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魔音道律欲何求

甄紫婷聽師父這麽說,知道求也無用,見聶靖天漸漸向地上軟倒,似已支撐不住,於是心下一橫,抽出腰間軟鞭,高高揚起,正欲抽向祝達昌,忽聽祝達昌大叫一聲,鬆手放開聶靖天,身體踉蹌後退幾步,剛才還癱軟在地的聶靖天,此刻仿佛換了個人一般,翻身從地上一躍而起。

祝達昌立穩後,見聶靖天竟站了起來,震驚不已,也不及多想,提起右掌拍了過去,聶靖天正要躲開,忽聽那聲音道:“躲甚麽躲?舉掌迎上便是!”這聲音一反剛才的輕柔,變得高亢清越,聶靖天本來有些慌了手腳,冷不丁聽到這聲音的指點,便下意識按照去做,當即舉起左掌,又聽得那聲音喝道:“凝神守虛,穩沉下盤;氣貫掌心,力固丹田!”

這幾句讓聶靖天愣了一愣,暗忖:“我跟師父修習內功也有些時日,‘氣固丹田’做出來不難,可‘力固丹田’該怎生做法?罷了罷了,能怎麽做便怎麽做罷!”當下紮架站穩,跟當初運功逼毒一樣調集內息,隻不過這次是將之盡力集注左掌,登時隻覺得一股熱流從肩頭經“巨骨”、“曲池”二穴奔湧而出,一直衝到腕底,祝達昌的那掌已到麵前,隻聽“啪”得一聲,兩掌相交,聶靖天覺得整條胳臂被震得生疼,而祝達昌卻被向後直飛了出去,眼看就快撞到牆上,斜裏忽然竄出一個人,伸手托住祝達昌的後背,助他雙腳平穩落地。別看祝達昌分量不輕,在這人手上卻輕巧如同紙紮的人,竄出的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祝達昌的管家祝歧。

祝達昌的那張白臉此時已微微發青,神色卻無太大變化,他捂住胸口,推開祝歧,對聶靖天淡淡一笑,道:“恭喜聶少俠,再過上幾年,恐怕你師父也不是你的對手。”

聶靖天一臉茫然:“恭喜我?恭喜我什麽?”

祝達昌卻不答話,嘴緊緊抿著,拂袖正欲出門,忽聽祝歧問道:“老爺,我們就這麽走了麽?”祝達昌轉過身來,還未開口,見祝歧已如疾風般向那黑貓撲去,那黑貓見他來勢奇猛,忙縱身向房梁跳去,誰想祝歧搶先躍上一步,右腳在廳柱上一踩,身體斜著在空中一個滾翻,左腳就勢搭上房梁,緊接一個鯉魚打挺,轉瞬已到那黑貓麵前,那黑貓躲避不及,被他一把捏住後頸毛皮拎了起來。祝歧另一隻手在梁上一撐,旋身跳落地麵,把拎著黑貓的那隻手遞到祝達昌麵前,笑道:“老爺,對這等孽畜,不可太斯文了,它的能耐也不過如此!”

聶靖天聽祝歧的笑聲頗為耳熟,好像剛剛在哪裏聽到過,忍不住仔細端詳了一下,這一端詳不打緊,他又險些蹦起來,發現祝歧如果戴頂草帽,將麵孔塗成黝黑,分明就是在自家店裏那位貨郎董天合的模樣!

甄紫婷見祝歧捉了黑貓,驚得非同小可,緊攥腰間的鞭子欲抽,卻又投鼠忌器,畢竟黑貓正被祝歧拎在手上,祝歧稍一轉身,鞭子便會落到黑貓身上,正左右為難之時,聽得門口有人粗聲大喊道:“你這個沒眼神的,竟敢抓我家大喵嗚!還不快放開它!”甄紫婷抬頭一看,隻見一個鐵塔般的身影堵在門口,不禁脫口叫道:“師兄!”

來人正是李臣周,他一手扶著扛在肩上的狼牙棒,一手叉在腰間,銅鈴眼瞪得滾圓,腮幫一鼓一鼓,胡須也根根翹起,模樣也算是凶神惡煞,可聶靖天一見他就想笑,隻聽李臣周衝著祝歧悶聲嚷道:“喂!我說的你聽仔細沒有?快把大喵嗚放下!它要是敢少一根毛,我就讓你少顆腦袋!”

祝歧依舊抓著黑貓,嘿嘿一笑道:“說得輕巧,這孽畜驚嚇了我家老爺,這個帳該怎麽算?”

“你問問你家老爺,是我嚇著了他,還是他自己內功不濟?”那聲音忽地又響了起來,此次感覺又不同剛才,隻覺得這聲音似有似無,虛無飄渺,屋內每一處似乎都有這聲音傳來,細聽之時分明又在別處響起。祝歧吃了一驚,下意識看了看手上的黑貓,黑貓那雙碧綠的眼睛靜靜望著他,整張臉隻有粉紅色的小鼻子在微微翕動,這竟讓他也陷入了恍惚,不知那聲音到底是不是黑貓發出。

“你家老爺老謀深算,怎可能受一隻貓的驚嚇?”那聲音輕輕笑道,“他剛才居然肯照我的話去做,不知究竟是捧我的場呢?或是另有打算呢?不過入了我的套,卻是真的。”

“你說得不錯,是我自己內功不濟,否則也不會被他的內力震開。此番回合小可甘拜下風,原本是不想提了,不過你既已提起,小可也有些話要問。”已走向門口的祝達昌轉身說道,他的聲音是笑著的,臉上卻是陰晴不定,“那時我已知道上了你的當,這小子根本沒有倒練過內功,他的內功跟你我一樣練得中規中矩。我隻是不明白,‘神封’並非他的要害,你為何誘我去擊打?製住‘四神聰’也奈何他不得,你為何引我去灌注內力?”

那聲音吃吃笑了起來,笑聲頗為怪異,邊笑邊道:“我平生最喜歡做的事情便是看熱鬧,越是熱鬧的熱鬧,我便越是歡喜。那小子內功不弱,外家功夫卻是從未練過,根本不曉得如何催動內力,與你一動手就占盡下風,實在是不好玩得很,我在一旁瞧得心急,便借你之力通一通他的經脈。你原本也沒這麽大的本事,好在這小子的內功練得已有些境界,內外交融隻差一點點,打通這一點點麽,以你的功夫倒也夠了。”

“多謝前輩再次賜教!”祝達昌轉回身去,背著手哈哈笑了幾聲,對祝歧道,“放了它罷,你家老爺技不如人,還能有什麽話說?且不管哪位前輩的魂魄上了這貓的身,我們跟它過不去,麵子非但挽回不得,還平白壞了自己的名頭!”

聶靖天剛才已把祝達昌與五年前的那個傷了自己的黑衣人首領歸為一類,認為他們個個都是無惡不作,聽到祝達昌的這番話,心下有些愕然,對他的憎惡也減輕了幾分,暗地琢磨道:“這人壞雖壞,可並不無賴,不過他為什麽要殺我呢?就因為我當眾頂撞了他?看他的模樣,也不象器量如此狹小之人,難道是因為師傅拒絕了他的邀請?那也是五年以前的事,他更不至於記到現在……”

聶靖天思來想去,仍想不出個所以然,忽然覺得右下腹一陣劇烈疼痛,腸子象在被搓絞一般。“該死的毒!早不發晚不發,偏偏這時候……”他心下暗暗叫苦,隻好咬緊牙關,強定心神,好在白一勺教的經絡穴道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此刻隻須找一條排毒路徑即可。“足少陰的‘神封’被這老白臉打得現在還發痛,走這一脈恐怕有些懸;足陽明的下半脈倒是可以順暢,可這一脈的穴位統共四十餘處,下半脈也有近二十處,羅嗦得要命,半道上若是出了岔子弄得腿腳動彈不便,可就糟糕得很;那麽還剩下足太陰……有了!‘中府’乃是手、足太陰經之交會穴,將毒向上逼入手太陰這一脈,從‘中府’,經‘雲門’和‘尺澤’,隻要一過‘太淵’,就可謝天謝地了!”

拿定主意後,聶靖天心裏踏實了許多,便靜氣凝息,牽引內息漸漸向上,隻覺得一陣麻酥在右肋處慢慢蔓延至肩頭,此時忽聽祝歧“哎喲”一聲,一道黑色閃電從聶靖天麵前掠過,徑直劃上半空。聶靖天不敢過於分心,一邊穩住內息,一邊向上望去,隻見那隻黑貓伏在梁上向下俯視著,並且悠閑地甩著尾巴,他又向一旁瞧去,看見祝歧捂著手背,鮮血從他指縫間滴到地上,聽得那聲音冷冷道:“好個狗奴才,你主子已經吩咐你放手,你還死抓不放,真不識抬舉!看在你主子還有些肚量的份上,賜你全屍,還不快滾!”

祝歧麵色一變,正要發作,卻被祝達昌製止,祝達昌瞥了一眼他的手背傷口,驀然一縱而起,撲向李臣周,李臣周見他突施襲擊,慌忙舉起狼牙棒迎頭衝上,誰想祝達昌在半空中陡一轉身,正正落在甄紫婷身後,迅疾伸手,五指齊下,點中她背後“身柱”、“風門”、“魄戶”、“天宗”四穴,拇指按住她的“靈台”,對著半空喝道:“黛十四娘,我不想傷你徒弟,你也快拿解藥來!”

皇甫風先前見祝達昌對甄紫婷發難,本欲提身阻止,祝達昌這一呼喝卻使他怔立在地,喃喃道:“黛十四娘?就是‘九命魔音’黛十四娘麽?紫婷,她……她是你師父?”

甄紫婷背後要穴受製,動彈不得,無力回答皇甫風的話,隻好垂下眼簾,複又抬起,一旁的李臣周急得跳腳嚷道:“喂喂——胖子!你快放了我紫婷師妹!她要是敢少一根頭發,我就讓你少得隻剩腦袋!”說著掄起狼牙棒向祝達昌打來。

李臣周的狼牙棒才舉到半空,忽然連人帶棒跌出數步開外,他原先的位置站了一個披著青黑色披風的女子,這女子的出現太過突然,誰也沒看清這女子從何而來,她又是背向眾人,誰也沒看清這女子的麵容,隻能看到她修長的背影和垂到腰間的烏發。李臣周一見這女子,人在地上還沒起身,嘴已經咧開樂了起來,哈哈笑道:“師父!我就知道您會出來的!您不會讓那胖子傷了紫婷師妹的!嘿嘿!哈哈哈哈!”

“你這混小子,做事沒輕沒重,人家沒動手,你倒會先傷了紫婷!”黛十四娘的聲音跟她的身手一樣幹脆利落,聞者不由噤若寒蟬。她緩緩轉過身來,聶靖天仔細端詳了她一陣,卻怎麽也揣測不出她的年歲,隻覺得她的正麵和背影相差也不大,烏黑的頭發瀑布般堆瀉下來,將麵容遮蓋了一半,露出的那一半臉象玉一般細滑,隻是缺了血色,在烏發的掩映下更顯蒼白,眉眼和那一半嘴唇的線條都美得恰倒好處,讓人覺得若是她整張臉都露了出來,未必有此時的模樣美貌。

黛十四娘上下打量了一下祝達昌,冷笑道:“用‘五行逐鷹’這一招對付我家婷丫頭,祝員外也忒小題大做了點。”

祝達昌放開甄紫婷,對黛十四娘笑道:“不用這一招,焉能請得尊駕現身?莫多說了,小可懇請黛女俠賜下解藥,放小可管家祝歧一條生路,之前我主仆二人對尊駕門下多有冒犯,還望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多多包涵。”

黛十四娘笑了一笑,望著黑貓幽幽歎道:“我家翡翠,除了生就一副貓的模樣,其它跟我如同孿生姊妹,見她如見我,見我如見她。若說現身,我早已現身,隻是這群蠢才個個睜眼瞎,偏生不認得。不過,祝員外卻能認得我獨門毒藥,那我先前是低估了你。”

“黛女俠言過了。”祝達昌道,“縱觀武林,能用內功這般納音傳聲者,非您‘九命魔音’黛十四娘莫屬,隻是您一向蹤跡飄渺虛無,來去如仙似魅,更有甚者,還傳言黛十四娘是貓不是人,這些傳聞不一而足,難怪這些好漢們不敢妄認,小可直到看見您射傷祝歧的那枚奪魂釘,才敢斷定您隱在左近。”

黛十四娘哈哈一笑,披風一擺,一個藥瓶落到祝歧懷裏:“攤上這麽個主子,是你的福氣!”黛十四娘說這話時,人已到了甄紫婷背後,披風輕拂,解開她的穴道,隔著披風拉住她的手,道:“婷丫頭,翡翠,我們回去罷!”

那隻名叫翡翠的黑貓聽黛十四娘呼喚,脊背一縱,撲進了她的懷裏。甄紫婷卻把手從黛十四娘手中抽出,輕輕搖了搖頭,還未開口,淚水已撲簌而下,黛十四娘柔聲問道:“你不肯跟師父回去,可是為了你的風哥哥?不過……”話到這裏卻戛然而止,黛十四娘陡然轉身,疾揮披風數下,聽得一陣叮當亂響,數枚暗器掉落地上,隻聽她喝問道:“這是哪位君子有話要說?”

黛十四娘話剛問完,數條人影從席上竄出,各自身手都頗敏捷,瞬間便守住了廳堂各個出口,與此同時,他們的吼聲也響徹廳內:

“女魔頭休走!”

“想走?沒那麽容易!”

“皇甫莊主,快叫人封閉莊門,這女魔頭藏匿近二十年,如今乃是送上門來的機會,千載難逢!”

“莊主有心舉義,若能用這女魔頭的首級祭旗,江湖眾兄弟定會誓死效忠!”

“‘風行太歲’馬直,‘賽天罡’鮑振奇,‘關東一箭’張引年,還有‘金絛布衣’曾嶽然,很好,很好!”黛十四娘撫著懷裏的翡翠,逐個點出那些人的名號,之後笑道:“不僅有六合派和七星門,連閭山派和沂山派也湊了熱鬧,五鎮中來了兩個,霍山、會稽、吳山三派恐怕也閑不住,若不是五嶽各自的門派還不成氣候,嶽鎮各山此處聚齊了,光景可就好看得很!隻是皇甫莊主怎的不請少林和尚們和齊雲山的那些牛鼻子?少了這兩處武林泰鬥,貴莊的英雄大會端的遜色多了。不過,他們即使都在,要捉住我黛十四娘,也是難如登天!”

聶靖天隨著黛十四娘的話把那幾人掃了一遍,那“風行太歲”馬直是個瘦瘦高高的青年,站在那裏竹竿一樣,似乎風一吹就能倒;“賽天罡”鮑振奇是個矮小的中年人,與他的名號不大相符,此人手中拎著一把與他身形更不相符的闊背長柄九環刀,刀上的環如同手鐲般大小,人和兵器也似乎一般長短;“關東一箭”張引年是個膀大腰圓壯漢,背上背著一副碩大的銅胎弓,那弓看起來頗重,想必即使不上箭,也一樣可以致人死地;“金絛布衣”曾嶽然則是一位青年公子,麵如冠玉,風度翩翩,細棉布的長袍,腰束一根金光燦燦的腰帶,手中一把折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此人無論裝束還是模樣,與聶靖天先前在小店裏見過的曾嶽然無一相同。

“先後兩個董天合和兩個曾嶽然,各自隻能有一個是真的,不過能在傲雲莊出現的,應該不是假的。”想到這裏,聶靖天不禁覺得好笑,“我今日運氣實在是好,假冒的貨色,不遇則已,一遇居然一雙,有趣有趣!”

隻見張引年瞪著眼睛衝黛十四娘吼道:“你這女魔頭休要裝模作樣!你做的惡事已傳遍江湖,少林方丈和齊雲山掌門在數月前中了你的暗算,至今還在閉關養傷,你卻好象無事發生一般!”

“這女魔頭所害之人,何止心劫大師和元深道長?”曾嶽然哼了一聲,搖著折扇道,“五嶽門派若不是她,怎會落到如今境地?二十年前的泰山之巔,五嶽的各掌門及座下高徒十數人均離奇斃命,致使五嶽各派元氣盡損,至今難以複原!”

“心劫大師和元深道長乃是與我比武時不慎受傷,旦夕禍福,實在可惜。”黛十四娘輕輕摩挲著翡翠的背,閑閑問道:“至於那些陳年舊事,卻與我何幹?”

鮑振奇冷笑道:“你莫裝蒜,當日之事,你比誰都清楚,二十年雖說不短,但這等事情,諒你也不至於忘記得幹幹淨淨!你若記不清晰,我便提醒提醒你——五嶽各掌門齊聚南天門一舉,本是秘密行事,掌門們各自隻帶了兩位座下高徒,那晚,這十五人要與渡龍島島主水中花見麵,至於見麵是何目的,隻有五位掌門和水島主自己才曉得。那夜水島主還未到,五位掌門卻先被一名不速之客造訪,這你可記得麽?”

黛十四娘依舊慢慢撫弄懷裏的翡翠,那極美的半邊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可聶靖天卻覺得她似乎在冷笑。

“你不記得,全江湖卻都記得,那不速之客刁蠻得很,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雖說行走江湖難免要兵器說話,可那人狡猾狠辣得令人發指,且不論暗地偷襲,最後竟將五位掌門連同弟子共十五人斬殺殆盡,使得南天門內外屍橫就地,血流成河。那五位掌門一向宅心仁厚,慷慨俠義,居然為奸人所害而不得善終!五嶽各門派一夜之間群龍失首,也險些支離破碎……”鮑振奇說到此處,竟有幾分哽咽,在場各門派也有不少與五嶽門派交往甚篤者,一時間席上一片唏噓。

“二十年前的那個夜晚,與五位掌門交手的是我。這等大事,我怎會忘記?”黛十四娘淡淡一笑,道,“不過我隻與他們交過手而已,沒殺他們,此話我二十年前已說過,當時無人肯信,今天說最後一次,隨你們信或不信!”

“五位掌門茶水中被人下的毒,正是你那無色無味的‘玉梟髓’,他們身上致命的傷口,也都是你的‘十宣劍’所為!十宣劍乃是你黛十四娘的獨門兵器,旁人想用也用不來,凶手不是你,還能是誰?”一旁沉默的馬直開口道,聶靖天循聲向他望去,發覺他手中多了兩把明晃晃的四棱鐧。

黛十四娘盯住馬直,目光陡然變得陰鷙,馬直下意識舉起手中雙鐧護在身前,卻聽黛十四娘冷冷道:“我黛十四娘手下,從不死不該死之人。既然二十年來江湖上已認定我是凶手,那我便是了,又能怎樣?”

“又能怎樣?納命來!”鮑振奇怒喝一聲,掄起九環刀向黛十四娘撲去。

“你心狠手辣,殘害無辜,今日我們要替天行道!”張引年也吼道,他伸手從背囊中抓出滿把的箭,張弓瞄準,“蓬”地一聲,隻見箭簇如飛蝗一般直衝黛十四娘而去,黛十四娘悄無聲息向旁一滑,輕巧避開鮑振奇,接著甩起披風,披風被她舞成一把巨大的扇子,聽得一陣錚錚亂響,那蓬箭紛紛從中間折斷,箭頭箭杆跌落一地。黛十四娘抬手指著那兩人冷笑道:“替天行道?上天自曉得何時懲惡揚善,輪不到爾等鼠輩代勞!”

黛十四娘的手伸出時,聶靖天隻覺得一陣白光亂竄,定睛細看才發現她的手指上原來都帶著長長的指套,每根指套頂端都是一把寒氣逼人的小劍。

“怪不得這兵器叫‘十宣劍’!”聶靖天恍然大悟,“‘十宣’乃是雙手指尖共十個穴位,這麽說她的另外那隻手上也是一樣裝備,手就是劍,劍就是手,這等奇特的兵器,江湖上想必也不會太多。”

馬直和曾嶽然見那兩人失利,各自也挺著兵器衝向黛十四娘。“且慢!”聽得一聲斷喝,皇甫風縱身一躍,擋在他們身前,麵向黛十四娘,道:“晚輩皇甫風,特來向前輩討教!”

黛十四娘瞟了甄紫婷一眼,見她麵色蒼白,便對皇甫風喝道:“二十年前的舊帳,與你們小輩無關,你且讓開!”

皇甫風抱肩而立,笑道:“在座的都是晚輩的客人,這般動起手來,晚輩武功再如何不濟,也絕不會袖手旁觀!”說著放下雙臂,右手已多了柄長劍,向黛十四娘直刺而去,去勢勁急,這便是驕日劍法第一招“白虹貫日”。

黛十四娘站著不動,待劍尖刺到眼前,才抬起手來,五指優雅一揮,隻聽“鐺”一聲,皇甫風隻覺得劍被狠狠彈開,險些脫手,忙執劍向旁一撩,劍交左手,向黛十四娘腰間平平削去。

“‘力鎮東隅’這招,使得稍軟了點罷?”黛十四娘輕輕一笑,五指彈琵琶般向下輪撥,又聽得鐺鐺數聲,長劍又被彈歪。

皇甫風眉頭一皺,劍花回挽,刷刷刷連著三劍向黛十四娘攻去,這三劍分別為刺、削和挑,攻的方位也各不相同,前後毫無關聯,頗出其不意,黛十四娘臉色微變,飛身而起躲過三劍,皇甫風也緊隨躍起,在半空又迅疾連出五劍,這五劍挾足了風聲,走勢更是奇特,忽挑忽勾,最後一劍尤其狠猛,宛如刀劈的架勢,聶靖天從自己站的地方望去,正好看得分外清楚,皇甫風劃的那五劍隱約是個“風”字。

“師父小心——!”甄紫婷陡然驚呼,呼聲才一出口,已淹沒在皇甫風的劍聲之中,隻聽“哧”一聲,黛十四娘的披風的一角如斷翅蝴蝶般飄墜而下,黛十四娘蒼白的臉此刻變得慘白,動作卻迅捷如初,不待皇甫風收劍,左手二指牢牢夾住劍鋒,右手向下疾劃,聽得“當啷”兩聲,長劍劍尖與黛十四娘右手小指的小劍同時斷落在她手裏。

“‘落筆成風’和‘亂梅三弄’,也是驕日劍法的招式麽?”黛十四娘握著一大一小兩截斷劍,盯著皇甫風,嗓音竟有些沙啞。

皇甫風愣了一愣,他沒想到話語高深莫測的黛十四娘竟能問出這等淺顯問題,遲疑片刻,他答道:“是。”

黛十四娘上下打量皇甫風,突然縱聲狂笑,笑聲時而尖利如猿嘯,時而淒涼如梟啼,房梁上的灰塵被震得簌簌下落,桌上的杯盤碗盞也嘩啦作響,良久黛十四娘才止住笑聲眼望窗外,幽幽歎了口氣。

歎息未停,黛十四娘忽對甄紫婷厲聲道:“婷丫頭,你不肯走,師父不強求!你師兄粗豪呆訥,與這位堂堂傲雲莊莊主相去甚遠,你不肯嫁他,師父也不強求,不過你這風哥哥若是欺負了你,我可不會輕饒他!你若是護著他瞞著我,我也不會輕饒你!”說話間,人已飄上房梁,翡翠卻從她的懷裏竄出,跳到李臣周肩膀上,抬起一隻前爪對著他的臉利落拍去,李臣周側頭想躲,翡翠的爪子早已拍到,聽得李臣周“哎喲”一聲,臉上被翡翠抓出數道血痕。

“師父!大喵嗚她欺負我!”李臣周扁著嘴衝黛十四娘叫道,聲音滿含委屈。

“你若是再敢將翡翠喚作大喵嗚,你的另一半臉的傷不會比這一半的少。”黛十四娘冷冷道,“你還傻立著作甚?此處不是我師徒久留之地,還不快走!”說最後那個“走”字時,黛十四娘嗓音陡然提高,聽去甚是淒厲,讓眾人紛紛打了個激靈,翡翠重又一頭紮回黛十四娘的懷中,黑亮的尾巴對著李臣周甩來甩去,雪白的尾尖向上翹起,似是表示不屑,黛十四娘愛憐地拍了拍它的腦袋,披風一抖,一道旋風驟然拔地而起,風息之後,黛十四娘已不見蹤影。

李臣周抽一下鼻子,扛著狼牙棒往外追去,跑過甄紫婷身邊時停下腳步,撓了半天腦袋,對甄紫婷道:“紫婷師妹,師父讓我走,那我走啦!”甄紫婷正呆呆望著黛十四娘離去的方向,對於李臣周的話,隻似聞非聞點了點頭,李臣周又撓了幾下腦袋,悶聲道:“紫婷師妹,我真的走啦!”嘴上說著,腳卻立在地上一動不動。

此時聽得半空中黛十四娘的聲音傳來:“臣周,你還是不肯走麽?那我教翡翠來催催你,好不好?”

“師父——千萬別!”李臣周急得大叫一聲,轉過來撓著頭對甄紫婷道:“紫婷師妹,師父喊我,我非走不可啦!你……你讓我走麽?”

甄紫婷望著李臣周,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想了片刻,道:“師兄,師父喊你走,我怎能留你?你要好好照顧師父,聽她的話,你自己……也多保重罷。”

李臣周聽後跺了跺腳,扛著狼牙棒向門口奔去,邊奔邊嚷嚷道:“師父讓我走,我就得走,紫婷師妹也讓我走,那麽我更得走;我要是不走,師父不高興,紫婷師妹也不高興;要讓她們都高興,那就是我得走……師父!大喵——翡翠!等等我——!”李臣周嗓門奇大無比,聲音尚且震耳欲聾之時,人已消失在門外。

“莊主,怎麽讓他們就這麽走了?”鮑振奇攥著長刀粗聲問道。皇甫風撫著煉石劍的斷口,臉上時陰時晴,許久才淡淡道:“非我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那黛十四娘的武功的確在我等之上,今日不放她走,隻會徒添傷亡。隻是她囂張得了一時,囂張不了一世,這些帳,日後自會一筆一筆跟她算。”最後那話雖語氣平靜,但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甄紫婷聽了不禁渾身打了個冷戰。

曾嶽然“刷”一下收起折扇,帶著揶揄口吻道:“莊主這話說得輕鬆,那黛十四娘是甄姑娘的師父,而甄姑娘是莊主您行將過門的夫人,莊主要對付黛十四娘,甄姑娘可舍得麽?”說完斜眼睨了甄紫婷一下。

皇甫風臉色微變,但見曾嶽然已將話問出,便心下一橫,道:“此事可從長計議,黛十四娘是紫婷的師父不假……”

“風哥,曾大俠這話該由我來回答。”甄紫婷臉色蒼白,聲音卻堅定有力,她轉身麵對座席,郎聲道:“我甄紫婷雖生為一介弱質女流,卻也分得清恩怨是非,師父於我有再造之恩,我縱然被打入阿鼻地獄,也不會做半點欺師滅祖之事!”

甄紫婷這話說得擲地有聲,皇甫風聽後不禁眉頭緊皺,眾人則有些**,正凝神運息的聶靖天前麵目睹了黛十四娘與眾人的交手,又聽得甄紫婷這番話,心裏一憂:“不好,甄姊姊這話一說出來,那些叵測的人定要為難她了!”這般想著,心神略岔,隻覺得原本已接近“中府”的麻酥的感覺有回流肺腑的架勢,慌得他急急收攏心思,調氣聚息,專注更勝先前,力道也加足了幾分,當下隻覺得那道麻酥頃刻變為火辣,轉而漸漸往右臂聚集,胸口卻是舒坦了許多。

曾嶽然哈哈一笑,折扇複又打開,悠閑地扇了幾扇,道:“好一片師徒深情,甄姑娘若是向著她師父,莊主可舍得嗎?”

“曾大俠話中的話,不妨明講。”章正閔忽道,“甄姑娘賢良淑德,與莊主可謂天造地設的一對,你這話可是要挑唆莊主大義滅親麽?”

“黛十四娘這魔頭,人人得而誅之!”鮑振奇怒道,“我等欽佩皇甫莊主年少有為,若莊主有心袒護惡人,我等也隻好得罪了!”說著長刀一橫,刀上的九個環被抖得嘩啦作響,刀鋒一閃,一道寒光驟然掠起。章正閔上前一步,擋在甄紫婷與鮑振奇之間,手下意識摸向腰間,卻摸了個空,原來腰間的長劍剛才被自己卸下,此刻正躺在皇甫風腳邊。

“章大哥,你不必總護著我……此事與你無關!”甄紫婷輕輕歎道,接著瞬疾抽出銀鞭,從章正閔背後躍起,銀鞭如毒蛇吐信一般徑衝向鮑振奇,看勢要纏住他持刀的手,鮑振奇見鞭子來勢不慢,忙變招錯身,那銀鞭的鞭梢緊貼他手背掃過。甄紫婷見鮑振奇避開,便將手腕一擰,銀鞭返身回來,向他的下盤攻去,她曾聽黛十四娘說過,但凡使重長兵器之人,常倚仗兵器護住下盤,所以下盤必定薄弱,若能繞過兵器攻之,勝算不可估量。

果然,甄紫婷銀鞭的鞭梢甫近,鮑振奇已臉色大變,促喝一聲,雙手握緊九環刀照著鞭梢直劈下來,這一招乃是七星門中“曜北刀法”的重招之一“劈星斫月”,這招剛猛異常,按說應對甄紫婷的銀鞭有些大材小用,但鮑振奇之前領教過黛十四娘的厲害,對其徒弟也不敢掉以輕心,萬一被銀鞭卷住腿腳,後果不堪設想,於是在刀上使足力氣,看準鞭梢狠狠剁下,刀刃還未沾上鞭梢,甄紫婷翻手一抽一甩,那鞭梢折身竄起,又直直向前一衝,竟穿進九環刀上的環裏,聽得當啷啷一陣脆響,鞭尖連穿九環,之後力道絲毫不減,徑向鮑振奇胸前而去。

鮑振奇起初見那銀鞭又長又軟,隻道這等兵器中看不中用,卻萬沒料到甄紫婷的鞭法能這等刁鑽,自己剛才在刀上使了不少力道,身子也隨刀微微傾斜,已不可能中途改變刀法,撒手丟刀肯定心有不甘,而緊抓不放顯也不妥,才一躊躇,鞭尖已竄至近前,當下隻覺得左胸“天池”穴微微一痛,九環刀脫手落地,人也驚出一脊背的冷汗。甄紫婷麻利收回銀鞭,對鮑振奇微微一笑:“鮑前輩,承讓了。”鮑振奇也明白麵前這位文靜秀氣的女子點到即止,乃是不想傷他性命,否則略微在鞭上加上三分力氣,他就休想好端端立在地上,不禁對甄紫婷隱隱有些感激和欽佩,但礙於她是黛十四娘的徒弟,敵意並未就此消除。

“鮑大俠有心承讓,在下可未必!”曾嶽然嗬嗬一笑,搖著折扇欺上前來,甄紫婷覺得那折扇在燭光下很是晃眼,定睛一看,那扇子邊緣不知何時布滿了突出的小齒,如鋸子一般,那齒雖小,卻甚是鋒利,被這折扇輕輕劃上一下,少說也是皮開肉綻。

“這便是師父說過的‘麒舌扇’麽?”甄紫婷暗忖道,“這人說話陰陽怪氣,兵器也如此怪異,看來不是個好對付的主兒!”目光四下一掃,見張引年和馬直也握緊兵器盯住自己,似有動武之意。

聽得一旁有人叫道:“‘筆尺雙儒’石禮衛麒,前來領教姑娘的高招!”隻見兩條人影從坐席上躍起,落在甄紫婷與曾嶽然麵前。聶靖天循聲望去,這兩人正是石禮和衛麒,心道:“還好,好歹還有兩個是真的,不過祝歧和那假的曾嶽然不是跟著這‘筆尺雙儒’來傲雲莊的嗎?現在祝歧跟著那老白臉,假曾嶽然如今卻不知去向,而且這兩個書生見了真的董天合曾嶽然卻沒有絲毫詫異,奇怪,真是奇怪!”

“以男欺女倒也罷了,竟然以眾欺寡!”章正閔怒喝一聲,雙掌向石禮推去,石禮見他徒手,也不取出狀元筆,隻同樣以雙掌迎上,四掌相交,兩人都後退一步,石禮看了看手心,麵色霎時變得驚愕:“你……你修習的掌法是……?”章正閔也怔了一怔,眼角無意一瞟,見衛麒已搶在曾嶽然前麵與甄紫婷鬥在一起,心裏有點發急,便顧不得回石禮的話,又運足一掌向石禮推去,隻念著快些將其打倒,好去助甄紫婷一臂之力。可石禮這回卻不接他的掌,隻閃身躲開,章正閔又接連數掌拍出,石禮仍隻是左閃右躲,毫無反抗之意,眉目間竟流露出幾分惶惑。

而此時,一旁的曾嶽然不甘示弱,與馬直和張引年一同湊上前去將甄紫婷圍住,甄紫婷見對手陡然翻了數倍,無奈之下隻好在軟鞭上加足力道,甩起團團銀光,那四人無法靠近,渾身的解數使不出幾招。正鬥得不可開交,甄紫婷隻覺得背後冷風乍起,緊接著後心一麻,身體不由自主癱倒在一人懷裏,她驚訝地瞪大雙眼:“風哥?你……”

“紫婷,對不起。”皇甫風輕聲道,隨後一手攬住甄紫婷的腰,一手握著煉石劍,騰空躍起,劍影翻飛,那煉石劍雖斷了劍尖,卻也毫不遜色,接連使出“大漠狼煙”、“飛沙走石”、“烈焰燎原”和“炙冰焚雪”四招,劍招快如閃電,但並不傷人皮肉,隻頃刻間,除了衛麒手中的量天尺,曾嶽然、馬直和張引年的兵器盡皆掉落地上。皇甫風抱著甄紫婷穩穩落地,提聲道:“各位都是江湖同道,莫傷了和氣,甄姑娘本為黛十四娘座下,如今她堅持留在傲雲莊,也算棄暗投明,我皇甫風向各位保證,甄姑娘在我身邊,絕不會做任何有礙各位大計之事,否則,我皇甫風第一個不容她!”

“莊主?你怎能懷疑甄姑娘?”章正閔對皇甫風這番話大為震驚,甩開石禮向皇甫風走了幾步,皇甫風驀然提起煉石斷劍指向章正閔的咽喉,喝道:“甄紫婷是我的未婚妻,信或不信我自有分寸!而你投毒未遂,這筆帳還得慢慢算,來人,將章正閔拿下!”

章正閔聽到皇甫風的這聲怒喝,眼神倏然黯淡下來,苦笑道:“若不是莊主提醒,這事我便忘記了,你連甄姑娘都懷疑,又怎會信我?”兩名莊丁已走到章正閔麵前,章正閔便背起雙手,隻等莊丁上前捆縛。

聶靖天見狀急道:“章大哥,你明明是無辜的,為何要認罪?”說著走上前去,其中一名莊丁隻道他要阻攔,便伸手去推,嘴裏罵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管閑事也得掂掂分量!”聶靖天心裏本來就有氣,看這莊丁仗勢欺人,心裏那股氣頃刻竄出了火苗,見那莊丁的手已經揪上自己肩膀,便順勢舉起右手拍了過去,本想打開那莊丁放在自己肩膀的手,誰知那莊丁的臉正好向前一湊,聶靖天的右掌結結實實打中了他的左臉頰,中指恰好頂住他耳前牽正穴。

這一記耳光著實響亮,那莊丁的臉登時腫了起來,片刻便如同嘴巴裏被塞了個桃子一般,臉上也清晰印出五個指印。指印最初是紅的,自過了一陣竟漸漸發黑,那名莊丁捂著臉蹲到地上,忽然大汗淋漓地在地上打起滾來,聶靖天對自己這舉動也有些意外,這會更是詫異,心道:“這莊丁怎的這般不經打?”

“依蘿香!”皇甫風神色大變,他撲上去連出數指,點了那莊丁脖頸處的穴道,抬頭盯著聶靖天厲聲問道,“你小小年紀,怎會在掌中下這等狠辣的毒藥?快拿解藥來!”

聶靖天見莊丁在地上痛苦掙紮的模樣,也有些懵了,囁嚅道:“我……我沒有解藥……我不是故意的……”

“莊主,我早說過,這小子把大家都給騙了!”祝達昌哈哈笑道,“他精通毒理,又百般為你那屬下開脫,可見他倆是沆瀣一氣,賊喊捉賊,不過他為何要假充好人救了大夥,莊主恐怕得好好審問審問他才是!”隻聽那中毒的莊丁慘叫幾聲,漸漸斷了氣息,他畢竟中毒位置在頭部,再如何點穴也脫不了凶險,終於毒發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