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中國的漢語裏,“門”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字,除了可以理解成物化的門,還有很多抽象的含義。

比如你跟了一個師傅學習一項技能,那麽他就會告訴你,“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如果一個師傅收了一個徒弟,對外宣稱這是自己的關門弟子,那麽就代表著他以後就不再收徒弟了,等這個徒弟在行當裏呆久了,手藝也純熟了,叫做摸到了門道兒。

“門”還可以象征門第,比如我們在迎婚嫁娶時經常說的“門當戶對”。

“門”也可以代表一個人的身份,比如說天子門生;如果你塵緣已了,沉心佛道,那麽就會說你遁入空門。

一道門裏,一道門外,就是兩個天地,兩種境界,再打個比方,如果登天成仙了,那是入天門;如果是人死了,那麽要入鬼門,如果動物的修行年份夠了,可以成精了,那麽也可以說是鯉魚躍龍門。

當然,除了中國,國外對門的描述也非常複雜,比如路加福音中就說,耶穌勸眾人:“你們要努力入窄門”。

總之“門”可以代表很多東西,他代表的,無法一言概之,要真說起來,隻能說是五花八門。

大背頭自從決定“金盆洗手,洗腳上田”之後,就全家移民澳洲,我們的聯係,除了微信以外,再就沒有其他的通訊工具了。

上一次聯係還是年初的事兒,但前段時間,他給我發了一條微信,內容就如同上次一樣,簡潔明了,但是讓我非常不爽,信息還是隻有八個字:“前翎子短,後翎子長”。

這是他那個行當的暗語,跟我提起過,意思是說他前麵出貨時有了紕漏,現在事主找上門來了,他沒辦法,讓我去給他收這個尾。

我一陣的膩歪,心說:真金白銀的讓你賺了,麻煩讓老子扛,憑什麽?可是在微信上問他,又不回了,我就把這孫子的大爺在心裏翻了幾個個兒。

正想著呢,一個陌生的電話就打過來,說的也很簡單,意思是以前收了老貝的貨,現在貨出問題了,老貝說找我就能解決。

老貝的貝,就是大背頭的姓。

我想著怎麽都算是朋友,去幫忙看看吧,能解決就解決,不能解決也有一個說辭,但對方卻不依不饒,我心裏這個煩,就推說不在深圳,直接把電話掛了。

電話剛掛,我的門鈴就響了起來,打開門一看,有兩個人已經站在我門口了,手裏正拿著電話,看樣子人家剛才打電話的時候就在門口。

我是萬般無奈啊,一陣的尷尬,老臉臊得通紅。

本來沒我什麽事兒,結果撒了個謊,弄的好像我欠人家似的。

沒辦法,既然找上門來,也隻能跟著人家走了。

到了樓下,早就有一輛車等在小區門口,等我走近一看這車,就吃了一驚,心說這死大背頭,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

雖然我對車不懂,但是那車標我還是認識的,兩個小翅膀中間夾著一個B,雖然不清楚什麽款式,但估計價格不菲。

我又自言自語,嘴裏嘟囔著罵了一句,“大背頭個二逼”。

等拉開車門,這才看到,車裏後排已經坐著兩個“二逼”了。

一上車副駕上的人就說了,這兩個是當初跟大背頭混的,這次的事兒有些棘手,主家讓拉過來給你當個幫手。

這倆貨看起來是在找到他們的時候就被收拾了一頓,鼻青臉腫的。看見我上來,還以為跟前排那倆一夥兒的,忙不迭自我介紹起來,一個眼睛烏青的說他叫黑子,一個臉上有個巴掌印的說他叫尾巴。

好嘛,原來這倆就是“鎮魂柩”中,駕著大背頭跑了半夜的夥計。

我本來想著在後排座位上問問黑子和尾巴到底是什麽事兒的,但是想想還是忍住了,心裏卻細細的盤算起來,這大背頭倒騰的都是法器,法器能出什麽事兒呢?實在是想不通。

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坐這麽好騎的車,油門兒一加,推背感就來了,小車通過梧桐山隧道不久,轉彎就上了北環,又過了大概二十分鍾,從香梅路下來,在一處叫做1979文化生活新世界的建築前麵停了下來。

那兩個帶我們過來的人停好車,就引著我們進入大樓。

1979文化生活新世界算是深圳高檔文化區域了,裏麵甭管是古玩還是餐飲,那價格都是高高的,我一項有所耳聞,但奈何錢包骨幹,從沒有機會來過,這次托大背頭的“福”,能又機會奢侈一把,我一邊想,一邊就又把大背頭在心裏臭罵了一頓。

等我們進了大堂,走進電梯,那兩個人就按了18樓,電梯毫無聲響向上駛去,黑子和尾巴那模樣也必定是沒有進過這麽高檔的場所,這而瞧瞧,那裏摸摸,可我卻注意到,這一部電梯沒有其他樓層的按鍵。

隻有18樓,這是一部專為18樓定製的電梯。

我正想著,電梯毫無聲息的停住了,等電梯門打開,我們從電梯裏出來,我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那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在一個極度現代化的城市的現代化大樓裏,滿目見到的全都是傳統的玩意兒,而且這裏玩意兒,品類非常特殊,絕對稱得上是雜項中的雜項,這裏收藏的,全部都是各種各樣的門。

沒聽說過深圳有這樣的地方啊,我心裏就估計,這八成是一個私人的收藏會所。

再往裏麵走,我看到兩側的展覽品就更加驚訝了。這裏的門可以說是包羅萬象,各朝各代,各式各樣,大的小的,各種材質,真是讓我開足了眼界。

我甚至可以肯定,我剛才路過的一扇門,是明代全黃花梨的“朱門”,而且看上麵的圖式、紋樣和“朱門”上的配飾,極有可能都是原裝貨,這可真是難得好東西啊。

這“朱門”,就是我們打小背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裏麵的“朱門”,那可不是字麵兒上的紅色大門。古時候等級森嚴,能稱得上“朱門”的,必須是天子所賜,天子對大臣的賞賜最高規格是“九錫”,其中“朱戶”排在第四位,可見能用上“朱門”是要多高規格的待遇,而我見到的這扇“朱門”,又保存的如此完整。

再往裏走,更是讓我目不暇接,我竟看到了一扇“銷器兒門”,這“銷器兒門”又叫“七巧兒門”,有點類似我們小時候玩兒的華容道一樣,不論從門裏還是門外看,門板上都鑲著七塊兒帶有花紋的小板,真要開門,需要推動七塊木板,形成固定的圖案,那門才能打開,算是自帶密碼鎖。

繼續往裏麵走,是一座大屋,那兩個帶路的就把黑子和尾巴攔下了,讓我獨自進去。

我想了想,既然來了,就把事兒辦到底,於是也不客氣,一推門就進到了內堂。

內堂裏麵是古香古色,屋子裏的布置有點類似於古時候廳房,我就看見一個老太太撚著佛珠,坐在一張太師椅上看著我。

這老太太一看年歲就不小,但保養得卻是極好,渾身穿戴珠光寶氣,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富態。

還沒等我開口,那老太太就先說了:“您就是黎先生吧,實在是不好意思,確實有事情要您幫忙,又怕您不同意,所以隻好這麽請過來。”

說完又指了指邊兒上椅子,示意我坐在她旁邊。

不知道為什麽,我本來心裏還有股氣兒的,但這老太太一說,我的怒氣竟全消了。

我就打了聲招呼說老太太好,順勢坐下。

老太太叫人進來倒了兩杯茶,我們就聊了起來。

我就問,府上到底是遇到了什麽事兒,跟我那個姓貝的朋友有什麽關係。

這老太太倒是沒先說事兒,而是自我介紹起來。

她先說自己姓楊,我哦了一聲,等著她繼續。

老太太又道:“我丈夫姓黃,全名是黃**。

說到她丈夫的全名的時候,我正端起茶碗來想品一口,但等到聽到這個名字,我手就一抖,茶水差點沒有灑出來。

我不是一個沒見過世麵的人,但她說出來的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有名氣了,起碼在深圳,提起他的大名,十有六七的人能說出這位黃老先生的某一段軼事。

這位黃老先生,是潮州人,農民出身,1979年從老家洗腳上田,獨身到深圳打拚,或許是潮州人天生會經商,又或者是趕上了改革開放的大潮,總之,不多時便創下家業,他年輕時敢於冒險,一生隻在房地產行業摸爬滾打;年紀大些了,老成持重,幾次的危機都被他輕易化解,就單說深圳,幾乎有二十分之一的房子是他蓋起來的,這是一個很讓人敬佩的數字,提起他的故事,絕對是深圳商界的一個傳奇。

黃老先生發家之後,卻毫無暴發戶的陋習,捐助了大量的善款,給家鄉修橋鋪路,又在老家的邊遠山區修建學校,是個出了名的大善人。

黃老太太又說:“黎先生,看您的反應,就知道我們家是做房地產的那個黃家,今日請黎先生過來,不為別的,就是碰上了難事兒,想請黎先生伸把手兒。”

我表麵上不動聲色,但是內心已驚駭到了極點,需知以如今黃家在深圳的地位,隻要想,幾乎沒有辦不成的事兒,我一個閑散人,有什麽事兒竟然能求到我的頭上。

我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借茶杯的遮攔掩飾驚詫,然後並不言語,等老太太繼續說。

老太太看了看我,又自言自語道:“這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祖師,房地產的祖師,一般人想不到,我們拜的是門神。”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黃老太太怎麽話頭一轉,轉到拜祖師上了,但既然他們大費周章把我請過來,肯定是遇上了不小的難題,所以我還是耐心的等著她繼續說。

“其實也好理解”,老太太怕我不懂,繼續解釋,“以前把蓋房子叫做‘安宅定向’,安宅就是起屋,定向就是製門,門決定著房屋的風水朝向。久而久之,這蓋房子的就把門神當做了自己拜的祖師,而門就成了這個行當供奉的‘拜物’。”

原來,黃老先生是靠房地產發家,幾十年風風雨雨過去,一路上雖然坎坷,但是倒也順利,賺得家大業大,他總覺得自己是“老天公”賞飯吃,於是就生出這麽個收藏門的嗜好。

一說到門,黃老太太突然就露出愁容,“可這大半年,黃老先生性格大變,變得不可理喻。比如說,原來黃老先生做什麽重要決定,都會多聽聽跟著他創業的老部下的意見,但這大半年,就變得獨斷專行,以前性格很沉穩,現在變得非常暴躁,一句話說吧,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直到最近,已經到了讓人無法忍受的程度,尤其是因為決策失誤和獨斷專行,讓公司接連承受了幾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損失,有幾個跟了幾十年的老部下,不忍心看到公司風光不再,甚至提出退出,告老還鄉了。”

黃老太太也是經曆過風浪的,這種事兒雖然看在眼裏,急在心頭,但是嘴上卻沒說,悄悄的查了起來,她需要弄清楚緣由。

等私下裏叫來了黃老先生的秘書打聽,從時間上往回一推,這才發現,黃老先生性情的變化就是從老貝手裏收了這個門才開始的。

於是黃老太太心裏就有了計較,估計這事兒就出在從老貝手裏收來的“門”上,解鈴還須係鈴人,可是一聯係,才發現老貝竟然出國了,也實在是沒辦法,老貝又不敢明麵上得罪黃家,就把事兒推到我身上來了。

我一聽,這個氣呀,心說大背頭真他媽的孫子,這種事兒是隨便拖下水的嘛?

於是,趕緊跟黃老太太辯解:“老太太,您可別被大背頭,噢,就是老貝那條老狐狸給忽悠了,這裏沒我什麽事兒,我跟他根本不熟,不信您打聽打聽,我就是一寫書的,跟他個倒騰法器兒的,不挨邊兒。”

黃老太太看到我急扯白臉的辯解,倒是噗嗤一下笑出聲來,緊接著到:“難怪姓貝的說你姓黎的小子嘴巴厲害,可別蒙了我,我這一見,果不其然啊,黎先生,您也別生氣,我們還真打聽了一下,你確實還是有些道行,比如您身邊那些朋友...,當然,中間的用度和費用,您也不用擔心...。”

好嘛,看來人家確實調查過,我也實在是沒話說了,低頭不再言語,算是應承下來。

不過,大背頭那小子,忒壞了。

我是個重承諾的人,既然答應了黃老太太,就開始想其中的症結。

過了半晌說道:“人年紀大了,性格突變的原因有很多種,比如是不是有生理上的器質性病變,或者是心理上的問題...。”

我的話還沒說完,黃老太太便一口打斷了:“絕沒有這個可能,我既然請了黎先生,也不怕告訴你,發現他的變化後,我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請人對他的身體進行了全麵的檢查,檢查的項目之多,可以完全排除身體上的原因;至於心理上的問題,也決計不會有。”

既然事主一口咬定沒有,我也不好再說什麽,於是就回道:“說來說去,黃老先生收到的,到底是一扇什麽門?總得讓我看一看吧。”

黃老太太看來早有準備,立刻吩咐手下人帶路。

我跟著帶路的人走出內堂,一直向裏,遠遠的就看到一扇黑乎乎的門放在那裏。

看得出,黃老先生是花了大手筆,買過來的時候不單把門買了下來,就連門柱、門楣和山水簷這一整套都搬了回來,看門的製式,是典型的“蓮花垂”。

再走近,就看到門上黃銅的乳釘,紫銅的門扣,左扇上是很多模糊的人物圖案,右扇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等走的更近,我看得更清楚了,這才發現,麵前的這扇門中間,沒有門縫兒,左扇和右扇完全是一體的,而且我可以肯定,門上刻著的字,完全符合漢字的結構特點,但我居然一個都不認識,我的心裏立刻生出一種怪異感覺。

我試著推了推,門柱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接著門簷上吊著的銅鈴也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聽著讓人心裏沒來由的一陣發慌。

正尋思著,一股異香突然飄進我的鼻子,那種香味先是淡淡的,然後愈發濃烈,緊接著我好像聽到了什麽人忽遠忽近的叫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警醒起來,立刻按照倪陰陽教過我的辦法,猛地咬破舌尖,把血噴在自己的手上,向自己的腦門“啪”地一拍,意識一下子就會恢複過來。

剛才我差點著了道,看來這門確實有些邪性。

回到內堂,我跟黃老太太直截了當道:“這事兒我肯定解決不了,但我身邊的朋友或許可以,我需要問問他們的意見。”

黃老太太見我應承下來,笑了笑吩咐手下人給我取來一些現金當做活動用度,我也不客氣,連裝錢的袋子一起收了。

出了大樓,外麵陽光普照,我感覺身上好似有一股寒氣由頭到腳從身體裏溢出來一樣,連打了幾個冷戰,然後精神才好了些,等我挎著包一轉身,就看見黑子和尾巴正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

這兩個夯貨估計也明白過來我是替老貝平事兒的,看我出來,就趕緊圍了上來。

我帶著他倆找了個喝東西的地兒,就問黑子和尾巴:“這門老貝是怎麽收到?”

尾巴捂著帶著個巴掌印的腮幫子,呲著冷氣說:“去年中元節剛過,老貝帶著他們兩個去了趟河北蔚縣,本來是想收另外一個法器,但人家死活不放手,他們也沒轍,又不能搶,閑著沒事兒去鄉村裏吃農家樂,趕巧就在那個村裏找到一個破舊的殘廟,這門就是那廟上拆下來的。當時大背頭一看到這個廟,就‘咦’了一聲,在廟前廟後的轉了幾圈兒,說靈氣是從門上出來的,看樣子是有年頭了,應該也算是一件法器,然後仨人組團兒忽悠村長,說要給他們重修廟堂,順勢就把門給換了下來。後來在行裏一打聽,還真有好這口的,這麽著,就讓黃老先生給收了。”

我心裏暗罵,這大背頭幹的是什麽事兒啊?這哪裏是靈氣,明明就是邪氣啊。

我想來想去,覺得既然門是從那殘廟上拆下來的,是不是問題出在那間廟上,於是從包裏抽出一遝兒錢交給黑子和尾巴,讓他們跑趟蔚縣,打聽打聽那間廟,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臨走時,我交代他們兩個繼續聯係老貝,或許這小子本來就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送走了黑子和尾巴,我打了輛車,直奔張道長家裏,按我對他的了解,這時候,他一準兒在家研究陣法。

我之所以去找張道長,其實有兩個原因,一個是那扇門的名堂雖然我說不出來,但我總覺著有道門的影子;二是人家可是正兒八經有法脈傳承的,對這些稀奇古怪的物件兒或者民間法教那可是門兒清。

果不其然,我一到,就看到張道長正背靠著大書櫃,坐在椅子上擺弄“陰陽譜”,他抬起頭一看到是我,還挺高興的,可是等我走進了,他卻臉色一變,急急的問我,是不是最近惹上什麽陰氣重的東西了。

我正想說道長真是道法高深,他卻順手從桌子上抄起一麵黃銅的八卦鏡遞給我。

我狐疑地接過來,對著自己一照,立刻嚇的是大驚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