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講這件事之前,我需要介紹一個人,他姓倪,雖也是個修道之人,但不怎麽管塵事,所以沒什麽名氣,可是說起他的先祖,那就大名鼎鼎了。他家族中記載的第一代叫做倪大鈞,是明朝人,在天文曆法方麵天賦異稟,並且造詣極深。

倪大鈞一生做了三件事情,奠定了他們家族在中國明清兩代天文曆法方麵的地位。

第一件事是采贛西烏金,擇工匠製作皇極經天渾候儀,測兩極高下,推日影長短,觀星間廣狹,定南北東西。

第二件事是在金陵紫金山頂,做相風銅鳥,查風向級數,驗風起何時。

第三件事是宣德年間與回回曆高人殿前大比曆法推算,十有九中。

自此倪氏族中子弟於明清兩代多任職欽天監正、副或靈台郎。

欽天監是明清兩代的天文機構,司職觀察天象,推算節氣,製定曆法,倪氏族人不論是司監或者任靈台郎,皆醉心術數,不問政事,數百年下來,也算根深蒂固,成了朝中不倒的大族。

直到清朝末年,因為卷入政治鬥爭,全族盡滅,隻有一人逃出,輾轉流落嶺南,於草莽間習得廣東派玄空飛星術和神霄派五雷都令正法。

上世紀60年,倪氏最後一人無意間卷入“天檔”一事,沒得善終,自此,倪氏血脈斷盡。但不幸中的萬幸是,法脈卻沒有斷,這倪氏最後一人曾收過一個孤兒徒弟,隨師傅姓,取名叫倪雨生。

我介紹的這個朋友,名字叫倪陰陽,按照輩分,他該稱呼倪雨生為師爺。我家與倪家都在上世紀60年代被動地被卷入“天檔”一事,提起來真是生死相交,患難與共,所以到現在,算是世交。

有些朋友可能對“天檔”感興趣,但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說起來可以寫一部長篇小說,先不去提,以後有時間寫出來,絕對精彩絕倫。

我的父親和倪陰陽的父親從小交好,後來雙雙進入深圳,我父親進了體製,倪陰陽的父親因為一身的本事,到是有不少的供奉。

我和倪陰陽同月同日生,同一家醫院,同一個產房,據說我們兩個出生前,我們的父親就在一起商量名字。我父親期望我以後“黎粟安民,輔國振邦”,所以給我起名黎粟;而倪陰陽的父親卻醉心道學,經常將“如若了然乾坤事,陰陽盡在一掌中”掛在嘴邊,所以給他起名倪陰陽。

倪陰陽,性格孤僻,很少有朋友,而我算是他極少朋友中的一個。

別看倪陰陽是一個修道的人,醉心術數,但他學識淵博,知識麵即廣又深,有時連我都敬佩三分。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他為了研究道法上所說的奪舍,翻閱大量書籍,發現心理學上所說的癔症和道家的奪舍非常相似,為了這個,他自學心理學和英語,最後竟然能從CAPA高研班畢業。

介紹完背景了,說正題。

那天剛好有一位湖南安化的朋友寄來兩桶安化黑茶,那朋友知道我對茶有些研究,所以寄過來的黑茶特意選了黑茶裏的“千兩”。

這“千兩”是以安化上等黑毛茶為原料,經過篩製、風選、整形、拚配等工藝加工而成,製作時又分上五吊,中五灌,下五蒸等複雜的步驟,製成的黑茶由篾簍滾裝,日曬夜露一月即為成品。

“千兩”是安化黑茶裏的極品,正宗傳統工藝製作工序複雜,耗時極長,安化那個地方又是出了名的“八山半水半分田,一分旱土與茶園”,每年產量極少,所以又有人說這“千兩”是“金枝玉葉,吸天地精氣;花格篾簍,聚日月靈光;七星灶裏,運乾坤真火;紫砂壺中,品天地陰陽。”

剛好“品天地陰陽”這句與倪陰陽的名字應景,於是我就拿了其中的一桶到倪陰陽家裏試茶。

倪陰陽也是懂茶的人,見我拿過來了極品的安化黑茶,也不客氣,當即收下,順手放在了茶台上,拆開包裝的篾簍,然後燒上水,又從茶台上拿起茶刀,撬了一塊下來,放在紫砂壺裏。

不一會兒的功夫,水壺裏開始沸沸滾滾的冒出泡來,倪陰陽提起水壺,把紫砂壺從頭到尾澆了個透,用滾水清洗了三遍茶塊兒,再將紫砂壺倒入滾水,稍加浸泡,不一會兒的功夫,茶香便飄**出來。

等倪陰陽將茶湯倒入茶盅,放在我麵前,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衝進鼻腔,那茶湯透亮潔淨,茶底形質清新,一口啖下,確實是黑茶中的極品。

於是,我們就順著黑茶和安化的題頭聊了起來。

剛好我們聊到道家所說的奪舍是否真的存在?

倪陰陽非常肯定的說:“確實存在。”

我問他何以這麽肯定。

他就說:“其實很多宗教都有奪舍的法門,比如佛教,藏傳佛教中有秘傳的遷識瑜伽,就是佛家奪舍的法門,不過,他們奪的是胎兒的舍;而類似方法,道家也有,叫做借屍還魂,奪的是新死之人的舍。”

我聽了很感興趣,就讓他說的細一些。

倪陰陽就說:“這個話題說起來可就有些深了,不過用淺顯的話表述,人的精神和肉體是兩個維度,是可以分離的。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精神力如果不經修煉是固定的;人的體力如果不經過鍛煉也是固定的,而每個人都有三衰六旺的時候,有時會沒來由的注意力放鬆,思路變窄,又或是一個人精神力耗盡,再或被什麽事嚇的魂飛魄散的時候,就容易被精怪鑽了空子。”

倪陰陽頓了頓又道:“邪物修煉,除非修煉出幻化的本領,否則不可能修煉出人形,而幻化說穿了是“迷”,軀殼還是沒有變,想要真正修成人形,隻能奪舍,但即使是普通人的精神力也比鬼靈精怪要大得多,可是一旦精神力渙散,就很容易給邪物和精怪可乘之機。最簡單的一個例子就是鬼壓床,可能很多人都聽過鬼壓床這樣的事兒,但卻不知道緣由,其實鬼壓床很少是鬼做的,多數都是一些機緣巧合開了心智又修煉有些年頭的精怪做的,隨著它們吞吐日月精華,修煉出一定的道行,就非常渴望擁有人的身體,於是有邪物精怪就趁著人精神力最渙散的時候,在睡夢中奪舍,占據人的身軀,所以遇到鬼壓床的人,其實在夢鄉中,已經被邪物精怪奪舍,占據了身體,通常占據身體後,它們也不敢做什麽,隻是滿足一下做“人”的感覺,但也有一些不及後果的蠢物,控製人的身體胡鬧,這就是“夢遊”。一般清晨起來,都已經是日上三竿,人的精神力稍稍一回複,這邪物或者是精怪就抵抗不住,但總不舍得離開人的身體,於是掙紮之下就會出現鬼壓床。”

倪陰陽說得淺顯易懂,一講之下,我就有些明白了,於是又問他,他會不會這門功夫。

倪陰陽就說,術業有專攻,他主修的是玄空術數和雷法。這“奪舍”說起來雖然隻是兩個字,但裏麵係統非常龐大,門類諸多,比如有精怪主動找上你,附在你身上,那叫附體;冤魂有怨氣要出上身,那叫還魂;東北薩滿那裏叫請神;原始巫教流傳到東南亞的,還有一類叫做神打,方法雖然是大同小異,細節卻有很大的差別,他雖然不會,但是年輕時遵照師門規矩,破萬卷書後要走萬裏路,尋道訪友中曾經在湖南見過峒蠻請神上身。

我就請他講一講當時的經曆。

倪陰陽一邊喝茶,一邊回憶起來。

十幾年前還是二十幾歲的時候,他的玄空術數和雷法都小有所成,年輕人恃才傲物,這自滿就流露出來,於是他的父親就講,世間之奇,異士輩出,要他外出行走三年,見識一下天地之大。

倪陰陽遵照師命,一路從嶺南步行北上,按照出發前的計劃,倪陰陽打算先去茂名,再轉廣州,然後進入廣西境內,又從梧州、賀州進入永州,再經邵陽,過長沙,一路直奔嶽陽。

他還沒有出廣東,便在茂名遇到了一件事,那件事兒讓他認識到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於是,他收起來自大的心,後麵的路再也不敢自滿,走的特別小心。

進入湖南後,倪陰陽先是去拜訪了一位名望很重的“辰州符”師傅,然後繼續北上,路過安化時,他遇上了一件事兒,這件事兒至今讓他記憶猶新。

那時候已經是快到“端午節”,倪陰陽剛好走到安化下麵的一個鎮,正遇上“張五節”儺會。

安化這個地方最出名的特產,是黑茶,但是倪陰陽知道,這裏還有另外一樣出名的“特產”,那就是梅山教。

安化,古稱梅山,在這裏生活的原住民是西越人的後裔,所以以前把這裏的人又被稱作梅山蠻。梅山峒蠻信奉原始宗教和道教結合的一種信仰,那就是後來被稱之為梅山教的法脈。

梅山教似巫似道,拜的神主叫做“張五郎”,張五郎的神像姿體怪異,是一個獵戶倒立的姿勢。因為梅山教吸收了道法,所以梅山教巫師科儀上有道家的影子,梅山教的巫師又被稱為梅山道士,那感覺就像稱呼茅山下來的道士為茅山道士一樣。

梅山道士不論是畫符還是齋蘸,即保留了自己巫的特色,又與傳統道家有些不同。

儺會便是梅山教的一種儀式,不過在外人看到,到更像是本地峒民的廟會。

在儺會上有跳儺表演,儺是一種非常古老而神秘的原始祭祀。倪陰陽當時覺得很新奇,就抱著膀子站在旁邊看,場地中間是幾個戴著柳木麵具的人扮演儺神,反複大幅動而又有節奏的跳動。

正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周圍聚集起來的鄉人不過是圖個樂,但是倪陰陽看在眼裏,卻暗自吃驚起來。

隻見那站在當中的儺公老人步伐緩慢,又有節奏的進行間跳,兩腳踩丁字步形,左旋右轉,三步一扭。倪陰陽越看越驚奇,這簡直就與自己師門裏的“三步九跡,踏罡步鬥”如出一轍,但當中那儺公的步伐卻比自己師門中傳承的要複雜的多。

自己師門所傳的五雷都令正法在施法時便有步法一說,可師門所傳不過是十三式,倪陰陽細算了一下但這廟會上的儺公所踩的罡步,粗略估計起碼有數十種之多。

“踏罡步鬥”是道教的咒禁之術,那是各脈師門不傳之秘,今天真是大開眼界。

倪陰陽一邊看,一邊對照自己師門中的法本《三步五罡》中的記錄,“夫步罡者,飛天之精,躡地之靈,運人之真,三才合德,九氣齊行,萬罡之祖”。

倪陰陽出來本就是要尋師訪友,增長見聞的,見到那儺公使出道門秘術,便有心交結,所以他往前湊了湊,看得更認真了。

那儺公老者所踩罡步中,倪陰陽能認得出的,有八字罡、跪拜罡、繞堂罡、七星罡、十字罡、八卦罡、五步拜鬼罡,正看著,突然聽得一聲鑼響,倪陰陽一聽便知,這是要“引雷霆”了。

道法科儀中有一門叫“雷霆法”,那是通過鑼鼓引雷的,鑼鼓快慢擊打,法師輔以罡步符咒,感求上蒼,祈福民祉。這個法門中最深奧的被稱為“十番鑼鼓”,通常是十人同奏,練至深處,能模仿出自然中的各式聲響,我機緣巧合,曾經聽過一位老先生用鼓槌兒擊打摩擦板鼓邊緣的銅釘,模仿出“老虎磨牙”的聲響,那聲音真是惟妙惟肖,讓人一聽頭皮發緊,雙膝發軟。

倪陰陽這一脈所傳雷法,也是步罡踏鬥配合口咒、手決,才能使出對應的法力。

果然,鑼響之後便聽得站在中間儺公用奇怪的腔調哼唱到:“酬還良願祭五嶽,製邪扶正踩九州。不祭五嶽不成願,不踩九州哪成罡。不踩九州兵不動,要踩九州兵才行...”,這是儺公在招五猖兵馬。

場中儺公一邊唱一邊跳,倪陰陽向前挪了挪,細心觀察起戴在他頭上的麵具,這一看,倪陰陽更知道了師門“行萬裏路”的門規到底是什麽意思,那是讓人收起自滿心阿。

天下之大,確實能人異士輩出,隻見那麵具由紅黑兩色組成,裂口獠牙,表情誇張,雙目眼白凸起,眼仁處掏空,麵具後麵儺公的眼珠一閃一閃地,清晰可見,再加上他跳動的步伐節奏奇特,看起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

麵具的材質應該是楊柳木,嘴角咧至耳根,倪陰陽一看,便可以肯定,這楊柳木的麵具必是經過祭煉,煉的定是“柳靈童子”的“耳報”,這麵具,是一個法器。

“柳靈童子”是湘西一帶巫師的看家本事,據說,是將枉死嬰靈葬於大河南方楊柳樹下,山南河北屬陽,山北河南便屬陰,枉死嬰靈留戀世間,不願投胎轉世,法教高人用秘術祭煉,三年可成,煉成後使之有香火供養,即可聽令,又不至於為禍世間。

“柳靈童子”最神奇的是“耳報”,單單隻聽祭煉者一人的命令,用於尋人覓物最是靈驗。

倪陰陽看在眼裏,心中暗想,等儺戲結束定要上前交識,可儺戲跳到一半,有一個穿著峒服的老漢卻急急匆匆的闖進來,那老漢一看就知道是遇上了什麽事兒,走的又急又快,纏在頭頂的頭巾下滿是汗珠。

老漢一闖進來就對著幾個跳儺戲的儺公喊:“伢子魂丟嘍,請儺公幫忙。”

這一喊,儺會上敲鼓的鼓也不打了,敲鑼的鑼也不響了,跳儺舞的紛紛摘下麵具。這時倪陰陽這才看清,跳儺舞的幾個人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家,三男一女,站在當中的是一名儺婆。

那儺婆見有人相求,便走上前去問:“歐家的,你家伢子咋了?”

老漢緊緊張張的,磕磕巴巴也說不出來什麽,於是幾個儺公就在圈子裏喊:“算嘍,算嘍,今天就到這兒,大家都散了。”

然後幾個人隨著老漢向外走去,倪陰陽正想交結,遇上這樣的事兒自是不能錯過,於是就一路緊跟著走了半個時辰的山路,就進了一個寨子,早有村民站在寨門向外張望,看到他們一來就往寨子裏跑,邊跑邊喊:“來嘍,來嘍。”

倪明陽一路緊跟,走進寨子的時候發現寨子裏已經有好多人圍著一戶人家了,於是他找了一個合適的位置站定觀看,隻見那三名男儺站在一邊,隻有那名儺婆又帶上了柳木的麵具,而她的旁邊平放著一個五六歲的小伢子。

旁邊的人七嘴八舌的說,歐家伢子在河邊玩,玩著玩著突然就不行了,一頭倒在水裏,被撈起來的時候失魂落魄,又口吐白沫,於是,家裏大人趕緊去叫儺公。

這時戴上麵具的儺婆已經圍著歐家伢子又唱又跳起來,倪陰陽看得出來,她跳的就是剛才在廟會上看到的儺舞,但步伐更沉穩,身體卻顯得很輕靈,至於唱的什麽,倪陰陽就聽不懂了,隻是隱隱的能聽到什麽“溪蠻一脈,吾道西來,梅江東去,水去波在....。”

儺婆的發音非常古樸,尾音拉得長且重,唱著唱著,突地淩空跳起來,然後懸空中撲倒在地,那動作和身形完全不敢想象麵具下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其他村民卻好像習以為常一樣,所以除了倪陰陽驚的張大了嘴,周圍仍舊靜悄悄的。

緊接著儺婆一點一點爬起來,雙手撐地,雙膝微抬,腳尖點地,就開始搖頭擺尾,姿勢像足了一條狗。

這時,一個儺公站在旁邊大喊一聲:“有請黃斑犬,訴主所為何事?”儺公喊完,那個趴在地上的儺婆竟口中汪、汪叫了兩聲。

歐家人趕緊過去,大聲哭訴兒子在河邊玩,魂掉了,請犬爺幫忙找回,歐家必供奉香火。

那儺婆就像一條狗一樣跑過去,湊到了伢子身邊,鼻子蹭來蹭去的,就像一條狗在聞味道,聞了有一會兒,轉過身,仍舊雙手雙腳撐地,一路小跑,一邊跑一邊嗅路邊的氣味,模樣像足了一條找東西的狗。

周圍的村民有一部分也跟著儺婆,就這樣一路跑到一個小溪邊,儺婆蹲在那不動,對著一處空無一物的地方,汪、汪的叫起來,不多時又開始反身向村裏跑去,不一會就跑回到伢子躺著的地方,三名儺公圍在旁邊齊聲喊道:“去。”

伢子身體突然一抖,眼睛立時睜開,看著圍著一堆人,好像很迷糊的樣子,緊接著那儺婆也是一陣的抖動,不一會兒站起身,摘下麵具,已經是一臉的汗水。再然後,歐家人和幾個儺公、儺婆開始張羅著供奉香火。

說到這,倪陰陽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我急急的問:“後來呢?”

倪陰陽笑著說:“後來,後來我就走了。”

我很疑惑:“你不是去尋友訪道去了嗎?”

倪陰陽笑笑道:“其實後麵的招魂讓我看清了,我遇上的不是法脈,是峒巫,供奉的神主不是正神,請上身的是峒民供奉的黃斑犬,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

倪陰陽看了看我,又說:“所以呀,奪舍,各有各的法門,就像是苗蠻山區,一個峒民村落的巫術,也能用這樣的方法,請神奪自己的舍,利用神祗的力量尋魂安魄,這道法三千,又如何說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