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張道長這一修養,便是三個月,這三個月我過得百無聊賴,偶爾集中精力寫些故事發給出版社交稿,直到有一天,我接到劉總太太的電話。

劉總的老婆姓何,世居廣州,是廣府人。

劉太太的年齡與我和劉總相仿,她本在廣州工作,後來嫁給了劉總之後,就夫唱婦隨,移居到深圳。

廣州和深圳雖然屬於同一省份,近在咫尺,但它們的文化底蘊,相去甚遠。

拿喝早茶為例,深圳是個移民城市,雖然各種文化交融並蓄,但生活節奏快,早茶更多的是以充饑為目的;而廣府人喝早茶,是一種生活方式,目的是在茶樓裏擺上“三盅兩件”,鄰裏街坊相邀坐下閑聊。

而點心的種類,那就真是讓人眼花繚亂了,怕是百十種都不止,單單一個艇仔粥,在講究些的老店,送粥小菜就有十幾種選擇。

再比如說文化形式,深圳新穎而多樣;而廣府則更有底蘊,傳統的粵劇,至今仍長盛不衰。

劉太太作為土生土長的廣府人,家裏的老一輩便是從事粵劇這個行當,自小耳濡目染,所以也能哼唱幾句,每次過節回娘家,約好了在茶樓喝早茶,她偶爾還會上台,掛個“藍燈籠”,跑跑龍套,但也隻是一種愛好,沒有什麽功底,就算是唱,也隻是參加“私夥局”。

粵劇會館講究臉麵,是絕對不會給她掛“正印”做當家花旦的機會。

這年農曆六月,劉太太帶著孩子回娘家,那天家裏來了一些父親的老友,坐在客廳談詞閑聊。

下午時劉太太閑來無事,便在祖屋裏幫著父親,整理雜物。

劉太太的祖屋是典型的“西關大屋”,整棟都是磚木結構,大門前有青磚石腳和趟櫳,石門套大門,而沿著木製的樓梯自二樓向上,便是閣樓,那是早前廣府大戶人家的常見戶型布置。

劉太太自幼在這裏長大,本身又手腳麻利,不一刻,樓內便窗明幾淨,可她收拾到閣樓時,卻從閣樓角落翻出一個盡是灰土的“衣箱”。

對於粵劇藝人而言,“衣箱”可是吃這碗飯的臉麵,戲唱得好固然是根本,但一身衣盔也絕對是重中之重。

一般而言,“衣箱”裏麵裝的是專門為藝人穿戴的盔頭、戲服和頭飾,一個粵劇藝人在舞台上一亮相,就是給曲友“開眼”,身上的穿戴也能彰顯出功底。

這箱子一看就有些年頭了,箱麵隱隱是黑色的大漆,箱體上還能看出是一圈白色的牆灰,圓圈的中間一個大大的紅色“楊”字。

箱子外側的上下八角鑲著黃銅的片飾,看箱子上“銅活”的精細做工,就知道原來的主人極為重視。

但畢竟年代久遠,箱體已經開始發黴了,有些腐爛,小小的銅鎖形同虛設,劉太太閑來無事,就想把這箱子仔細整理一番。

她沒費什麽力氣,便破掉銅鎖,把箱子打開了。

掀開箱蓋兒,劉太太這才發現,箱蓋裏側是鑲上去的整麵的鏡子,那是大佬倌對鏡的梳妝台。這箱子設計巧妙,掀開蓋兒,箱子上層轉軸處自動彈出一個橫板,那是放粉末的地方。想必舊時裏“衣箱”的主人便是如此對鏡梳妝,自描自畫,然後粉墨登場的。

劉太太本就是要整理雜物,於是想著把“衣箱”的梳妝鏡擦幹淨,她轉回頭,想找後麵的抹布,可回身伸手去拿抹布的時候,突然覺察到一陣的被窺視感,那種感覺順著脊椎骨,一直涼到後腦勺,使得她連打了幾個冷戰。

這本是農曆六月的天氣,那正是廣州最熱的時候,劉太太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怕是著涼發燒傳染給自家的孩子,好在一摸額頭才發現體溫正常。

劉太太拿了抹布轉回身,等眼角的餘光掃過箱子裏側的那麵鏡子時,渾身又是一個激靈,她看到那鏡子裏好像有一張人臉,直直的盯這她。

那是一張化了妝的臉,臉上有腮紅粉白,眼睛直直的,透著說不盡的哀怨。

可等劉太太揉了揉眼睛再仔細看時,那張臉卻消失了,她以為自己是在這陰沉沉的房間裏有些恍惚,一下子看花了眼,於是把拿過來的毛巾,伸到櫃子裏側一點一點的擦拭那梳妝鏡,這箱子和鏡子本已鑲為一體,年代又有些久遠,等擦完之後,劉太太才發現,那麵鏡子已經變得烏沉沉的,沒有了光澤,就是拿來照,也隻能照個全影。

劉太太再俯下身看箱子裏麵,卻聞到“衣箱”裏一股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劉太太閃過了黴味,仔細觀瞧,裏麵大多的衣飾都已腐敗不堪,不能再用。

奇怪的是,其中有一件,卻仍然銀光閃閃,奪人眼目,這是一件粉藍假彩花髻。

花髻是粵劇中花旦頭飾的一種,不同的角色佩戴不同的頭飾和花髻。丫鬟配的是小前裝;富貴家小姐佩戴的是側鳳;如果是公主、郡主,那要帶花髻;而若是皇後,則要佩戴鳳冠或者蝴蝶冠。

而武生卻又不同,有的戴盔頭,狀元要戴狀元簪,駙馬則戴駙馬枷,太子需配太子盔。

劉太太自小耳濡目染,一眼就認出這,這粉藍假彩花髻是《帝女花》裏長平的行頭,看手工,這在製作時是要值幾十塊銀元的。

劉太太本就是要收拾雜物,見得這發髻還能用,就開始拾起擦洗,誰想到一擦,便露出了本來麵目,發髻銀線紮實,彎折上匠人用的是“繞指柔”,貼彩手法也考究。

等她清洗完再看時,真是珠光寶氣,熠熠生輝。

劉太太一看就生出感慨,也不知這當初是哪一位大佬倌的心愛之物,淪落的蟲蠹蟻蛀。

她順手戴在自己的頭上試了一試,又站起身來,對著鏡子做了幾個身段,腳上一個撇步,手裏一個“水波浪”,一瞬間,鏡子裏映出的劉太太,臉上似乎多了一抹亂世沉浮的哀怨離愁。

也是來了感覺,劉太太嘴裏就用假音捏著南腔,唱道“梨園歌舞賽繁華,一帶紅船泊晚沙,但到年年天貺節,萬人圍住看瓊花。”

隻一開腔,劉太太自己都有些被驚到了,沒有想到自己的唱腔這麽純正哀怨。

《帝女花》源自傳統粵劇《妝台秋思》,傳唱百載,經久不息,這粉藍假彩花髻戴在劉太太的頭上,更顯悲愁。

正想著,劉太太突然聽到了樓下女兒的哭聲,於是她急匆匆的收拾了“衣箱”內的殘物,單單存好粉藍假彩發髻下了樓。

下樓時劉太太有些心神不寧,險些栽倒,但稍拂了一下樓梯扶手,便站穩身形。

樓下摔倒的女兒趴在地上,哇哇大哭,看見劉太太下得樓來,卻一改往日的撒嬌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躲得遠遠的,藏在門後,伸出小腦袋好奇的看著劉太太。

樓下父親和老友們喝著茶有些爭論,不過無非都是爭了好多年的老問題。誰的“亮相”有神討彩;誰的“單掛腳”沉穩有力;誰的“七星步”灑脫逍遙...。

眼見著自己姑娘沒事,劉太太也順勢坐下,端起一個茶盅閑聽著。

恍惚間,劉太太就覺得這個場景好像似曾經曆過,但卻怎麽想不起來是在什麽時候經曆過,這感覺遙遠而又熟悉。

當然,這種經曆,每一個人都有過,所以劉太太嘖了一口滾茶,讓自己放鬆下來。

這時,倒聽見其中一位年紀最大的老人說起當年隨著詠太平班乘坐紅船去香港演出的往事。

那老人回憶起往事十分感慨,搖頭歎道:“那時真的是苦,吃的是糙米,青菜隻有幾條,抽‘住籌’時不好彩,就要住‘屙尿位’。”

那老人說到這兒,劉太太不知為什麽,好像是控製不住自己一樣,嘴上就忍不住道:“那時誰又不是這樣,正所謂‘臘味時常去買埋,提防鄉上菜唔佳,有錢一定求私夥,冇貨無肴亦要捱。’若說到住的艙位,更是‘好位分明十字艙,四周通氣萬分光。老倌多占其中住,馬旦何曾見有行。’”

說罷,連聲“哎哎”歎氣,再抬起頭時,就見到父親和一班老友驚疑地望著她。

劉太太這時也緩過神來,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怎麽沒頭沒腦的說出這些話來。

看著大家詫異的望著自己,趕緊拿起朱泥茶壺,蓄上水,給在座的各位叔父斟上茶,連道“請飲”。

這些叔父想了想,也有些見怪不怪,畢竟劉太太的父親是科班出身,說出這些話來,倒也合情合理。隻是,剛才劉太太那眼神和腔調,有些讓人說不出來的怪異。

劉太太的父親倒是想問,正要開口,小外孫女卻從門後搖搖擺擺地跑過來,抱著劉太太的大腿,“咿咿呀呀”地萌態可掬。

這下子把大家都逗得笑了起來,怪異感一下子被衝淡了,茶局又恢複了之前的吵吵鬧鬧。

這一夜,劉太太睡得很不踏實,總覺得眼前好像有一個人影一樣,但卻怎麽也看不清。

她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恍恍惚惚就要睡著的時候,眼前的人影卻越來越清晰,最後僅存的一絲意識,讓劉太太感覺人影和她越來越近,最後仿佛融到了她的身體裏,劉太太想醒過來,卻仿佛怎麽用力也睜不開自己的眼睛,不一會兒,便沉沉的睡了過去。

終於,她進入了夢鄉。

這真的是夢鄉,因為一睡去,劉太太就感覺自己好像變了一個人,而且人也不是躺在**。

劉太太看到自己躲在後台出將入相的“虎頭關”台柱旁,台上是個文武生,那文武生正在“過山”。

“過山”是下四府文武生出師的必考,考生從三百多個“過山”文武中抽出六個,現場表演,自有大佬倌評判這考生有沒有出師的資格。

看情形那台上的文武生抽中的是“攀繩”、“探海”、“射雁”、“別窯”、“攔馬”和“大翻”。

模模糊糊間,就見台上的文武生上下騰挪,身段輕盈,不一時,便隻剩下“大翻”一項,劉太太見自己瞄著台下大佬倌,那大佬倌搖頭晃腦,微微點頭,表情中盡是得意。

劉太太看得心喜,又轉頭看台上的文武生,隻見那文武生雙腿並直繃起,接著是連續的十幾個大翻,最後,隻見他一個“半月邊”打到台沿。

劉太太一下子知道了那文武生想要幹什麽,感覺心髒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心裏急急的想:“這冤家,抽的是‘大翻’那便是‘大翻’,為什麽偏要逞能,耍‘天井’?”

“天井”是文武生的絕活,一般都是在壓軸戲最後用,那是文武生在台上表演著,突然退到台沿兒上,然後立定,繃直雙腿的向上竄,在空中旋轉三圈,再用腰腹之力向第一排的觀眾跳過去,等觀眾反應過來之後一麵驚呼,一麵向兩邊退散,形成一處像天井一樣的空間。

台下的大佬倌也看出來台上的文武生要跳“天井”,眼睛立時瞪得大大的,隻見那文武生站在台沿上,猛的向上一竄,身體在空中借力連續打了幾圈的轉,然後腰向前用力,落在台下地上時直定定的,正是站在台下的那大佬倌的麵前。

劉太太伸出手摸著自己的胸脯,心裏是又怨又喜,接著劉太太就看到那文武生轉回頭望向“虎牢關”的台柱,對著自己咧嘴一笑。

那夢境像是電影鏡頭一樣,突地一轉,場景一下就變了。

看情形,劉太太自己仿佛站在戲台上,滿身的錦霞銀掛,嘴裏正白齒紅唇的唱著:“合歡與君醉夢鄉...百花冠替代殮裝...雙枝有樹透露帝女香...夫妻死去樹也同模樣...。”

緊接著,台下掌聲雷動,從台上望去,各式各樣的麵孔都興奮的叫著好,劉太太看到自己站在台上打千兒作揖,一臉的滿足。

突然,從旁邊卻伸出一隻手來,拉著她,匆匆穿過台柱旁的“虎頭關”,轉眼就來到後台。

劉太太左顧右盼,卻看不清楚拉她的人的麵孔。

正思量間,那人伏在她的耳邊輕柔道:“阿貞,等一陣卸了妝,我帶你去食‘添記’的艇仔粥。”

一路上在後台遇到的人都口稱楊老板紛紛向她道賀。

有個掌班模樣的人對著她挑起大拇指:“不愧是‘一線貞’,這喉頭真是穩似一根線。趕明兒咱們福和班把這《一捧雪》、《二度梅》、《三官堂》‘江湖十八本’巡完,楊老板必定名滿香江。”

從後台出來 ,劉太太感覺就像電影鏡頭再次切換一樣,隻是一瞬間的功夫,她就坐在了“添記”的檔口。

檔口老板是個短襟兒打扮的小夥子,不一會兒的功夫,就給她端上了爽魚皮、蒸腸粉和艇仔粥。

艇仔粥擺在木桌上,看起來白白糯糯,讓人見了不自覺地咽了一口口水,更難的的是盛粥的器具別具一格,那是碧綠色毛竹從中間劈開,首尾各用一個像船槳一樣的竹條支撐,宛若一條小艇,米香混合著竹香,甚是誘人。

劉太太拿起竹籌,夾起魚皮,隻是一口,爽脆的齒感,立刻讓她滿口流津,再吃一口腸粉,軟糯的口感一下襲來,望著碗裏滿滿的艇仔粥,劉太太從沒有感受到吃一頓晚飯是這麽幸福的事情。

身旁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是半吟半唱:“又說聲帶雪豔那賊坐不穩,兩隻眼不住的打量佳人,秋波眼含怨恨,櫻唇緊閉柳眉顰,穿白帶孝未著脂粉,那捧心的西子也差三分。”

劉太太扯出隨身帶著的絲巾手帕,掩住嘴癡癡的笑著,含羞嗔合道:“三更時分洞房進,蒼天有眼護我身,青鋒劍下除賊子,血海冤仇一旦申。”

畫麵再次一閃,夜晚的小巷,寂靜無人。

劉太太走過街邊的路燈,巷子那頭黑漆漆的看不見盡頭。

身邊那人挽著劉太太,就在這巷子裏一直走,一直走。

她仿佛聽到了高跟鞋,踩在青石路上發出的嘎噔嘎噔的聲音,似乎天地之間隻剩下了這一種聲音,每一聲都在敲擊著她的心。

劉太太正想轉過頭看看身邊的人到底是誰?問問他要帶自己去哪兒,卻突然發現身邊空無一人。

然後她就聽見從黑漆漆的巷子那頭傳來腳步聲,腳步聲不緊不慢,由遠到近,她仿佛看到了黑漆漆的巷子裏走出一個人影,劉太太心裏的一陣恐慌,想跑,腿卻不聽使喚一樣。

突然身後傳來一股力氣,向她猛的一推,一時間站立不穩,跌跌撞撞一下子隱沒在黑漆漆的小巷裏。

劉太太用手捂住眼睛,嚇得大喊起來。

再睜開眼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大汗淋漓地躺在**,身旁的女兒嘟著嘴睡得正香,外麵的太陽已經升起來了,看樣子是早上的七八點鍾,她用手撐著想起床,才發現身上到處酸痛,好像是剛剛進行過激烈的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