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漸入深境自難收

來的這人正是聶靖天,他從天而降出現在這裏,令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原來那日三人徹夜趕路,第二天傍晚才到傲雲莊,剛到莊外便察覺有些異樣——那些莊丁個個麵有急色,不似喜事臨門,倒似大敵當前——於是雲茉先行潛入莊內尋章正閔,聶靖天與鄔小米悄悄跟隨一路莊丁,一直跟進樹林,躲在一棵大樹後麵,將群豪圍攻黛十四娘前前後後看了個一清二楚。

聶靖天自幼性情率真,不諳錯綜複雜的江湖規矩,在傲雲莊雖然親眼所見黛十四娘為眾矢之的,師父生前也百般叮囑他遠離是非,可他心下卻仍隻念著黛十四娘助他打通經脈一事,對她心存感激,見她單打獨鬥,體力漸漸不支,心焦得如同在熱鍋上烘烤一般,若不是鄔小米緊緊攥著他的胳膊,他興許早就衝了過去。

聶靖天知道鄔小米這樣是為他好,自己不會外家功夫,衝過去也是白白挨打,可眼看黛十四娘孤立無援,袖手旁觀決不是辦法,便下意識揪著自己胸前衣衫。這時一個布包從懷裏跳了出來,一見這布包,聶靖天眼前一亮,抓起來打開包布,取出白一勺留下的那卷拳譜全神貫注看了起來,按說即使按照秘籍修煉,片刻之間也不可能在武功上有大的進境,但他顧不上那麽多,能學多少便是多少,就算初學的招式笨拙生澀,也比一竅不通要強。之後甄紫婷和李臣周出現,略略挽回了些形勢,聶靖天看拳譜的時候,心也更定了一些。

那拳譜上畫的招式,聶靖天並不陌生,每次想起師父的時候,就會掏出拳譜翻看,對那些脈絡走向就更加熟悉,裏麵有七八成都是白一勺所授運功逼毒的路子,眼下形勢危急,他的腦筋比平時要敏捷許多,此時此刻雖一目十行,卻也不知不覺漸入佳境,看至酣處,覺得拳譜上的招式圖形都好像活了一般,連貫一氣,牽動經脈突突直跳,仿佛一條火蛇在經絡裏竄動,待到整卷拳譜翻完,渾身血液好像沸騰了一般,除了右下腹府舍穴處微涼之外,整個胸腹炙熱得幾乎冒煙。一旁的鄔小米見聶靖天神色大異,剛想湊過來看看他手上拿的絹帛,恰逢曾嶽然試圖偷襲黛十四娘,已經潛伏在樹上的雲茉擲出石子擊退數人,但仍不能阻止曾嶽然蠢蠢欲動,聶靖天見狀,便將絹帛向鄔小米手上一塞,自己飛身跳了出去。

曾嶽然自然想不到此前聶靖天的這些舉動,按照常理,習武之人的武功總歸是循序漸進,極少有一蹴而就,可他卻想不到,聶靖天內功根基深厚,唯獨缺的就是外家招數,剛才情急之下看了拳譜,片刻時辰竟將外家招數補了六七成。不過世間事常常如此,看似出乎意料,實際早有預兆,聶靖天原本就聰穎靈悟,多年來勤練內功,心無旁騖,在傲雲莊誤打誤撞被祝達昌打通了經脈,可謂萬事俱備,隻欠東風,如今情勢又逼得東風不得不起,所以這萬中無一的變化,偏偏就發生在他的身上了。

甄紫婷自不曉得聶靖天身上發生的這般變化,隻道他仍是不會武功,見他出來解圍,便急道:“小兄弟,這裏不關你的事,你快回去!”

聶靖天還沒回答,鄔小米從樹後探出頭來笑道:“這位姊姊不用擔心,你這個小兄弟似乎今非昔比。聶小弟,那家夥的折扇有趣得緊,你學學猿彌摘果,給姊姊們把那勞什子取過來玩好不好?”

“猿獼摘果”正是真武羅漢拳的第三式,聶靖天心下領會鄔小米的用意,上前一步,左拳直攻向曾嶽然的麵門,曾嶽然橫扇一擋,不料聶靖天右拳與左拳同時發出,直攻他的胸前,曾嶽然忙閃身避讓,聽得鄔小米又道:“聶小弟,猿獼摘果不如金剛抱印!”聶靖天聞言,右腿驟撩而上,雙掌一合,曾嶽然還未緩過神來,麒舌扇竟已被聶靖天夾在掌間,聽得聶靖天大聲笑道:“小米姊姊,金剛抱印之後,再來個蟠龍甩尾!”撩起的右腿陡然一翻,膝蓋猛頂曾嶽然的肘部小海穴,曾嶽然隻覺右臂一陣酸麻,麒舌扇登時脫手,聶靖天右掌就勢一托,麒舌扇高高向後飛起,正落到鄔小米的腳下。

見兵器脫手,曾嶽然便有些氣急敗壞,他蹬蹬後退數步,右手探向腰間,隨後一揚,數枚烏黑發亮的暗器直衝聶靖天而去,卻聽呼呼兩聲,正在樹上觀戰的雲茉眼疾手快,甩出白絹裹走暗器,接著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些暗器無一錯漏地統統招呼到了曾嶽然身後那群人身上,直打得一片雞飛狗跳。

鄔小米撿起麒舌扇,頗愜意地扇著風,道:“聶小弟,這裏人太多,不好玩兒,我看章大哥也應打得累了,新娘子和那位大嫂子身子也不大妥帖,不如換個地方罷!”說著將麒舌扇一抖,若幹鋼刺向曾嶽然射去,樹上的雲茉也擲出一大把銅錢,疾風暴雨一般,瞬間又打翻了一幹江湖人眾。

聶靖天心領神會,大呼一聲:“甄姊姊!章大哥!我們走罷!”說著上前扶住甄紫婷和黛十四娘向林外發足飛奔,李臣周這會兒也安靜了,隻知道扛著狼牙棒跟在甄紫婷後麵。緩過神來的曾嶽然等人自是緊緊追趕,沒跑多遠,便被雲茉一陣銅錢鏢給打得閃躲不及,鄔小米也把麒舌扇丟到一旁,取出琵琶彈了起來,暗含淵澄功的琴聲讓不少人為之渾身亂顫,以致止步不前。

章正閔掛念甄紫婷的傷勢,見她離開,也無心與皇甫風戀戰,便化實為虛,劍花掠過皇甫風幾個要害,趁其凝神回擋之時將劍鋒陡轉,同時抽身而出,飛躍到數步開外,皇甫風手下眾人立刻圍攻過去,章正閔且戰且退,與聶靖天他們越來越近。

“旁人可以暫且不理,可章正閔務必給我拿下!”皇甫風喝道,煉石斷劍一揮,讓手下將章正閔團團圍住,自己也躍入圈內,繼續與章正閔纏鬥不休。章正閔無暇分身,叫道:“聶兄弟你們先走,我少時便和你們匯合!”

“章大哥,要走一起走!”聶靖天遠遠叫道,“我來助你!”聽此言語,皇甫風心下一震:“這少年數十丈開外,傳來的話語竟能如此清晰,可見內功頗深,他若前來,章正閔更難對付。”這般想著,出手愈發狠厲,大有幾招便取對方性命的架勢,直看得鄔小米她們心急火燎,甄紫婷大概想跟聶靖天一起返回,可緊走了幾步,竟又咯了一大口血出來。

“唉,冤孽!”黛十四娘忽然歎道,披風一揮,一枚黑乎乎的圓球滾落落到皇甫風腳邊,劈啪一聲,煙塵滾滾,濃霧彌蒙,讓人對麵不能見物,聶靖天正好衝到近前,趁機將章正閔拉了出來。

皇甫風揮袖驅散著周圍煙霧,隱約看見聶靖天的身影,便提劍繼續追趕,聶靖天見皇甫風隻衝自己而來,便靈機一動將章正閔推到一邊,自己大呼小叫著向另一方向奔,煙霧中橫豎也看不清晰,此舉果然將皇甫風引了過來。然而聶靖天手無寸鐵,不敢與皇甫風硬拚,便在樹林裏兜圈子,奔到樹林邊緣,遠遠能看到林外的官道,皇甫風追得心急,一怒之下將煉石斷劍向聶靖天後心猛擲過去,聶靖天聽得身後風聲疾嘯,忙閃身躲到一棵樹後。

忽聽“嗷嗚”一聲,風聲驟停,聶靖天回身一看,隻見一隻黑狗叼著煉石劍,那狗窄臉細腰,長腿短尾,烏黑的毛皮緊繃在身上,愈發顯得油光水滑,這狗瘦歸瘦,卻顯得精悍無朋,毫無皮包骨頭的模樣,看人時目光凜凜,很是威風。聶靖天暗想:“這不知誰家的狗,黑口黑麵的,和黛前輩的貓咪翡翠倒頗有異曲同工之相。”

皇甫風見擲出的兵器被狗叼住,又是詫異又是氣惱,便嗬斥道:“你這畜牲,若不想挨打,就快將劍還我!”那黑狗好像聽得懂人話,緊盯皇甫風,弓起身子,掀開下唇露出森白的獠牙,喉嚨裏發出陣陣低嗥,皇甫風見狀更惱,右腿就地一鏟,地上數枚石子向那黑狗飛去,打得它連連後退。

“住手!你這壞蛋!竟敢欺負我家弓兒!” 近旁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叱喝,隻見一個人影衝出,接著“啪”地一聲,那人狠狠摑了皇甫風一個耳光,皇甫風冷不防被打,一時有些懵了,定睛一看,一位妙齡少女站在自己麵前,這少女一襲火紅衣衫,麵如桃花,明眸皓齒,生氣時兩頰泛紅,杏目圓睜,與紅衫相互映襯,竟然十分好看。

皇甫風撫了一下火辣辣的臉頰,強忍怒氣道:“這位姑娘,你這狗兒若肯將劍還我,我便不再追究。”

紅衫少女看了看黑狗,叉腰大笑起來:“堂堂男子漢,連兵器都看不牢,還要在這裏耀武揚威,嚇唬誰來?弓兒,做得好!”說著從腰間摸出一塊牛肉扔了過去,弓兒把煉石劍甩上半空,矯健一躍接住牛肉,搖頭擺尾大嚼起來,好不愜意。皇甫風正欲上前接劍,劍卻被紅衫少女搶先一步抓過,她把煉石劍拿在手裏把玩,邊玩邊笑道:“好劍,可惜斷了,不過和你恰好絕配,看你武功稀鬆平常,想必這幾天也用不著這勞什子,不如借我先玩兒幾天,趕明兒還你!”說著轉身欲走。皇甫風登時滿麵漲紅,自己引以為豪的武功,被這少女貶得如此不堪,想他執掌傲雲莊以來,一向被人眾星捧月,讚譽之辭塞屋充棟,何曾被人這等奚落譏諷過?

皇甫風愈想愈怒,拳頭捏得咯咯響,又聽紅衫少女嘻嘻笑道:“瞧你急的,想打架麽?本姑娘奉陪到底!”笑聲未歇,已猱身上前,纖手一揚,蔥指微分,徑向皇甫風雙眼插去,這一招無聲無息,卻快如閃電,皇甫風一驚,抬手一撥,本意四兩撥千斤,卻被紅衫少女借勢捏住三指,玉掌一翻,向外猛掰,皇甫風慌忙抽手屈臂,以肘回擊,可紅衫少女也好像事先料到一般,不慌不忙把煉石斷劍拋向黑狗,一隻手按住皇甫風肘部向內一按,已捏住三指的那手再向外疾抽猛擰,使出一招麻利的折梅手,皇甫風隻好轉身猛貫一掌,迫紅衫少女抵擋撤手。這少女前後隻使了三招,這三招簡單明了,卻招招狠辣,不管中了哪招,結果都是重殘,皇甫風覺得後背冷汗涔涔,心道:“這女子是何來頭?這等陰狠功夫,從不曾在江湖上見過。”

紅衫少女叉腰嘻嘻笑著,道:“你還想繼續打麽?如果不想,就把劍給我玩兩天,或者就地磕三個響頭,叫四聲姑奶奶,我便把劍還你!”

皇甫風臉色鐵青,拳頭捏得快滴出血來,一直在旁觀戰的聶靖天忍不住道:“這位姊姊,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氣應出幹淨了,就把劍還給他罷。”

紅衫少女睜大眼睛打量聶靖天:“這惡人剛才還對你要打要殺,好不凶悍,你還幫他說話?”

聶靖天笑道:“得饒人處且饒人,他剛才對我要打要殺,我都已不惱他了,姊姊還怪他麽?”聶靖天想起雲茉的忠言,刻意避開皇甫風的名號不提,免得節外生枝。

紅衫少女咯咯笑道:“看你人不大,心胸卻不小,可不像某些人目中無人,堂堂男子漢偏要和狗兒過不去。你既說饒他,那就饒罷!”說著對弓兒一揮手,“弓兒,把劍還他!”弓兒呼地一聲竄到皇甫風麵前,張口放下煉石斷劍,又敏捷竄回少女身旁,對皇甫風依舊虎視眈眈。

皇甫風強捺怒氣,用腳勾起地上的劍,交至手中,卻不還入鞘內,人也站在那裏不動,紅衫少女不耐煩道:“喂!我已把劍還你,你怎麽還賴在這兒不走?我和這位小哥還有悄悄話兒要說,非禮勿聽這道理,還要本姑娘教你麽?”

紅衫少女的言語至此,已是不客氣之極,聶靖天正擔心會引來皇甫風的震怒,忽聽一旁有人喝道:“飛兒,不得放肆!”隻見一位中年男子踱步出來,這人頭戴方巾,藏青棉布長袍,麵皮白淨,幾綹修剪整齊的胡須垂到胸前,舉止文雅,看起來像個讀書人,這中年男子向皇甫風深深一揖,道:“小女自小嬌生慣養,以致刁蠻莽撞,還望閣下見諒。”

皇甫風原本想再次發作,但見那中年男子誠懇謙恭,暫且作罷,隻悻悻回揖一禮,又對聶靖天一拱手,一字一句道:“就此別過,我們後會有期!”說完飛身上樹,瞬間不見蹤影。

“落荒而逃麽?哈哈哈哈!”紅衫少女拍手大笑,卻又被中年男子嚴厲喝止:“爹才離開一小會兒,你就又開始惹是生非,明天起你便回去罷,不準你再跟著了!”他看來有些動真氣了,全然忘記還有聶靖天在場。

“爹——!”紅衫少女噘起嘴,烏溜溜的眼睛裏滾動著一百個不情願,聶靖天忙打圓場道:“大叔誤會了,這位姊姊看我被人追殺才拔刀相助,我還得謝過姊姊的救命之恩哩!”

那中年男子看了看聶靖天,麵色略有所緩和,紅衫少女趁機恢複滿不在乎的神情,咯咯笑著對那中年男子道:“爹,您瞧這孩子多機靈,不如您收他做兒子,帶回去天天陪我玩兒!”

“又胡鬧!”那中年男子喝道,但聲音已不再含怒,他仔細上下打量聶靖天,問道:“少俠如何開罪了傲雲莊皇甫莊主?”

“唉,說來話長,不提也罷。”聶靖天擔心言多必失,便輕描淡寫帶過,不過他有些吃驚,原來這那中年男子認得皇甫風,剛才卻裝作不認得一般。這時聽紅衫少女插言嚷道:“爹,方才那惡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皇甫風?”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睫毛飛翹而起,隨著話語頻頻舞動。

“你若早些知道,也不至那般莽撞。”那中年男子道,“皇甫莊主在江湖上也算個有頭有臉的人物,你今日絆他難堪,日後須得小心些。”

紅衫少女頗為不屑道:“堂堂莊主竟然欺負小孩子,再有頭臉又如何?下次讓本姑娘碰見,仍要狠狠教訓他!”這紅衫少女看上去也不過和鄔小米相仿年紀,口氣卻儼然黛十四娘一般,讓聶靖天覺得很是有趣。

那中年男子哼了一聲,不搭理紅衫少女,隻續著剛才的話頭問聶靖天道:“少俠不肯言明與皇甫莊主的恩怨,我也不便追問。鄙人古炎,行賈途徑此地,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正是小女古慕飛,我父女二人今日與少俠也算有緣,敢問少俠尊姓大名?”

聶靖天忙報出名姓,心裏暗想,這位大叔溫文爾雅,不像個商賈,倒像書生。這時聽得一旁有人道:“老爺,幹糧已備好,可以繼續趕路了。”聶靖天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家丁打扮的人正站在幾步開外,此人生得獐頭鼠目,甚至還有幾分委瑣,但神態悠閑,聶靖天打量他時,發現這人也盯著自己,目光雪亮,不禁讓他心頭一凜,暗想:“常聽師父說‘內力憑目見,外功從態生。’此人內功似乎很高,家丁尚且如此,這位古老爺,想必不是個尋常人物。”

古炎對聶靖天拱手道:“聶少俠,不巧得很,我們有要事在身,暫且告辭,日後有緣,定能再次邂逅。”

“好說好說!”聶靖天忙不迭還禮,心裏稍鬆了口氣,他還惦記著章正閔鄔小米他們,正巴不得早些脫身,“聶某能結識古先生和古小姐,可謂三生有幸,二位請多保重!”古炎撚須一笑,隨著那家丁向林外走去。

“嘻嘻,下次再見到,你得稱呼我大姊才是!”古慕飛經過聶靖天身邊是,順手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本姑娘別的不缺,就缺個像你這般聰明俊俏的弟弟。”黑狗弓兒也湊上前來,圍著聶靖天左嗅右嗅,讓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頭。

“弓兒,走罷!”古慕飛喚道,弓兒身子一縱,追上古家父女,三人一狗漸漸消失在樹林外。

聶靖天在原地站著沒動,正猶豫究竟是原路返回尋找章正閔他們,還是先離開樹林再作打算,忽聽得頭頂一個清冷的聲音道:“認了個如花似玉的大姊,便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清了麽?”聶靖天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了一跳,抬頭正見雲茉從樹上俯身看他,唇角隱隱露出譏諷的笑意,當下大窘,急急想要解釋,卻結結巴巴語不成文。雲茉淡淡道:“莫解釋了,愈描愈黑。天色不早,章大哥甄姊姊他們還等著你呢,你要想你那姊姊也行,但得邊走邊想,別讓大夥兒等得太久。”接著簡短幾句,將章正閔那邊情況告知聶靖天。

原來章正閔一行人自聶靖天引開皇甫風後不久,鄔小米在前引路,李臣周在後護著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章正閔與雲茉斷後,鄔小米對周邊地形並不熟悉,好在有甄紫婷指點,五人離開樹林,沿山間小路疾走數裏,終於下山。山下是一片荒野,鄔小米尋了個廢棄草棚,眾人暫作歇息,雲茉恐聶靖天尋不到此處,便自告奮勇前去尋他。

“如此便多謝雲妹妹了!”聶靖天得知事情原委,心裏踏實不少,腳步也輕鬆許多,雲茉並不回話,隻顧向前飛奔,二人來到草棚,卻見遍地狼藉,柱斜頂陷,草棚搖搖欲墜,四處血跡斑斑,一道血跡綿延向北延伸,哪裏有章正閔他們的影子!

“這……這……”聶靖天隻覺得一陣冰涼從腳心湧至心頭,雲茉似乎也被眼前景象震驚,喃喃道:“我從離開到回來,不過短短一炷香的時辰,章大哥和小米姊姊他們……”

“難道皇甫風追到了這裏?”聶靖天仔細察看了四周,“有馬蹄和馬糞,但馬匹好像也不多,那麽他們一定沒有走遠,雲妹妹,我們快些循著血跡去尋,還能追上!”說著拉起雲茉便跑。雲茉卻把胳膊抽出,冷冷道:“看光景,追兵雖然人少,卻武功高強,如章大哥和黛前輩這等高手,竟也奈何不得,你前去可不是送死麽?”

聶靖天詫異道:“雲妹妹,依你的意思……?”

“他們跟你為萍水相逢,互不相欠,你為何這般緊張他們的死活?江湖險惡萬分,你多管閑事,難免落得死無葬身之地,為這麽幾個素昧平生的人,實在不值得!”

聶靖天愣愣望著雲茉,許久才憋出一句問話:“那麽你呢?你總要去救小米姊姊的罷?”

雲茉哼了一聲,語氣比剛才更為涼薄:“你不必管我,我與你一樣萍水相逢,我要做什麽,也與你無幹。趁現在周圍清靜,你該去哪裏,便去哪裏罷!”

聶靖天繼續愣愣望著雲茉,望了片刻,他一句話也不說,獨自向北走去。“你去哪兒?”雲茉連問兩遍,見他不答,便發出兩枚銅錢,正打中聶靖天的腿彎,聶靖天撲通跪倒在地,雲茉追上去,喝道:“你還是要去送死麽?那不如我送你一程!”聶靖天滿麵漲紅,緊緊咬著嘴唇,自從雲茉認識聶靖天以來,從未見他這副樣子,不禁有些忐忑。

良久,聽得聶靖天緩緩道:“雲姑娘,我算不上江湖中人,也不曉得什麽江湖規矩,以前師父雖讓我莫要多管閑事,卻也教誨我做人要對得起天地良心。你說得不錯,章大哥和甄姊姊他們與我萍水相逢,兩不相欠,沒什麽恩怨糾葛,今時今日,我的確可以一走了之,可明知朋友有難卻見死不救,我怎麽也做不出。武功差又如何?不敵對手又如何?大不了一個死。人生自古誰無死?無非早晚罷了。我聶靖天不是什麽英雄好漢,卻寧死也不肯這般苟活。雲姑娘,剛才你那樣勸我,興許是為我好,興許是看輕我,不管怎樣,我這個死是送定了,你若再加阻攔,就當你我從來沒有認識過我罷!”說完,聶靖天猛然站起,大步向北奔去,原來剛才說話時,他已暗運內力將被封的穴道解開。

“喂——!你站住!”雲茉大叫,緊緊追趕過去,誰知聶靖天全力發足飛奔起來,竟比她要快,眼見聶靖天越來越遠,雲茉情急之下又接連發出數枚銅錢,聶靖天已有準備,聽得身後風聲異樣,左拐右繞,竟都避了過去。

這時聽得北邊馬蹄嘚嘚,由遠至近,馬上那人對聶靖天喊道:“聶兄弟,我們在此處往南六裏開外,你往北邊做甚?”聶靖天聽聲音耳熟,停步定睛一看,馬上那人正是章正閔,片刻他已策馬奔到近前,聶靖天喜出望外,問道:“章大哥,你們沒事了麽?”

章正閔笑道:“我們怎會有事?多虧了雲姑娘,她布了個迷局,把這馬割傷了腿,讓我向北來來回回奔幾次,灑下血跡,即使有追兵,也會被引到別處。”說著飛身下馬,在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那馬吃痛,複又向北奔去,轉眼不見蹤影。

雲茉奔到近前,聶靖天自知剛才錯怪了她,心下內疚,低頭不言不語,隻聽雲茉笑道:“我這迷局的確高明得很,連聰明伶俐的聶少俠也給騙過啦!”聶靖天聞言更是無地自容,但見雲茉笑得燦爛,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草棚向南六裏是個僻靜山坳,一麵靠山,空曠安靜,一塊岩石麵山而立,仿佛一個天然屏障,在其後生火造飯都不易被人發現,用來躲藏再好不過。聶靖天三人趕到時,正見黛十四娘和甄紫婷相對閉目而坐,四掌相抵,李臣周扛著狼牙棒肅然站在一旁,翡翠靜靜地坐在他頭頂,而鄔小米端坐在幾步開外,凝神關注四周動靜,見到聶靖天三人,忙豎起一指放在唇前,示意三人不要出聲幹擾那師徒倆。

見到黛十四娘師徒二人,聶靖天不禁想到當年白一勺給他療傷的情形,隻不過甄紫婷神態自若,僅僅臉色略為蒼白,比自己當年要平靜得多了。又約摸過了半個時辰,黛十四娘輕舒一口氣,將手緩慢移開,摸出一粒藥丸塞到甄紫婷嘴裏,又將她的雙掌掌心並攏,道:“婷丫頭,把這素馨丸含著,按照為師剛才的路子,凝氣入掌,經行任脈,待藥丸化盡,勞宮穴熱得發燙,方可起身。”甄紫婷依言而行,眾人依舊不敢稍事聲息,又過了不到半個時辰,甄紫婷睜開眼,她的麵色已恢複紅潤,看來內傷已無大礙。

“師父!”甄紫婷剛一起身,便撲到黛十四娘麵前跪倒,哽咽道,“徒兒不孝,連累師父受傷,師父盡管責罰罷!”這話在甄紫婷心裏已憋了很久,隻是之前場麵紛亂,後又疲於奔命,一直未有機會說出。

“傻丫頭,快起來罷。”黛十四娘笑道,“我的都是皮外小傷,不妨事。”

甄紫婷仍舊跪著,淚水沿雙頰傾瀉而下:“如果徒兒當初沒有任性離開玉屏山,師父也不會暴露行藏,如果徒兒沒有遇人不淑,師父也不會遭人難算。……事到如今,師父重重責罰徒兒罷,或打或罵,或廢武功,否則,徒兒跪著就不起來!”

黛十四娘歎道:“天意使然,這也不能全怨你,誰年輕時不會做幾件傻事?”說著披風一揮,甄紫婷隻覺有兩股力道從脅下往上急衝,人也不由自主站起,又聽黛十四娘道:“此次遭人暗算,我倒早有準備,不過沒想到竟是皇甫風親自前來。”說著目光一閃,盯住章正閔,“傲雲莊此番埋伏,你想必知情不少,你究竟是何人?”說話口氣仍是平淡,但殺氣漸濃。

章正閔躊躇片刻,正要答話,暗覺不妙的甄紫婷已接話道:“師父,章正閔的為人忠厚,徒兒願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設計害您!”

“我在問他,你卻這般急切做甚?”黛十四娘輕哼一聲,“剛才樹林裏皇甫風說的那些,你也都聽到了,我倒很好奇,這姓章的小子究竟在玩什麽花招!”

甄紫婷聲如蚊蠅,卻還是把話說了出來:“未必是他在玩花招,遭人嫁禍也說不定……”

“甄姑娘,你……你不懷疑我?”章正閔驚訝地望著甄紫婷,神色滿是驚喜感激。

甄紫婷將臉轉到一邊,幽幽歎道:“在傲雲莊這七年裏,你和皇甫風究竟是怎樣的人,我這旁觀者怕是最清楚的。你精明不足,忠厚有餘,和皇甫風恰好相反,皇甫風讓你沒少吃虧,而你為了他卻可以作任何犧牲。”說到這裏,甄紫婷忍不住又歎了口氣,繼續道,“章大哥,如今在我師父麵前,你把你所知道的都說出來罷,為了維護皇甫風而欺瞞我,你可忍心麽?”

“我……”章正閔欲言又止,聶靖天在一旁忍不住道:“章大哥,兩天前我們一起碰見了多摩,那天晚上你不告而別,該是回傲雲莊稟報皇甫莊主了罷?”

章正閔歎了口氣,道:“聶兄弟,我知道這些一定瞞不住你。來者不善,迦羅門突然來到中原,一定沒有好事,聽多摩那番言語,這次顯見是與傲雲莊為難。”

“何以見得?”黛十四娘哼了一聲,“傲雲莊和迦羅門不是素有交情麽?幾時反目成仇?”

“黛前輩有所不知,老莊主在位時,迦羅門門主並非多摩,而是蘇穆沙。蘇穆沙性格怪僻,但秉性不失正直,迦羅門所行之事,多為鋤強扶弱,隻是風格怪異,對於惡人更是斬盡殺絕,手法狠毒無情,自為仇家切齒,所以江湖中不少人視其為邪魔外道。當年,老莊主曾受過迦羅門恩惠,因此與之結交,往來甚密。七年前蘇穆沙病逝,門主之位落入多摩手中,多摩為人奸詐陰險,多行不義,手段像以往那般狠毒無情,而所作所為卻是恃強淩弱,使得迦羅門徹底淪為一個真正的邪惡門派,老莊主從此便與之恩斷義絕,多摩懷恨在心,從那以後便和傲雲莊結下梁子。”

“於是你就連夜趕回傲雲莊去見皇甫風,這小子想必巧言哄你替他和我家婷丫頭拜堂,他帶著一群人埋伏在莊外,你隻道他們去圍截多摩,哪裏想到他們卻是衝著我來?”黛十四娘冷笑道,“若事成了,可謂一石二鳥,那時婷丫頭已經和他生米煮成熟飯,也奈何不得;若事敗了,他也無甚損失,婷丫頭既是他枕邊人,那麽日後擒我的機會還多得很。這皇甫風年紀輕輕,心計倒不少,像足了他那老不死的爹!”

章正閔沒有接話,隻重重歎了口氣,瞥了一眼甄紫婷,見她麵色蒼白,神情僵滯,心裏暗暗發痛,卻不知說什麽好。聶靖天偷眼看了看他們,又瞟了瞟雲茉和鄔小米,這兩位姑娘此時也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李臣周沉不住氣了,嚷道:“師父,那隻大黃蜂欺負你和師妹,咱們殺回傲雲莊好好出他一口氣!……喂!翡翠你幹嗎?啊——阿嚏!阿嚏!”黑貓翡翠這時倏然從李臣周頭上躍到黛十四娘的懷裏,尾巴尖掃過他的鼻子,害他連連打噴嚏。

“你就隻知道打打殺殺,江湖現今的風浪,你還嫌不夠?”黛十四娘叱道,“師父教你們功夫,首先防身,其次輔理,武如不能止戈,學武何用?”

李臣周撓了撓頭,滿臉迷惑:“那群喜歡打打殺殺的家夥,卻還是打不過不喜歡打打殺殺的師父,師父不喜歡打打殺殺,但為啥那群家夥見師父就要打打殺殺?”

“師父,二十年前,泰山之巔究竟發生了何事?他們為何要冤枉你?”甄紫婷也問道。她的心緒已經平靜,回思這幾日來發生的事情,心頭湧上數不清的疑竇,且無一可解。

黛十四娘麵色微變,她抬頭望著遠方,披風被風吹得微微顫動。“這是我與他們前輩之間的宿怨,與你們這些小輩無關,那些恩怨情仇,紛繁蕪雜,此時多說無益。”

“可是……”

“不必再問,等能告訴你們的時候,為師自然會原原本本相告。”黛十四娘掃視著兩位徒弟,聲色俱厲,“我黛十四娘雖不是什麽好人,卻也沒有害人之心。婷丫頭,臣周,旁人不信我也罷了,你們與我朝夕相處近二十年,難道還不信師父麽?”

甄紫婷低頭不語,李臣周摟著狼牙棒兀自嘟囔不休,黛十四娘冷冷一笑:“看來你們是不信我了。也罷,你們都已成年,師父不可能將你們一直留在身邊,從今日起,你們就各奔東西罷!”

“不——!”甄紫婷猛地撲通跪倒在黛十四娘麵前,雙手牽住她的披風,哭道:“師父,我怎會不信您?徒兒在樹林裏就已發誓,此生再也不會離開您,您非要趕徒兒走,不如先把徒兒殺了!”

李臣周也跟著跪下,抱住黛十四娘的腿,扯著嗓子嚎啕起來,話語照舊顛三倒四:“師父啊!——你不能丟下我不管啊!師妹不要我,你不能不要我啊——!大喵嗚你也不能走啊!——你走了誰欺負我啊——!師父走了我就不活啦——師妹走了我也不活啦——!”

章正閔和聶靖天上前欲勸,聽得鄔小米在一旁咯咯笑道:“婷姊姊和臣周哥哥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你們師父用心良苦,她是不想連累你們呢!”

甄紫婷和李臣周雙雙一愣,卻聽黛十四娘怒道:“哪裏來的快嘴丫頭?敢在這裏多話?”說著出手快如閃電,徑向鄔小米的咽喉插去,鄔小米猝不及防,嚇得花容失色,一旁的章正閔急急伸手護擋,化去黛十四娘這一招。“黛前輩息怒!”章正閔叫道,“鄔姑娘快人快語,但並無惡意啊!”

黛十四娘卻不依不饒,十宣劍抖出一團銀光,將章正閔雙手裹在其中,起初章正閔隻守不攻,後來實在無奈,隻好多添了幾分掌力周旋。聶靖天不安地看看甄紫婷,發現她神色若定,便在心裏嘀咕:“甄姊姊不急,看來真的不會有事。”於是也開始仔細觀戰,漸漸發現黛十四娘根本無心傷害章正閔,每次出招都有意讓他看清去勢,不似交手,倒似授藝。

十幾回合之後,黛十四娘抽身躍出圈外,拊掌笑道:“我道你為何要給那快嘴丫頭解圍,原來如此!”

這話讓在場眾人紛紛如墜五裏雲霧,章正閔更是驚愕:“黛前輩,此話何意?”

黛十四娘沒有直接回答,隻盯著他,問道:“你的內功和皇甫風的風馬牛不相及,想必不是皇甫老家夥教你的罷?”

章正閔搖了搖頭。“老莊主隻指點過晚輩劍法,內功……晚輩的師父另有其人。”

“你的師父想必不止一個,興許還不是人。”黛十四娘嘿嘿一笑,“蓼葵汁的滋味並不好受,難為你還飲了這麽多年。”

章正閔大吃一驚,自己修煉內功時,須日日服用蓼葵汁,這蓼葵汁乃是以蓼和龍葵為主料配製,平時飲用無甚感覺,在修習內功時,則有極大輔助。此事隻有皇甫父子知根知底,黛十四娘是如何知道的?

黛十四娘卻沒有繼續往下說,目光一轉,罩住鄔小米:“你的內功本無深意,隻不過取巧而行,若在江湖上亮出來,也頗能威震一方,可惜你這丫頭心浮氣躁,功夫又藏得淺薄,稍試便暴露無遺。君子無罪,懷壁其罪,行走江湖,當心遭人算計!”

鄔小米冷不丁被數落一番,芙蓉麵漲得通紅,嘴上卻不肯示弱:“如此說來,黛前輩該知道我的內功底細?那麽小女子師承何處?”

黛十四娘輕笑道:“川流不息,淵澄取映,容止若思,言辭安定。至於師承何處……”她湊近鄔小米,低聲說了幾句,隻說得鄔小米麵色突變。聶靖天把耳朵豎得老高,卻隻聽清楚“千字文”三個字。

千字文對於聶靖天絲毫不陌生,白一勺當初教他識字時,曾令他將其背得滾瓜爛熟,黛十四娘剛才說出的那句,也正來自此文。聶靖天在心裏把千字文從頭到尾默誦了一遍,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直到“孤陋寡聞,愚蒙等誚”,仍舊沒有琢磨出哪一句與鄔小米的師承有關。

聶靖天望了望章正閔,發現他一直盯著黛十四娘和鄔小米,神色頗為奇特,似喜似悲,目光也閃爍不定,突然間發話道:“黛前輩,晚輩有一事相詢!”

“何事?”黛十四娘笑吟吟望住章正閔。

章正閔看了看四周,低頭不語,片刻後輕歎一聲:“罷了,那麽久了,不問也罷。”

“你自幼父母雙亡,隻剩幼弟與你相依為命,後來他也不幸失散,你是不是想問他的下落?”黛十四娘的聲音忽然變得虛無縹緲,細如蚊蠅,章正閔愕然抬頭,見她依舊笑吟吟望著自己,嘴唇卻紋絲不動,心知她用的是“傳音入秘”,於大庭廣眾下用內功說話,在場一幹人眾,隻有自己能聽到。

這時聽得甄紫婷在一旁問道:“章大哥,有何事你不妨直說,我師父一定會幫你。”

章正閔點點頭,望住黛十四娘:“黛前輩,我若有心尋訪故人,該怎樣做?”

“說難不難,說易不易,在何處丟的,便向何處去尋。”黛十四娘的聲音恢複正常,笑容已斂,“章少俠,你明白了麽?”

章正閔蹙眉深思片刻,眉頭忽而舒展,重重點了點頭。黛十四娘微微一笑,披風忽然抖開,平地上卷起一陣青黑色的旋風,她人已消失不見,甄紫婷和李臣周正惶惑地四下張望,聽得遠處傳來柔和的笑聲:“婷丫頭,臣周,為師有私事要料理,你們先自往玉屏山,我少時便來尋你們!其他各位也請保重,後會有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