槍,一邊坐起來,正要叫醒旁邊沉睡的學員,異響聲音大作,周圍無數支槍指向他們,這時莫陝北和黎炯光才發現,他們已經被包圍了。

吃了敗仗還好,被俘虜是軍人最大的恥辱。

白天事情已經讓莫陝北內心無比壓抑,才剛剛稍有平複,又被這麽多槍口對著,他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個翻身就要暴起,卻被黑暗處伸過來的一隻腳一下踹翻在地。

這時黎炯光也後悔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白天跟莫陝北一起崩了自己算逑。

正想著,周圍有火把燃了起來,先是一兩個,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七八個。

火把一燃起,立刻就把訓練班夜宿的地方照了個通明。

黎炯光借著火把的光亮,才發現自己想錯了,包圍訓練班的隊伍一共有十幾人,但與白天遭遇的那些人明顯不同,一水兒的黑衣短襟兒,每個人都站的筆挺,透露著一股子精幹,但身上卻又掩飾不住地散發著行伍人特有的氣質。

正後悔著,那些人裏領頭的突然帶著驚異脫口而出:“黎炯光?”

黎炯光心裏詫異到了極點,在山陝交界的一處野外,整個隊伍被人偷襲,偷襲的人居然還認識自己?

一時間他的腦袋有點轉不過來了,所以沒顧上回答。

叫他的那個人卻蹲下身子,湊近來看,借著靠近的火把,黎炯光也望了過去,這一看,他也詫異的叫出了一個人的名字:“蔡炳炎?”

叫蔡炳炎的人立刻欣喜過望,一把扶起黎炯光。

蔡炳炎是黎炯光在北平上學時的同學,兩個人在大學時是好友,離校後一個回了祖籍河南,一個回了老家山西。

最後一次聯係,是黎炯光結婚的時候,雙方曾互通了一次信件,黎炯光邀請蔡炳炎來河南觀禮;蔡炳炎回信說剛剛加入了山西的新軍,恐怕不能成行。之後不久,黎炯光投身革命,兩人便斷了接觸,不曾想竟在這裏偶遇。

確認了俘虜的是老同學,蔡炳炎也知道自己搞錯了,當下叫人收了槍,黎炯光也扶起莫陝北,將訓練班一行人向老同學做了介紹。

介紹完後,兩方人馬合為一隊,坐下攀談。

蔡炳炎就問道:“後來聽說你好像去了陝北,怎麽會突然來到山陝交界。”

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黎炯光也不想有什麽隱瞞,當即把他們受到上級指示,要橫渡黃河,去晉東南支援抗日,白日卻與一支隊伍遭遇,一場遭遇戰下來,隻剩下這一小隊。

蔡炳炎聽到黎炯光說到白天遭遇的那隊人時,一下子精神起來,等問清楚了人數和隊伍特征,他一拍盤著的大腿道:“我們從山西一路追蹤,沒想到竟還是被他們快了一天的路程。”

黎炯光和莫陝北對望了一眼,有些疑惑地看著蔡炳炎。蔡炳炎想了想,才說道,他們也是受了上峰指令,從山西晉城出發,一路追蹤那支隊伍。

黎炯光和莫陝北一聽趕緊問:“白天那些隊伍到底是什麽人。”

他們這麽問是有原因的,一是知道了對方是什麽人,才能對中央有個交代;二是知道了是什麽隊伍,黎炯光和莫陝北才知道找誰報這個仇。

蔡炳炎看著他們兩個,考慮了良久,才臉色陰沉沉一字一頓地回道:“那支隊伍...根本...不是人。”

聽蔡炳炎這麽說,黎炯光和莫陝北兩個人一臉不解,什麽叫不是人?難道他們遇到的是鬼怪不成。

莫陝北清楚地記得,白天遭遇戰時他開槍還擊,有一槍剛好打中對方一個人的麵部,那爆出來的紅色鮮血和白色腦漿可是貨真價實的。

蔡炳炎一看就明白他們兩個疑問,又接著道:“我說他們不是人,是說他們就是一群披著人皮的畜生。你們白天遇到的那支隊伍,是日本華北方麵軍山田滿直屬的中原文俗特遣隊。”

這時天已翻出魚肚兒白,有人開始準備早飯,借著這個空檔,蔡炳炎向黎、莫二人道出了他的任務和中原文俗特遣隊的由來。

民國二十八年初,山田滿接任華北方麵軍長官後,在各師團抽調精幹力量,成立了七支特遣隊,這七支特遣隊不參加戰事,各有特殊使命,白天青年訓練班遭遇的中原文俗特遣隊就是其中的一支。

中原文俗特遣隊的使命,是搜羅中國未現世的國寶級文物。

蔡炳炎之所以說他們不是人,是因為他們在搜羅文物後,為了防止消息泄露,通常不惜殺人滅口,有時甚至是整村的屠戮殆盡,別說婦孺了,甚至雞犬不留。

黎炯光和莫陝北聽蔡炳炎的意思,昨天他們遭遇的竟是一隊的鬼子兵,兩個人對望了一眼,眼睛裏全都是仇恨的怒火。

隻聽蔡炳炎繼續講道,他加入了山西新軍不久後,因為文化素質過硬,作戰勇猛,很快得到重用,後來閻長官為了建立自己能夠掌控的隊伍,在新軍內部組織“三三鐵血團”,在第三字輩的人員名單中,他便被吸收加入。

閻錫山對蔡炳炎非常看重,按照“三三鐵血團”的字輩,蔡炳炎屬於“公”字輩,閻錫山親自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叫蔡公白,由其帶領一支隊伍專門對付日本華北方麵軍的特務機構。

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蔡炳炎對華北方麵軍在山西的特務機構分布非常熟悉,他也一直知道日軍中有中原文俗特遣隊這樣的機構存在,但這個組織善於隱匿,在一些事件中,僅能查出他們涉獵其中,卻一直無法摸清關鍵。

直到蔡炳炎在太原發現了一個叫米敬堯的可疑古董商人,才尋到中原文俗特遣隊的蛛絲馬跡,原來這個化名為米敬堯的人便是中原文俗特遣隊的負責人。

蔡炳炎一有發現,並未立刻采取行動,他想等待時機,將中原文俗特遣隊一網打盡,連根拔起。

山西的情報機器一旦運轉,各種消息便不斷收集上來,最後,從“雞鵝巷”交換的信息顯示,米敬堯原為日本人,早年在中國生活,是名副其實的中國通。“七七事變”後被派遣到中原一帶,以古董商人的身份為關東軍收集軍事情報,侵華日軍進入中原後,其被山田滿欽點,以其名字為機關代號,搜集中國未現世國寶級文物,偷運日本。

蔡炳炎發現了米敬堯的真實身份,便對其社會關係進行監視。

直到前不久,被監視中的中原文俗特遣隊成員突然全體失控,這讓蔡炳炎一度認為自己方麵出了叛徒,幾經打探,才得知特遣隊全體人員喬裝,一路西行,要西渡黃河到陝西合陽尋找一麵青銅古鏡。

中原文俗特遣隊全體人員出動,很明顯,他們對這麵青銅古鏡非常重視。

蔡炳炎能夠探尋到的唯一信息是,這麵青銅古鏡傳自先秦,被稱為“歸墟”,傳說中能通天地,役鬼神。

一知道事情因果,蔡炳炎擔心又是一件國寶流失海外,便報請閻長官,組織人馬一路追蹤,目的便是破壞日本人的陰謀,卻沒想在這裏遭遇了老同學的隊伍。

聽蔡炳炎這麽一說,黎炯光和莫山北總算知道了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吃早飯的時候,他們兩個人躲在角落裏商量起來,商量來商量去,兩個人竟起了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