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劉太太強忍著用力,卻把女兒弄醒了。

女兒看到媽媽正躺在**看著自己,乖巧地翻了個身,正好鑽到了劉太太的懷裏,又睡了過去。

劉太太抱著女兒,仔細的回憶,才把夢到的情形想出了個大概。

起床吃過早飯,她心裏有些忐忑。

不知為什麽,心裏頭總想著昨天在閣樓裏看到的那件粉藍假彩花髻。

想來想去,上了閣樓,打開那個破舊的衣箱,花髻靜靜的放在箱子裏。

她把花髻拿回到房間,問起父親,父親隻說是原來戲班班主的遺物,一直放在閣樓,時間一久竟忘掉了。

劉太太沒再多問,隻是因為前一夜睡得不好,這一天都無精打采的。

當夜吃過晚飯睡下,劉太太突然又像前晚一樣,感覺一個人影向自己走來,越走越近,最後仿佛再次融入到她的身體,不多時,又沉沉的睡去。

像是預訂好的一樣,一睡過去,夢境又重新再現。

這一次劉太太站在碼頭上,碼頭旁邊停了一艘三帆的大紅船。

戲班的夥計忙忙碌碌的從碼頭向船上運各種衣箱和道具,她身邊站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那個影子拉著她的手道:“自有紅船以來,為了避嫌,從來都是花旦男扮,阿貞你開了先河,今後女旦必將大行於南腔。”

那影子握了握她的手,又道:“這些年你辛苦了,從掛‘藍燈籠’跑龍套,到演‘天光戲’,再到做二旦,現在掛了福和的正印花旦,多少人看著眼紅,你自己隨紅船去香江,定要格外小心。”

旁邊路過的紅船子弟聽到了,紛紛起哄:“靚誠,你早點娶了阿貞吧。”

劉太太在夢裏笑意淺淺。

上船後,所有的紅船子弟開始抽住籌,她運氣不錯,抽了青龍位,雖然不怎麽見光,但好在通氣。

劉太太抬眼望了望岸上,被喚做‘靚誠’的影子正遠遠地向她招手,紅船越行越遠。

一瞬間,鏡頭再次切換,劉太太站在戲台上,戲院裏掌聲雷動,叫好聲、喝彩聲以及返場聲,不絕於耳,既然是正印花旦,劉太太的一出《妝台秋思》必定是壓軸的,所有演員紛紛從左右虎頭關湧出,整個戲班的向下麵的曲友致謝。

劉太太在台上不停的向台下打著千兒,突然間她感到後背一陣發冷,那感覺就像是被一雙惡毒的眼睛盯上了一樣,後頭看時,身後全都是戲班的演員,別無異樣。

她再轉回頭向台下致謝,後背突然被人猛地一推,觀眾一陣驚呼,劉太太差點跌倒台下。

劉太太自然也是嚇得渾身一顫,隻是這一顫,劉太太又醒了過來,睜開眼才發現,天已經朦朦亮了。

剛才,是做了一夜的夢,劉太太想翻個身,看看女兒,卻發現自己的身體好像被定住了一樣,完全動不了,

她躺在**嚇壞了,想叫又叫不出聲,眼睛向左右掃去,剛好看到粉藍假彩花髻正放在自己旁邊的床頭櫃上。

劉太太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過了許久,身體才逐漸能動起來。

扶著床坐起身,這才發現,又是一身的大汗淋漓。

這次劉太太是真的怕了。

這兩天她身上的怪事頻頻,有些算是巧合,還能說得過去,但是連續兩天做的夢都這麽詭異,而且能銜接在一起,這就太匪夷所思了。

早晨起床吃飯,劉太太又問父親,原來戲班的班主叫什麽名字?

父親皺著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回道:“時間太久了,已經記不清楚,好像是叫做趙蘭誠,當年也是個有名的武生,生得俊秀,當時人們都叫他‘靚誠’。”

劉太太的父親提到“靚誠”的時候,她正咬著嘴裏的灌湯包,剛好一股熱汁“嗤”的一下噴出,燙得劉太太咧了一下嘴。

這一燙反而讓劉太太一下精神起來。

“原來真的有‘靚誠’這個人”,劉太太心裏暗想,“雖然每晚都做這樣的夢,可總歸夢中人沒有害過自己”,這激起了劉太太的好奇心。

她決心一定要探出個緣由。

上午把女兒交給母親,自己坐著地鐵到了廣州近代史博物館,按照索引,找到了藝術類的卷宗。

一整個上午,劉太太都在浩如煙海的卷宗和檔案中,尋找夢境中的蛛絲馬跡。

中午時分,她終於在30年代的一張廣州《越華報》上的一則堂會廣告上找到趙蘭誠的名字。

廣告隻占了小小的一個方格,豎行排版,右側第一列是大大的繁體《風雪山神廟》幾個字,左側是一個頭像,第二列下行寫著“趙蘭誠,師從下四府,擅演文武生”,再後麵是演出的地址和時間。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收獲。

劉太太揉了揉疲倦幹澀的眼睛站起身,在博物館附近隨意吃了點東西。

下午,她又回到博物館中尋找檔案中的線索,但卻再也找不到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正翻得頭痛,她突然靈機一動,想到在夢裏那個叫“一線貞”的女藝人是去香港演出,於是,她又檢索出30年代香港資料。

隻是一會兒的功夫,就在32年的《大公報》上看到了一則頭版頭條,頭條的標題是《‘一線貞’星命隕香江 妝台秋思已成絕唱》。

再仔細看內容,報紙已經泛黃,脆腐不堪,有些字跡已經很難辨認,但隱隱的能看到“廣府花旦近日赴港...,南腔女伶《香夭》驚四座...夜宿紅船...失足墜江,妝台秋思已成絕唱,令人扼腕歎息雲雲。”

劉太太長舒了一口氣,總算知道了自己夢境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一知道事情的緣由,她完全不怕了,隻是替這個叫“一線貞”的女人感覺到可惜,剛剛要大紅大紫的時候,突逢變故,韶華早逝,讓人感歎萬分。

回家的路上,劉太太倍感輕鬆,因為照現在看來,不過是這個叫‘一線貞’的民國女伶死時心有不甘,魂魄不肯離去,負於花髻之上。

劉太太想了解如何超度,能夠讓她的魂魄安然離去,不再糾結往事。

所以她拿起了電話。

這也正是我知道這件事始末的原因。

我聽完劉太太的描述,卻覺得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如果隻是這樣,便心有不甘,通常是不可能,出現這樣情形,除非是“一線貞”的死,另有他因。

劉太太自從弄清楚了事情的緣由,就想著“一線貞”是不是有什麽未了的心願?

如果把她的心願圓了,“一線貞”不再有什麽執念,投胎轉世,也不必受孤魂野鬼的苦。

回到家時,已是傍晚時分,女兒在外麵瘋了一天,睡的比往常早。

劉太太心裏暗自下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幫“一線貞”這個可憐的女人圓了未了的心願。

當夜,劉太太洗漱完畢之後,有些忐忑的拿出收拾幹淨的花髻,把它帶在頭上,自己一個人躺進了客房的**。

果然,不多時,熟悉的感覺再次襲來。

一會兒的功夫,劉太太再次進入了夢境。

夢境裏劉太太從台上下來,卸了“紅白妝”,收拾停當後,想獨自一人出去走走。

她從沒有來過香港,一直聽說香港的繁華,這是見見世麵的好時機。

從後台側門走到後巷的時候,劉太太聽到了後巷角落裏有兩個人在爭吵,這讓她不知是進還是退。

如果向前走,必定會打斷那兩個人,那麽多少有些尷尬。

於是劉太太決定站在後門處等一會兒,等那兩個人吵完走了,她才出去。

可聽著聽著,劉太太突然發現那兩個人竟都是戲班的熟人,一個是掌班,一個是被叫做“蛇芬”的葉惠芬。

劉太太仔細聽去,便聽到“蛇芬”激動道:“楊穆貞憑什麽就做正印花旦,而我隻能做二旦,況且我和誠哥本來好好的,竟被她橫刀奪了愛去。”

聽到這話,劉太太一陣的難過,不由得想起了離別時“靚誠”說的,“一個人在外,萬事都要小心”。

掌班在那兒勸解著,劉太太則悄悄退了回來。

雖然這是劉太太的夢境,但是仿佛“一線貞”把自己的記憶都輸入到劉太太的大腦一樣,劉太太清楚的知道,“靚誠”和“蛇芬”本來確有一段情,可自己同“靚誠”是他們分開後才在一起的;再說自己坐上正印花旦,那也是戲班中的人一起商議定的,可不隻是因為她“定場詩”念得好,“坐場白”說的提勁兒。

劉太太突然又想起了在台上被人盯著後背的感覺,難道說那個人就是“蛇芬”。

正想著,畫麵又一轉,劉太太已經坐在了返回廣州的紅船上。

為了節省時間,戲班開的是夜船。

還沒有到休息的時間,所以,船上的人們三三兩兩,站在船頭和船尾練功。

掌班突然走進了內艙,他先是把人聚攏到一起,然後向大家報了這一次赴港的票麵收入和每個人除了傭金以外的花紅。

花紅數額既在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說在意料之中,是因為大家對這次赴港演出的票麵收入早就都暗自算過;意料之外是沒想到掌班這些高層拿出了超乎他們想象比例的銀元,作為花紅分下來。

當下所有人都歡心雀躍,掌班抬起雙手向下壓了一壓,示意大家靜下來。

等所有人都不說話,眼睛望著他,掌班才道:“這一次赴港演出,若說功臣,最大的非‘一線貞’莫屬。”

他這一說,大家一邊附和,一邊向劉太太的這個方向看來。

劉太太感到不好意思,顯得有些局促。

讓劉太太沒想到的是,這時“蛇芬”卻站了起來,她笑意盈盈的走到了劉太太的麵前,開口道:“我們福和班若說到台柱,當然非貞姐莫屬,這唱念做打的功夫,我真是自愧不如。”

劉太太滿心的詫異,差一點就認為昨天晚上她在後巷認錯了人,但轉念一想,可能是“蛇芬”自己想通了吧。

所以劉太太回道:“姐姐運氣好,做了花旦女扮的第一人,可照芬妹的本事,早晚也是挑大梁做正印。”

戲班眾人了聽了,也都表示讚同,大夥兒閑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

晚上睡覺的時候,“蛇芬”摸到了劉太太的倉位,說是在《妝台秋思》香夭曲段上,有些唱腔和身形想向貞姐請教,約她到船舷上聊聊戲。

看劉太太起身,“蛇芬”又請她帶上粉藍假彩花髻,說是要學學貞姐的扮相。

劉太太也沒多想,從衣箱中拿出花髻,穿上鞋,跟著“蛇芬”來到了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