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氏異史

第一章

其實算下來,在我身邊的人中,活得最瀟灑的,就是大背頭,《邪門兒》那件事情之後,大背頭再都沒有跟我聯係過,也不知這孫子兒在澳洲過得怎麽樣了。

19年年初,剛過完年,還沒出正月,有天我起得早,正想出門兒買個早點,沒想到一推開門,就看見自個兒家門口花花綠綠的。

當時我還以為自己沒睡醒在發夢,想把門關上,再繼續做我的春秋大夢,門口的花花綠綠卻拉長了尾音兒“哎”了一聲。

我這才知道,原來根本就不是夢,又打開門定睛一瞧,就見門口站著個胖子。從下往上看去,一雙沙灘鞋,兩條白生生的大腿,兩條印著Billabong的沙灘褲管兒,衣服是個花花綠綠的沙灘裝;再往臉上看,一臉的贅肉上麵嵌著一副墨鏡,腦袋上的大背頭向後梳得油光鋥亮。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當場,那胖子一跺腳,“嘿”了一聲,把墨鏡摘下去,我大叫一聲“頂你個肺啊”,原來竟是大背頭。

一看到他,我這氣兒就不打一出來,作勢就要關門,大背頭卻沒臉沒皮的把身子往前挪了挪,正好擋住門縫,搞得我不關門就敞著,想關又關不上。

正在氣惱著,大背頭嬉皮笑臉的擠了進來,我沒好氣的道:“你還有臉找我,我被你坑苦了,要不是爺們兒身邊有幾個能人,被你賣了還替你數錢呢。”

大背頭“嘿嘿嘿”的幹笑著,笑的臉上贅肉直顫,“別介啊,您這能耐,哥們倍兒清楚,那點兒小事兒還能難得住黎小哥,後來您不是確實是在數錢來著嗎?”

我這一聽,他竟然連後邊的事兒也知道,估計是黑子和尾巴告訴他的,可一想到他擺了我一道,心裏還是恨恨的,轉身想走,可他卻一把拉住我,“一看您這樣就知道早飯都沒吃走,走,今兒哥們請客。”

說真的,我對大背頭氣是氣,但還真恨不起來,他畢竟沒怎麽害我,反而是無心插柳的讓我賺了一大筆,一想到這兒,心裏就舒暢多了,雖然嘴上罵罵咧咧的,但還是反手關上門,被大背頭拽著,走出了小區。

一出了小區,大背頭叫了輛的士車,我們兩個就直奔月瀛喝早茶去了。

等到了月瀛,我的心裏就開始後悔,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大背頭這扮相太招人厭。

雖說深圳的天氣暖和得早,但這畢竟還沒出正月,街上還能看到穿羽絨服的,可大背頭的裝束,看著太紮眼,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跟他一起進茶樓。

一路上行人指指點點,大背頭卻當做沒看見一樣,自顧自的找了張靠窗的好位子,招呼我坐了下來。

一坐下來我就奚落他:“您這歸國華僑,是要投資建設呀?還是認祖歸宗啊?”

沒想到大背頭的臉皮兒竟然沒有我想象中的厚,竟然搓著手尷尬的笑了笑道:“您就別擠兌我了,我這也是沒轍。”

這會兒我的氣也撒的差不多了,倒是跟他認真起來,“我說老貝啊,你這財發的順風順水的,好麽秧兒的移個什麽勁兒的民呐。”

大背頭一聽這話,反倒是出乎意料的精神起來道:“咱可正宗的黃皮兒紅心兒,走到哪兒那都是龍的傳人。”說完又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還伸出左手攏著嘴,壓低了聲兒:“不瞞您說,我這去澳洲是假移民,說穿了,還是為了我的生意,是想找件兒法器。”

大背頭一邊兒說,還一邊拿眼睛左右亂瞄,生怕被別人聽了去。

我拿著點心單一邊勾畫,一邊叫夥計來一壺單樅蜜蘭香,一邊又習慣性的揶揄他:“您這公司都成國際集團了,收法器收到國外去了,還是澳洲,得了,法器沒看到你收回來,身上的肉倒是見長了,來壺單樅給你刮刮油吧。”

大背頭一聽,倆眼都眯成了一條縫,嘿嘿的笑道:“還是黎小哥明白我,知道我就好單樅這口,您可不知道啊,這小半年兒年我在澳洲呆的,可口的東西甭說吃過,壓根兒就沒見過,那日子,真是沒法過了。”說完肉乎乎的大手往桌子上一拍,震得桌子上的茶碗茶碟是叮當的亂響。

“真沒素質”,我一臉鄙夷,“就這,還沒吃什麽東西呐,看看你自個兒,秋膘兒都養出來了,您這是口壯啊,是嬰兒肥呀。”

兩個人鬥嘴的功夫,點的茶點和單樅就端了上來,我一邊洗茶一邊說:“老貝呀,咱倆也算是老熟人了,有話你就直接說吧,我也知道你是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主兒。”

老貝一聽是喜笑顏開,馬上殷勤地幫我把茶斟了起來,等斟完茶,品了一口,又拿起筷子,這才開口說出找我的緣由。

可等他一開口,竟沒說自己,到是從他祖上講了起來,我剛好那天上午有空,也樂得給自己放半天的假,就當是聽他吹牛,於是一邊吃,就一邊聽他說自己祖上的故事。

貝家祖籍在陝西漢中旋子灣,世代在當鋪做朝奉。

朝奉又稱掌眼,是當鋪裏的一個職業。說直白一點,就是靠眼力估摸當物的價值。

這是一個相當考眼力的活兒,不論客人拿出什麽物件兒,你都得給出一個合理的價格,當價給低了,當客就走了,還得落下個黑心的罵名;可這價如果估高了,別說櫃台上的掌櫃不答應,那也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好在貝家祖傳了一套秘法,對一些稀奇古怪物件的來龍去脈都有提及,所以貝家在漢中一帶的典當行裏,那就是一麵金字招牌。

行裏提起旋子灣的貝老朝,個個挑起大拇指,尊稱一聲大朝奉。

旋子灣在陝南,是最古老的秦地,漢水側流,在旋子灣衝刷出一大塊的平原。

漢水不知流了多少年月,裹沙壘土的衝到旋子灣,日積月累形成了一塊新月形的黃土衝積平原,這裏的土地土質疏鬆肥沃,是當時陝西最富足的地方。

這秦地的秦字,從象形上來講,其實就是收割莊稼的意思。

民國17年,國民政府廢漢中道,各縣直接隸屬省城。

可沒有想到的是,自從廢了漢中道那年起,旋子灣三年六料顆粒未收,整整三年沒下過一滴雨,隻有冬天裏下了一場大雪,那正是“冬日落雪厚兩尺,野地無苗狼成群”。

原想著一場大雪能兆個豐年,可是沒等到開春,豐年還沒看到影兒,風災卻來了,連續半個月的大風除了吹倒房屋無數,還把那兩尺厚的大雪吹了個無影無蹤。

等風災停了,旋子灣的人再出來看,地上像是被刀子刮過一樣,幹的像夯土一般。

漢中人把一年顆粒未收稱為饑年;兩年顆粒未收稱為荒年;如果三年顆粒未收,那叫做年饉,這是幾百年不遇的。

如果隻是顆粒未收,漢中憑借著前幾年的積累,也還能撐得過去,可那年月世道亂,旱災伴著風災、雹災、蝗災、瘟疫、水災、火災還有兵匪災席卷而來。

按行情來說,饑荒年正是當鋪賺錢的時候,可誰都沒有想到,這一荒,竟然荒了三年。

最後,連旋子灣的當鋪也撐不下去了,掌櫃的隻能封存當物,遣散夥計,帶著家人,一路向川康逃難去了。

那一年,貝老朝剛剛25歲,親娘早亡,老爹到了民國19年,實在熬不住了,是生生餓死的。

掌櫃的一走,夥計四散奔逃,貝老朝卻有些舍不得當鋪裏封存的那些當物,留了下來。

靠著年輕,貝老朝又捱過了幾個月,直熬到走起路來兩隻腳像踩在船上一樣,輕飄飄的,整個身體左搖右擺。

貝老朝估摸著自己快不行了,他老爹也是這個樣子,沒幾天走的。

那時已是秋天,眼見著原來能翻起麥浪的地裏現在一片黃土,他一狠心,找了塊爛布揣在懷裏,出門時順手抄起頂門閂。

貝老朝想明白了,這年月,人命不值錢,他琢磨著,直接去做棒客,搶點吃食回來,要死,也要做個撐死鬼。

棒客是漢中獨有,意思是蒙著麵,拿根棒子,躲在荒郊的路上,遇到獨行的客商,趁人不備一棒子敲過去,虜劫財物。

講通俗一點,就是去做打劫的強盜。

趁著夜黑,貝老朝把頂門閂插在後腰上,鳥麽悄兒的一路向旋子灣北坡的樹林摸了過去。

過了樹林便是官道,貝老朝躲在官道旁的一塊大石頭後邊,先是從懷裏掏出破布蒙在臉上,然後從後腰處把頂門閂抽了出來,揮了兩下。

可畢竟是餓了幾天,這兩下讓貝老朝眼睛直冒金星,手軟的差點棒子脫手而出。

貝老朝劫道的地方選在這裏是有原因的。

這裏雖然是官道,但靠近樹林,真的得手了,撒丫子跑進了樹林,還真就不好找;不過最主要的原因是,旋子灣靠近紫陽,紫陽是北中國唯一的產茶區,紫陽出產的茶葉外形如梭似毫,湯淨茶靚,清香四溢,被老茶客稱為紫陽毛尖,那是茶馬古道上的搶手貨。

每年這個時候,都有各地的客商攜帶銀票,從漢水渡江而來,進入陝南,采購大量的紫陽茶,再經馬隊運至川藏,以茶易馬,換回高額的利潤。

旋子灣北坡樹林旁的這個官道,是南方各地客商進入紫陽茶區的必經之路。

貝老朝躲在大石頭後麵,開始還很小心,不時伸頭伸腦,向官道的方向看看,看遠處有沒有過來的客商。

哪想著這遭了災的地界兒,是真的沒有人願意來,直等到月亮開始往天中爬了,始終沒見過一個過路的行人。

也不知是累的還是餓的,沒過多久,他竟靠著大石背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這一睡,竟然就睡到傍晚,貝老朝就感覺好像是被什麽動靜吵醒了。

他睜開眼睛正要開口,突然反應過來,現在自己是個劫道的,於是他小心的蹲起身子,又把橫放在地上的頂門閂給拎了起來,這才定下心神。

等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去,才發現,剛才悉悉嗦嗦的聲音就在自己的旁邊兒,於是貝老朝躡手躡腳往前挪了挪,從大石後麵伸出半個頭,向外觀瞧。

這一看才知道,原來在大石的另一邊多了一個人。

那人是典型的行商打扮,腦袋上戴著蓑笠草帽,身上披著灰布鬥篷,衣服是短衣襟兒,綁腿紮得緊緊的。

貝老朝從後邊看的時候,那人正蹲在石頭的另一邊,啃著白麵饃饃。

貝老朝明白了,剛才自己睡著了,而這個人就是在官道上走過來的行商,走累了蹲在石頭邊上歇歇腳,吃點東西,他沒有想到石頭後麵還藏了一個人。

那人吃得慢條斯理,貝老朝卻看得直吞口水,那可是白麵饃饃,他都不知道多久沒見過了。

貝老朝深吸了一口氣,想著也管不了那麽多了,於是將身體又向前伸了伸,把頂門閂高高舉起,這一棒子隻要敲過去,起碼還能搶大半個白麵饃饃,如果再等下去,隻怕連半個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