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桃僵李代費思籌

雖然這多摩門主穿戴西域服飾,可他的長相,聶靖天這輩子也不會忘記,尤其是此人下頦上那顆銅錢大小的黑痣,聲音雖略有變化,卻仍讓聶靖天覺得耳熟,他的右手戴著厚厚的牛皮手套,看不清手的模樣,聶靖天卻幾乎可以肯定他的右手缺了兩指,因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五年前在樹林內偷襲章正閔和甄紫婷的黑衣人首領!

聶靖天極力平複湧動的心緒,不教臉上的笑容有絲毫僵硬,五年前害自己中毒又險些擄走自己的惡人就在麵前,一旦他認出自己,自己惹禍上身不說,定會牽累章正閔三人,不過聶靖天卻咬牙跟自己下了個賭,賭多摩一時半會認他不出。

多摩眯著眼睛端詳了聶靖天片刻,甕聲道:“既是這樣,酒菜留下,你可以走了,再有吩咐自會尋你,去罷!”

這話一丟出來,聶靖天便明白,即使多摩瞅著他麵熟,一時也想不出他是誰,此時此刻他總是安全的,於是努力讓笑容堆得更多些,道:“咱這店裏新近請了兩位彈琴唱曲的姑娘,三位爺若有興趣,小的喊她倆來給三位彈唱助興,如何?”說話間又從眼角掃了一遍四周,這一掃卻又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靜立在多摩旁邊的男子亦身著西域服飾,想是多摩的隨從,而坐在多摩對麵的男子,風度翩翩,麵如冠玉,細棉布的長袍,金光燦燦的腰帶,手搖一把折扇,正是在傲雲莊與甄紫婷交手的曾嶽然!

聶靖天隻覺得頭皮一陣發緊,當日自己在傲雲莊眾人前亮相那麽久,曾嶽然肯定能認得出,可曾嶽然卻隻瞟了瞟自己,隨後低頭啜了口酒,毫無異狀,令聶靖天疑惑大起。

“要你走便走,聒噪那麽多做甚?”多摩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聶靖天出去。

曾嶽然卻嗬嗬笑道:“門主莫小看那些賣唱的女子,山野或有奇葩,也能萬種風情。依曾某看,既然此處有送上門的,門主何不享受享受?”

這一席話說得聶靖天陡升不祥預感,心道:“這曾嶽然沒認出我便罷,若是認出了我卻佯裝不認得,定是另有陰謀,我得提醒雲茉她們一聲。”這般想著,便對多摩和曾嶽然躬身道:“客爺稍候,小的這就去請她們過來。”說著便向門口退去。

“慢著!”曾嶽然忽道,聶靖天愕然停下,隻見曾嶽然搖著折扇笑道:“小二哥,此處還需你伺候,你離開不得,那倆姑娘應就在左近,你且將她們喚來便是,何苦再費腿腳?”

聶靖天暗叫不好,看來曾嶽然是認出了他,想要將他穩住,如此一來,鄔小米和雲茉不是羊入虎口了麽?聶靖天急中生智,直直盯住曾嶽然,提高嗓門叫道:“小的剛才一直嘀咕,覺得這位爺怎得這般麵熟,原來是沂山派的曾嶽然曾大爺!怎麽您也來了汾州?”這幾句話叫得四麵牆都嗡嗡作響,莫說門外了,便是樓下的客人也能聽到。曾嶽然麵色大變,麒舌扇一抖,聶靖天眼看著數枚鋥亮的尖刺從那折扇扇骨中飛出,慌忙向旁邊一躲,尖刺擦著他耳邊飛過,正釘在他背後的牆壁上。

“好小子!夠麻利!”曾嶽然哼了一聲,這時門被猛然撞開,一團黑乎乎的物事被丟了進來,登時滿室濃煙滾滾,伸手不見五指,聶靖天被嗆得連連咳嗽,隻覺得有人攥住他的手腕,直將他拉出門去,拉他出門那人輕功頗好,帶著聶靖天從樓廊軒窗躍出,幾步便攀上了屋頂。

在屋頂站定,那人鬆開聶靖天,聶靖天也看清這人正是雲茉,此時她已換回女子裝束,風吹起她的發辮和腰帶,送來一陣沁人香氣,聶靖天是第二次離她這麽近,而且此次無絲簾相隔,便不敢再多看她,隻向旁邊瞧去,卻看不見章正閔和鄔小米,忙問雲茉道:“章大哥和小米姊姊呢?”

雲茉沒有答話,隻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聶靖天隻好閉口不問。雲茉側身察看四周片刻,拉著聶靖天俯臥在屋頂上,輕聲道:“他們去尋坐騎,少時便會於我們會合。”

聶靖天點了點頭,低聲問道:“那麽我們要去哪裏?”

“哪裏都不去。”雲茉答得幹脆,見聶靖天神情疑惑,便補充道:“現在離開,隻會被多摩他們發現,等天黑我們再走。”

聽雲茉說“我們”,聶靖天沒來由地心裏一熱,偷眼看了看雲茉,見她大概剛才奔得太急的緣故,臉色微微泛紅,青絲被粘了幾縷在臉頰上,愈發襯得膚色白皙。雲茉沒發現聶靖天在看她,兀自輕歎一聲,道:“我萬萬沒想到,曾嶽然竟也在場,早知這樣,一定不會教你扮成小二去涉險。”

聶靖天笑道:“他在場又如何?雲妹妹,下次再有這等機會,千萬莫忘了讓我再去耍一耍。”

雲茉眉頭一皺:“再有這般情形,你還是離遠一些好!我知你是為了給我和小米姊姊提醒,但也不該貿然嚷叫曾嶽然的根底,人在江湖,最忌如此莽撞,你果然激得他殺人滅口,我若晚出手一步,你哪裏還有命在?”

“人在江湖”這四個字再加上雲茉老氣橫秋的口氣,令聶靖天想起了白一勺,鼻子一酸,險些掉下淚來。雲茉見聶靖天半天不說話,便扭頭瞥了他一眼,見他眼圈發紅,便奇道:“我不過說了你幾句,你便要掉眼淚麽?”

聶靖天將臉轉到一邊,暗自凝住淚水,深吸一口氣,轉過臉來笑道:“我哪裏會哭,剛才不過沙子揉進了眼睛罷了!”說完又將臉扭到一旁,怕被雲茉看出破綻。雲茉當然曉得聶靖天是在顧左右而言他,但不想多話再問,也將臉扭到一邊去,忽然聽聶靖天叫道:“那不是章大哥和小米姊姊麽?他們回來了!”

雲茉順著聶靖天手指的方向看去,兩個人影貼著房頂疾奔而至,片刻已到眼前,正是章正閔和鄔小米,章正閔奔到近前,二話不說,拉著聶靖天便走,雲茉和小米緊隨其後,四人越過院牆,牆外已拴好兩匹馬,於是兩兩一匹,催馬疾奔。此時天色已暗,隻是尚未黑透,但路上行人已然稀少,四人奔到北城門較偏僻的一處巷子,勒住坐騎,下鞍牽馬走路。

四人默默走了一陣,章正閔開口道:“今夜想是出不得城了,不如另找一家客店歇息,明早再走。”

“不出城,萬一多摩和曾嶽然尋到我們,該如何是好?”聶靖天想起之前險些中了曾嶽然的暗器,不禁心有餘悸。

“今夜他們不會在汾州城有所動作。”章正閔道,“即使有,也隻能曾嶽然一人前來,他沂山派的武功我曾領教過,不足為懼。”

雲茉詫異問道:“這是為何?”

章正閔笑道:“前麵我們也聽到了,那多摩受人之托,不敢不終人之事,此刻的心思想必都投在傲雲莊那邊了,哪裏有閑情來算計我們?”

走在前麵的鄔小米停下腳步,回頭笑道:“小雲兒,即使你想連夜離開,我也不會跟你一起,前邊正好有家小客棧,姊姊我現在是腳酸腿乏,再也走不動啦!”

雲茉看了看四周,沉吟道:“既然這樣,也隻能如此,這裏還算清靜,今夜就委屈姊姊一宿,明早再啟程罷。”

鄔小米咯咯一笑:“妹妹這話也忒見外了,咱姊妹倆一起也到了不少地方,哪裏談得上委屈不委屈?”

說話間,四人已到了客棧門口,這客棧相比剛才那間,排場是小得多了,不過小也有小的好處,便是客人稀少,易於防範。四人依舊是兩間上房,這次周圍安靜得很,再不必偷聽隔壁房間的談話,人一放鬆,立時就感到了倦意,於是匆匆用罷晚飯,各自回房歇息。

章正閔一回房便上床睡覺,不多久就起了鼾聲,聶靖天躺在**卻怎麽也睡不著,心裏翻來覆去想著多摩和曾嶽然的對話,越想越覺得擔憂,心道:“多摩和曾嶽然密謀的關於傲雲莊之事,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多半是殺人放火,莫非他們要對皇甫莊主和甄姊姊不利?可章大哥卻沒有半點擔心的模樣,難道是我多心了?”

聶靖天翻了個身,聽見幾步開外的章正閔依舊鼾聲大作,又忖道:“或者是章大哥覺得已經離開傲雲莊,便與那邊再無瓜葛,所以不再過問這等事情?一定不會,章大哥義薄雲天,如果傲雲莊真的出事,他決不會撒手不管。這麽說來,便是我多心了,還是安心睡罷!”

聶靖天這般想著,也覺得困意漸漸襲來,可就在即將進入夢鄉之時,忽覺微風拂麵,好像有人走到床前,他心裏一驚,正要睜開眼睛,隻聽章正閔輕歎一聲,喃喃道:“聶兄弟,對不住了,你醒來後,莫怪大哥不辭而別……大哥要借一匹馬急用,這十兩銀子,明日你再去買一匹新的坐騎罷。”

聶靖天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見章正閔將一個布包放到自己枕邊,身影一晃,緊接著窗門微響一聲,聶靖天翻身坐起,見窗格微微抖動,知道章正閔已越窗而出,情急之下想追出去,突然想到自己不會輕功,隻好小心翼翼爬出窗外,慢慢攀上屋簷。

剛登上屋頂,聽得頭頂有人笑道:“照你這等蝸牛功夫,就算爬上屋頂,章大哥也已奔遠啦!”聶靖天抬頭一看,隻見鄔小米坐在屋頂上,雙手抱膝,正笑吟吟望著他,月輝灑在她的頭發和身上,象是給她披了層薄薄的白紗。聶靖天隻覺得從頭頂到脖根一片滾燙,好在是晚上,所謂“夜不觀色”,否則自己定會一個猛子紮到房簷下躲起來,窘了片刻,問道:“小米姊姊也見到章大哥了?他在哪裏?”

鄔小米笑著衝聶靖天背後努努嘴,聶靖天回頭一看,見一匹馬小跑著奔出巷道,馬背上的人伏得很低,在陰影裏幾乎跟馬融為一體。

“章大哥半夜突然離去,莫非……出了什麽事?”聶靖天猜章正閔十有八九是回傲雲莊了,看來自己的擔心也並非多餘,章正閔定是不想將他牽連進去,才不告而別。

“你是他的好兄弟,居然猜不出麽?”鄔小米驚訝問道,這時一個白影倏然從天而降,落在鄔小米旁邊,聶靖天吃了一驚,抬頭一看,隻見雲茉靜靜站著,身上的米色衣衫在月光下變得雪白,她瞥了聶靖天一眼,對鄔小米道:“又尋到了一匹坐騎,順便料理了那幾個守西門的,此時西門內外僻靜無人,我們可以出發了。”

“太好了!”鄔小米拍了拍手,輕快起身躍下屋頂,對聶靖天笑道,“快下來罷,再晚便趕不及啦。”

雲茉隨著鄔小米跳下屋簷,回頭見聶靖天趴在簷邊,一副想跳卻不敢跳的模樣,便道:“你還呆著做甚?快跳下來啊!”

“跳……跳下來?”聶靖天望了望離自己近兩丈的地麵,下意識又往後縮了縮。

雲茉眉頭一皺:“你空有一身內功,連這都不敢麽?你師父若是見到,恐怕要氣出病來!”

一聽“師父”二字,聶靖天便不知從何而生的勇氣,從房頂上一躍而下,落地的時候沒站穩,就地打了個滾,還撞碎了地上一塊青磚,他狼狽不堪地爬起來,迎麵正撞見笑得花枝亂顫的鄔小米。雲茉強忍著笑對聶靖天道:“以後你落地以前,須氣平丹田,提息貫脈,便不會再摔倒。”

鄔小米笑道:“聶小弟的內功著實不弱,怎的外家功夫一竅不通?不過以小弟這等機靈的人物,學個一年半載,江湖上的高手見了你,怕都要繞道而行了!”

聶靖天跳摔下來之時,不慎將左肩在地上撞得生疼,正在揉肩膀上的痛處,聽得鄔小米這話,隻道她在安慰自己,便在肚子裏偷偷嘀咕:“江湖高手見了我繞道而行,定是覺得我武功太差,不屑與我同路才是。”

這時雲茉牽著一匹馬和一頭驢過來,扶鄔小米上馬後,把驢韁繩丟給聶靖天,聶靖天爬上驢背坐穩,衝雲茉咧嘴一笑:“雲妹妹真是善解人意,曉得馬太高不好爬,就給我備好驢子!”

雲茉輕哼一聲,轉過臉去,飛身上馬,坐在鄔小米身後,腳跟輕輕點了點馬腹,那馬長嘶著竄了出去,她自己卻在馬上卻突然回身甩手,把一枚不知什麽暗器彈到了驢鼻子上,疼得那驢趵蹄狂奔起來,聶靖天沒有防備,險些被驢從背上掀下,好容易抓穩韁繩,稍喘片刻,衝前麵在馬背上悠閑晃來晃去的兩位姑娘喊道:“小米姊姊!雲妹妹!我們去哪裏?”

雲茉和鄔小米都沒回頭,卻異口同聲答道:“傲雲莊!”

甄紫婷站在小樓窗前,這樓是傲雲莊的別院,安靜幽雅,風景獨好,站在樓上可看到莊內的情形,窗外日上三竿,炫目的陽光更凸現傲雲莊的張燈結彩,大紅的燈籠在簷下擠擠挨挨地掛著,遠看像是一條長龍盤踞,來來往往的賓客讓她眼花繚亂,時不時有大小不一的箱子被抬進莊內,歡聲笑語隨處可聞。甄紫婷靜靜望著,忽然輕輕歎了口氣,喜信一早就飛鴿傳書到了玉屏山,可師父黛十四娘至今沒有回音,教她不得不有幾分忐忑。

“小姐,喝碗蓮子粥罷,少頃便該上轎了。”侍女柔兒捧著碗盞輕聲喚道。甄紫婷在傲雲莊第一天起,便是柔兒服侍她,至今已有七年。

“柔兒,過了今日,你這稱呼便要改了。”甄紫婷轉過身來,嫁衣首飾早已穿戴停當,粉黛薄施,原本清秀的麵容更添嫵媚,她接過柔兒手中的碗,慢慢把粥喝完,把碗放到一邊。柔兒正要給她蓋上蓋頭,甄紫婷卻已伸手拿了過來,自行蓋在頭上,扶著柔兒的手,道:“走罷。”

轎子從別院側門出去,繞行至傲雲莊正門,這一路鞭炮和樂曲不曾停過,到莊口時鳴放得愈發歡暢,恨不得把天也震出個窟窿來。遠遠就聽到賓客的喧嘩,甄紫婷的心開始撲通亂跳,今時今日,她就要嫁給她的風哥了麽?許多年前,自己對這一天曾又企盼又畏懼,皇甫風的執著堅定一度催起了她的渴望,此時此刻,原以為的過往雲煙,竟悄悄騰起在眼前的璀璨燈火中,令她在滿心喜悅中平添幾分恍惚迷亂。

然而已容不得她想太多,在喜娘的陪送下,她執著紅綢的一頭款款走上正廳——該拜堂了。

“一拜——天地——!”

在這唱戲一般的腔調中,甄紫婷深深拜下身去,紅綢微微抖動。

“二拜——高堂——!”

這裏定是要向皇甫兆雄夫婦牌位下拜。甄紫婷聽皇甫風說,他母親在他七歲那年逝世,皇甫老莊主則臥病在床,長久不見外人。這位老莊主倒也怪異,竟親手書寫了自己的牌位,與皇甫老夫人的靈位供在一起,甄紫婷長這麽大,頭一次向活人的牌位跪拜。

“師父此刻身在何處?”甄紫婷惦念起黛十四娘,師父雖然脾氣古怪無常,對她卻是疼愛有加,如今自己大喜的日子,師父卻不在場,喜慶中不得不平添遺憾。

“夫妻——對拜——!”甄紫婷轉身麵對皇甫風,再拜這一拜,她便是皇甫夫人了。

甄紫婷拜畢起身時,忽聽門外一片喧嘩,一人粗聲喝道:“我師妹大喜,為何不教我進去?你們再不讓開,老子的狼牙棒就開始招呼了!”接著聽到鏗鏗鏘鏘的兵器相擊之聲。

甄紫婷心裏一緊,問皇甫風道:“風哥,門外的可是我師兄李臣周麽?他……”話未說完,卻覺背後一麻,登時僵立在地,從頭到腳都動彈不得,這下甄紫婷更是驚駭,她頭上蒙著蓋頭,自也看不見四周,便急道:“風哥,這是何意?風哥!風哥!”連喚數聲,卻聽不到回答,而且她覺得那紅綢鬆鬆地墜著,紅綢那段好像沒有人。周圍的賓客多是八方雲集的江湖中人,竟也無人言語,隻聽得腳步紛亂,似乎很多人在跑進跑出。

又聽李臣周大叫道:“好你個皇甫小兒,竟設了這麽多埋伏!你這是成親哪還是抓賊哇?師父把師妹許配給你真是昏了老眼……哎喲!哎喲!翡翠你乖乖趴著就行了,幹嗎抓我?哎喲你輕點兒!”

甄紫婷聞聲,愈發覺得事有蹊蹺,便凝神運功,想衝開被封的穴位,可內力剛一運行,便覺得氣血急速翻湧,身子一晃,直向地上跌去,突然有人托住了她的胳膊,扶她站穩。

“是誰?風哥麽?為什麽不回答我?”甄紫婷提聲問道。那人仍是一言不發,但甄紫婷從他略帶急促的呼吸聲,判斷就是與她同執紅綢的皇甫風,於是放輕聲音,道:“風哥,究竟出了什麽事?有什麽難言之隱嗎?”

皇甫風仍舊沉默不語,甄紫婷聽門外的打鬥聲愈發激烈起來,情急生智,微歎一聲道:“風哥,我們拜了堂,便是夫妻了,你掀開蓋頭看看我,好不好?”如果蓋頭揭開,她至少可以明白周圍發生何事,可這話說完,她隻覺得皇甫風扶她的手有些發抖,忽然縮了回去。

門突然被撞開,李臣周的粗嗓子也吼了起來:“喂!姓章的小子,你怎麽穿得跟新郎倌一樣?你的黃蜂莊主呢?他在哪裏?在哪裏?”一邊吼著,一邊嗚嗚揮舞狼牙棒,接著又一陣乒乒乓乓。

“姓章的小子?”甄紫婷的臉色陡然慘白,聲音卻出奇地冷靜,“無論你是不是皇甫風,如果不想看著我死在你麵前,就快解開我的穴道!”

“皇甫風”輕歎一聲,開口道:“甄姑娘,我封了你的膈關穴,要解……隻能等莊主來解。”聽這聲音,的確是章正閔。

“為什麽?”甄紫婷問道。她想問太多為什麽,為什麽皇甫風居然騙她?為什麽章正閔竟是幫手?

“因為……因為……”章正閔突然語塞。

“因為要解被封的膈關穴,須碰左右膺窗穴!”一個女子聲音答道,接著聽得噗噗兩聲,甄紫婷隻覺自己胸脯兩側被兩個軟軟的東西撞上,渾身頃刻恢複了氣力,她一把扯下蓋頭,迎麵果然是一身新郎裝扮的章正閔,他正低著頭,避開甄紫婷的眼光。

甄紫婷無言望了望章正閔,向四周看去,見地上掉著兩個香囊,師兄李臣周正在廳門口操著狼牙棒與數名莊丁打鬥,與其說打鬥,不如說痛揍,那些莊丁根本不是李臣周的對手,各自手中的兵器早已被震飛,李臣周卻好像不想傷他們性命,狼牙棒打到麵前總是轉向,砸得牆麵地磚碎石飛濺,而那群倒楣的莊丁隻不過隔三岔五挨這黑鍾馗的幾下飛腳而已;黑貓翡翠則靜臥在李臣周的肩頭,眼睛半睜半閉,任由李臣周蹦來跳去,它卻紋絲不動,這一動一靜的對比甚是強烈。

“師兄,師父呢?”甄紫婷俯身撿起香囊,捧在手中。

“要找你師父麽?跟我來罷!不過得先把香囊還我。”這聲音從甄紫婷頭上傳來,她抬頭一看,隻見一位身穿米色衣衫的俊俏姑娘坐在梁上,她敏捷縱身跳下,走到甄紫婷麵前,伸手拿過香囊,揣到懷裏,轉身向門口走去。

“雲姑娘?你們怎麽也在這裏?”章正閔抬頭見是雲茉,有些驚訝。

雲茉頭也不回:“你那好兄弟不放心你,硬要跟來,不來不曉得,一來卻教人開了眼。我和小米姊姊隻道章大哥為人厚道,卻不想竟厚道到如此地步!”一邊說著,一邊疾步走出門外,步子越邁越大,到後麵索性用起了輕功。甄紫婷緊跟在雲茉後麵,手中還攥著那條紅綢,穴道雖被解開,氣血運行卻阻滯不暢,她提起九分力氣,才勉強跟上雲茉。李臣周見甄紫婷離開,也丟下那幾個莊丁不管,扛著狼牙棒跟著跑,嘴裏嘟嘟囔囔不知在嘀咕什麽。

一行人跟著雲茉從傲雲莊後門出去,奔上一座小丘,丘上一片樹林,雖不算茂密,方圓卻是不小,樹林裏人影綽動得令人眼花繚亂,兵刃之聲不絕於耳。黑貓翡翠原本臥在李臣周的肩頭,這時忽然閃電一般竄進了樹林,林內登時響起數人慘叫,隻聽一個高亢的女聲叱道:“翡翠,你不跟臣周一起,來這裏做甚麽?快出去!”聽這聲音,說話之人正是黛十四娘,她的聲音略帶氣喘,想是內力消耗太過,或是受了傷。

“師父!”甄紫婷驚呼一聲,向樹林裏衝去,章正閔眼疾手快,一把將她拉了回來:“甄姑娘,裏麵太危險,你又不能用武……”

“不能用武功?”甄紫婷抬眼盯住章正閔,想起被點穴後運功時的異樣感覺,心頭一抽,“柔兒……她在蓮子粥裏做過手腳?對麽?你……你還知道什麽?這一切究竟怎麽回事?為什麽皇甫風和你都要騙我?”問到這裏她已悲憤難抑,眼裏滾動著淚花,拚命想要把胳膊從章正閔的手中掙脫。

可章正閔卻將她的胳膊攥得更緊:“甄姑娘,有歹人要對傲雲莊不利,莊主這樣做都是迫不得已,稍候他將親自向你解釋。有莊主在,你師父不會有事,可你現在貿然進去,不但自入險地,還可能壞了大局!”

這時,樹林內傳出皇甫風的呼喝:“黛十四娘,你已黔驢技窮,還不快束手就擒!”

聽得此言,章正閔一臉驚愕,臉色驟然變得蒼白,甄紫婷猛然掙脫他的鉗製,憤然道:“原來你說的歹人是我師父?設計對付我師父,便是你所說的大局?章正閔,我看錯你了!”說著便向樹林內發足飛奔,李臣周自也跟著奔進樹林,一路奔一路嚷著:“師妹!紫婷師妹!等等我!”

章正閔下意識也向樹林邁了幾步,卻又停下腳步,躊躇不前。雲茉從章正閔身後閃出,飛身躍上近旁的樹梢:“章大哥,甄姑娘都走了,你還愣在這裏做甚?”

章正閔咬緊下唇,沉默不答。

雲茉冷哼一聲:“不該出手時強出手,該出手時卻不出手,有朝一日失之交臂,又能怨得誰來?”說完便縱身進了林子。

甄紫婷奔進樹林以前,樹林裏的打鬥已如火如荼,鮑振奇、董天合和曾嶽然帶領數名江湖中人將黛十四娘團團圍住,兵刃的寒光幾乎將她完全籠罩,皇甫風站在一旁的大石上觀戰,手中的煉石斷劍斜垂向下,劍身微微顫動。

黛十四娘武功縱然高強,此時腹背受敵,不免顧此失彼,好在十宣劍靈活自如,她的輕功又出神入化,再加上黑貓翡翠出其不意的加入,使得局勢漸漸扭轉。翡翠鬼魅一般在人群中敏捷穿梭,大約覺察到四周的殺氣,出爪也狠厲異常,而且隻抓對方的眼睛,一名沂山派弟子沒及防備,右眼被它一爪抓得鮮血淋漓,慘叫著滾倒在地,其他人也被它攪得分心他顧,群攻勢頭頓時弱了三分,隻片刻間,若幹兵器又被十宣劍削去刃鋒。

眼見這看似鐵桶的包圍圈漸趨零散,黛十四娘身後的馬直舉起右手四棱鐧,照準她後心“魂門”和“中樞”狠狠點去,黛十四娘正與挺著九環刀的鮑振奇戰得不可開交,馬直攻來時,她便微微向左側一避,這時聽得後心風聲再起,知道馬直左手的四棱鐧又攻到近前,索性甩開鮑振奇,拔地躍起,在空中擰腰起腳,將馬直的左手鐧輕巧踢飛,這時寒光陡現,一白影淩空疾速逼近,原本在一旁觀戰的皇甫風挺著煉石斷劍直刺而來,劍氣徑指黛十四娘胸口膻中穴,劍身周圍的風聲尖嘯,這招顯然不是虛晃,首招便這般直攻要害的打法,在以劍交兵時極為罕見,黛十四娘顯然不及躲開,隻聽噗地一聲,斷劍戳進她的左肩,鮮血沿著劍身血槽湧了出來,黛十四娘跌落在地,青黑色的披風洇出一塊血漬,那血漬還在不斷擴大。

“東君無雙!”黛十四娘右手扶肩笑道,“心無旁騖,狠辣決絕,與‘白虹貫日’這招貌同神異,好得很,好得很!不過你以此招出手,實在太過冒險,置於死地而後生的打法,並非時時可用。”

鮑振奇怒喝道:“你已死到臨頭,還敢對莊主的劍法評頭論足?”說著便用九環刀對著黛十四娘迎頭劈下。

“住手!”一個紅影奔進圈內,“誰敢動我師父,就先殺了我!”

眾人一怔,隻見甄紫婷擋在黛十四娘麵前,她身穿大紅嫁衣,妙目圓睜,呼吸有些急促,手裏緊緊攥著一根紅綢。皇甫風也大吃一驚:“紫婷,你怎麽……?”

“我怎麽會在這裏,而不是在洞房等你,對麽?”甄紫婷咬緊嘴唇,淚水奪眶而出,“皇甫風,你以為偷梁換柱,就可以瞞天過海?”

皇甫風麵色陡變,他掃視四周,見章正閔站在一旁,正神情複雜地盯著他,見他看著自己,便將頭轉到一邊,緩緩道:“莊主,屬下沒能按您的吩咐行事,請莊主恕罪。”

“我的吩咐?”皇甫風眉頭一皺,“你一向獨來獨往,我怎有能耐使喚你?”章正閔神色稍黯,抱肩站立,一言不發。

甄紫婷扶起黛十四娘,走出沒幾步,便被馬直和鮑振奇迎麵擋住去路,甄紫婷攙緊黛十四娘,對皇甫風喝道:“你教他們讓開,否則我便從此與你恩斷義絕!”

皇甫風一見甄紫婷發怒,口氣頓時軟了三分:“紫婷,我不會傷你師父,這樣罷,我們先回傲雲莊,容我慢慢向你解釋……”

“此時此刻,你還想騙我?”甄紫婷的聲音平靜,可每個字都似在淚水裏浸過,“縱然解釋千句萬句,你著人代你與我拜堂,又以多欺少傷我師父,是明明白白的事實。”

“婷丫頭,你相公既要擒我,又要娶你,隻好想了這個法子兩不耽誤,要怪,便怪咱師徒倆運氣不好。”黛十四娘輕聲笑道,接著一陣劇烈的喘息。皇甫風對曾嶽然遞了個眼色,曾嶽然心下領會,乍然上前,舉起麒舌扇向甄紫婷點去,甄紫婷向旁側一閃,奮力揮起紅綢,紅綢卷住曾嶽然的麒舌扇,嘶嘶數聲過後,曾嶽然的麒舌扇險些脫手飛出,那紅綢也斷成數截,從半空飄飄墜落,隻見甄紫婷渾身一晃,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來,身子也有些搖搖晃晃。

黛十四娘見狀忙揮起披風,將甄紫婷護在身後,提聲罵道:“死丫頭,你不要命了?你被人下了軟筋香,若是強運內功,輕則內傷,重則身亡!”

“紫婷……!”皇甫風見甄紫婷吐血,下意識向前挪了幾步,忽然站住,咬著牙回頭對眾人一擺手:“把她倆分開!護送甄姑娘回傲雲莊!”那群江湖人士一窩蜂撲了上來,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的武功雖然不弱,可兩人一個受了傷,一個不能動武,自是寡不敵眾,忽然一個身影躍進了人牆,帶去一陣劍雨星芒,逼得人牆後退數步,皇甫風定睛一看,此人正是章正閔。

“章正閔,你是想與傲雲莊為敵麽?”皇甫風眯起眼睛,盯著章正閔。

章正閔看著皇甫風,眼中掠過一絲痛苦:“莊主,以甄姑娘的剛烈性子,您這樣做無異於趕盡殺絕,您若還念著與甄姑娘的情分,何不先放過她們,待日後慢慢解釋?”

皇甫風怒道:“這是我的家事,與你無幹!你三番五次這等挑撥是非,是何居心?”

章正閔眉頭緊鎖,輕歎一聲:“莊主,您若堅持如此,屬下隻好得罪了!”

“你等這一天恐怕很久了罷?”皇甫風淡淡道,“我早看出,你希望我和甄姑娘反目成仇,好教你趁虛而入,否則,你怎麽會給我出這麽個李代桃僵的餿主意?”

“莊主,你說什麽?”章正閔震驚道,“這個主意……”

“這個主意並非你所說的天衣無縫,你也低估了黛十四娘的功夫。”皇甫風冷笑道,“你左右逢源,見風使舵,看情形不妙,就將罪責盡數推在我身上,讓甄姑娘怨恨我,也正好遂了你的夙願,這麽多年,你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想跟甄姑娘在一起麽?”

甄紫婷已麵白如紙,她顫聲問道:“章正閔,這是真的麽?”

章正閔看著皇甫風,握著劍的手在微微抖動,皇甫風歎道:“紫婷,你這樣問他,他自然不會承認,這次圍攻你師父,若非受了這小子的攛掇,我也下不了這麽大的決心,幾天前他的不辭而別,便是四下調遣作埋伏去了,誰想如今他卻惺惺作態,好似你們的救命恩人一般,我自知無顏見你和你師父,卻也見不得你們被這小子蒙蔽。你一向聰敏過人,是非黑白,想必心裏該比誰都清楚罷?”

甄紫婷把臉轉到一邊,胸脯劇烈一起一伏,卻說不出一個字,李臣周在一旁嚷道:“你這個小白臉大黃蜂好生不講道理,我師父和師妹都受這麽重的傷,你還在一旁囉裏囉唆沒完沒了,以前看在你還算是我師妹夫的麵子上,不多跟你計較,這會兒我可沒恁地好脾氣!”說著操起狼牙棒向皇甫風砸來,皇甫風反手一劍迎上,迫得李臣周側身閃躲,手中的狼牙棒卻毫不客氣又揮舞了起來,皇甫風不緊不慢招架著,劍法緩慢輕徐,毫無攻擊之意,倒象是帶著李臣周練武一般,眾人有些詫異,見皇甫風氣定神閑,便都按兵不動,這下幫了李臣周的大忙,倘若這幫人群起攻之,李臣周哪裏抵擋得了?

李臣周跟皇甫風拆了數十招,漸漸有些不耐煩,狼牙棒攻勢愈發猛烈,但招式卻開始忙亂,忽聽黛十四娘喝道:“臣周,莊主不想殺你,你還不快抽身退出,想得寸進尺麽?”

李臣周聽到師父吩咐,想跳出圈外,可皇甫風不緊不慢的劍法卻如影隨形,始終不離他左右,又拆了幾招,聽得黛十四娘道:“臣周,你還在猶豫什麽?連師父的話你也不聽了嗎?”話音未落,卻見章正閔閃身上前,長劍出鞘,徑向李臣周的頸間抹了過去,李臣周原本就自顧不暇,章正閔的突然出手直驚得他哇哇大叫:“好小子,你敢玩陰的……”話沒說完,隻聽“當”一聲脆響,接著頸下一陣冰涼,好像什麽兵器壓了上來,李臣周不敢亂動,隻讓眼珠骨碌碌轉著四下看去,見章正閔的劍身貼在自己喉頭,正擋住皇甫風刺來的劍尖。皇甫風這一劍是怎麽刺來的,李臣周想破了腦袋也想不通,但假如沒有章正閔這一劍擋住,自己怕是早就被穿了個透頸涼。

章正閔這一電光石火的舉措,令皇甫風也愣了一愣,章正閔趁機飛腳將李臣周踢出圈外。片刻皇甫風便回過神來,手中的劍一翻,壓住章正閔的劍,高聲喝道:“章正閔,你竟如此心狠手辣!我不過想教訓一下李臣周,你卻想取他性命!”這般說著,煉石斷劍也不閑著,直向章正閔刺去。

章正閔橫劍架住皇甫風這一刺,平靜問道:“莊主,你真的絲毫不念舊日的情分?”皇甫風沒有回答,隻在劍上平添了幾分力道,章正閔長歎一聲,長劍驟然抖開,霎時仿佛晴空裏掀起一片電閃雷鳴,皇甫風的劍法張揚猛烈,一招一式都挾足了風聲,冠以“驕日”實在名副其實,章正閔的劍法相比之下要溫和得多,但也絕非陰柔,其劍氣綿厚寬廣,變幻多端,皇甫風的每步殺招總能被他化於無形,甄紫婷禁不住瞪大了眼睛,她在傲雲莊這麽久,還從未見過這兩個人這般激烈地交手,也從未想過章正閔的功夫竟不在皇甫風之下。

曾嶽然見章正閔無暇分心他顧,便向張引年等人使了個眼色,一眾人向甄紫婷和黛十四娘撲去,衝在最前的一個人忽然哎喲一聲捂著腦袋摔倒在地,接著旁邊接二連三有人摔倒,曾嶽然隻道是黛十四娘所為,便叫道:“黛十四娘,事到如今,你還要拚死抵抗麽?”

此時聽得有人嘿嘿笑道:“事到如今,你們還想以眾敵寡麽?”隻見從樹後躍出一人,雙手叉腰擋在黛十四娘師徒麵前。

曾嶽然起初吃了一驚,待看清來人後,不禁笑道:“你小子來湊什麽熱鬧?還不快閃開!”話未說完,麒舌扇已劈了過去,那人看準麒舌扇來勢,敏捷閃到一旁,曾嶽然有些意外,又唰唰連攻數下,連那人的衣角也未曾碰上半點,曾嶽然心下納罕:“這小子不是不會武功的麽?三日不見,怎的判若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