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典當行裏,朝奉最大的本事不隻是觀物,更重要的還是識人。

識人觀物到了極致,才能被尊稱一聲“老朝”。

貝老朝借著月光,發現洋鬼子一直看著自己,便曉得事有蹊蹺,心裏已然大驚,後悔連連,想著要不是這幾日餓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怎會著了道。

等穩定了心神,又緩緩的閉上眼睛,可這腦子,卻開始迅速的轉了起來。

洋鬼子這種行徑無疑是在提防自己,可自己又有什麽能夠讓對方提防的呢?

要麽就是洋鬼子沒有把話說全,有所隱瞞;要麽就是另有所圖。

就這樣想著,後半夜貝老朝完全沒睡著,一直盤算著怎麽能套出實清,弄清楚這洋鬼子到底要幹什麽?

可是直到天亮,也沒有想出個具體的法子。

等到天已大亮了,貝老朝聽到洋鬼子起身的聲音,也裝成了剛剛睡醒的樣子,伸了個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洋鬼子看他醒過來,打開包裹,分給他幾塊幹糧,兩個人坐在炕上吃了起來。

吃完了幹糧,洋鬼子便開始催促,讓貝老朝帶他去正興號的長生庫房。

貝老朝是苦不堪言,他不想去,但是卻又毫無辦法,隻能起了身在前麵帶路。

旋子灣本是一個繁華的集鎮,但三年的顆粒無收,讓這裏卻到處是殘垣斷瓦,毫無生氣。

貝老朝帶著邦克晃晃悠悠走進正興號的時候,已經是巳時了。

掌櫃的走的時候就已經把正興號的正門給封了,所以貝老朝帶著邦克從後門進去。

二人繞過後堂,看到左廂房牆上用石灰刷著大大的“長生”二字,而門上描了一個朱紅的“天“字。

貝老朝萬般不情願,但還是拿出來庫房的鑰匙,鑰匙插進銅鎖中一擰,隻聽“啪”的一聲,銅鎖應聲而開。

等推開“吱嘎”亂響的庫門,一陣灰飛迎麵撲來,門一打開,貝老朝便感覺到邦克像換了個人一般,眼睛一下子有神起來,一臉的貪婪。

甲櫃擺放在“天字房”正中間,從門口望去,已是堆了厚厚的塵土。

那洋鬼子一見,閃過前麵的貝老朝就要上前開鎖探物,可是一隻腳剛邁出去,卻聽得門外一陣嘈雜,人聲鼎沸,馬蹄聲響了起來,緊接著“啪啪”幾聲槍響。

貝老朝聽得真切,心知情況有變,一把抓住洋鬼子胳膊,側身就躲進天字房滴水簷。

那洋鬼子萬般不情願,可是槍聲卻越響越密,他不得已,順著貝老朝的力道,也躲進滴水簷下,然後跟著貝老朝從滴水簷下的小梯子,爬進了天字房的閣樓。

貝老朝和邦克剛剛爬上閣樓藏好身形,“正興號”大門便被撞開。

隻聽得的腳步聲越來越嘈雜,烏泱泱的人群直奔長生庫而來。

貝老朝心裏大驚,這大旱三年,饑民無力,能又是馬又是槍,搞出這麽大動靜的,必然是土匪了。

不多時,一群人湧進當鋪後院“長生庫”,貝老朝透過閣樓窗戶向外望去,果不其然,一群豎挎橫扛的凶惡之徒正簇擁著一名壯漢,向“天字房”大踏步走過來。

貝老朝仔細瞧過去,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那壯漢他並不認識,但一見之下,卻已知道是誰。

隻見那人生的麻麵黑須,橫腮暴齒,粗眉圓目,顴骨外凸,印堂上一塊大大的烏青胎記,來人正是旋子灣北二十裏全勝寨的土匪頭子馬壽年,

這馬壽年他雖然沒見過,但貼在鎮上的通緝告示卻見得多了,況且馬壽年麵相太特殊了,方圓幾十裏誰不知道全勝寨的馬青麵。

這邊貝老朝心中正叫苦不迭,卻沒留意身邊的邦克偷偷抽出了腰裏的關山刀。

等貝老朝發現的時候,心裏暗罵了一聲,這洋鬼子是不要命了?然後趕緊一把按住邦克拿刀的手,示意他不要作聲,順勢又連刀和刀鞘一起奪了過來,輕輕放在閣樓角落裏。

貝老朝這麽做是有原因的,他在旋子灣聽多了馬壽年的凶狠,凡是和他作對的可都沒有好下場,若是這馬壽年發現有人持刀對他,連自己也會搭進去。

正想著,馬壽年已經帶人進了“長生庫”的正堂,他四下掃望了一番,便喝令手下的人開庫取物,看情形這是下山掠貨,順便進鎮順手牽羊。

這些個土匪都是些個粗人,手上哪有輕重,連敲帶砸的不多時,便將“長生庫”搬了個精光,隻剩下了天字房甲櫃的一口櫃箱。

這到不是全勝寨下來的土匪好心,而是這甲櫃的箱子著實太大了,大到數人合力,竟也抬不起。

這倒引起了馬壽年的興趣,他命人撬開櫃鎖,打開櫃箱,想一看裏邊到底是何物。

等櫃箱被撬開,貝老朝透過閣樓木板的縫隙向下望去,剛巧能看到櫃箱裏麵的器物。

他家裏祖傳的《奇珍錄》裏對天下異寶,都有涉獵,凡是有個模樣的,他都能分辨一二,這也是他成為大朝奉安身立命的看家本事。

可樓下甲櫃裏的這物件兒,他著實有些摸不著頭腦了,這東西他認識,但卻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麽。

說認識,是那物件兒從上到下泛著古銅綠,貝老朝一眼就認出那是件“青貨”。

因為忌諱和師承的關係,舊時典當行裏“切口”特別多,行裏交談常用“行話”,“青貨”便是青銅器的意思。

貝老朝眯起眼睛看那器物的紋飾和色澤,他甚至可以斷定,這件“青貨”必定出自先秦。

可讓他摸不著頭腦的是,這器物的型製忒奇怪了,絕不在青銅八類之列。

貝老朝正想著,邦克卻激動起來,擠過貝老朝把眼睛緊貼近地板的縫隙,用力的向下瞄去。

這邦克也是一心往下看,卻不料鼻子噴出的氣息激起一陣塵土,緊接著,貝老朝就覺得鼻子一陣刺癢。

他想忍,但怎麽也忍不住,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這一聲透過地板,猶如點了個鞭炮一般,全勝寨上下來的土匪是何等人物,長生庫內立時一片“哢哢”拉槍栓的聲音。

一陣亂響之後,無數支槍瞄向閣樓,馬壽年倒是沉穩,抽出短槍,頂上板機,斜斜地望向閣樓。

貝老朝哀歎一聲,心裏想著這三年饑荒都沒有餓死自己,哪知道竟會亂搶葬命在長生庫內。

他扭過頭狠狠的瞪了邦克一眼,但此時卻已無可奈何。

樓下匪徒等了片刻,見閣樓沒了動靜,便有數名小匪翻箱躍櫃,不一時爬進閣樓。

等被押下來,貝老朝這才看到,長生庫內是烏壓壓的凶神惡煞,個個,橫扛短挎麵目猙獰。

看樣子馬壽年也沒想到從閣樓上藏了兩個人,而且其中還有一個是洋鬼子,他本就是個狠人,又是下山掠貨,怎會有什麽顧忌,抬手就要摟火。

貝老朝一見這架勢,脊椎骨像是被抽走,渾身一軟就要癱倒在地。

可邦克卻不慌不忙,朗聲的喝道:“門裏開花門外香,青紅白蓮一園芳。”

馬壽年的手指本要摟動扳機,突然聽到這麽一句,手指一滯,槍管向上一挑,眼睛一下眯了起來,愣在當場。

邦克見對方不動了,又將雙手在身上一抖,然後將袖管向裏折起,接著右手攥住左手食指,左掌壓在右拳麵上,抱拳舉在左肩。

馬壽年這才有點緩過神兒來,愣了半刻才答道:“紅蓮白藕青荷葉,三教原來是一家,你報山門吧。”

邦克聞言,收起抱拳,又朗聲道:“杭三水上老堂船,遍行碼頭七十三,跪拜山門投忠義,頭頂香爐廿二盞,家師吳慶奎,師太陸有召,公口兄弟抬舉,位列二排。”

邦克這一說,剛才還鬧鬧糟糟的長生庫,一下子靜了下來,一種奇怪的氣氛蔓延開來,過了一會,全勝寨的土匪們才開始交頭接耳,小聲的竊竊私語起來。

這一會兒的功夫,貝老朝也緩過神兒來,他雖然聽不懂邦克講的到底是什麽,可怎麽說他都算半個江湖人。

他明白了,邦克在“盤海底”。

江湖中人相逢,難免“盤海底”或者“擺茶陣”,可讓貝老朝想不通的是,邦克一個洋鬼子怎麽會懂得這些?

要知道,這海底又叫唇典,俗稱金不換,是青紅白三門走江湖打交道的暗話切口,那可是要有師承的。

這邊貝老朝正暈乎的時候,那邊馬壽年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他是下山打劫,本就一副惡性凶心,講的是一個“鬼擋除鬼,佛擋殺佛”。剛才聽得閣樓上一聲響動,還以為遇上了“暗樁”,本是嚇了一跳,可一見到下來這兩個人的模樣,他就明白了,那是摟草打兔子,趕巧了。

按照他的性格,怎會留下活口,可正準備抬槍的時候,那個洋鬼子卻來了這麽一句。

馬壽年入的是“漢留”,那是川陝間的秘密社團,“漢留”不同於青洪兩幫,但卻和青洪兩幫有千絲萬縷的聯係,祖上都源於天地會,俗稱“天地紅花一盞香”。

邦克那句“門裏開花門外香,青紅白蓮一園芳”的意思是,自己是門裏人,並且回問馬壽年是哪一幫的?然後那個特殊的抱拳手勢是指五湖四海皆兄弟。

馬壽年能坐上全勝寨的當家,自然有些江湖閱曆,這些江湖黑話暗語哪有不曉得的道理嗎,他隻是沒有想到,這盤山門拜碼頭的江湖黑話能從一個洋人嘴裏說出來,所以一愣。

等他回過神兒來讓邦克報山門,就是想知道這洋鬼子是屬於那一幫的?如何進的門?字輩如何?師承何人?司職是什麽?

而邦克給他的回答是,初入的是青幫裏的杭三幫,在杭三老堂船上燒的入堂香,後來轉投洪門忠義山,師傅吳慶奎,師爺陸有召,在山堂司職聖賢二爺。

如果隻按照漢留的輩分,這洋鬼子和馬壽年是同一個字輩的,倘若換個人,馬壽年早就一抱拳,上去稱兄道弟,親熱一番了。

可對麵是個洋鬼子,馬壽年是一陣的不得勁兒,上前也不是,往後也不行,這沒聽說哪個堂口收了個洋鬼子,還是做聖賢二爺,可又不能說人家假,這切口叫的可是“一馬平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