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人要是餓急了,眼睛裏邊就隻有食物。

這當口的貝老朝已經顧不上那麽多了,顫顫巍巍的舉起了頂門閂,一咬牙,就用力地敲了下去。

貝老朝原想著一棒子敲下去,搶了白麵饃饃就跑,可哪想到趕巧那人一口白麵饃饃噎住了嗓子,一個側身咳嗽起來,本來是瞄著後腦敲的,結果一下子砸在了肩膀。

那人悶哼一聲,卻不回頭看,猛的向前竄出數步,才一邊回身,一邊從鬥篷裏抽出一個物件。

這一棒子完全超出了貝老朝的預計,他想跑,但兩條腿已經餓的發飄了,等他再看到那人從懷裏抽出來的物件兒,立刻被嚇得魂飛魄散。

貝老朝是朝奉,對於各式各樣的東西都有研究,借著月光,他看到那人從鬥篷裏抽出來的是一柄明晃晃的利刃。

他一眼就看出,那是一柄“關山葉子”,“關山葉子”是臨潼關山鎮打造的一種刀具,長三尺,寬兩寸,因此也叫“二三切子”。

“關山葉子”這種刀,刀背微厚,刀刃極鋒利,刀身帶著血槽,那是關中道上的刀客趁手的家夥,那人分明就是一名刀客。

貝老朝一看到,心裏就暗念,這真是倒黴透了,打劫的遇到刀客,這一次,恐怕是逃不過了。

跑又跑不掉,打又打不過,貝老朝想到這兒,把心一橫,幹脆把頂門閂往地上一丟,眼睛一閉,“噗”的一聲跪倒在地。

他覺得自己生機已無,隻求速死。

他這一跪,那人反而不敢靠前了,拿著刀護住前胸,左右打量起來。

等發覺確實沒有危險了,便一點一點探上來。

貝老朝等了半天沒有動靜,又睜開眼睛,那人隻離他兩步之遙。

等看清楚了那人的長相,貝老朝不僅一陣詫異。

蓑笠帽下麵,竟是金發碧眼,那根本不是漢人的臉,看樣子也不像西域人,倒像是他在省城見過的洋鬼子。

見貝老朝一臉詫異,誠惶誠恐地跪在地上,那刀客竟然將“關山葉子”又納入腰間,一手摘下蓑笠帽,一手在胸口劃了一個十字,嘴裏嘟嘟囔囔的,聽不清楚在說些什麽,貝老朝隻是隱隱約約聽到什麽“神愛世人...願罪歸贖...”

等他嘟囔完,又往前湊了湊,蹲在貝老朝麵前,這下貝老朝看得清楚了,可以肯定,蹲在他麵前的確實是一個金發碧眼的洋鬼子。

正想著,那洋鬼子開口了,這一開口,貝老朝又是一陣的眩暈,這洋鬼子竟操著一口流利的川音。

他問的是,“你叫什麽?”

看起來,這條命隻能活下來了,但被老潮猶豫了。

畢竟他是出來劫道的,報了真姓大名出去,別說是旋子灣了,就是這十裏八鄉的,他也是個有名號的。萬一人家報了官,那就真是關門打狗,甕中捉鱉了。

於是他留了個心眼,跪在地上一抱拳:“小的叫棒客,這實在是連年饑荒,家裏已經數月不見米糧了...”

那洋鬼子聽他一說,卻高興起來,從地上撿起剛才掉下的大半個白麵饃饃,塞到貝老朝手裏,示意他可以充饑。

有了饃饃在手,貝老朝哪裏還顧得上那麽多,一把抓過,狼吞虎咽的往嘴裏塞,沒片刻的功夫,那白麵饃饃便進了他的“五髒廟”。

洋鬼子看他吃完,卻笑了笑自我介紹起來:“你叫棒客,而我也叫邦克,我來自一個比西域更遙遠的國家,你們把那裏叫做意大利,你我同名,在你們的文化裏,這叫做有緣;而在我們的文化裏,這是神的安排。”

貝老朝聽得雲裏霧裏,從道光帝開始,不斷有洋人深入中國腹地,他在旋子灣雖然不常見,但在省城也是見過的,不算稀奇,可這洋鬼子一口川音,又一身關中道上刀客的打扮,這就奇怪了。

正想著,那洋鬼子從背囊裏又掏出一個白麵饃饃遞了過來。

剛才那兩口貝老朝吵哪裏吃得飽?看見洋鬼子又遞了過來,一把奪過來便往嘴裏塞。

正塞著,那洋鬼子又說話了:“看樣子你就住在附近,我跟你打聽個人。”

貝老朝嘴裏塞滿了白麵饃饃,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

那洋鬼子又道:“那人住在旋子灣,名字叫做貝老朝。”

今天晚上這事兒透著邪性。

貝老朝想著出來打劫討口吃食,哪想到碰上了跟自己同名的洋鬼子,還是個刀客。

本來以為能把他給忽悠過去,可沒想到兩個白麵饃饃換來的卻是人家指名道姓的找自己。

想到這兒,貝老朝再也跪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不知道怎麽回答。

回答人家要找的貝老朝就是自己吧,可剛才自己報的名號是棒客;可如果給對方指路,讓洋鬼子去旋子灣,自己趁機溜走,又不知道人家找自己到底是有沒有什麽急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思來想去,貝老朝一咬牙,站起身來,把身上的黃土拍打幹淨,正正式式的一抱拳道:“在下正是貝老朝,不知貴客找我何幹?”

這下反倒讓那個洋鬼子詫異了,他也站起身來問道:“剛才你不是說你叫棒客嗎?”

貝老朝一陣臉紅,胡謅道:“這棒客是在下的小名。”

那洋鬼子恍然大悟“哦”了一聲,將手伸向懷裏,掏來掏去掏出一個小物件兒。

貝老朝順著他的手望去,眼睛一下就挪不開了。

那洋鬼子從懷裏掏出來的,是一柄黃銅鑰匙,這黃銅鑰匙貝老朝太熟悉了,那是自己正興號典當行裏長生庫當櫃的鑰匙。

長生庫是正興號典當行的庫房,寓意是“當物來去,長生不息”,長生庫按照天、地、玄、黃四房劃分。

黃字房放的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玄字房放置的是死當;地字房放置是活當和貴重的東西;而天字房就特殊了,那裏放置的是叫不出名堂的物件兒,天字房裏每個當物都裝在特製的當櫃裏,平時鎖起,一般不開,洋鬼子手上拿的黃銅鑰匙,便是天字房裏某一口當櫃的鑰匙。

這鑰匙平時都是由掌櫃的保管,掌櫃的一家逃難時將當物封存,鑰匙隨身攜帶,進了川藏,卻不知怎會落在這洋鬼子手裏。

貝老朝從洋鬼子手上接過黃銅鑰匙仔細觀瞧,果不其然,那黃銅鑰匙柄正麵刻著“正興”兩個字;而背麵刻著“天甲”兩個字,意思是這柄鑰匙是正興號天字房甲櫃的鑰匙。

這鑰匙上有暗紋,做不得假,況且當初掌櫃的時時戴在身上,貝老朝再熟悉不過了。

可天字房裏擺放的,那可都是正興號生存立命的根本,也是掌櫃的**,怎麽會輕易被這洋鬼子拿了去?況且,那可是天字房甲櫃的鑰匙,甲櫃裏拜訪的物件,自己都沒見過,那是正興號老祖宗留下來東西。

正想著,洋鬼子又把黃銅鑰匙納入懷中道:“想必你認識這把鑰匙,貴掌櫃的交代,把這鑰匙交給你,就能取出天字房甲櫃的東西。”

正興號確實有這樣的規矩,但今天這事兒,透著蹊蹺,貝老朝也不敢貿然答應。

於是他又留了個心眼,向洋鬼子拱了拱手說道:“今日天色已晚,請邦克先生不妨到寒舍一宿,明日再去庫房,領那甲櫃裏的物件。”

洋鬼子猶豫了片刻,又抬頭看了看已爬上中天的月亮,一口答應下來。

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樹林,沒多久便來到旋子灣貝老朝的家。

說是家,可經曆了三年的饑荒,家裏已經沒有什麽值錢的東西了,除了四麵牆,便是一張土炕。

洋鬼子倒也不客氣,解下鬥篷,放下包便上了炕,又從背囊裏拿出些吃食分給貝老朝,兩個人一邊吃,一邊攀談起來。

貝老朝心裏疑惑,於是就把話頭向掌櫃的身上扯,洋鬼子倒是也不隱瞞,一五一十的將他與掌櫃相識的經過細細說來。

原來邦克是意大利人,年輕時在德意誌國求學,之後他在德意誌國獲得了神學和地質學雙博士,畢業不久便加入了基督巴色會。

按照教會的安排,他進入中國內陸布道,他是巴色會派往中國內陸的第一個傳教士。可不知為什麽,他連續在幾個地區傳道,都遭受到當地居民的抵製。

直到他到了四川一個叫自貢的地方,那裏成為他傳道事業的轉折點。

自貢是中國一個很神奇的城市,它始建於秦代,當時屬於巴郡,可謂曆史悠久。

但自貢最出名的,倒不是它的文化底蘊,而是那裏盛產一種白色的顆粒狀結晶,而這種結晶,任何一個人每天都需要,那便是鹽。

很難想象,一個內陸腹地,竟然因鹽“富庶甲於蜀中”,那裏因為鹽業的興盛,創造出了很多的奇跡,當時中國最高建築還是八十三米的上海國際飯店,自貢達德井的天車便已經高達一百一十三米了;為了汲取更多的鹽鹵,當時的燊海井已可以挖至地下一千餘米,可它的井口卻寬不過巴掌。

邦克剛到自貢的時候,布道一樣受到當地居民的阻撓,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一個技能正適合這裏,那就是他在地質學上豐富的知識。

自貢自東漢時期產鹽,開采了鹽井無數,采鹽興盛了近一千九百年,到了民國初年,已經到處都是天車一般的井架,鹽井卻越來越難尋了。

鹽商開井往往十開九不中。

邦克因為豐富的地質知識,能夠輕易判斷出在哪裏開井能挖出鹽鹵。

單單這一手,他便成為自貢各大鹽商爭搶的對象,邦克也入鄉隨俗,打扮成川民的模樣,經常拎著一根拐棍,穿山越嶺。

他刻意讓自己顯得更神秘,就算是認定了一處開井必出鹽鹵,也要裝模作樣推斷一番,最後看似隨意地用拐杖一指,等鹽商們召集人力,每開必中。

等到鹽商膜拜他時,他便向村民布道講福,這辦法讓他積累了大量的信徒,並成為了川中的傳奇人物。

不久前,他去自貢西秦會館布道,卻見一名鹽商手下的灶頭正在驅趕一個乞丐。

西秦會館是陝西人在自貢建的公所,這裏既是陝西人交換貿易信息的主要場所,也擔負著臨時救助的職能,一般來說,公所不會驅逐乞丐,反而要給予救助。

邦克有些好奇,便湊上前去了解,這一問才知,那流浪漢是由漢中道逃荒而來,進入公所不幾日,卻高燒不斷,肺咳不止。

陝西會館的人擔心是感染了瘟疫,並打算將他趕將出來,邦克見那人雖然麵色蠟黃,卻不卑不亢,便感慨這世道不濟,時事弄人,於是吩咐下人將其帶回自己的住所。

那時的傳教士都略懂醫術,邦克又隨身帶有西藥,這西藥確實比中藥見效快,不幾日,那人便能正常出入。

等完全恢複了,那人便找到邦克,聲稱是漢中旋子灣正興號的掌櫃,老家遭了饑荒,一路逃難至此,為了感謝邦克救命大恩,願將自己最貴重的寶物贈與他。

貝老朝仔細的聽著,他總覺得邦克說的有些不對勁,但卻怎麽也想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想來想去還是想不出,竟生出了困意,於是他打了個哈欠,不一會兒便深深的睡了過去。

或許是肚子裏麵太久沒有裝過這麽多的東西,到了半夜,貝老朝開始覺得肚子嘰裏咕嚕的難受。

這麽久了,他難得飽餐一頓,睡的正舒服,實在是不想起來,可這肚子卻不爭氣,越鬧越凶。

無奈之下,他隻能翻起身,躡手躡腳地下了火炕。

天上的月亮已經落到了半腰,月光透過窗欞,貝老朝看到邦克正抱著“關山葉子”熟睡。

他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牆,晃晃當當地走到了院子裏,一轉身便進了茅房,等蹲了下來,一陣惡臭過後,貝老朝舒服地站起來。

借著月光,他又回到屋子爬上炕,可卻怎麽也睡不著了。

貝老朝躺在炕上,像烙餅一般,左翻右臥,腦袋裏稀奇古怪的念頭竟不斷的冒出來,最後竟然愈發地清醒了。

貝老朝想著想著,不知怎麽的,就想到了今天和邦克的偶遇,他總是覺得這個事兒太湊巧。

雖然邦克的說辭很合理,但貝老朝畢竟是當過幾年大朝奉,察言觀色的本事也是爐火純青,他總覺得不知是多了點什麽,還是少了點什麽。

總之,就是透著不對勁。

於是他閉著眼睛躺在炕上,仔細琢磨起來,漸漸地,他就想出了到底是什麽地方不對。

第一個不對的地方是,如果依邦克所言,他是基督教巴色會派到中國內陸腹布道的,那麽就算是掌櫃有再貴重的寶物贈與他,他也斷不會這樣輕易中斷任務,從川中一路進入陝南。

第二個不對的地方是,如果像邦克自己說的,因為能夠輕易尋到鹽井,他在自貢受到鹽商的盛情款待,那有什麽貴重的東西能夠比得上為鹽商找到一口鹽井得到的報酬?要知道,鹽井一開,流出來的可是白花花的銀元啊。

第三個不對的地方是,就算他為了得到掌櫃贈予的寶物,從川中一路進入陝南,可一個洋人為什麽會一身的刀客打扮。

就是在剛才,貝老朝起身的時候,看到邦克抱著刀熟睡,那可完全不像是一個布道的教士應該有的行為,反而像極了江湖亡命的刀客。

雖然有這麽多解釋不通的地方,可是正興號天字房甲櫃的鑰匙可是實實在在的在他手上,想到這兒,貝老朝打了個激靈,莫非掌櫃的已經...

這一想,貝老朝再也睡不著了,他輕輕的翻了一個身,把臉轉向邦克一邊,過了一會兒,又輕輕發出酣睡的呼呼聲,然後屏住呼吸,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剛睜開一點兒的時候,還什麽也看不清;等逐漸的睜開稍大了,貝老朝透過月光仔細瞄過去,一見之下,嚇得差點沒從炕上跳起來。

躺在對麵的邦克眼睛發出幽藍色的光,睜著大大的,正死死地盯著自己,那樣子哪還像一個熟睡的人,他剛才分明是在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