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靈獸一言蔽遠謀

聶靖天這一嗓子聲音不小,在廳裏引起反響更大,廳堂倏然靜了下來,所有眼睛都盯著他,目光似刀,仿佛要將他剖開來看他說的話是真是假。皇甫風也盯著他,眉頭微微皺起:“你說什麽?”

見每個人都盯著自己,聶靖天心裏有些發怵,但是皇甫風已經問了話,他便壯著膽答道:“莊主,這醋有毒,各位吃蟹可以,不過千萬別蘸醋。”

“有毒?”皇甫風那兩道俊秀的劍眉擰成了個黑團,一旁的章正閔見狀忙起身道:“小兄弟,這個玩笑可開不得,你怎的就肯定這醋裏被人下了毒?莫非你親眼所見?”

聶靖天見到章正閔,心下稍稍放寬了些,不管怎樣,偌大的傲雲莊,自己還算有個認識的人,雖然這次隻不過是見到他的第二麵,便點了點頭,答道:“我倒沒有親眼所見,隻是看這醋有些蹊蹺,若我沒有猜錯,這醋裏除了薑末,還有守宮的肉。少量的守宮可入藥解毒,對人無害,但是與醋混食,則必致人死命。”

章正閔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皇甫風依舊沉默不語。經白一勺五年來的**,聶靖天已是個英俊挺拔的少年,早已不複當年的孩童模樣,章正閔和甄紫婷隻覺得他好生麵熟,一時卻沒想起他是誰,至於皇甫風,當初跟聶靖天隻一麵之緣,更是不記得眼前這個夜闖傲雲莊的少年,竟是當年舍身救章正閔的那個奇童子。隻聽甄紫婷對皇甫風輕聲道:“風哥,這小兄弟說的,我看未必是虛言,這等事情,是寧肯信其有,切莫信其無啊!”

皇甫風看了看甄紫婷,冷峻的雙眼閃過一道笑意,轉身對眾莊丁吩咐道:“去牽隻狗來!”

狗被帶到,皇甫風拈起一塊牛肉,蘸了蘸醋碟內的醋,向那隻狗丟去,那狗順從地叼住牛肉吞了下去,起初無甚異樣,不久便開始渾身抽搐,呼吸急促,口吐白沫,倒地哀鳴不止,掙紮良久方才斷氣。廳內剛才已是鴉雀無聲,此刻更是靜得可怕,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仿佛一點響聲就會讓這裏炸鍋一樣,直恨不得連心跳都停住。

忽聽一人甕聲道:“莊主,此次英雄大會著實熱鬧,這宴席也豐盛得緊,俺董天合實在佩服,佩服!”

聶靖天隨眾人眼光望去,說話的那人五大三粗,一身貨郎裝扮,手持一根明晃晃的銅扁擔,然而他滿臉絡腮胡子,嗓門粗悶喑啞,無論相貌還是聲音,跟自己見過的董天合截然不同,心裏正納悶間,聽得皇甫風微微笑道:“董大俠對此事似有賜教,但言無妨。”

董天合把扁擔往地上搗了搗,粗聲道:“賜教不敢,俺是個賣雜貨的粗人,肚子裏存不住二兩話兒,前麵大夥把盞言歡,好不快活,這會卻跟秋霜打的茄子一樣,半個字都沒人往外放。俺曉得,他們是想給莊主您麵子,可俺卻是憋不住想問個清楚明白,好端端的菜裏被人放了毒,莊主,是您那葫蘆裏另有藥賣,還是被仇家栽贓陷害?不管哪樣,想莊主您都不會袖手旁觀罷?”

皇甫風背著手,圍著狗的屍體慢慢踱了一圈,緩緩道:“我請各位豪傑前來,乃是仰慕各位的英名,所以誠心結交,毒醋一事,此前我也絲毫不知,若非這位小兄弟提醒,後果不堪設想,至於是否有仇家栽贓,我定會將此事立即查個清楚明白,給諸位一個交代。”略停片刻,皇甫風郎聲道:“前麵這些辯白,我是第一次說,也是最後一次,各位若是信我,我皇甫風感激不盡;若是不信,我不會再作解釋,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總之,我皇甫風為人光明磊落,不會因小人作惡而改變分毫!”說這話時,皇甫風暗運內力,使得聲音在廳堂內陣陣回響,繞梁不絕,聶靖天聽了這番鏗鏘言語,心裏對皇甫風不禁肅然起敬。

“既然如此,算俺董大挑子多話了。”董天合又把扁擔在地上搗了幾下,道,“莊主的話說到這個份上,俺想大夥也都不想再問啥,講千言不如做一事,下麵就看莊主的罷!”說著對皇甫風略一抱拳。

皇甫風也對董天合抱拳回禮,然後轉過臉來,麵色陡然凝重,沉聲道:“帶莊上所有廚子來見我!”又對兩名莊丁低聲吩咐了幾句,那兩名莊丁會意而下,片刻抬了條長桌進來,在桌上擺了碗筷和一盤蒸蟹,又從旁邊的桌上拿了幾個醋碟一字排開。

傲雲莊的廚子大概有四五個,一齊被帶到了皇甫風麵前,皇甫風指著那張方桌,麵帶微笑對那些廚子道:“當塗蟹天下聞名,這次的更是珍中之珍,各位師傅為今晚一聚操勞了數日,每人賞蟹一隻。”那些廚子麵露歡欣,謝恩後紛紛就座,皇甫風嗬嗬一笑,舉杯對眾人郎聲道:“良景難得,各位莫辜負才是,在下先幹為敬!”

在座眾人畢竟是見過些世麵的,雖剛剛死裏逃生,驚疑不定的大有人在,嚇脫了形的卻無一個,滿座隻見紛紛舉杯應和。聶靖天心道:“皇甫莊主這樣做,看來是想查出做手腳之人,假如哪個廚子不肯吃蟹,一定是心裏有鬼,可飯食出了岔子,廚子的嫌疑自是最大,哪個廚子會這麽笨,下手時偏找最易讓人懷疑的路子?恐怕下毒的另有其人。”

此時那些廚子已開始剝蟹蘸醋,眾人的眼光統統聚集到他們身上,聶靖天心裏又犯了嘀咕:“這群廚子真是豪邁,一堂的人盯著他們,他們也能吃得這般開心,不過看他們這般自在,定是不知這醋有毒,下毒之人也就不在他們中間,如此一來,他們吃了這醋,死得就忒冤枉了!”

想到這裏,聶靖天心頭一緊,正要象剛才那樣出聲阻止,卻見皇甫風閃身到方桌旁,微微揮袖,寒光一閃,寶劍脫鞘而出,將方桌從中間斬為兩段,斷桌碎碗跌落一地,把那些廚子嚇得呆坐那裏不敢動彈。這時有一個莊丁捧著一個竹筐從外奔進,叫道:“莊主您看,在廚間發現了這個!”竹筐被放在地上,滿筐守宮殘骸展現在眾人麵前。

皇甫風顯然被震驚了,愣站在那裏半晌,緩緩轉身,手中的劍指向章正閔,卻又頹然放下。“正閔,我一向待你不薄,你……為何卻要陷我於不義?”

章正閔愕然起身:“莊主,您話這是何意?我……”

“全莊上下都知道,你自幼喜好花草,熟悉草藥和食材中的相生相克,我早該想到,能曉得用守宮拌醋製毒之人,不可能蠢到隱匿在廚子當中。”說到這裏,皇甫風神情掠過一絲沉痛,“而且,除了廚子,惟有你接觸過這些醋碟。我沒想到多年來我最信任的人,竟然做出這等事情!”

章正閔瞪圓眼睛,額上根根青筋暴起,滿麵通紅,卻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在座眾人開始竊竊私語,想是看法不一,更多人則作觀望狀,坐那裏不言不語。

皇甫風長歎一聲,道:“在傲雲莊出了這等事情,不管下毒的是廚子還是你,我都難辭其咎——正閔,大庭廣眾,證據鑿鑿,莫怪我不留情麵,不過,念著你也跟了我這麽多年,我便饒你不死,隻廢了你的武功,逐出莊去罷!”說著便持劍走近章正閔,章正閔麵色由紅轉白,緊咬下唇,表情看不出是憤怒還是憂傷,卻仍沉默不語。

聶靖天有些心焦,暗忖:“章大哥當日寧肯受那惡人一劍,也不肯讓我受傷害,這樣俠義的人,怎會做下毒這樣的齷齪勾當?皇甫莊主一定是冤枉了他!”眼看皇甫風離章正閔越來越近,聶靖天也隻有眼睜睜地看著,心裏卻是拴了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慢著!”隻聽一聲嬌叱,甄紫婷站了起來,迎視皇甫風。“風哥,章正閔和你一起長大,跟了你二十多年,他的為人你應很清楚,怎能隨便就認定是他所為?這次下毒的無論是誰,也絕不可能是他!”皇甫風萬沒料到甄紫婷會站出為章正閔開脫,不由一怔,甄紫婷繼續道:“我看其中定有些誤會,還是查個清楚為好,若冤枉了好人,傲雲莊還有何顏麵立足江湖?”

皇甫風被甄紫婷當眾搶白,麵色立刻沉下,道:“紫婷,我懷疑他,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問。”

“你懷疑他,隻是因為是廚子蒸的這蟹,又是章正閔奉命去拿,不是廚子下毒,便一定是他了。傲雲莊的廚間從不上鎖,張三李四皆可進進出出,難道就沒有其他人溜進去投毒麽?”甄紫婷嗓音清脆,此刻連珠似的發問,頗有幾分不依不饒的架勢。

皇甫風的臉色微沉,思忖片刻,轉身問一個年長些的廚子道:“黃師傅,從今天早上到剛才,你在哪裏?”

黃師傅恭敬答道:“回莊主,小人一直在廚下幹活,一步也未離開。”

“我命人取螃蟹之前,你可在廚下?”

“回莊主,那時小人也正在廚下。”

“那時的醋碟可有異樣?”

“並無異樣。”

“此話當真?你在這裏多年,該知道傲雲莊的規矩是對奸詐之徒一概嚴懲不怠!”

“小人不敢有絲毫隱瞞!”

聽黃師傅這麽一說,聶靖天登時起了疑心:“適才我在廚間那麽久,半個人影都沒瞧見,這黃師傅有意撒謊,莫非是要嫁禍章大哥?皇甫莊主也真是糊塗,寧肯信這個廚子,也不肯信自己的屬下。不過這黃師傅的模樣老實巴交的,未必是下毒之人,難道下毒的是弄暈我的那個老頭兒?是了,一定是他!”聶靖天偷眼望望四周,希望能找到那老頭的蹤影,可惜眼光搜尋了一圈,半個象那老頭模樣的人都沒瞧見,倒是看見石禮和衛麒坐在人群中,倆人時不時交頭接耳,仿佛在隔岸看戲。

甄紫婷聽畢黃師傅的話則緊鎖眉頭,一言不發,是傲雲莊的人都知道,這黃師傅自建莊之初就在這裏,厚道誠實在莊上數一數二,若說他有意陷害章正閔,莫說別人,連她自己都不信。

皇甫風望了望章正閔,輕輕歎了口氣。“正閔,我也不信是你所為,若有難言之隱,不妨直言,我和在座各位都會為你做主。”

皇甫風這句話讓正兀自發呆的聶靖天猛然回過神來,他望向章正閔,發覺章正閔的臉色竟平和了下來,沒有任何表情,隻是下唇上有一道深深的血印。他沒有看皇甫風,也沒有看任何人,皇甫風的這句問話,如同一個拳頭打到了棉花包上,瞬間便消失無形,就在屋內又快恢複剛才的死寂之時,卻聽得“哐啷”一聲,嚇了聶靖天一跳,隻見章正閔將腰間佩劍解下,擲到地上,道:“既然莊主認定屬下就是下毒之人,那麽屬下多說無益,要怎樣處置,悉聽尊便。屬下這條命原本就是皇甫老莊主揀回來的,生殺予奪,盡在您手!”

皇甫風長歎一聲:“正閔,既然如此,莫怪我手下無情!”說著提起長劍向章正閔刺去,章正閔站在那裏一動不動,目光凝向一邊。聶靖天心急如焚,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勇氣,不管不顧跳起來向章正閔衝去,居然將他推到一邊,躲開皇甫風這一劍。甄紫婷和章正閔也都已認出聶靖天正是當日為章正閔擋了暗器的少年,不約而同“啊”了一聲,眼光都牢牢跟住聶靖天。

皇甫風一劍刺空,人也一愣,看清眼前是聶靖天,心下詫異,道:“這位小兄弟,多謝你報信救急,但我莊內之事,你不必多管。”說著伸手一推,這一推的力道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可聶靖天竟紋絲不動,這下讓皇甫風又吃了一驚,隻聽聶靖天叫道:“莊主,我見過那下毒之人,不是章大哥!章大哥真的是冤枉的!”

“你見過那下毒之人?”皇甫風目光一亮,立時收劍問道。話音未落,聽得門口有人高聲笑道:“今夜好生熱鬧,皇甫莊主,小可拜莊來遲,勿怪勿怪!”

話音未落,說話那人已到了廳內,聶靖天循聲轉頭一望,卻驚得下頜險些脫臼,他忍不住一手托著下巴,一手仔細揉眼再看,發覺自己並沒有認錯人。來的這人無論五官還是輪廓,的的確確就是自己曾幫忙推車現下又懷疑其投毒的那個老者,不同的是這“老者”臉上已沒有一絲皺紋,鬢角也不見一絲白發,胡須依舊垂到胸前,但跟頭發一樣烏黑,與其說是個老人,不如說是個望去不到四十的英年男子,隻見他一身綾羅綢緞,手裏提著一串念珠,身材微胖,腰背筆挺,步履敏捷,長長方方一張臉,卻白得象剛出籠的饅頭,細長的眼睛裏是一對黑黝黝的眼珠,嘴巴也是細長一條線,時常緊緊閉著,嘴角和眼角都微微上翹,這模樣,說不上富態,更不算威嚴,但卻是副讓人難忘的長相,他身後跟著兩個仆從打扮的人,其中一個聶靖天見過,正是曾經登門拜訪白一勺的管家祝歧。

“祝員外,幸會幸會!”皇甫風對那中年男子拱手笑道,“曾派人去達昌樓請員外,卻說員外有事外出,隻差人送來美酒,現下員外能親臨蔽莊,在下不勝榮幸。隻是眼前有些家務事要料理,若怠慢了員外,員外莫要見怪。”

“莊主這說的哪裏話?”祝達昌笑道,“莊主不怪小可這個不速之客,小可已是感激萬分,哪裏敢怪莊主分毫?莊主隻管料理要事,小可既然鬥膽來到寶處,也就不客氣了。”這時祝歧已搬來座椅擺到一旁,祝達昌踱過去坐下,手裏兀自不停撚著念珠,揚起眉毛掃了聶靖天一眼,嘴角竟隱隱露出笑容。

這祝員外的嗓音高亢,讓聶靖天聽著很不順耳,他落座後看向自己的那一眼,讓聶靖天更堅信了他是下毒之人,於是忖道:“祝員外敢這等有恃無恐,看來他與皇甫莊主的關係頗不一般,如若貿然揭穿,恐怕不但於事無補,還會被這廝反咬一口,皇甫莊主若是信了他,那我不但救不了章大哥,連自己也搭了上去,弄得不巧還會連累師父,那可是冬瓜皮當帽子——黴上了頂……不成,不成!剛才說出去的話,我得想法兒咽回肚裏才行!”

隻聽皇甫風問道:“小兄弟,你當真看見了那下毒之人?你可看清他是誰了麽?”

“呃……莊主,我……我是看見了下毒之人,不過……”聶靖天有意將話語放慢,聽起來吞吞吐吐,自己則急急在心裏盤算下麵的話該怎麽說。

“不過怎樣?”皇甫風追問道。祝達昌蹺起二郎腿,瞟了聶靖天一眼,依舊不緊不慢撚著念珠,神態悠然自得。聶靖天此時已漸漸想出了點對策,隻是不甚囫圇,於是仍吞吞吐吐道:“不過……我並未看清下毒那人的模樣……”

甄紫婷忍不住插口道:“小兄弟,那你都看到什麽了?從頭到尾一五一十說出來罷,不用怕!”

聶靖天剛才作勢吞吞吐吐,心裏等的就是這樣一句話,若真能從頭講起,便可以為自己攢點時間來斟酌後續話語,現在見甄紫婷這麽一問,不禁心下暗喜,便裝做努力回想的模樣,慢騰騰開口道:“其實,今天我原本想來瞧瞧熱鬧,可貴莊森嚴得很,我等到天黑才混了進來。進來之後發現還不如不進來,貴莊實在是大得了不得,我不久便迷了路,繞來繞去都找不到正廳,有好幾次還險些被發現,我隻好東躲西藏,邊藏邊找。唉,天黑成這個境地,找路愈發難了,害得我繞前繞後,繞左繞右,繞東繞西,繞南繞北,停停走走,走走看看,看看找找,找找停停……”

這些話羅嗦得連聶靖天自己都險些背過氣去,皇甫風不耐煩地蹙起眉頭,聲音卻仍溫和。“小兄弟,這些都是小事,後來呢?”

“後來麽,我找路找得腹中饑餓,就想找些東西填填肚子,這時一陣香味飄來,我便順著香味找了過去,我先向北拐了一個彎,然後直行數十步,又向南拐了一個彎,往前走了十數步,後來碰到了一個花園,穿過花園,再直著走了不曉得多少步……”聶靖天邊絮絮叨叨地講,邊暗自觀察皇甫風,隻見這位莊主的麵色略略有變,終於又打斷他道:“小兄弟,莫兜圈子了,你到底有沒有看見那投毒之人?”

聶靖天顯得有些委屈,望了望甄紫婷,又望了望皇甫風,道:“這位姊姊讓我從頭到尾一五一十說出來,我便從頭開始講,現在還未講完一五,莊主您便要我講那一十,弄得我講也不是,不講也不是,該如何是好?”

皇甫風無奈地看了看甄紫婷,歎了口氣,道:“既然她教你這樣講,那麽你就接著講下去罷。”甄紫婷臉色微微一紅,忙問聶靖天道:“小兄弟,後來怎樣了?”

“後來麽?我走啊走,終於瞧見了廚間,我看四周沒人,就想偷偷溜進去尋點吃的,這時忽然看見一個黑影在窗口晃來晃去,鬼鬼祟祟的,不曉得在幹什麽勾當……”聶靖天開始信口開河,神情卻嚴肅得很,讓人難以懷疑。

“你可看清那黑影的長相了麽?”皇甫風上前一步,急切問道。

聶靖天搖了搖頭:“我那時嚇得不敢靠近,哪裏有機會看清那人的長相?那人在廚間鼓搗半天後,一溜煙上牆走了,那以後我才從藏身之處出來,走進廚間看個究竟。”

皇甫風皺緊眉頭:“這麽說,你壓根沒看清那個人的模樣?”

“模樣是沒看清,不過看那人的背影,好象……好象……”聶靖天放低聲音,言語也有些含糊不清。

“好象什麽?”

“好象……好象是個女人!”聶靖天把最後兩字咬得尤其清晰準確,說完後,連他自己都暗暗欽佩自己撒謊麵不改色心不跳的本事,這本事似乎是無師自通而來,在白一勺麵前,他可半句誑語也不敢打。

“女人?”皇甫風鎖著眉頭目不轉睛盯著聶靖天,聶靖天也直視著他,為的是不讓他看出自己內心的忐忑,他暗想,隻要皇甫莊主不懷疑,那麽章大哥便有救了。可不久他便發現事情原來沒有這樣簡單,皇甫風看自己的眼神頗為古怪,既非懷疑又非驚訝,臉色繃得緊緊的,右手忽然攥住了劍柄,聶靖天下意識向後一退,隻覺得一隻手輕輕扶住了自己肩膀,轉頭一看,甄紫婷站在他的身後,對皇甫風道:“風哥,你也聽到了,這小兄弟看到的下毒之人,不是章大哥。”

“這小子分明在胡言亂語,甄姑娘莫太輕信了。”坐在一旁的祝達昌嗬嗬笑道,“傲雲莊廚間的門朝北而開,今夜的月色甚好,按這小子的說法,他到廚間門外之時,廚門附近因為院牆遮擋月光,該漆黑一團才是,即使有黑影,也斷難分出是男是女。甄姑娘在這莊子上也住了不少日子,該曉得這個常理,怎能讓這嘴上無毛的小子一言以蔽之?”

祝達昌這幾句話雖是笑著說的,字裏行間卻是冷風颼颼,讓聶靖天心頭一緊,不過隻轉瞬功夫,他便笑著還口道:“祝員外對那裏又恁地熟悉,仿佛親臨一般,不過不瞞您說,那黑影究竟是不是個女人,我著實看不仔細,現下想來,那黑影的背影倒真有幾分象祝員外您——”

祝達昌聽得此言,雖仍坐著不動,麵孔卻驟然變色,原本慢慢撚動的念珠被他捏在了指間,隻聽輕微簌簌之聲,一顆念珠被他捏成了粉末,從指縫滑落地上,聶靖天感覺背後冷汗漸漸滲了出來,卻見祝達昌笑道:“你這小子倒是機靈得很,不愧是白一勺**出的好徒弟,虧得小可認了半天,才認了出來——聶靖天,你師父可好?”

“我師父?他老人家很好,很好,好得很!”聶靖天也哈哈一笑,心裏卻不明白祝達昌無緣無故怎的把話題扯到了師父頭上。

祝達昌捋須笑道:“小可久聞其名,卻從未親自拜訪過他老人家,心下一直過意不去。你師父的絕活,你也該學了八九不離十了罷?”說著身形一晃,聶靖天還未答話,發覺祝達昌已欺近麵前,右手搭上他的左肩,滿臉堆笑,看去象是在與他親密敘話家常,可聶靖天心頭不禁一凜,原來那手貌似輕輕放上自己肩頭,分量卻越來越重,如一個鉛塊壓將上來,聶靖天不得不極力撐起左肩,免得身體向一側傾斜,祝達昌見他竟能挺住,心下詫異,在手上更增了幾分力道,開口笑道:“你師父沒有和你一起來麽?以他的脾性,怎容得自己徒弟四處亂跑,還來這裏攪局?”

聶靖天正暗自咬牙應付祝達昌按在自己肩頭的手,聽他這麽問話,心道:“我若是開口答話,則必心力分散;心力一分散,則必當眾出醜;當眾一出醜,這老白臉可就揀了便宜了……不成,我得先發製人!”這般想著,身體猛然向旁側一閃,這是他兒時與夥伴們打鬧的慣招,對方朝自己用力之時,身體多少總要前傾,若自己突然閃到一邊,對方失了他這個支撐,自是站立不穩,這時自己再從背後一推,對方除了仆地跌倒,別無選擇。聶靖天趁祝達昌不備閃到一邊,祝達昌的身體果然晃了一晃,聶靖天趁機伸掌在祝達昌背後一推,他從未練過外家功夫,內功雖修習多年,卻不知如何運用,所以這一掌推得笨拙無比,且祝達昌畢竟不同於聶靖天那些幼時玩伴,隻向前略一弓身,左腳同時提起向後一撇一勾,這一招又準又狠,聶靖天猝不及防,被他勾倒在地,一屁股坐到地上,隻覺腰脊被震得發疼。

祝達昌轉身冷笑道:“好小子,我不過與你敘舊,你卻暗地偷襲,這也是你師父教的麽?”

聶靖天本心豁達,旁人對自己非議責罵,很少放到心裏,可祝達昌這話顯見是對白一勺頗有微詞,而且分明是空穴來風,教聶靖天登時怒上心頭,他從地上蹦起來,衝祝達昌憤憤道:“你欺我不會武功,在我肩膀上狠命摁了半天,我若再不躲開,怕是這半個肩膀都要被你壓碎了,在座各位都是會武的,你讓大夥評評這個理,究竟誰偷襲誰?”

“小子,說謊也得說得高明,那些一聽就讓人曉得是假的謊話,不如不說。”祝達昌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聶靖天,臉上的笑容多得象要溢出來,“你不但練過武功,而且還練了不少年月,否則如何抵擋得住我的掌力?不僅如此,剛才我那一腳使了重力,若換了真正不會武的人,恐怕得先嘔血三升,而你隻是跌倒而已,渾身安然無恙,若非內功護體,怎能這般太平?”

“你那招遠沒你說得這麽厲害,吹牛皮也不怕風大搧了舌頭,好生沒羞!”一個聲音響了起來,這聲音細細的,好似一根柔絲在半空飄來飄去,卻清晰得仿佛就在每個人的耳邊。祝達昌笑容微凝,四下掃視,隻見在座眾人也在交頭接耳東張西望,個個都一副迷茫的神情,沒有一個象是說這話的人,那聲音又響了起來,還夾雜噝噝笑聲:“你不必找了,找了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抓不到,抓到了也抓不囫圇。”

聶靖天聽這聲音甚是奇異,也左顧右盼起來,無意間抬起頭來,見梁上一動不動伏了個黑茸茸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還未定睛細看,便聽皇甫風提聲問道:“尊駕何人?何不現身說話?”連問了三聲,卻無人回應。眾人都豎起耳朵,屏住呼吸,一時間屋內陷入死寂。

過了半晌,那聲音才再次響起,這次不如剛才那麽尖細,低沉柔和了許多,仿佛一束棉紗從半空緩緩飄落:“我就在這裏,大夥兒都能看得到,卻偏偏視而不見。自個兒眼神不好,卻反倒怪我不現身說話麽?”

聽這聲音這麽說,聶靖天忍不住偷偷抬眼望著梁上那團黑茸茸的東西,那東西略略動了一動,露出兩個尖尖的耳朵,接著是一雙綠瑩瑩的眼睛,直直盯著聶靖天,那雙眼睛在堂上的燈火映照下,忽明忽暗,忽黃忽綠,很是詭異,讓他覺得頭皮一陣發緊。那東西忽然身體一縱,從梁上悄無聲息跳下,穩穩站在廳堂中央,聶靖天這才看請,“那東西”原來是一隻毛茸茸的小貓,這貓通體烏黑,一把烏黑蓬鬆的尾巴甩在身後,四爪和尾尖的毛卻是雪白雪白,溜圓的眼睛碧綠清澈,仿佛兩顆晶瑩的翡翠,時時忽閃一下,靈氣逼人,讓聶靖天竟看得呆了。

“啊!”甄紫婷輕呼一聲,那黑貓轉頭望見她,便走到她的腳邊,閑閑坐下,抬頭看著她的臉,聽得那聲音從那黑貓所坐之處輕柔響起:“婷丫頭,好久不見,怎的你家風哥哥大宴賓客,也不請我來湊個樂子?”此話一出,包括皇甫風和祝達昌在內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饒他們走南闖北,各自的見識也不少,但目睹貓之口吐人言,怕都是破題兒頭一遭。

“紫婷,這是……”皇甫風探詢地問道,甄紫婷卻沒答話,隻見她呆立片刻,雙膝緩緩跪下,低聲道:“不肖徒兒甄紫婷,拜見師父。”

“乖丫頭,起來罷,這會子還不到拜我的時候,待師父料理了這樁閑事,尋個無人的地兒,你愛拜多久便拜多久。”那聲音仍是柔柔的,在甄紫婷周圍飄來飄去,竟如清風一縷,撩起了她額前細碎的發絲。

“徒兒遵命。”甄紫婷慢慢站起身來,垂手立在那黑貓的麵前,皇甫風幾次欲低聲問她,一見她凝重的神情,話到口邊又咽了回去。在場幾乎所有人都猜想,大概是某位武林前輩的魂魄附在了這黑貓的身上。

祝達昌見過的世麵畢竟多一些,驚愕的臉色瞬間平複,對那黑貓拱手一禮,笑道:“這位前輩,敢問名諱怎生稱呼?”

“你心裏分明在想:‘這貓莫非還成了精麽?一定是有人背後搗鬼,我且試探一下。’是也不是?”那聲音輕輕笑了起來,笑聲中帶著不屑,“不過,你這麵子工夫做得挺足,我也不能白受你這一禮,便指點一下你的功夫罷!”

祝達昌狐疑地望著那隻貓,那黑貓仍麵向甄紫婷坐著,隻用尾巴在地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拍來拍去,此時聲音變得恍如山澗細流,不緊不慢涓涓而下:“你伸掌壓在那小子肩頭之時,用四指扣住其肩髎穴,拇指按住其雲門穴,以防他吐力化解,這招‘磐陀撫頂’原本使得好極,若對付普通江湖人士,這招無可挑剔,可惜這小子並非尋常的武林中人,他修習的內功乃是逆經脈而行,那些要害穴位,在他身上便不足掛齒,莫說你製住‘肩髎’‘雲門’這種穴位,即便是‘膻中’和‘氣海’,他眉頭怕也不會皺上一下,若不是他外家功夫不深,倒地吐血的,恐怕就是你了。”

“請前輩指教。”祝達昌語氣忽而變得謙恭起來,聶靖天卻是聽得一頭霧水,心道:“師父教我練功乃是逼毒之用,假如是逆行練功,那不是不但不能逼毒,還反將毒倒灌入各經脈了麽?唉,師父是斷不會害我的,不過這貓前輩說的也是言語鑿鑿,究竟是怎麽回事?”

那聲音笑道:“我曉得你現在心下開始緊張起來,一是看我竟如此輕易道出你的武功招式,江湖險惡,每個人都巴不得把別人看得清清楚楚,而不讓別人瞧出自己半點路數;二是生怕這小子的武功超過你,是不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這般好勝也屬平常。你既然請我指教,我便指教,隻是醜話說在前頭,我怎麽想的,便怎麽講,最後你若是不滿意,可怨不得我。”

“前輩肯賜教,已是小可的榮幸,小可怎敢埋怨前輩?”祝達昌此時的神色讓聶靖天不由再次刮目相看,隻片刻間,他所見過的最倨傲和最恭順的模樣都在這位祝員外一人身上呈現,而且前後連貫順暢,毫無矯揉之狀。

“如此甚好。這小子的內功既是逆行修煉,則渾身必定顛倒運功。所謂顛倒,便是天變地,地變天,重化輕,輕化重,原本是關鍵要害的穴位,對他都無足輕重,而原本無足輕重的穴位,對他則非同小可。所以,你先前用以製住其他對手的手法,對他可得改上一改,多往經外奇穴上算計。”

這聲音不緊不慢,娓娓道來,聶靖天聽起來卻覺得後背的涼意一陣勝過一陣,心道:“貓前輩這番言語,不是擺明了教那老白臉怎麽對付我麽?它與我無冤無仇,怎會這般跟我過不去?那老白臉也頗奇怪,我其實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卻好象怕了我一樣,誠惶誠恐地向貓前輩討教,若要師父看見,定要將肚子笑痛數回。”

“前輩,奇穴在十四經穴之外,分布甚散,如何判斷哪些是他的要害?”祝達昌的這問話教聶靖天恨得牙根直癢癢,此時的他感覺自己仿佛是砧板上的肉,屠夫卻在跟別人高談闊論用何種刀法來將自己劈片切絲或者剁成肉糜,一時竟有些後悔沒有磨著師父教點外家功夫,若自己能學到白一勺的一招半式,何至於落到這等狼狽境地?

那聲音嘿嘿笑了幾聲,道:“顛倒練的內功,乃是從正常的內功心法變化而來,雖然章法顛倒,也是有章可循,適才你沒抓到他的要害,卻也能將他絆倒在地,可見他這倒練內功的要穴,離正練內功的要穴應不會太遠。依我看,他百會穴四周的‘四神聰’便是他的要害所在,稍注內力便可絕其經脈;手掌內側指節中部的‘四縫’、掌背指根的‘八邪’、膝髕中上的‘鶴頂’和足背側趾根的‘八風’也是碰不得的,否則四肢必廢,若是雙掌重重齊擊其雙側胸肋處的‘神封’,那他全身內功便會被盡皆廢除得幹幹淨淨,一點不剩。”

“多謝前輩指教!”祝達昌哈哈一笑,猛力向聶靖天推出雙掌,這掌風勁疾狠猛,令在場眾人開始**起來,心善些的開始為聶靖天捏緊一把汗。

“師父!您……您會害死他的!”甄紫婷失聲叫道,原本一直站在那裏發呆的章正閔,此刻卻敏捷閃到聶靖天身前,也是雙掌其出,與祝達昌雙掌生生相碰,兩人都往後退了一步。皇甫風見狀忙喝道:“正閔,不得放肆!”

祝達昌見是章正閔,便笑道:“大家自己人,莫傷了和氣。章少俠,這小賊偷偷摸摸混進莊來,已是居心叵測,而且所練內功這等詭異,不是什麽好人,年紀輕輕尚且如此,日後定是個禍患,此次下毒,十有八九乃其所為,章少俠莫被他蒙蔽了。”

“日後的禍患,留到日後再講。”章正閔將聶靖天推到自己身後,冷冷對祝達昌道,“員外武功高強,卻死咬住一個武功低微的少年不放,這若是傳了出去,怕是不好聽罷?你若堅持動手,我章正閔定會奉陪到底!”

祝達昌眉頭一顫,眼睛變得圓了許多,還未開口,便聽那聲音幽幽歎道:“愈是閑事,便愈有人管;愈是混水,便愈有人趟。唉——!”最後這聲歎息悠長綿延,歎音甫消,黑貓陡然躍起,如同一道黑色閃電,衝向章正閔,雪白的前爪露出指尖,抓向章正閔的臉,章正閔側身一躲,那貓抓了個空,撲到章正閔身後的廳柱上,前爪鉤緊廳柱撐穩,然後順勢將身體一扭,後爪猛蹬,反身又向章正閔撲來,章正閔微微挫身,雙臂仍是緊緊將聶靖天護在身後,隻避過了眼睛等緊要部位,臉頰躲閃不及,被貓爪抓了一道長長的血痕。聶靖天看不下去,奮力掙脫章正閔奔向祝達昌,叫道:“你既然非殺我不可,隻管動手便罷了,別傷害章大哥!”

祝達昌見聶靖天自己送上門來,自是不會放過這個機會,雙掌齊發,“嘭嘭”兩聲,重重擊在聶靖天左右胸下神封穴,聶靖天被他打得後退數步,捂著胸口蹲下身去,祝達昌緊跟上前,變掌為爪,猛扣住聶靖天頭頂‘四神聰’。這‘四神聰’共四個穴位,在‘百會’前後左右各一寸處,正好被祝達昌四指緊緊摁住,將內力滾滾傾注其內,聶靖天隻覺得一陣刺骨的冰冷從頭頂直瀉而下,瞬間遍布四肢百骸,渾身骨節凍得咯吱咯吱作響,而胸前中了祝達昌重掌的地方卻仿佛燃起了熊熊大火,滾燙難耐。

章正閔見聶靖天雙眼緊閉,渾身劇烈顫抖,臉色由白轉青,又由青轉紅,口邊漸漸滲出一條血線,急得怒吼一聲,甩開那黑貓,向祝達昌撲去,可沒走幾步,那黑貓又撲了上來,章正閔隻好停下與之周旋。甄紫婷見狀撲通跪在地上懇求道:“師父!求您饒了聶少俠罷!他即使和您結過冤,也罪不至死啊!”

“婷丫頭,這麽多年,你的脾性倒是一點兒都沒變。”那聲音並不為甄紫婷的懇求所動,仍輕聲慢語道,“這位聶少俠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