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馬壽年是一肚子的疑問,思前想後間,突然記起了一樁舊聞。

那是前幾年漢中來的兄弟上山拜寨時聊起的,說是川中出了一位異人,這異人雖是個洋和尚,但卻說得一口流利漢語,那洋和尚原本寂寂無名,後來是幫中一位龍頭偶然間發現了他有“點石成金”的本事。

洋和尚平時穿著怪異,平時一身洋和尚服,手裏常持一根文明杖,據說他在山裏走一圈,隨意用拐杖一指,便能找到鹽鹵礦脈。

鹽商和礦主命灶頭在他指過的地方深鑽汲取,挖出來的是岩土,流出來的卻是鹽鹵,這手絕活帶來的可都是真金白銀,川中鹽商礦主將洋和尚的這門手藝稱為“畫地為牢”和“點石成金”。

意思是洋和尚畫過地方能困住礦脈,點過的岩土能換成黃金,川中鹽商爭相交結,尊稱其為“地師”。

但聽聞此人不喜俗物,視金財如糞土,除教人入教,口頌主福,單好些個古董珍玉。

馬壽年記得聽漢中來的那位兄弟講,後來這洋和尚經人引薦,入了袍哥。

想到此處,馬壽年心思一動,暗自揣摩,莫非眼前之人便是川中所傳的地師?於是他一抱拳,回了個禮道:“不知貴客可是川中異人地師先生?”

邦克聽馬壽年這麽一問,倒是微微一笑回倒:“在四川確實有人這樣叫我。”

馬壽年聽邦克如此一說,哈哈大笑起來,命手下人放下槍,又大踏步向前,再抱一拳:“不知先生到此,得罪了。”然後轉過頭看著貝老朝又問:“卻不知先生從川中到此有何貴幹。”

邦克看了一眼馬壽年,回過身去,趁著轉頭的功夫,卻向貝老朝使了個眼色,然後回過頭對馬壽年:“我長期居於川中,近日倒是有些厭煩,所以經秦嶺古道入陝,想著學學古人,尋道訪友,這位小兄弟是我路上認識的,是個‘土棒’,雖然比不得馬兄你是個‘廣棒’,但也是義字當先。”

這川陝方言中,將落草為寇稱為“入棒”,入棒的強人硬漢稱為“棒客”。其中單打獨鬥憑著一根頂門閂打悶棍的稱為“土棒”,如果手上有錢有槍有了隊伍的,被稱為“廣棒”。

邦克這邊說著,那邊馬壽年心裏卻打起了小算盤。

這時局正亂,有槍便是草頭王,“地師”乃是川中奇人異士,若能請到自己山寨,為自己出謀劃策,豈不是如虎添翼;假以時日,扯起旗號,那也是一路諸侯。

想到這兒,馬壽年一張老臉笑得皺到一起,擠得額頭上的青麵胎記都是褶子,朝著邦克一抱拳豪爽道:“飲的是五湖四海水,認的是三教親上親,今日你我兄弟偶遇,不如到我全勝寨上看看,讓為兄盡盡地主之誼。”

這馬壽年想的是先把邦克誆上山,如果他同意還則罷了;如若是不同意,便強行扣在山上,讓他當自己的軍師,為山寨出謀劃策。

可馬壽年沒想到的是,邦克一聽,連客氣都沒客氣一下,竟一口答應下來,然後一把拉住呆在旁邊的貝老朝,看著馬壽年的小匪將“天字房”木櫃連扛帶拽的拖上馬車,一路向北而去。

邦克拉著貝老朝這一走,真是苦了貝老朝,他雖然是光棍一條,無家無業,可本來是想劫道混口幹糧,卻沒想就這麽被個洋鬼子給拉上了山。

貝老朝心裏這個氣呀,心裏把洋鬼子的十八代祖宗在肚子裏翻了幾個個,可馬壽年那是殺人的閻王,奪命的祖宗,他又不敢當場說出來,心裏真是一個有苦說不出。

貝老朝跟著洋鬼子和馬壽年這一走,心裏便知道再也決計回不了旋子灣了。

他是被帶走的,而不是被綁走的。

如果說是被綁走的,那麽回來他還可以解釋是土匪綁票;可是被帶走,而且又是被從自己家裏出來的客人帶走的,很快旋子灣所有人都會認為他是個土匪。

貝老朝心裏恨死這洋鬼子,但又無可奈何。

可轉念一想,這亂世的人命不如狗,上了全勝山或許能有條活路,於是又緊跟了兩步,再一邊回頭向南,望著自己家的方向,又摸了摸斜插在後腰上頂門閂,那是他從家中帶出來的唯一物件。

這邊全勝山寨上的土匪駕著馬車,將洗劫的貨物連拉帶拽的一路向北,貝老朝被洋鬼子拽著跟在馬壽年身邊,一路上謹小慎微,生怕得罪了這活閻羅。

邦克到還好,一路上和馬壽年談天說地,聊著川陝江湖上的趣聞。

這陝南是出了名的“兩山夾一川”,兩山是說秦嶺和大巴山,一川就是旋子灣北麵平原,山寨上下來的土匪畢竟有所顧忌,所以不敢走官道,一路上抄的都是小路。

秦嶺入蜀的山脈本就崎嶇難行,支脈小路上原本人跡罕見,加上連年的旱災,民生凋敝,逃難的鄉民苦死路中,餓殍遍地,貝老朝一路走來這才知道,什麽叫寧做盛世犬,不做亂世人,亂世的人命,太賤。

他們走的這條人跡罕至的古驛道上,也是白骨累累,看那裝束,便知是逃難南下的鄉民,想是一路上,糧盡水絕,倒斃路邊。

這樣一想來,貝老朝倒是更加釋然了,亂世上哪有什麽道理可言,跟著全勝山寨的土匪,起碼能混口飯吃,隻是他心中倒有了疑問,邦克這洋鬼子到底是打的什麽主意?

原本他跟自己說是掌櫃的為了報恩將“天字房”甲櫃的鑰匙交付於他,可是在“天字房”裏,他又不跟馬壽年交實底,再加上邦克這一身裝束,怕是另有所圖。

想到這兒,貝老朝心裏有了計較,心說看來這洋鬼子也不是省油的燈,等上了山寨,混飽了“五髒廟”,定要找個機會下山,逃出生天。

隊伍一路行進緩慢,進入全勝山的時候已是傍晚,才到山腳,便有小匪飛奔而下,見是自家老大打了東風回來,立時召喚著讓山上的兄弟過來幫忙。

兩隊人馬合二為一,正所謂人多好辦事,不多時,便將劫得的財物細軟連拉帶拽的抬入了寨子後山,想必那是全勝山寨存糧納物的所在。

一路的風塵奔波,讓貝老朝顯得虛弱,可那洋鬼子和馬壽年卻仍精神抖擻,從山寨大門進去不多遠,便是全勝山寨的忠義堂。

一回到自己的地盤上,馬壽年更是威風凜凜,他一心想著要把邦克留在山寨,替自己出謀劃策,這年月有槍便是草頭王,可這都能用錢買,但人才,那是請都請不到的。

想到這,馬壽年覺得要讓邦克見識見識自己的實力,於是他吩咐小匪們準備宴席,要同川中來的邦克兄弟一醉方休。

不論是袍哥還是洪門,等級森嚴有序,重的是“忠義”二字,話的是“老理兒”,尤其是那年月,規矩更多,單講這稱呼就有說頭,稱對方尊稱為兄弟,對自己的謙稱是弟兄。

馬壽年稱邦克為兄弟,是想把他抬得高高的,那剩下來的事,才好辦。

雖然已是荒了三年,但這全勝山寨卻不愁吃穿,當家的下了令,立刻有人忙碌起來,當晚山寨上是殺豬宰羊,燈火通明。

馬壽年讓手下在忠義堂自己下位上多擺了一張椅子,請邦克可坐下,這才向山寨上的兄弟逐一介紹起來,但介紹時可是將知道的傳聞添油加醋吹噓一番。

山寨上沒有下山的兄弟本來對馬壽年下山帶了一個洋鬼子回來就有些疑惑,一聽洋鬼子竟然是門裏人,在川中入了洪門,排位竟然是聖賢二爺,又聽得這位聖賢二爺的本事,個個是目瞪口呆,交口稱讚。

宴席上賓主盡歡,邦克是海量,對山上兄弟敬的酒來者不拒,把馬壽年看的豪氣幹雲,更是一心想留邦克在山寨,這一高興,自己斟滿連幹了三大碗。

等到酒席散盡,馬壽年吩咐山寨上的小匪將邦克和貝老朝安排在後山居住,剩下的數日二人由山寨中的小匪帶著,把個全勝山寨走了個遍兒。

馬壽年這麽安排是有私心的,目的是讓邦克了解一下山寨的情形,等找機會見見真章。

如此幾日,邦克到是沉默寡言,似乎心中另有所想,可貝老朝卻享盡了口福。

大旱三年,他基本沒見過葷腥,這幾天在山寨上可是全都補回來了,直吃了個肚滿腸肥,滿麵紅光,過的是樂不思蜀。

單說這一日,馬壽年命人請來邦克和貝老朝,等二人趕到忠義堂時,卻看到馬壽年端坐在虎斑椅上。

等二人進入忠義堂,馬壽年站起身將二人迎進,然後一抱拳道:“兄弟在我全勝山上逗留數日,山上的弟兄們聽聞貴哥的本事,心裏向往,我本想將兄弟留在山上,又怕兄弟隻是過趟“山門”,如若兄弟肯答應留下,我願將這全勝山寨山主寶座相讓...”

馬壽年這麽一說,還沒等邦克開口,山上眾匪聽到可是眼睛立時瞪得圓圓鼓鼓。

太明顯了,連貝老朝都看出來了,馬壽年是假意將山主之位相讓,想一探個虛實。

可邦克卻微微一笑,對著四周一抱拳道:“眾兄弟抬愛,如若不棄,我願在山上做個‘閑人’,這船載千斤,掌舵一人,山主之位還得馬兄。”

在川陝道上,“閑人”是個代指,於洪門或者哥老會,是聖賢二爺的意思;於山寨上,是軍師的意思,那算是山寨上的二當家了。

不論是聖賢二爺還是軍師,一般要麽是和尚,要麽是道士,總之,一般是出家人。這洋鬼子是個傳教士,讓他占這個位置,還真是應景。

全勝山寨雖然不大,可是能人卻不少,這年月凡事看拳頭,本來有馬壽年這種狠人壓著,其他的人也不敢如何,但見到一個洋人這般輕描淡寫的推脫山主之位,心裏不滿的卻大有人在,麻三便是其中一個。

麻三原是附近鎮上的練家子,算是帶人入夥,原本在山上連馬壽年也要敬他幾分,聽得這洋鬼子一番言語,一陣無名火起,心說到是要叫這洋鬼子知道知道“黃天多高,厚土多實”。

當下麻三從人群中擠出來,衝著馬壽年一抱拳道:“大當家的,當初兄弟投奔你可是敬的大當家仁義,大當家的如何將山主之位隨意許人。”然後又一轉身朝著邦克一語雙關冷哼道:“咱這全勝山可不養閑人。”

馬壽年一說出剛才那番話,邦克見眾人反應,便知會有人不服,又見有人站出來,便向著麻三一抱拳輕笑道:“不如我和這位兄弟做個約定,試個長短。”

馬壽年到是麵露難色,麻三的本事他是知道,拳腳先卻不說,單是胸前斜插的三把羊角撅子刀,便是道上出了名的暗器。

麻三一見馬壽年緊鎖眉頭,便知道大當家的為難,於是對著邦克一拍胸脯:“不是兄弟瞧不起洋人,你入山門總得見見真章,但你我動上手腳難免失了輕重,傷了和氣,不如這樣,我的胸前有三把羊角撅子刀,是慣用的家夥,你我相距三十步,你能躲得過我的刀,山寨上的兄弟絕無二話,奉你做軍師,聽你號令,可又一樣,我這刀卻不會留情,兄弟們也在旁邊觀看,如若不盡全力,請當家的開刑堂審我,不知你敢是不敢。”

話說道這份兒上,已經沒有轉頭的餘地了。

邦克聽完也不言語,抽出關山葉子刀,左右抱拳,立刻返身,走到三十步開外。

麻三見馬壽年也不阻止,心裏也明白了,大當家的也是想試試這洋鬼子的深淺,探探他的虛實。

想到此處,麻三也站穩了身形,他知道自己必須要小心,如是打中了要害,那山主饒不了自己,所以他隻能盯著邦克手腳打。

等雙方都站定了,隻聽麻三“嗨”了一聲,然後手一抖一道白光散去,再聽見“啪”的一聲,邦克身形微動,手裏的關山葉子刀向下一拍,竟將急射而至的羊角撅子刀一刀拍落,落在腳邊。

眾人這時回頭看去,才發現麻三胸前的羊角撅子刀少了一把。

麻三顯然沒有估計到一個洋鬼子刀法如此了得,竟能輕易拍掉自己的第一把刀。

他側了側身,右腳一頓地,又“呔”了一聲。

能見到麻三露出真本事,這可是難逢的機會,忠義堂內的眾匪都眯起了眼睛,這次才看清楚,原來麻三出刀是胸前**,運氣將斜插在胸前的羊角撅子刀綁帶頂鬆,趁著刀柄向上一抖,一隻手順勢拔出,再一抖手腕,那刀便如閃電般飛了出去。

眾人再轉過頭看邦克,卻見他身體一扭,羊角撅子刀閃著一道白光順著邦克身側,緊貼著擦了過去,那刀剛好插在忠義堂下堂的柱梁上。

這一刀麻三運足了氣力,所以刀一入柱梁,那刀柄就左右顫動,發出“嗡嗡”的聲音,刀柄上綁著的紅巾,飄來**去煞是好看,好一會兒才停了下來。

邦克一拍一躲便輕易的廢掉了麻三兩把羊角橛子刀,麻三的麵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他不再托大,抽出斜插胸前的最後一把羊角撅子刀,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著刀尖兒掂了掂,手向後一仰,又向前一甩,這一刀是朝著邦克的小腹而來。

小腹算不上是要害,就算是中了,也不會立時斃命,可這位置在人正中,偏偏又躲起來很難。

麻三手向後仰起又向前甩的時候,邦克已經換了個姿勢,他一腳向後一趟,蹲了一個平馬,然後將手中關山葉子刀平放於胸前,等麻三一出手,邦克手中的刀也同時出手,隻聽“鐺”的一聲,兩把刀同時落地,正落在邦克和麻三中間的位置上。

這已經很明顯了,邦克已經預計到了麻三的刀路,出手將關山葉子甩了出去,兩把刀在中間的位置相撞,同時落地,互不相傷。

這招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可就難了。

邦克既要有本事判斷出麻三刀的來路,又得提防著自己判斷錯誤,自己的刀出手沒攔住,羊角撅子刀又射了過來,所以,他馬步站定已經做好了接的姿勢,這真是藝高人膽大。

最關鍵的是,邦克把自己的刀甩出,雙刀相碰,同時落地,這樣起碼看起來是個平局。

麻三的臉上騷得通紅,貝老朝站在旁邊卻看得清楚,心說這洋鬼子把中國人的人情世故和江湖規矩,都琢磨了個透啊,他到底是個什麽人?。

經此一事,山寨中的匪眾對著洋鬼子算是心服口服,馬壽年更將邦克當成寶貝,要選定吉日大開香堂,邦克和貝老朝算是在山寨中站穩了腳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