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詭事

第一章

莫陝北的故事是我爺爺親口對我講的,而他是聽他的父親,也就是我家老太爺說的。

我爺爺叫黎援朝,而我家老太爺的名字,叫做黎炯光。

我爺爺對我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正是我好奇心最強烈的年齡,那時候我總喜歡問“為什麽”或是“後來呢”?

對待莫陝北這個人,我也是這樣問過我爺爺。

“爺爺,那後來呢?”

我爺爺當時陷入了沉思,半晌才回道:“莫陝北一個人到了晉東南找隊伍,卻碰上了39年那場運動,如果晚上個小半年兒回去,或許沒什麽事,可是莫陝北回去的時候,偏偏趕上了39年晉察冀肅反的尾巴,還沒來得及報道,就被保衛處抓了起來,要不是你老太爺舍命相救,或許...也就沒有或許了...”

那時候我對這段曆史毫無興趣,問了兩句,便趴在我爺爺膝頭睡了過去,直到長大成人了,我翻起1939年那段曆史才知道,有些真相或許早已淹沒在曆史的煙塵裏,而那些故事中的主人公,卻遠沒有莫陝北那麽幸運。

其實我們黎家又何嚐不是,境遇從本質上來說是相同的,隻不過我家遇到那件事兒的時候,是莫陝北到晉東南30年後而已。

我家祖籍在河南,是一個以前叫汝陽的地方,算是當地望族,說起來也是世代書香。

我太爺爺是1908年生人,從縣城到省城,又從省城到北平,差不多讀了20年的書。

20歲那年,在家裏的張羅下,他從北平回鄉成親,雖說是包辦婚姻,可是與我太奶奶卻是一見鍾情,感情極深。

或許是在北平期間受到進步思想的熏陶,成親沒有多久就投身革命,是典型的“三八式幹部”,先是搞政工,後來到管軍事。

那個時候,“建黨幹部”是部隊的“主心骨”,他們雖然文化程度高,但人數少;“紅軍幹部”是部隊的“頂梁柱”,雖然人多,但素質參差不齊。

我太爺爺因為文化程度的關係,一進部隊就受到了重用。

他一開始在陝北,然後是在晉察冀邊區,後來部隊整編進入晉冀魯豫野戰軍;後來部隊再次改編,又進入中原野戰部隊,一路跟著劉鄧南征北戰。

直到解放後,才又回到河南老家,那時他的身份已經完全不同了。

回到老家省親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個12歲的兒子,這就是我的爺爺。

再從河南回到北京的時候,他帶上了我太奶奶和我爺爺。可是沒過多久,抗美援朝爆發了,我太爺爺又隨著部隊一路北上,隻撇下我太奶奶母子二人。

臨行前他給我爺爺改了名字,叫黎援朝,寓意抗美援朝,凱旋而歸,誰知一去不返,戰死北疆。

我太奶奶秀外慧中,但個性極強,凡事親力親為,雖然一個人拉扯孩子,卻把家裏收拾的井井有條,況且我太爺爺在戰爭時期的老部下、老同事、老領導對她們照顧有加,所以日子過的算是輕鬆。

我爺爺前20年走的路,幾乎與我太爺爺同出一轍,但20歲之後,他卻決定出國留學。

學業有成後,我爺爺積極響應偉大祖國的號召,投身社會主義建設。沒過兩年,因為一場運動,卻被定了性。一天夜裏,我爺爺所在的中科院大氣物理研究所召開緊急擴大會議,宣布軍事化管製,所有人員奉命南遷。

我爺爺一路南下,進入廣東雷州改造學習,後來得知太奶奶自他走後鬱鬱寡歡,不多久便撒手人寰。

自此,北京成為他的傷心地,他後麵的日子很少再踏進過北京城。

80年代末,我父親因為工作關係調動進入深圳,之後的三四十年裏,我的家族才算穩定下來。

2018年,春天來得特別晚。

農曆三月初,快到清明時,一場倒春寒讓嶺南的原本綠油油的山林蒙上了一層白霧。

那時,我家裏剛好有些變故,人特別的浮躁,做什麽事兒都沒有心情,完全不在狀態,剛好我的一個朋友邀請我去粵北山區一個叫青州的小鎮遊玩,我立刻就答應下來。

我的這個朋友姓劉,老友之間都叫他劉總,這倒不是因為他開了多大的公司,那是因為他十年間開過的公司可能有二三十個,但他不定性,開一個倒一個,朋友間插科打諢起花名,叫著親熱。

劉總雖然祖籍在梅州,可前幾代已經移居深圳,算是深圳土著,有的是資源和人脈,況且家裏財力雄厚,雖然開一家公司倒一家公司,但他也不在意。

2017年下半年的時候,劉總在粵北青州鎮下麵的一個村租了一片林地,運營了半年左右,整個流程都穩定下來。

我和劉總認識了快二十年,平時關係極好,但是因為他運營林地的關係,已經有半年沒見了,他約我去青州遊玩的那天,我人剛好有些壓抑,加上出版社的編輯催稿催的緊,我也是想出去散散心,於是跟老婆請了個假,開上車,從深圳出發,一路向北,大概是三小時,從高速的一個路口下來,劉總正蹲在高速閘口路邊的馬路牙子上等我。

劉總生活習慣健康,又喜歡運動,所以原本身形保持的很好,但是我從車裏出來,向他走過去,才發現這半年他變化極大。

先是皮膚,原本是健康的小麥色,現在看來,不知是太陽曬得,還是幾天沒洗澡了,跟盤過了幾年的菩提一樣,黝黑鋥亮;然後是氣質,再也看不出是生長在深圳這種大城市的人,一臉的山區村民樣。

我招呼他上車,他坐上我車的副駕上,不停的指著路,先是省道,然後縣道,再然後是鄉道,最後走進盤山的村道,車輛又在村道裏盤延了半個小時。

我天南海北地走的勤,但從沒走過這樣難行的盤山路,那山路已經不能用九轉十八彎來形容了,簡直就像是把一團毛線用力揉搓,再隨意丟在地下。

路上劉總介紹,從高速出口進到他的林場,剛剛好要在山路上轉365個彎,我聽了暗自咂舌,開得更加小心。

盤山路不止是蜿蜒,還特別窄,有些轉角我壓低了刹車慢慢向前蹭,從駕駛室伸出頭向外看,車門側麵便是懸崖陡坡,讓人像是打腎上腺素一樣,頭皮發麻,心髒能吊到嗓子眼兒。

劉總經營林場的那座山比較原始,沒有經過什麽開發,路上灌木叢叢,滿目翠綠。

嶺南的山上,蕨齒類植物特別多,這些植物枝幹雖小,但葉子特別的大,很容易遮擋視線,所以我開的特別小心。

路上劉總讓我關上車窗,打開車上的空調。

我聽了一臉鄙夷,心說老子折騰了幾個小時,大老遠的趕過來,還不是為了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散散心情。

可劉總堅持,但又不說原因,一臉的壞笑,我拗不過他,隻能照辦。

斜嘴眯眼地壞笑,是劉總的招牌表情,我們這班老友都知道,他這樣的時候,準沒什麽好事兒。

可畢竟是這麽鐵的關係,加上他鄉見故交,我一心的興奮,也沒多想,劉總嘴裏到是嘟囔了一句什麽,但是我當時全神貫注觀察著路況,完全沒聽清。

我們在山路上開了一個多小時,我覺得已經完全失去方向感了,方向盤隻是下意識地轉動,陣陣的嘔吐感從胸腔裏往上頂,這青州山路,彎兒實在是太他媽的多了。

我正想著,接著又是一個轉彎,那彎大得有些不可思議,角度像披薩餅被切下來的一小塊兒的夾角一樣,我腳點著刹車,小心翼翼地打著方向盤,等一轉過去,前麵的路就寬了很多,看樣子像是一個會車點,那個位置靠近山體的一側,長著一棵葉密枝粗的榕樹。

榕樹在廣東非常常見,它四季常綠,樹冠廣闊,樹枝豐滿壯觀,又生性強健,耐幹旱,抗強風,是極好的城市綠化樹種,所以我在深圳也經常見到。

這棵榕樹應該是高山榕,樹枝在不高處便四散開來,顯得特別巨大,很多榕樹須從樹上的氣根垂下來,形成藤蔓直落地麵,與主樹幹形成空隙,看起來密密麻麻的,讓人心裏有一種說不清的難受。

我們的車繼續前行,從高山榕的樹冠下經過時,我聽到車頂“咚”的一聲,好像是有什麽東西落了下來,剛好砸在車上。

我很奇怪,高山榕的藤蔓枝杈非常的堅韌,如果不是枯死或者台風,很難掉落,可當時急著趕路,卻也沒有太多想。

趁著會車點路麵稍寬,我猛地打了一下方向盤,想把掉落的樹枝從車頂甩下去,可那東西似乎是粘在了車頂上一樣,毫無動靜。

我看了看前麵的路比較直,於是踩了一下油門,又猛點刹車,想把它頓出去,誰知道這一頓,車頂上的東西一下子順著車窗玻璃,滑到了車蓋上,然後迅速的一扭,直接趴在了車窗上。

那東西爬在車窗上的位置,剛好是我主駕位的前方,我定睛看去,心裏麵一陣惡寒,感覺頭皮一緊,頭發都豎了起來,渾身發麻,腿腳發軟。

那竟是一條手腕粗細身體不停扭動的黑蛇。

剛才幸好點了刹車,要是在行進中突然發生這種情況,保不齊手忙腳亂的,車子就會失控。

我一腳把刹車踩死,順勢拉上手刹,手又扳著座椅,拚命向後躲開。

我本身就怕蛇,見到蛇腿都會發軟,那蛇又出現的突然,可車裏空間實在太小,主駕位上的空間更是有限。

我一邊叫一邊躲,好一會兒才想起,車窗都關的緊緊的,趴在前車玻璃上的蛇根本進不來。

劉總看起來到是司空見慣,瞪著眼睛打著哈哈:“西米仔,你倒是好運,一來就能兜上一條過山風,這可是好東西。”

過山風是民間的俗稱,這東西學名叫眼鏡王蛇,是西南和華南的獨特蛇種,民間關於過山風的傳說很多,什麽過山風獨鬥華南虎之類的,可這些都沒人見過,很多人當做是閑聊的故事。

但是因為家裏祖輩的關係,我卻知道這東西的厲害,過山風最長能長到七米,有人的大腿根部粗細,他不止絞殺力驚人,更可怕的是它的牙齒,聽名字就知道,眼鏡王,在眼鏡蛇裏,也是毒性最強的。

過山風跟其他蛇完全不同,奇異之處在於它以別的蛇為食物,它體內有種特殊的物質,等抵住其他毒蛇的毒液,什麽烙鐵頭、金銀環、五步蛇、竹葉青,都是它的盤中餐,就是蟒蛇,也常有被他吞下的。

過山風在早年間的嶺南山林裏隨處可見,可後來據說過山風的蛇膽特別的明目清肺,肉質驅風祛濕,所以八九十年代的時候,很多人上山捕捉,能買上大價錢,尤其是些香港老板,最喜歡用過山風泡酒或者做蛇羹,後來生生的將過山風吃成了瀕危物種。這兩年,如果不是深山老林,已經算是絕跡了,沒想到在這兒,能見到這麽大一條,看樣子,少說也有十幾斤。

我想起剛進盤山路時,劉總一定讓我關上車窗,心裏一陣不舒服,想著原來他早就知道這邊蛇多,可能會掉在車上,可這個衰仔又不提醒,我嘴裏氣的牙癢癢,一時間又無可奈何。

我冷靜下來,眯起眼睛,用力向前車玻璃看去,樣子就好像是在動物園裏,透過籠子在觀察動物,但現在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我望向那條蛇的時候,那條蛇也睜著圓溜溜烏黑烏黑的眼睛盯著我,嘴裏不停的吐著紅色的信子,隔著窗戶都能聽見發出的“嘶嘶”聲,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異常清晰,連蛇腹白色的節節紋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正不知道怎麽辦好,劉總卻把手伸過來,在我的方向盤上猛按了兩聲喇叭,然後笑著對我說:“到了。”

不一會兒,在路對麵就跑過來兩個山民,他們看到車停在這兒,又看到車玻璃上那條過山風,倒是高興的叫了起來,粵北的客家土話生澀難懂,音調非常奇怪,我聽起來十分困難。

又過了一會兒,從路那邊又跑過來幾個人,他們倒是拿了工具跟蛇皮袋,有幾個人靠近車,不多時,就用竹筒做的簡易工具將過山風夾進了袋子。

我拉下手刹,車又向前轉了個大彎,前麵是一大片的平地,視野一下開闊起來,經過了一個多小時,車終於開進了劉總的林場。

進入林場的時候,已經是傍晚的6點多鍾了,林場裏早有工人收拾著東西,接我們的幾個山民將蛇皮袋抬進廚房,幾杯茶的功夫,已經飄出陣陣的燉肉的香氣。

或許是大山深處的空氣比較清新,又或者是這裏山水秀麗,那天我沒有一路奔波的勞累,反而狀態特別好,劉總也叫上林場的工人,和我們一起吃飯。

工人拿出自己的金櫻子泡酒,這種泡酒我在其地方可是沒見過,所以當做是嚐鮮,就喝了幾杯。

酒一下肚,話就多了起來,剛好最後一道菜端上來,是一大鍋煲。

劉總掀開煲蓋,一股奇異的香味直衝鼻腔,讓人食指大動,我向鍋內看去,滿滿的一鍋蛇肉煲。

劉總一邊給我夾菜一邊調侃:“托你的福,我們這兒好久沒見過這麽大的蛇了,這過山風驅風祛濕最是見效。”

我是個生冷不忌的人,一筷子下去,香的口水直流。

那工人也看出我是他老板的好朋友,照顧的很殷勤,又是幾杯酒下肚,工人也是放開了,操著蹩腳的普通話就說道:“我們這山裏,什麽山珍都有,就說這是蛇,‘五步竹葉過山風,烙頭蝰蝮紫金頂’,樣樣都是美味,但是有一樣,白蛇,可千萬不能碰”。

我們就問緣由。

那工人就說:“白蛇有靈性,別說你抓不住,就算你抓住了,它必定會報複”。

我當然知道所謂白蛇,不過是蛇類裏基因突變產生的白化現象,就笑道:“那都是封建迷信”。

可那工人一聽就急了,脖子一梗,眼珠都爆了出來,大聲道:“你們別不信,我們村就有一個失心瘋的,多少年了,都是叫一條白蛇給害的”。

他這麽一說,到把我們的好奇心吊了起來,就讓他給講講,全當用故事佐酒。

那工人見我們確實有興趣,一口幹了小半杯泡酒,然後點上一根煙,深噓了一口,就給我們講了一個發生在他們村裏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