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個漢留公口,隻有兩件事能稱之為大事,一個是開山堂,一個是開香堂。

開山堂是指一名漢留兄弟有了人馬,江湖名望越來越高,有了更多人的擁戴和實力,便會按照相應儀式“開山立堂”,發展成一個新的公口,山堂隻開一次,要舉辦固定的儀式,請會中宿老主持,得到五湖四海朋友的承認,開完山堂,要“飛葉傳書”,將自己的山水香堂報號遞出去,這叫“扯旗豎杆,馬前報號”。

開香堂則不同,一個公口可以開很多次香堂,主要是商議公口的大事或者引人入門。開香堂選在深山古廟,先拜天地,後拜四方神靈,再拜會中兄弟,除了約定科儀,還需要入會的兄弟先敬拜令旗五支香,這令旗代表的是整個公口,旗在人在,旗亡人亡。

洋鬼子邦克和貝老朝既然進了全勝山,“開堂過水”自然是免不了的,馬壽年是個江湖佬,規矩自然懂,再說洋人入門,這是大事,所以依足了規矩,在全勝山裏找了一處土地廟,便想在那裏“開堂過水”,引新人入門。

邦克也是明白江湖規矩的人,自然再無異議,等到入門四師的傳法師念足了十令五條八不準,又用刀身橫拍邦克和貝老朝頭頂,開香堂的儀式便算結束了。

貝老朝是跟著邦克一起開堂過水入山門的,所以馬壽年也封了一個大老幺牌位給他,意思是讓他給邦克這個軍師跑腿兒,貝老朝跪在地上半晌,終於等到儀式結束了,抬起頭直起身子,正準備跟著全勝山裏的土匪走出土地廟門時,一眼卻瞥見了剛才邦克入山門時插入灶台的五支香。

那五支香燃的非常奇怪,貝老朝由左到右瞥了一眼,便看到左邊三隻香燃的慢了一些,而右邊兩隻香燃的快了一些,等貝老朝跟著邦克走出山門的時候,他心裏猛的一抖,突然就覺得,那香燒的忒不吉利了,那正是三長兩短卦象。

後麵的幾個月,貝老朝在全勝山上的日子雖然衣食無憂,但卻過得擔驚受怕,他一是覺得邦克這個人太神秘莫測了,雖然自己是現在全勝山上最早認識邦克的人,但他隱隱的感覺到邦克有很多東西瞞著自己,而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他對正興當鋪天字房甲櫃那件青銅器的興趣;二是他原來雖然隻是個當鋪裏的朝奉,那不是能上得了台麵兒的行當,但總歸是老老實實做人,現在全勝山上落草為寇刀頭舔血的日子他實在過不慣。可這些話他藏在肚子裏麵不敢說,那邦克現在一轉身就成了全勝山上的軍師二當家,誰知道他到底是個什麽打算,再說了,想逃出全勝山,單憑自己肯定不行,可是身邊又沒有信得過的人,這也是實在沒辦法,他也隻能在全勝山上苦捱著日子。

但邦克卻完全沒有貝老朝那樣的憂慮,自從入了全勝山後,邦克還真就開始給全勝山上的眾匪出謀劃策,他先是帶著貝老朝在全勝山上上上下下的走了好幾天,回來之後自己關起門來又用了幾天時間,畫了個全勝山的地形圖。

等地圖已送到馬壽年手裏,馬壽年是拍案叫絕,不為別的,隻為這地圖的詳細,地圖是畫在一匹白布上的,上麵用黑色的染料畫出全勝山的全貌;又用綠色的染料來畫全勝山的草木植被;再用藍色的染料標注全勝山上的水流;用紅色的染料標注全勝山上的險關隘要。

馬壽年拿著地圖,越看越是覺得把邦克請上山做軍師真是做對了,這地圖讓人打眼一看就知道,全勝山上要怎麽排兵布陣,布置火力。

這幾年馬壽年做的大了,早就被駐紮在附近的幾個部隊盯上了,雖然現在看起來全勝山人強馬壯,可是他自己心裏卻一直沒底,總想著萬一哪一天這附近駐紮的部隊攻山拔寨,他這諾大的基業能不能守得住。

可現在,有了邦克這張地圖,他就信心就大增了,想到這兒,他麵皮擠的到處都是褶子,眯著眼望著邦克,一臉的得意。

邦克見馬壽年一臉的堆笑喜,便指著地圖一處山腰道:“我上山數月,見得兄弟們居所分散,如此必不利於山寨攻防,此處地勢平坦,正處山腰,能上能下,可攻可守,如在此處設立營房,便有利於山寨人馬迅速集結。”

馬壽年朝邦克所指的位置看去,那是一處被稱為獐子坪的地方,這地方馬壽年去過多次,確實如邦克所說,地勢平坦,實在是建造營房的不二之選。

聽著邦克的建議,馬壽年嘴上沒說,心裏卻已是讚同,於是對著邦克做了一個手,示意他繼續說。邦克見馬壽年的示意,就又指著地圖上的一處繼續道:“此處林高草密,處於後山,若在此建立庫房,儲備糧草,存放彈藥和貴重物資再好不過。”頓了一頓,他又指向山頂一處窪地道:“這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山上雖然有些吃食,但水源必須未雨綢繆,若能在此處開鑿堰塞,深挖加固,假以時日,雨水豐沛,那便是再也不會被人扼住山寨咽喉。”

馬壽年聽邦克講完,已是滿麵紅光,然後一巴掌拍在放著地圖的木桌上,直拍得木桌哢哢作響,繼而哈哈大笑:“軍師真是當世高人,如軍師所言,如此一來,我全勝山便再無後顧之憂。”

邦克和馬壽年在忠義堂裏商議山寨大事的時候,貝老朝正在房間裏收拾細軟,他準備趁邦克不在身邊的檔口,悄悄的溜下山。

這幾日他和邦克兩個人把山裏走了個遍,邦克觀察地形為了給全勝山設置險關隘要,而貝老朝查看的,是逃出去的路。就是在昨天,貝老朝跟著邦克在後山勘察地形的時候,發現後山有一處懸崖,那裏不算太高,大概有20米的樣子,懸崖上參差地長了幾棵崖柏,如果有繩子固定住長在懸崖上的崖柏順下去,他便可以從後山的小道不知鬼不覺的溜出去。

從懸崖上下去,那裏沒有什麽路,人跡罕至,如果隻推算距離,用不上一天,便能走出全勝山支脈。

貝老朝把隨身的衣物打了個包裹,又塞上了些幹糧,心裏暗暗想,趁著現在還不走,以後或許就真沒了機會。

他背著包裹,連小路也不走,徑直從一處枯林穿過,向著昨天看過的那處懸崖摸了過去,等她走到那個懸崖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了。

貝老朝慶幸一路上連個人影也沒見,心中暗暗竊喜,等他掏出繩索,卻發現懸崖邊上沒有什麽能綁住繩子的東西,他隻能冒險,從懸崖攀爬下去,把繩子打了個活結,往下麵幾米的一顆崖柏拋去。

貝老朝運氣不錯,那活套一拋即中,他按著計劃將套在崖柏上的繩子拉實,然後一點一點的向下順,不多時,貝老朝便已經向下行進了一半。

這真是一個累人的事兒,之下到一半,貝老朝已經渾身灰土,筋疲力盡了,他正想著咬牙堅持,突然感覺頭頂一陣石土落下,接著繩子一鬆,貝老朝心裏一緊,那定是崖柏根部不穩,受不住他在下麵**來**去,整根脫落下來。

他反應也算夠快,趕緊一把抓住懸崖壁上凸起的石頭,又解開綁在身上的繩索,手腳剛剛發力,頭頂的那株崖柏,便從身邊側麵劃下,看情形,竟將綁在樹上的整條繩子也帶了下去。

貝老朝嚇得大氣也不敢喘,雙手用力抓住懸崖壁,全神貫注尋找著力點,心中叫苦,這真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他伏在懸崖壁上,又不敢大聲求救。

等他身體緊伏在石壁上,左右騰挪,再往下望去,距離崖底,尚有十數米,這個距離跳下去當然不會死,但要命的是,下麵全部都是尖銳的石塊,根本無處落腳。

貝老朝又抬頭向上看了看,上麵估摸也是大概的距離,但坡度太陡了,毫無向上爬的可能,他隻能左右的移動,貝老朝正看看後悔,想著再無生機,或許今日命喪於此,絕望間,卻看到左側的懸崖壁上,露出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那洞口不大,但卻距離自己不遠,如果攀爬過去,應該可以藏身,於是他冒著險,側麵平移,不多時,他便已經移到了洞口旁邊。

那洞口距離貝老朝尚有一臂的距離,卻再無可以借力的地方,貝老朝先是一陣懊惱,隨後一咬牙,縱身一躍,雙手將將扒到那洞口的邊沿,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蹬著,最後總算是爬進了那黑乎乎的洞口,等他爬進洞口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已然是筋疲力盡。

貝老朝爬進山洞,靠著洞口的石壁休息了一會兒,才向石洞左右兩側看去,旦見石洞兩側已再無著力點;等再往下看去,卻見崖底遍布怪石,尖銳突起,若是冒險躍下,必定再無生機。

他坐在石洞裏連連哀歎,想著近日遭遇,眼淚便從眼眶中噴湧而出,可等大哭了一場,再仔細觀察石洞,卻反而定下心來,那石洞並非人工造成,看石壁兩側情形,應是山中裂縫從此處撕開,石洞裏麵黑乎乎的,深不見底,不見絲毫光亮。

事已至此,貝老朝摸了摸背囊中的幹糧,決心一探石洞,再尋生機。貝老朝向裏處摸爬,那石洞有時變大,可容一人直起身子前行;有時狹窄,隻能匍匐爬進。

洞中偶爾能見到蛇蟲鼠蟻,但貝老朝求生心切,已然顧不了那麽多了。餓了,便從口袋中摸出幹糧,嚼上兩口;渴了,並用舌頭舔那石壁的水滴,這一行,便是整整兩天兩夜。

貝老朝這廂在石洞中爬行,洞外全勝山上卻翻了天,他畢竟是邦克身邊的人,這一失蹤,便有山中匪眾擔心他是山下部隊的馬探,接機上來摸山探路,於是把情況報道馬壽年處。

馬壽年找到邦克,仔細詢問貝老朝的來路,邦克卻隻說貝老朝是旋子灣裏正興當鋪裏的朝奉,湊巧相識,對他的真實來曆,卻也不甚清楚。於是馬壽年傳令下去,全勝山上層層設卡,誓要將貝老朝翻出來一問究竟,等到兩天兩夜後,眾人以為貝老朝早已順著什麽小路奔下山去時,貝老朝卻在全勝山頂出現了。

全勝山上的土匪發現貝老朝時,他已經全身傷痕,倒伏在樹林中,看樣子已昏迷多時。等貝老朝被抬到忠義堂,被一桶涼水澆醒後,他便知道,自己從山洞中一路爬行,洞口另一側直通全勝山山頂。

馬壽年上前再三詢問,貝老朝卻知道,如果實講,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到山頂追逐獵物,失足跌倒,頭撞怪石,這才昏迷不醒。

馬壽年雖然將信將疑,但貝老朝這身上的傷痕卻做不得假,況且發現他是在山頂,如果他一心逃跑,必定是在山下截住他。

馬壽年一是摸不清情況,命令邦克對貝老朝嚴加看管,他的心思,可是早就放在了邦克給他繪製的那張地圖上。

餘下數月,馬壽年組織山中眾匪按照邦克的的建議修建營房,設立倉庫,阻水挖渠,發誓要將這全勝山修建得固若金湯。

貝老朝身上的傷看著嚇人,但卻無非都是皮外傷,修養數日,便已痊愈,但他卻再也不敢生出私下出逃的心,就這樣,時間轉瞬,匆匆數月,山上攻防規模小有所成。

轉眼間,貝老朝和邦克已在山上待到了第二年,那已是民國二十一年春,馬壽年正帶著眾匪在忠義堂議事,突聽得堂外天空中一聲炸雷,接著瓢潑大雨,噴湧而下,陝南四年來第一場大雨,突然而至。

四年沒下一場大雨,很多人已經忘記了雨水的模樣,眾匪的心思完全放在了雨水上,而邦克卻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閉門不出。這場大雨,連續下了三天三夜,毫無停下的跡象,不知為何,貝老朝的心,卻被外麵不停的雨聲攪得隱隱不安起來,他總覺得邦克的行為有些異樣,但卻想不明白到底是什麽異常。

暴雨第四天的夜裏,貝老朝被一聲炸雷驚醒,迷迷糊糊的下床起夜,確見邦克的房間仍然亮著燈,他冒著雨,悄悄地摸了上去,卻見邦克懷抱著那把“關山葉子”端坐床頭,看樣子絲毫沒有睡意。

更奇怪的是,邦克床邊竟放著包裹。

貝老朝一陣奇怪,正準備敲門進去問個究竟,突然聽得一聲巨響自山頂傳來,貝老朝正被這聲巨響驚得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邦克抓起**的包裹奪門而出。

可邦克一推開門,就見到貝老朝正在門邊看著他,一時間他也愣在當場,等他反應過來,推開貝老朝想繼續向前的時候,貝老朝也明白過來,一把向邦克抓去,邦克見狀側身一閃,貝老朝沒拉住邦克肩膀,卻將邦克背著的包裹撈到手中。

那邦克身形稍微一頓,但卻不再猶豫,繼續向外衝去,不一時,便消失在雨夜裏。

貝老朝望著手上撈到的包裹怔怔發呆,卻聽見山頂的響聲越來大,他借著月色向山頂望去,突然發現整座全勝山像是活了一般,竟由遠及近的向自己撲來。

他一下子反應過來,那一定是山頂的堰塞湖垮了,三天三夜積累的雨水像怪獸一樣直奔山腰的全勝山寨,那情形已不容得他還多想,他背上奪過來的包裹,一路向自己當初想溜走的山崖奔去。

貝老朝不敢回頭,隻能聽到身後洪水的聲音越來越大,他幾次滑倒在樹林裏,但連滑掉的鞋都來不及撿,等到了崖邊,他回頭望去,發現身後已是滔滔的大水,從林中奔湧而來。

這情形已經沒有任何能讓他猶豫的時間了,貝老朝隻能按照記憶,縱身躍下,這一次他真的是在賭了。

好在他賭對了,躍下去剛好落在那洞口的平台處,貝老朝順勢一滾翻進洞裏,然後就聽見水聲嘩啦啦的從崖下衝落,在洞口形成了一處水簾。

山洞外麵水泄漣漣,貝老朝趴在石洞裏叫苦不迭,這次山上決堤來的太突然了,若不是他臨時起夜,想必也要葬身其間,料想那山寨上的眾匪,依然是凶多吉少,看情形這偌大的全勝山寨,隻逃出了他和邦克兩人。

貝老朝一麵暗自揣度,一麵拿過從邦克那裏奪過來的包裹,打開後摸索過去,這才發現包裹竟已備足了幹糧,除了幹糧以外,還有一幅卷起來的皮子,這山洞幽暗,他無法看清那卷起來的到底是什麽,於是順手將其塞回包裹。

貝老朝靠在石洞邊壁休息,一直等到外麵已經開始蒙蒙的見到了光亮,水勢仍是不減,於是他幹脆掉頭想山洞深處爬去。

這已經是第二次進入山洞了,他知道山洞的另一頭連著山頂,所以倒並不擔心,隻是因為這場大水的緣故,山洞裏變得尤為濕滑,這讓他爬起來更費體力。

貝老朝在山洞中爬行了兩天兩夜,餓了便吃包裹中的幹糧,渴了便喝些滴水,等兩天之後,他從山頂爬出來的時候,向著山下望去,這才發現全勝山寨一片狼藉,那裏還有半點原來的影子。

就連那山腰的忠義堂,也被大水衝得原跡全無,反倒是那山寨上的庫房,因為建在後山腰上,卻沒有任何破損的跡象。

貝老朝坐在山頂,百思不得其解,他再次伸手從包裏拿出那副卷起來的皮子,等打開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幅古樸久遠的羊皮,羊皮皮質已變成暗褐色。

貝老朝是朝奉出身,單憑眼力就能看出,這幅羊皮怕是有幾百年的樣子了。等他把羊皮攤看,再看裏麵時,一幅朱砂的圖案和文字便出現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