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正想著如何處置莫二,張旅長卻突然聽見門外的兄弟發出驚呼。

而此時,莫二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異樣。

張旅長知道事情有變,立刻提起槍推門而出,就看見夜幕下的遠處,無數隻碧綠的眼睛正在向村子一點一點地靠過來。

原來莫大目睹兒子活活燒死,自己也必死無疑,兄弟更加不能幸免,生機已絕,便發了狠心,臨死之前,按照《禁山斷虎狼》裏的法門,用了狼語,召喚山裏群狼下山掠食。

早春剛過,狼群早已在山上捱了一個冬天,本就耐不住了。

張旅長今天帶來的人雖不少,但配槍出來卻沒有幾個,看到突變,他心知要遭,正想著,狼群就壓了上來。

陝西的狼又叫秦狼,跟他處卻是不同,秦狼毛色灰白,一雙綠瞳,性情凶猛,最喜歡在月夜下成群捕食,所以西北秦狼又叫月夜狼。秦狼雖然喜歡成群捕食,當狼性峻冷,被它們盯上,命就已經沒了一半。

張漢元順著村口向外看去,那是成片綠油油的眼睛在夜色中閃爍不定,看樣子狼群必定過百隻。

他前幾個月在剿滅“黨拐子”的匪幫時也遭遇過狼群,不過那時情形與現在卻完全不同。

當時他手上有人有槍,秋天的狼又剛養足了肥膘等著過冬,見到成群隊伍都是躲著走。再說,那時他遇到的狼不過十幾隻,沒想到,短短幾個月,同樣的情形,但形勢卻完全相反。

他正想著,一隻體型稍大的白狼跳上了碾子溝村口的風水石,隨著一聲悠長狼嚎,上百隻的狼嚎叫著向村子奔來。

一時間,嗚咽聲、嗥叫聲、撕咬聲、叫喊聲,伴隨著雜亂的狼蹄子的奔跑聲,讓人心驚膽戰。

有人被撲倒,馬上有一群狼啃咬甩動,血沫四下飛濺,所有人都驚恐的到處躲避,場麵一下子混亂起來,沒有經曆過的人絕對想象不出狼群的恐怖和被群狼中包圍的絕望。

混亂中,不知是誰打翻了屋裏的籠子,籠中的鼣鼠立刻奔逃出來。

這時哪兒還有人顧得上莫二,莫二順勢爬起身來,趁人不備,抓起一隻鼣鼠塞到懷裏是奪路而逃。

這一夜,碾子溝群狼屠村,屍骸遍地,慘不忍睹,隻有兩個人僥幸活了下來。

張旅長隨身帶著槍,又有府中仆役保護,可回到張府時,也已是渾身傷痕累累,遍體的牙傷爪印。

莫二自小在大黑山打獵,山裏路熟,又早有預計,所以一路向山上跑去,反倒沒有遇上狼群。

張旅長這次是損失慘重,傷還沒好,就調動關係,發誓要將莫二抓回千刀萬剮。

莫二也知道自己惹了大麻煩,帶著僅剩的一隻鼣鼠,沿著大黑山脈,一路向西,逃出洛縣。

他自是知道陝西境內遍布“漢留”,一路上不敢暴露身份,乞討度日,一直走到了西安。

莫二在西安露宿街頭,偶爾做個力工,混口飯吃,直到一日在西安街頭看到海捕文告,才知自己已經成為通緝要犯,狠心之下,按照《百裏召蟲蟻》中的記錄,使出山門秘術,驅蟲入麵,撐起顴骨,改了體貌,混入陝川馬幫,當了一個“背背子”,隨著馬幫隊伍便蹚了古道,想著入川後便逃出馬隊,再不回陝。

“背背子”是茶馬古道上背夫,那可是個苦水行,就算是在兵荒馬亂的年月,凡是能有口飯吃,決計不會有人幹這個行當,原因隻有一個,“背背子”太苦,沒有幾個人能受得住。

每個由陝入川的“背背子”要背上兩百斤的茶葉,從早上到晚上背不卸肩,累的時候用隨身帶著的丁字拐抵住背負的茶包休息片刻,那是因為如果,不靠其他人幫忙,沒有人能夠將兩百多斤的茶葉再背起來。

莫二入的馬隊走的是“子午道”,子午道是川陝交通四道之一,建於秦漢,全長過千裏,舊時多為川陝互攻的軍道,此道人煙稀少,九成為崎嶇山路。

這條古道起自西安,一路經萬源、平昌入川,直到涪陵。馬幫隊伍少部分靠騾馬馱運,大部分靠人力搬抬,行程按輕重而定,輕者日行三十裏,重者日行二十裏。

“茶馬古道”本就崎嶇難行,其中“子午道”更是凶險萬分,那是出了名的“七上八下十一平”,意思是上山七步,下山八步,平路十一步,必定要靠著丁字拐歇一歇,所以子午道上是經年累月數之不盡的丁字拐的“頂窩”。

而更要命的,是有些山路完全就是寬窄半臂,靠山而行,再加上那年月世道亂了,不定就遇上什麽。

從西安到涪陵,除跋山涉水之外,還要經過人煙稀少的草原,翻越陡削的岩壁。有時兩條馬隊相逢,進退無路,兩邊帶隊的掌櫃需出麵“盤海底”,要麽協商作價,要麽各出一人,在險處互鬥,敗了的葬身崖下,馬隊也要翻身退回,讓出道路。

莫二這一路可以說是九死一生,吃盡苦頭,好在,從碾子溝帶出的鼣鼠一直陪伴左右。

莫二隨馬幫進入涪陵的時候,已經是民國12年秋了。

一路上的見聞和交貨時“拜碼頭”、“盤海底”,莫二才知道,這四川是袍哥的天下,“漢留”、“袍哥”是一家,看來四川也是住不長了。

莫二心裏一計較,根本不敢逗留,就連夜繼續向西,一人一鼠橫跨川西高原,又經過大半年,進入大涼山,心裏才算是安穩下來,這時已經是民國13年的夏天了。

莫二決定安頓下來的地方叫做金河口,這地方雖然靠近四川,但實際上屬於西康,已經算是安全了。

金河口是金沙江在西康大涼山的一處河段,全長七十餘裏。

金沙江古稱繩水或淹水,是長江的上遊,因江中沙土呈黃色,富含金沙而得名,現在是川藏界河。

金沙江的發源地,正源是青海唐古拉的沱沱河。

金沙江素來以淘金著稱,通常發現金沙的礦床,多半是有著湍急水流的河灘、峽穀,而金河口這七十餘裏的激流險灘,是名副其實的“金沙”江。

金河口在非泛期,最深處也不會沒頂,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等的鵝卵石。

據說很多年前,隻要淘起一籮筐鵝卵石來,其中就必定有黃澄澄、金閃閃的大大小小的天然金塊,大的金塊,可以比茶壺還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

不知是什麽時候,這邊河床有大量金沙的消息傳了出去,“遍地是黃金,隻等著去撿”,這是金河口沙工被騙來最常見的說辭。

開始是一小批一小批的人,他們攀山越嶺,千裏跋涉,遠赴這個“滿是黃金”的地域,在河邊搭建窩棚。終於,一大群一大群各種各樣的人,都湧到金河口後,河邊的窩棚已經綿延的一望無際了,人群的劃分和人性的醜惡,也自然的萌發出來。

一些本是手染命案的江湖亡命徒又怎會安心做一名淘金客。

那些淘金客在冰冷河水中洗篩金粒的時候,總有些人三五成群的以刀為杖,大塊酒肉,隻等金子足夠多了,便持刀而上,一刀揮下,再用力一踢,拋屍江中,隨手就拿了別人的辛苦錢,水中的屍體最多也隻是泛起一陣血花,便被湍急的江水衝入下遊。

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年的挑戰和淘汰,到了民國初年,金河口就隻剩下三股勢力了。

最大的勢力就是大涼山的原住民,被稱為黑煞的黑彝人,他們世居大涼山,自稱是大涼山的主人,對遷徙而來的漢民有一種天然的仇視。

第二大勢力是為了黃金遷徙而來的漢民,他們的構成魚龍混雜,要麽是無處可逃的通緝犯,要麽是唯利是圖的凶殘暴戾之徒,他們自稱為金幫或漢幫,在金沙江邊建立起自己的堂口,立下規矩,對逃跑的沙工幫刑嚴懲;又以保護為名,收取沙工淘到的九成金沙。

比金幫勢力略小的第三股勢力,是苗民中被稱為金苗的一支,他們自認為祖先是這金沙江撫育而成,而他們是黃金之子,對金沙江擁有神授的繼承權。

這三股勢力為了爭奪金河口的采金,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互鬥了多少年。

終於,有人提出了解決的辦法,每一年的農曆六月二十三日,黑彝火把節前,由與三幫無利害關係,德高望重之人做為公證,三幫之中各選出五名刀手,在金河口碼頭“點金石”上以命相搏。

公人一聲令下,十五名刀手舉刀衝殺,最後剩下的還能站在“點金石”上的兩人,通報自己的幫派名稱,然後以刀點石,寓意“點石成金”,當年金河口上段和下段各歸其一。

“點金石”上已經沒有了刀手的幫派當年不得在金河口河**采金,違者其他兩幫群起而攻之。

規矩這麽定,倒不是因為幫派愛惜人命,而是如果規定“點金石”上僅剩下一名刀手,那麽派出這名刀手的幫派更容易引起其他兩個幫派不滿,規矩便不攻自破。

這場以命相搏,要付出十三條人命代價的比試有一個俗稱,叫做“金不換”,意思是沒有什麽能夠換來一年金河口的黃金開采權,哪怕是人命,也不行。

金河口是個一兩金沙就能要人命的地方,所以,莫二來到金河口的第三個月,決定再度逃亡。

農曆的六月二十三,“金不換”來了,不論金幫是勝是敗,都是莫二的機會。

這一夜,金河口往日到處喧囂的妓寮和賭檔,也不見人影,即便是偶然有小童的啼哭聲傳來,也立時被父母用手捂住,所有人都等待著一年一次的“金不換”結果。

因為這,意味著,他們全年是不是有金淘。

金河口碼頭,黑森森的“點金石”旁,三個幫派的長老和公證麵無表情的側身而立,碼頭遠處,從三個方向分別傳來齊刷刷急促促的腳步聲。

......

戊時,消息傳來,黑彝和金幫勝了,隻是片刻,原本寂靜的金河口一下子熱鬧起來,岸邊所有窩棚裏的人都湧出來歡呼,各種方言夾雜在一起,大聲議論著金幫最後剩下的刀手是誰?如何在十五個人中間像條蛇一樣左右遊躍,直到最後一記劈掛將金苗的刀手連人帶刀斬為四節。

莫二也走出窩棚,他一點一點的向人少的岸邊挪過去。如果被人發現他要逃,抓回來的命運還不如直接死掉。

莫二想了想上個月向岸邊大涼山裏逃命的沙工被抓回來的下場,身體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

幫裏豢養的獒犬可不是吃素的,隔著二裏地,都能聞出人味兒。況且,就算逃出了金幫的勢力範圍,又如何翻過陡峭的山崖,還有山崖後麵視漢民為仇人的黑彝部落,所以,想逃出去,隻能從水路。

想到這兒,莫二把手伸進懷裏,右邊是一直跟他作伴的鼣鼠;左邊,是他偷偷留下的豬尿泡,而這三個月私藏下來的半斤金沙,都被莫二纏在腰間。

眼看著就要挪到江邊了,湍急的河流聲也越來越大了,莫二一閃身,藏到一塊大石後麵,這是他早就踩好的點,接著又從懷裏掏出豬尿泡,用力的鼓氣,把它們撐到極限,再用牛筋把口紮死,綁在腰上,做完這些,莫二從懷裏把鼣鼠撈出來,扛在肩上,然後貓著腰,躡手躡腳的,向江邊摸去,不多時就消失在夜幕中。

雖然還算是夏天,但這經由青海冰雪融化奔流而來的河水,卻冰冷徹骨,河流一路向下,九曲十八彎,有些險灘處,河水繞著尖銳的利石,滴溜溜地打轉。

莫二有幾次以為自己會直直地撞在石頭上,但又都奇跡般的從側麵滑過。

他正在慶幸自己選了水路時,突然腿上傳來一陣劇痛,似乎河水中有什麽東西劃過。

還沒來得及多想,莫二的腰上,又挨了一下,腰腿上的傷口被金沙河水一激,痛的莫二直呲牙。緊接著,腰就又被什麽勾了一下,隨著腰上先是疼痛的感覺,然後一重一輕,莫二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一重是腰裏的豬尿泡,被水裏的東西咬破了,而一輕是腰中藏匿的金沙墜入江中。

莫二想在湍急的河水中止住身形,但水流實在太急了,衝的他在水中左右搖擺,手上和胳膊上也被水裏的東西劃的到處傷痕,血隨著河水湧出來,莫二更加緊張了。

幾番如此,他突然反應過來,這水下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怪物,而是金幫在金河口下遊水中設的帶著奪命鉤的暗樁,對付的就是他這種從水路逃跑的淘金客。

還是大意了,懊惱間,一陣急流湧來,莫二躲閃不及,便被卷入其中,混著黃沙的河水灌入口鼻,猛嗆了幾口,就昏了過去。

莫二再醒過來的時候,已躺在一處木屋裏。

環顧四周,一切都很陌生,他費力地想,卻怎麽也想不起暈過去之後的事情。

正想的頭疼,木門吱嘎一聲就推開了。

進來的是一名看起來二十左右歲的少女,看穿著不是漢民,她手裏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中盛著一些食物。

莫二看到少女的配飾,心裏就明白了,他這是被苗民救了,隨即心裏又惴惴不安起來,苗漢之爭,糾紛已久,就在不久前,才有五名苗族刀手死在“點金石”上,苗民救下他,豈會善罷甘休?

進來的姑娘一看到莫二醒了,把東西放下,轉身就出去叫人。不一會兒的功夫,這房間裏就湧進來不少苗民,其中一個20多歲年輕苗族男子被擁在中間,看穿戴與其他人明顯不同,這應該就是救下莫二苗民的土司了。

這名年輕苗族男子身形消瘦,兩目炯炯有神,看起來對莫二非常不善。

他們看見莫二醒了,就用苗語爭論著什麽,那個送食物進來的小姑娘卻非常緊張,也用苗語跟他們辯解著。

不一會兒,剛才湧進來的苗民就都出去了,這時,隻餘下那個苗族小姑娘。

小姑娘這才說,他們就是漢民口中的金苗,剛才進來的年輕男子是金苗的土司,名叫蒙哥,自己是蒙哥的妹妹,名叫蒙珠。剛才他們討論的是如何處置莫二,本來是想殺死莫二,祭奠昨晚被殺的五名苗族勇士,但蒙珠覺得畢竟是人命,就替莫二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