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門秘術 第一章

民國十二年春,陝西渭南洛縣石門鎮發生了一件大事。

鎮上第一大戶,張家老奶奶八十大壽。

這張家自前清起就有人做京官,雖然隻是閑職,上不得朝,但卻也積累了數十年的官脈。

宣統退位後,張家老大張漢元改旗易幟,先是加入陝西新軍,不久又進入秦隴複漢軍政府,跟了張鳳翽;到了民國六年,又帶著隊伍加入了陝西靖國軍,一轉身就成了民國功臣。

祖奶奶八十大壽,張家自然不會輕視,上年冬天就開始張羅,又召告親朋,說是壽日大擺流水席,凡是上門叩個頭,道聲祖奶奶萬壽無疆的,就能討得一片富秦錢局的紅票禮封,那是一張五百文的通用票憑。

看來這張家人做事,討得是個彩頭,要的是個喜慶。

那幾個月,張漢元剛剛率部剿滅了入山為匪的“黨拐子”,順勢收編了“黨拐子”餘部殘匪,聲勢大振,再加上坊間把張家祖奶奶的壽宴這麽一傳,轉眼間,張家聲望別說在鎮上,就算是在縣城,也抖了起來,外人叫起張漢元來,連稱呼都改了,稱作張帥。

日子到的那天,本地的關係,加上陝北陝南的老親舊眷,再算上攀交情的,是絡繹不絕。光是壽禮,就堆滿了東西廂房,就算原本是繡樓的南廂房,也被擠得滿滿當當,哪怕連隻腳,也插不進。

這些拜客中,有為了攀交情的,送的是金帛銀票;有為了討老奶奶歡心的,挖空了心思覓到些珠寶玉石;更有些女眷,從省城帶回了蘇繡蜀錦,說是要給老奶奶備上一身兒的綾羅綢緞。

壽日那天,光是金條銀錠、玉石細軟是整櫃整櫃向張家大院兒抬。

張漢元請的紅事大先生把壽禮分成了幾類,金銀珠寶運到後院;雜件兒壽禮堆放在東廂房;綾羅綢緞放進南廂房;古董字畫,登記造冊,放入西廂房;至於金憑票號,直接歸入賬房;單單有些合了祖奶奶心意的小玩意兒,直接送入祖奶奶的大屋。

這些壽禮進堂,如流水一般,不時引得陣陣讚歎,可所有的壽禮中,最引人的,還是張家長孫,一直在陝西靖國軍做到了旅長的張漢元送上去的金壽桃。

金壽桃是天剛擦黑兒時,張漢親手送上去的,金壽桃剛剛亮相的時候,賓客很是不解。

張家老奶奶最疼愛自己的長孫,這眾所周知,但張漢元送上去的金壽桃,卻隻有小拇指肚大小。

流水席上的賓客想議論,但又不敢大聲喧嘩,一時間是交頭接耳,各露不解。

還是鎮上的老學究瞿先生帶著老花鏡顫顫巍巍的上去眯起眼睛細心觀瞧,才又睜大了眼睛,連呼巧奪天工。

原來這小小的金壽桃上,竟雕刻了整整一百個“壽”字,這是“百壽”的寓意,更是真兒真兒的做到了“拜壽”。

有幾個跟張家關係近的,也湊上去看,果不其然,這樣一來,祝壽的場麵立刻就進入了**。

看到老學究一麵捋著山羊胡,一麵搖頭晃腦,讚歎著技藝精良,孝心獨具,張漢元也覺得自己今晚真是太有麵子了,於是又大聲的說著祝壽詞,祝老奶奶福如東海,延壽百年。末了,還對著賓客大聲的說,這金壽桃是特意請了省城有名的金店“祥瑞麟”的頭把師傅“銅錘李”花了九九八十一天打造的。

更難得的是,這小小金壽桃的桃把兒上,有個針孔大小的空隙,剛好可以傳針引線,當做紐扣,縫在祖奶奶的綢襖上,當做綢襖的首扣兒,這首扣兒的首字,剛剛好又諧音一個“壽”字,寓意扣住“壽”,等祖奶奶每天起來穿衣,第一件兒就是扣住“壽”,張旅長為了討祖奶奶歡心,真是挖空了心思,但又處處透著匠心獨具。

這一說,場麵更加沸騰了,在場賓客無不佩服張旅長的孝心,張家老奶奶也笑的合不攏嘴兒。

張家是大戶,大院建的是“明五暗四六廂房”的格局,雖然四牆高聳,但又三院暗通,整個庭院屋頂脊臥獸飛,簷牙鳥啄,牆壁為水磨石磚,門欄窗棱更是玲瓏剔透,哪怕是砌磚也極考究,多為描龍畫鳳,或者角柱刻有“八仙圖”、“二十四孝圖”,磚縫用的糯米汁澆灌堵死,即是為了牢固,也是防著這亂世的匪患。

張家大院,處處皆見用心。

金壽桃亮過相後,賓客們坐在中堂,一邊吃著流水席議論,一邊聽著請來的戲班子唱著《五女拜壽》,當真是一個熱鬧非凡。

戲班子是從省城請來的“萬福班”,那是陝西三道著名的紅事班,等到“萬福班”台柱子小金鳳一開嗓唱到“牡丹競放笑春風,喜滿華堂壽燭紅。白首齊眉慶偕老,五女爭來拜壽翁”,最後一個甩音兒,那尾調就像是拋了出去一樣,繞在戲台的梁柱兒上,轉著彎兒的不絕於耳,台下是轟然較好,掌聲四起。

轉眼到了亥時,拜壽的賓客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府上傭人就開始張羅收拾,但滿院的燈火卻是萬萬不能熄的,這在當地有個說辭,寓意“高堂長明”。

擺壽席是個累人的活,人一走張家人就回到內庭洗漱,不消多時,張家老小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剛用過早飯,張家老奶奶想起昨天的小金壽桃,真是和自己的心意,就想拿出來把玩,可一打開檀香木的盒子,赫然發現金壽桃不翼而飛。

這百壽金壽桃是張家老奶奶親手放在匣子裏,直接送進了後堂老奶奶的大屋,雖然沒有鎖,但斷不會無緣無故的就沒了。

很明顯,家裏招賊了。

張老奶奶聽說金壽桃丟了,就好像是自己的壽真被人偷了一樣,輕錘著胸口,眼淚就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這賊膽也忒大了,竟然敢到了張府上來。

張府的女眷們一邊勸著老奶奶,一邊張羅著人在房前屋後找。

可張旅長是帶過兵的人,立刻就反應過來,先是叫人關了大門,然後把巡夜的喊過來,帶著府中仆役在內堂就審問起來。

巡夜的孫九昨晚兒也隨著眾人一起向老奶奶拜了壽,領了張五百文的禮封,又多討了杯壽酒,喝下肚兒有些醺醺的,但他賭天誓地的說,晚上巡了一夜,也沒見個人影,更何況這庭院整晚都燈火通明的。

最後,張旅長叫人在內堂裏硬是把孫九的腿都打斷了,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這下大家就都明白了,張府必是遭到外賊。

張旅長在放壽禮的廂房轉了幾圈,又叫人根據禮冊清點,發現幾房的壽禮一件都沒有少,單單丟了這小金壽桃,看到這兒,心裏就有了主意。

他先是下令府裏人等封鎖消息,然後發了拜帖,叫人遞話給附近幾個鎮上的“漢留”兄弟,讓他們多加留意,一有消息,必有重謝。

張旅長是帶兵時入的“漢留”,按照字輩,算是大爺了,袍哥大爺“開金口露銀牙”,下麵的兄弟自然要“拿得擺”。

可怎奈這金仙壽桃實在是太小了,如果刻意要藏,那真好比是“劍落舟外無處尋,大海撈針枉費心”。

那年月兵荒馬亂,正是“十八路諸侯鬧陝西”的當口,三秦大地上,是兵匪橫行,賊盜猖獗;就是那八百裏的天府秦川,也是民生凋敝,數裏難見炊煙。

本來張旅長對找回這金壽桃也沒抱太大希望,可誰也想到,隻過了兩天,竟真有了消息。

石門鎮東北靠大黑山有一個叫碾子溝的地方,那裏盡是叢山峻嶺,地勢險要,卻是個“人無三分田,地無三分產”的所在。

可這俗話說的好,“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大黑山山林茂密,水係豐沛,盛產野物,山裏的山珍奇獸,靈藥寶草數之不盡,自然而然地,那裏成了獵戶村。

這日,一名“漢留”兄弟奉了堂口大爺的命令,要到碾子溝請幾名獵戶入山尋虎,拆骨剝皮,想將那白額猛虎的斑紋皮毛包在自己堂口的忠義千秋椅上。

派去辦事的“漢留”兄弟是急匆匆趕路,到了碾子溝正想討口水喝的時候,卻正巧見到村口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拿著個黃澄澄的鎦子正拋著玩兒。

他心思一動,就借故湊上去看,仔細一瞧,可不正是張旅長家丟的那個金壽桃,這名兄弟留個心,旁敲側擊問清了這是誰家的孩子,當下事兒也不辦了,急急的回堂口報給了龍頭,又匆匆的往鎮上張府趕。

張旅長一聽,立刻就點齊人馬往碾子溝趕去。

張旅長一行人到達碾子溝的時候,天已有些擦黑了,按照那“漢留”兄弟做的記號,他們摸進了碾子溝的莫家。

莫家老漢剛去世不到一年,老屋裏還是莫氏兄弟兩個人住。

山野的村民,那有什麽大號,村裏人按照長幼,將莫氏兄弟二人一個叫莫大,一個喚做莫二。

莫大媳婦是血崩沒的,兄弟倆平時靠打獵賺生計,白天見到的那小娃子,正是莫大的孩子。

來到莫家門口,張旅長一聲令下,大家夥兒是破門而入。

闖進去的時候,趕巧莫大和莫二都在家,還沒來得及掙紮就被捆了個結實,張旅長這才背著手最後走進房間。

房間裏簡陋異常,一股子土腥味兒,值錢的物件兒除了幾張掛在牆上的皮子,就是牆角籠子關著的幾隻不知道是什麽的小野物。

當下張旅長叫人在房裏上下一翻,就在睡覺的土炕上找那個金壽桃,這可正是人贓並獲。

張旅長叫人喊了村裏的保長過來,相視看驗,卻又不講報官。這保長哪兒見過如此陣勢,嚇得兩股亂顫,背弓膝軟,看情形也隻能由著張旅長怎麽發落了。

金壽桃是找到了,但張旅長心裏還有一個疑問,這莫大莫二,一看就是莊戶人家,可張府裏守衛森嚴,整晚又燈火通明,他們是怎麽把金壽桃偷出來的?

是不是還有家賊做內應,這才是緊要的事情。

一想到這兒,張旅長叫人搬來了太師椅,把莫家兩大一小綁在了院子裏的門柱上,就要開堂斷案。

這一審,便審到了月上中天,可無奈軟硬兼施,莫家兄弟是閉口不言。

最後,還是張旅長發了話,命人在三人腳下堆滿了幹柴,淋上赤油,揚言再不招供,就按照“漢留”規矩“點天燈”。

莫氏兄弟雖是山野村夫,聽不懂什麽是“點天燈”,但見到腳下的堆滿了幹柴,又見到明晃晃的火把,心裏已是驚得不成樣子。

莫家老大還好些,莫家老二早已嚇得魂飛魄散,要不是因為有繩子捆著,想必早已癱軟一團。

自古有言,“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張旅長是真正上過戰場的凶狠毒辣之人,見到莫氏兄弟仍在猶豫,奪過手下人一個火把直直的朝著莫大和小童腳下幹柴拋了過去。

火把一落在幹柴上,先是低低的藍光,然後隻是瞬間,火苗跳起,便是熊熊的大火,小童眼看著就被卷入火中,不過片刻已是奄奄一息,隻是條件反射般間或的嚎叫幾聲,身體無意識的抖動幾下,其實,人是已被活活燒死了,樣子恐怖異常。

莫大眼見也是活不成了,見到自己的兒子被活活燒死,嘴裏已不像最初被燒的哀嚎,而是嗚嗚嗷嗷的有節奏的叫喊著,沒過多時,也被燒得焦黑似碳,隻剩人形。

再看莫二,眼見著兄長和小侄子活活燒死在自己麵前,嚇得已是失了心智。

張旅長又拿過一個火把,做勢要點,莫二卻突然大聲討饒起來。

張旅長叫人把莫二從門柱上放了下來,解去捆綁的繩子。

莫二被放下來的時候已經被熏得麵目焦黑,癱軟在地,張府仆役一桶涼水澆下去,他在地上打了幾個冷戰,算是活了過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能說得清話。

莫二抬眼望到兄長和小侄橫死當場,早已悲從中來,滿目淚下,但事已至此,也隻能任人魚肉了。

想到這,他悠悠說道,幾個月前,自己和兄長上山打獵,本想著深入林區,用那祖傳的本領尋蹤覓跡,狩獵珍靈,再運出山區賣個好價錢,可沒想到卻在大黑山邊發現一個墜落山崖的道士,那道士看樣子是上山采藥,失足墜崖,雖然傷得重,但還有口氣在,莫氏兄弟是山裏人家,天生的淳樸,想著救人一命,好比重修一座浮屠,於是哥倆輪流背著道士下了山。

獵戶人家金瘡藥總是有些,但這道士傷的太重,雖然清醒過來,但墜崖時傷了五髒六腑。

道士也自知命不久矣,彌留之際,告訴莫氏兄弟,自己是道家山門一脈,懸崖采靈不慎墜落,眼見時日無多,為保法脈不絕,願收莫氏兄弟為徒,授以道門山術。

道士言罷,又從懷裏掏出兩冊卷軸,一冊《禁山斷虎狼》交個莫大;一冊《百裏召蟲蟻》傳給莫二。

兄弟倆知道遇上了奇人異士,立刻納頭拜倒,按照道士所言,賭咒發誓,“師密在身,絕不外泄,有違誓言,水火不容。”

《禁山斷虎狼》和《百裏召蟲蟻》為山門秘術,源自上古巫道,一本是講述如何召狼喚獸,禁山服林;一本是講述如何驅蟲役蟻,製鼠困蠅。

那道士又彌留幾日,但師密尚未傳完,便羽化登仙,駕鶴西去。

莫氏兄弟安葬完道士,莫大便按照冊上所記和師傅傳授,依法而行,一試之下才發現,禁山斷虎狼之術確是神奇,單單是一個“斷魂陣”,便能隨意困製山獸,不幾日,莫大狩獵所獲已超過往時數倍。

這一來,兄弟二人便對卷軸中的記載更感興趣,於是自己對著卷軸摸索起來。一摸索,莫二就發現,在《百裏召蟲蟻》中記有一門法術,喚做“五鼠運財”,習之可召鼠搬金卸銀。

這卷軸中所言“五鼠運財”之鼠,並非普通的家鼠或田鼠,而是極少見的山中鼣鼠。

鼣鼠藏於大山深穴,捕獲本就不易,而這“五鼠運財”更是要在山中捕捉幼鼠,自幼養大,加以訓練,在喉處塞入銀管,銀孔大小隻能飲水,無法進食。

這鼣鼠視覺和嗅覺異常靈敏,對黃金的顏色和味道最是敏感。

施術者先是丟下金粒,如果鼣鼠將金粒拾回,那麽施術者便拔去銀管,喂以肉糜,鼣鼠便可飽餐一頓。如此往複,不斷增加距離,長此以往,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利用鼣鼠習性,盜得金器;若能訓練五隻鼣鼠,使之配合,那麽所盜金器可如金條大小,此種法術,便是“五鼠運財”,那屋裏角落籠中所養,便是偷盜張府金壽桃的鼣鼠。

張旅長雖然身屬行伍,但也算半個江湖中人,可這種法術真是聞所未聞,令人匪夷所思,他一聽,竟來了興致,便問道:“兩冊卷軸現在何處?”

莫二看了一眼兄長的屍體,戚戚然道:“兩冊卷軸日常都由莫大隨身攜帶。

張旅長立刻叫人撥開莫大屍體,再去看時,發現莫大衣服內側確有兩冊卷軸,已然被燒成灰燼。

張旅長大呼可惜,正懊惱自己下手太快,竟燒了兩本異書之時,卻聽見癱軟在地上的莫二詭異的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胡言亂語:“今晚,沒有人能活著出去”。

看情形,是失心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