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渾兒懵闖聚英樓

聶靖天在那蒙麵老者背上,隻覺得他爬山如履平地,可是前方的路卻不是回家的方向,待那老者又翻過一座山頭後,聶靖天終於忍不住問道:“師父,我們好象離家越來越遠啦!”

那蒙麵老者哼了一聲,腳步卻是不停,道:“臭小子,師父就知道瞞不過你——在外惹了是非,不兜個圈子,不是擺明了讓仇家尋上門麽?”

聶靖天分辯道:“師父,這次不關徒兒的事……”

“不關你的事,卻是你多管閑事,平白無故替人家擋暗器做甚?還好沒傷在要害,要不縱然華佗重生也救不得你!”

“是那位大哥救徒兒在先,徒兒也是想報恩麽……”聶靖天嘻嘻一笑,問道:“師父,跟了您這麽久,卻不知道原來您也是會武功的!”

白一勺又哼了一聲,停下腳步,把聶靖天放了下來,聶靖天看了看四周,此處是個山坳,幽靜偏僻,便奇道:“師父,我們來這裏做什麽?”

“做什麽?先揀回你的小命再說!”白一勺命聶靖天盤膝坐下,自己坐在他的左側,先左掌貼住他前胸中庭穴,右掌抵住他後心至陽穴,聶靖天隻覺得前後心有兩股奇熱無比的氣流相互衝撞,撞得傷口如火灼一般辣辣地痛,本已凝固的傷口又被奔湧而出的鮮血衝開,頃刻半個肩膀的衣衫都被血浸透。

“師父……我……好……難受啊!”聶靖天隻覺得那兩股氣流越來越燙,整個髒腑都沸騰得幾近爆裂。

“別說話!閉上眼睛調勻氣息!調氣之時慢納快吐,納氣時盡量緩慢,吐氣時盡量迅速!”

聶靖天不敢再說話,隻盡力按白一勺的吩咐去做,這法子果然奏效,體內的灼熱頓時清減了許多,餘下的燒灼漸漸變為酸痛,起初蔓延全身,最後集中到傷口四周。白一勺把雙掌抽走,低喝一聲,同時拍向這兩個穴位,聶靖天隻覺得肩膀有如被燒紅的鋼錐刺透,痛得大叫,痛過之後,卻是說不出的輕鬆,聶靖天睜開眼睛,見地上一灘血中落著一枚暗器,形狀很象袖箭,但要更細更小些,箭尖狀如蠍子尾巴,箭尾雕成了蜈蚣模樣,看來就是那黑衣人說的“絕殺蠍蚣刺”了。

“師父!師父!您看……”聶靖天撿起絕殺蠍蚣刺,想要拿給白一勺看,轉頭卻見白一勺盤膝坐在那裏,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心裏不禁忐忑起來,忙搖晃著他叫道:“師父!師父!”

白一勺睜開眼睛,瞪了聶靖天一眼:“嚷嚷什麽?怕師父死了麽?”低頭看到聶靖天手中的絕殺蠍蚣刺,拿過來端詳片刻,又還給聶靖天,道:“這個,你自己先收好罷,日後興許還能派上用場——你的傷口怎樣?”

“還有點疼。”聶靖天將絕殺蠍蚣刺揣到懷裏,笑嘻嘻道,“師父功夫那麽好,若是能教徒兒一招半式,徒兒一歡喜,傷口就不疼了。”

“又貧嘴,看來傷得不夠重!”白一勺說是這麽說,心裏卻放心了一些,聶靖天能說能笑,體內的毒看來是除去了大半。

“我是跟師父開玩笑的,師父不肯教我武功也罷,其實僅師父的廚藝,便已夠我學一輩子啦!”聶靖天想起剛才樹林之戰,還心有餘悸,若學了武功便淨是招來那樣的是非,還不如做個不通武功的平常人家終老山野。

“武功麽,我原本是不肯教你的,你再怎麽求我教都不行,現在麽,是非教你不可的了,你再怎麽求我不教都不行。”

“師父,這是為何?”

“原先不肯教,是不想你涉足江湖是非,江湖上但凡會點武的,遇事便隻曉得用武來解決,武功本應是防身之用,卻總是成了引禍的源頭,身負絕技之人,總不如尋常山野百姓活得自在。而現在麽,我剛才拚了老命,也隻幫你除去了多半的毒,你體內的餘毒須得你修習內功後自己逼出,若任這些餘毒留在體內,每逢冬夏,你便會覺得生不如死。”

聽白一勺這番言語,聶靖天不知是該喜該憂,白一勺見他麵色躊躇,便歎道:“興許上天注定,使得你我的師徒緣分不僅限庖廚,江湖縱然人心險惡,是非紛紜,不過你天性豁達豪爽,可廣結善緣,化險為夷。自後日起,我便開始教你調息吐納的功夫,隻是你須得答應師父,除非實在不得已,萬萬不可顯露內功!”

“徒兒謹記!”聶靖天捂著肩頭跪在白一勺麵前,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白一勺拈須微笑看著他,待他起身,忽然似是想起了什麽,道:“靖天,你知道師父昨日為何拒絕了祝員外麽?”

“徒兒不知……”

“祝家才來隱泉鎮不久,底細如何無人曉得,不過我看那祝歧,倒是個武功不弱的人物,不象尋常管家,師父一把年紀了,隻想在這隱泉鎮安養天年,不想多惹是非,你日後也少與那祝家來往,假若非來往不可,也要處處小心,記住了麽?”

“記住了!”

此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山坡披上一層絢爛的霞光,白一勺擔心太早回去,旁人看見聶靖天身上的血會起疑心,師徒倆在山坳裏一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這才悄悄潛回家去。夜色裏的院落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靜,聶靖天卻思前想後一夜未眠,原本無憂無慮的少年胸懷,此刻開始存了些心事。

鬥轉星移,忽忽五年過去,聶靖天每日除慣常用心學廚外,更是苦練白一勺傳授給他的內功心法,待到夜深人靜,便運功逼毒。起初兩年的寒暑,聶靖天讓這體內餘毒折磨得難以忍受,毒發之時,渾身經脈好似被千萬個爪子抓撓一般,奇癢無比,自第三年始,情形開始好轉,毒發的感覺從奇癢漸漸轉變為脹痛,脹痛的部位自全身漸漸集中至右下腹府舍穴,白一勺告訴聶靖天,這府舍穴乃是足太陰、少陰、陽明、陰維、厥陰之會,將不能排盡的毒聚在此處,毒發之時可迅速使之沿經脈疏解,雖也痛苦得很,卻不似前幾年那樣生不如死。

這五年裏,白一勺隻教聶靖天認經脈穴道和傳授內功心法,至於那些外家功夫,卻極少向聶靖天提起,即使教他點滴,也隻以能運息逼毒的功夫為主。聶靖天也明白師父的用意,武林中人向來講究內外兼修,自己若是隻修習內功而不通打鬥,基本相當於不會武功,那些恩怨是非,多半也招惹不到自己頭上。於是白一勺怎樣教,聶靖天便怎樣學,學的時候分外刻苦,其它則絕口不提。這些白一勺都看在眼裏,心裏自是欣慰,除了悉心指導聶靖天練內功,廚藝方麵更是傾力傳授,使得聶靖天也漸漸遠近聞名,師徒倆的小店愈來愈紅火,可白一勺不知怎的,始終不肯到鎮上賃個大些的鋪麵,隻將院落拓寬了些,添置些許新的桌椅,店麵簡陋如初,不過每日仍是人滿為患。

一日,白一勺外出辦貨,聶靖天獨自留下守店,午後,聶靖天仰躺在門口的長竹椅上,臉上蓋了頂鬥笠,深秋已至,正午的陽光暖暖照在身上,感覺很是愜意。此時已過了午飯時間,角落裏隻坐了一個人獨自飲茶,沒有其他客人。飲茶的那人背朝門口,戴了頂鬥笠,身上披著一件厚厚的披風,坐在那裏已經數個時辰,卻從未叫過添茶,聶靖天有些好奇,不斷從臉上鬥笠的縫隙裏窺視那人,可那人一直坐在那裏一動不動。聶靖天偷窺了那人一陣,隻覺得跟偷窺著一根樁子一樣,漸漸竟覺得發困。

忽然聽得腳步咚咚,兩個人一前一後朝小店奔來,聶靖天從鬥笠縫隙望去,兩人都是青壯漢子,每人戴著一頂破草帽,前麵那人三十上下年紀,擔著一個裝滿雜貨的挑子,後麵那人的麵目隱在草帽陰影下,在抬頭看小店門匾時才露出一半側麵,看起來年紀頗輕,五官輪廓冷峻陡峭,裝束也象個小販,但是空著兩手,看不出是做什麽買賣的,讓聶靖天奇怪的是,這人一身粗布衣褲,腰間卻係著一根明晃晃的金腰帶,兩人一奔進店裏,前麵那人便叫道:“小二!上一壺茶兩壺酒!”

“來啦!”聶靖天從竹椅上蹦起來,“二位爺先坐著,酒茶馬上就到!”說著奔到裏間,等他端著托盤出來時,發覺店裏又多了二人,那兩人四十上下,都是書生打扮,看起來文質彬彬,一來便坐在貨郎小販的鄰桌,見到聶靖天出來,其中一個人笑道:“小二哥,兩壺茶。”聶靖天手腳麻利,給貨郎那桌沏茶斟酒罷,迅速又將另兩壺茶端了出來。

招呼好那四人,聶靖天又躺到竹椅上,用鬥笠蓋住臉,這個時辰來這裏的客人,多半不是為了喝茶飲酒,果不其然,那貨郎喝了幾口酒,對那係金腰帶的人道:“曾大哥,你看皇甫莊主這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聲音聶靖天聽起來有幾分耳熟,可透過鬥笠端詳半天,卻不覺得自己在那裏見過這貨郎,不過轉念一想,人家既然是貨郎,自然是賣小雜貨的,大概是自己曾照顧過此人的生意,或是隔著院牆聽過他的叫賣。

係金腰帶的那人轉著酒杯,歎道:“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總之到了傲雲莊,莊主總會有個交代。”

鄰桌那兩個書生互相交換了個眼色,起身對這兩人笑道:“二位好漢也是去傲雲莊的麽?那麽正與我們兄弟同行。”

那貨郎有些驚訝:“敢問二位是……?”

年長些的那書生道:“請恕在下冒昧打攪,在下石禮,這位衛麒,我兄弟二人前日接到傲雲莊莊主皇甫風的請帖,邀我等今日酉時在傲雲莊飲宴,適才聽得二位也是往傲雲莊而去,請問二位好漢尊姓大名?”

那貨郎笑道:“如此正好,我們四人便是同路人了,我們兄弟倆都是粗人,讓石兄和衛兄看了笑話,我姓董,平時人家都叫我董大挑子,這位姓曾,人高馬大,名兒卻稚嫩,叫作曾小毛。”

四人寒暄一陣,圍坐桌邊開始推杯換盞,聶靖天前麵聽到“傲雲莊”三個字,心下好奇,於是躺在竹椅上佯裝打盹,卻將耳朵豎起來聽他們談話,隻聽石禮道:“晚生總不明白,傲雲莊藏龍臥虎,聞名江湖,為何要請我們兄弟前去,二位走南闖北,見識廣博,可知這次皇甫莊主廣散請帖到底所為何事?”

董大挑子和曾小毛對視一眼,曾小毛道:“石兄和衛兄莫要謙虛,剛才二位進門之時,我和董老弟已暗自佩服你二人的輕功,後來聽二位自報名號,方才發現我們乃是遇到了‘筆尺雙儒’。”

“石兄的狀元筆和衛兄的量天尺,我兄弟二人早有耳聞。”董大挑子笑道,“今日得見,真是三生有幸,想那皇甫莊主也是有心結交二位大俠,不想卻被我兄弟倆搶了先。”

聽得此言,石禮和衛麒各自一驚,衛麒擺手笑道:“二位太過誇獎,晚生和石兄不過好武而已,哪裏配得上‘大俠’之稱?倒是二位忒自謙了些,若我沒猜錯,董兄弟應是江湖人稱‘乾坤一肩挑’的董天合,曾兄弟則是江湖人稱‘金絛布衣’的曾嶽然,二位雖有心隱姓埋名,不過聲名已經在外,看來此次傲雲莊上,將是各路英豪雲集,讓晚生兄弟二人自慚形穢。”

四人互相客套正歡,一旁的聶靖天險些笑出聲來,心道:“這四人實在有趣,那倆書生若真不想引人注目,何必主動搭訕?那貨郎和紮金腰帶的若真想隱姓埋名,何必還穿這套行頭出來?莫非師父所說的江湖中人都喜好這般裝模作樣麽?”

這時聽得董大挑子嗬嗬笑道:“二位兄台真是火眼金睛,來,我和曾兄弟齊敬二位一杯!”說罷這二人舉起酒盅一飲而近,石禮和衛麒也笑著飲盡杯中酒,董天合放下酒盅,壓低聲音問道:“聽說這次皇甫莊主邀各路好漢傲雲莊,乃是為了一件武林中罕見的寶物,二位兄台可有耳聞?”

聽董天合這麽說,石禮和衛麒都有些愕然,石禮低聲問道:“董兄弟,聽說皇甫莊主這次是為了一件關乎普天百姓的要事,莫非就是指這件寶物?可是武林中的寶物,跟普天百姓又有何幹?”衛麒也在一旁輕聲嘀咕道:“這寶物即使是傳國玉璽,也跟武林扯不上多少幹係,奇怪,真是奇怪。”

這下輪到董天合和曾嶽然詫異了,隻聽董天合自言自語道:“同是傲雲莊集會,怎的消息卻這般不同?我二人現在真是被打進了悶葫蘆,這傲雲莊到底去得去不得?”

曾嶽然顯然也一頭霧水:“衛兄,傳國玉璽可不是鬧著玩的,怎麽跟傲雲莊扯上了幹係?”這幾人的聲音又低又輕,顯然是不想旁人聽到,可一字一句卻能清清楚楚傳到聶靖天的耳內。聶靖天原本好奇心就盛,此時正好樂得開懷,於是一動不動躺在竹椅上,看去好象睡著了一般,兩耳是一刻也不閑著,那四人的輕聲談話,自是一句也不放過。

隻聽得董天合在旁輕歎一聲:“曾兄,那寶物之傳興許是道聽途說,若傲雲莊真跟朝廷扯上了幹係,便成了是非之地,你我不去也罷,不如就此跟石衛二位兄弟別過罷!”說著便欲起身。

衛麒見狀慌忙勸道:“董兄弟,將這些事情弄個清楚,再走不遲……”

董天合手捫額頭歎道:“說得也是,對皇甫莊主此次邀請的緣由,二位兄台莫不是得到了確鑿消息?”

衛麒望了望石禮,低頭忖度片刻,慢吞吞道:“若說確鑿,也不盡然,我二人也是從旁人那裏聽來些隻言片語,據說……據說……”

石禮是個直性子,見衛麒吞吞吐吐,便忍不住插言道:“二位兄弟若能耐住性子,晚生便將知道的從頭道來——二位可知道傲雲莊的來頭麽?”

董天合道:“聽說傲雲莊十年前在江湖上崛起,名氣日盛,莊內人人習武,皇甫莊主的‘驕日劍法’更是名震江湖。可傲雲莊最初的來頭……我二人卻不甚清楚。”

石禮笑道:“也難怪,傲雲莊出現之時,二位兄弟還都是幾歲的孩童——據說傲雲莊乃是二十年前一位名叫皇甫兆雄的人所建,起初隻是九人散戶,後漸漸成為一個大莊,皇甫兆雄好武,莊內之人便個個習武。那皇甫兆雄武功卓然,可師承何處,似乎無人知曉,不過武功這物,隻要管用即可,哪個還在意出處?於是這傲雲莊的功夫不出幾年便在江湖上脫穎而出,皇甫兆雄為人豪爽仁厚,樂善好施,平素又多行俠義之事,口碑很是不錯。五年前,皇甫兆雄臥病在床,其獨子皇甫風接任莊主,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皇甫風行事不但大有其父遺風,比起皇甫兆雄來,更添了些宏圖偉誌,短短五年裏,便將鄰近幾個幫派和山寨收歸麾下。不僅如此,傲雲莊素來交遊廣泛,與江湖上一些頗有影響的門派諸如六合派、七星門乃至傳說來自西域的迦羅門都有密切來往,近幾年,恐怕更如火如荼了。”

說到這裏,石禮停了下來,呷了口茶,董天合趁這當口問道:“這麽說,皇甫莊主此次邀請各路英豪,是想廣納良才收為己用?”

“唉,表麵如此,不過恐怕沒有這麽簡單。”衛麒在旁歎道。

“怎的不簡單?”董天合奇道,“江湖之大,哪家不想壯大勢力?何況皇甫少莊主這般出人頭地的人物……”

“事相似而人不同,這皇甫父子的身世,據說很不簡單。”石禮放下茶杯,將聲音壓得更低,“二位可知當年建文皇帝的下落麽?”

董天合和曾嶽然驚得幾乎從凳子上蹦起來,曾嶽然看了看四周,低聲問道:“建文皇帝他……不是殂於火中了麽?難道……他沒死?”

石禮和衛麒麵色凝重,微微點了點頭。衛麒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道:“江湖上愈傳愈多的傳言,都說建文皇帝尚在人世。”

“啊——!”董曾二人忍不住低低驚呼了一聲,蓋在聶靖天臉上的鬥笠也微微一抖,聶靖天從鬥笠縫裏望向那四個人,心中的驚訝絲毫不亞於他們。

石禮所說的這建文皇帝,便是太祖朱元璋的皇太孫朱允炆,洪武三十一年,太祖駕崩,朱允炆即皇帝位,年號建文。不過他即位不久,太祖四子、燕王朱棣便起兵反叛,發起“靖難”之戰,曆經三年,終於奪了皇位,改國號為永樂。朱棣大軍進宮之時,宮中起了場莫名大火,留下焦屍三具,其一隱約辨別為馬皇後,那麽另兩具便應是建文皇帝和皇太子了,再加上宮中內侍也稱“皇上自焚於火中”,於是朱棣念著叔侄情分,下令將他們以天子禮葬。時隔二十年,卻傳來建文皇帝未死的消息,聞者焉能不驚?

“莫非皇甫父子知道建文皇帝的下落?”董天合和曾嶽然幾乎異口同聲問道。

石禮搖了搖頭,向四周望了望,思忖良久,湊近董曾二人,低聲道:“話說到這個份上,晚生也不瞞二位,隻是二位心裏清楚便可,切莫張揚出去——如今江湖上的說法也是五花八門,不少人揣測,皇甫兆雄便是當年從宮中脫逃的建文皇帝朱允炆,他兒子皇甫風,便是太子朱文奎。”

“這……怎麽可能?”董天合倒吸一口冷氣,“建文皇帝當日若真的逃脫,該隱姓埋名才是,何況傲雲莊這般出名,皇甫父子的身份就不怕被察覺麽?”

石禮一邊給董天合斟酒一邊歎道:“此傳言是真是假,我兄弟二人起初也是半信半疑,但聽多了,也覺得似乎是這個道道兒。傲雲莊所在之處接近窮鄉僻壤,這裏的小百姓有幾人見過建文皇帝?更不消說太子朱文奎了——當年朱文奎不過一個七歲孩童,如今應是二十七歲的青年,此時恐怕就是皇城內的人見了,也認不仔細。再者,有傳聞稱建文皇帝離開時帶了九人同行,傲雲莊亦是以九人起事,這也太過巧合了罷?”

董天合沉默不語,半晌,緩緩道:“的確巧合得很……石兄,聽你這麽一說,皇甫莊主這次的邀請,恐怕也跟那武林中的寶物有關。”

石禮笑道:“寶物一事晚生也好奇得緊,那究竟是什麽寶貝,能惹得皇甫莊主在江湖上發英雄帖?”

“寶物到底是什麽,我也不甚清楚,隻曉得它被喚作‘血玉茉莉’,光聽這名兒,就應曉得這是個罕物了。”董天合啜了口酒,道,“當年錦衣衛指揮使袁從儔似乎知道這寶貝的底細,可惜袁從儔十七年前突發瘋病暴斃,這寶物的線索便斷了個幹淨,之後朝廷雖屢次遣人明察暗訪,總無功而返,盡管如此,朝廷對此物的查尋仍未停止,大有不得此物不罷休之勢。能讓朝廷這般緊張的東西,皇甫莊主不可能不留意,此番邀三山五嶽的人士前來,一半的目的怕也是為了它。”

“這可越來越有趣了……”聶靖天一邊偷聽一邊心裏想道,“以為死了的老皇帝原來當時沒死,不過現在還是沒死;一直在找的東西,過去找不到,現在還是找不到……江湖上的事情果然錯綜複雜,師父當年的話可真是金玉良言。”想著想著,便想起五年前自己樹林裏那番驚心動魄的奇遇,那時跟皇甫風也有一麵之緣,現下回憶起來,皇甫風的舉手投足的確與眾不同,頗有幾分王者之風。

“已經五年過去,那位甄姊姊也該成傲雲莊的莊主夫人了罷?她曉得不曉得她夫君的身份呢?不過上次她那些話,現在琢磨起來,似乎不讚成皇甫莊主一些做法,這次英雄大會她會出現麽?還有那章大哥,他的傷可好些了?哎,這不廢話麽?自己半點武功都不會,身上的毒都快好了,章大哥武功高強,傷又怎麽可能不好?”

聶靖天不著邊際亂想了一大通,忽聽董天合叫道:“小二,結帳!”聶靖天本想馬上起身,但轉念又改了主意,隻稍稍動了一下,人還是躺在那裏,直到董天合又叫了一遍,才撥開臉上的鬥笠,慌慌張張地從竹椅上起,裝作睡眼惺忪的模樣,打著嗬欠問道:“四位客官這就要走啦?”

董天合笑道:“你睡得這樣香甜,我四個即便走了你也發覺不了,天色也不早了,結帳罷!”說著丟給聶靖天一塊碎銀,道:“餘下的算是多盤給你的酒錢。”

聶靖天捧著銀子眉開眼笑:“四位客官都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怎會跟占那些丁點便宜?各位走好,下次若有時辰,不妨還來照顧小的生意。”

董天合哈哈一笑,回頭看了看另外三人,那三人也微微笑著,四人出了大門,董天合忽然轉頭問聶靖天道:“小二,白師傅今日怎的不在?”

聶靖天見他冷不丁問起白一勺,不由一愣,但轉念一想,師父的廚藝這般有名,來往客官認識他也不希奇,便答道:“我師父辦貨去了,得到下午才能回來,客官找他有事麽?”

“哦,沒事。”董天合笑道,轉身跟著那三人離去。聶靖天見他離去前狐疑地瞟了一眼小店的角落,便也順著他看的方向望去,見那戴鬥笠的客人還一動不動坐在那裏,桌上的茶盅已見了底。

“那客官怕是早將茶喝光了,怎的卻不叫我添?”聶靖天覺得有些奇怪,不過還是拎著水壺走過去,想給鬥笠客的茶壺裏添水。他還未走近,鬥笠客忽然起身,右手一揚,一錠銀子擊中聶靖天身後不遠的招牌,竟嵌了進去,聶靖天吃了一驚,隻在一瞬間,鬥笠客已移到 x門口,邁步出門。“喂——客官,銀子給多啦!”聶靖天叫道,鬥笠客停下腳步,卻不回頭,聶靖天忙解釋道:“客官,小店是做小生意的,您喝的茶值不了幾文,可這錠銀子少說也有二兩,小的可不敢收,要不這麽著——這茶就算是我請您喝的,一文不要,這銀子還得勞煩您收回,如何?”

鬥笠客靜立片刻,微微側身,右手一擲,聶靖天隻覺得一道灰色的風夾帶一絲亮光從耳邊急速掠過,“錚”一聲之後,那招牌上嵌的銀子被一枚銅錢攔腰劈成上小下大兩截,銅錢深深陷進招牌內,正好托住上麵那塊,而下麵那塊卻被這銅錢給震了出來,還未落地,便被一副灰色長褡卷回到鬥笠客手中。這些動作的完成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直看得聶靖天瞠目結舌,待緩過神來,鬥笠客已不見蹤影,惟有招牌上的那枚銅錢和那塊碎銀讓他明白剛才自己不是在做夢。

客人們的先後離去,讓小店一下冷清了下來,聶靖天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望著手裏那銅錢和碎銀發呆:“這客官是什麽來頭?如此漂亮的暗器功夫,不知道師父是否見過?”也難怪聶靖天吃驚,這小店平素來往的客人都是山野村夫,偶爾有幾個江湖人士已是稀罕得緊,今日一下就來了五個,那四個是有名有號的,這第五個雖然沒說過半個字,這手暗器功夫一露,瞎子都看得出這也是個跑江湖的。

“這群人該都是衝著傲雲莊的英雄大會去的罷?”聶靖天想到這裏,心裏生出一種莫名的向往,“橫豎師父還沒回來,不如偷偷跟去看一看,江湖上的事跟我沒關係,不過看看熱鬧總該可以。”

聶靖天心裏拿定主意,便急急將小店關門打烊,揣了點幹糧,樂顛顛地向傲雲莊而去。

去傲雲莊的路聶靖天並不陌生,可這次卻是他第一次去,興奮之餘隱隱有些擔心,一是擔心師父知道了會責罵,二是擔心此去真惹上了什麽麻煩,師父這些年來始終在對他耳提麵命,讓他遠離江湖人士,自己一直乖乖地聽話,不想今日卻違抗師命。不過擔心歸擔心,一望見傲雲莊,聶靖天便把剛才的愁緒拋到了九霄雲外。

傲雲莊給聶靖天的第一感覺,便是氣派二字,這莊子在江湖上有多聞名,看看這規模就能曉得。環繞傲雲莊是條寬寬的河渠,吊橋是通往莊口的唯一的路,橋的兩頭都站著穿戴劃一的莊丁。聶靖天躲在離吊橋最近的那棵大樹後向莊口偷看,隻見莊門外站了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對每位前來的客人都拱手相迎,攀談幾句後便向內通傳,之後莊門打開,迎那人進去。“看情形,我這等無名小卒,想混進莊內比登天還難。”聶靖天忖道,“既然來了,不進去看看有些不甘心,可我該怎麽進去呢?”

聶靖天悄悄離開那棵大樹,圍著傲雲莊繞了幾圈,這幾圈轉下來,越轉越是沮喪,莊口已是戒備森嚴,莊子的其他地方更是無機可乘,院牆之高,便是兩個聶靖天疊起來,也觸不著牆頂。“這可如何是好?”聶靖天好生發愁,回到最初離開的那棵大樹下坐著,心裏還在盤算怎麽才能進莊。此時日頭西墜,已是傍晚時分,忽聽一旁軋軋聲自遠至近,伴隨一聲聲老者的咳嗽,聶靖天扭頭一看,隻見一名老者吃力地拉著一個裝滿酒桶的大車向吊橋走去,聶靖天見那老人愁眉苦臉,彎腰駝背,花白胡子一直垂到胸前,連連的咳嗽讓他的背更彎了些,不禁心生憐憫,上前問道:“老人家,這車怎麽是您一人在拉?沒別的幫手麽?”

那老者抬眼看了看聶靖天,歎了口氣,沒有回答他的問話,聶靖天也不多問別的,隻跟在車子後麵幫老者推車,車子行進頓時快了許多,片刻便到了吊橋。在吊橋口,那老者停下,向莊丁殷勤鞠躬,口裏“啊啊”著比劃了半天手勢。“怪不得這老人家不說話,原來是不會說話。”聶靖天暗想。那老者咿咿啊啊不停,那些莊丁聽得有些不耐煩,擺擺手放車子過去,到了莊口,那老者又向那管家鞠躬,還未開口比劃,那管家問道:“是達昌樓來送酒的麽?”那老人忙連連點頭。“那麽,過去罷。”那老者點頭哈腰地拉著大車進了莊子,聶靖天就勢也推著車子進了莊。

進莊許久,聶靖天還沒從興奮中返轉,原本以為銅牆鐵壁般的傲雲莊自己插翅難進,誰知此刻自己已經在這莊裏行走,這傲雲莊內的氣派比莊外更甚,一廊一柱都透著宏偉,聶靖天一路上直看得眼花繚亂。“皇宮恐怕也不過如此。”聶靖天禁不住想,“不過,若皇甫老莊主真的是建文皇帝,把莊子建成這個模樣,也不稀奇。”

那老者帶著聶靖天七拐八繞,到了一處小院,還未走近,一陣聶靖天頗為熟悉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他斷定那裏必是庖廚之地。進了小院的院門,聶靖天幫老者將酒桶卸下搬進去,老者嗬嗬笑著,進灶間端了碗熱湯出來遞給他,他推辭不過,隻好接過飲下,那老者見聶靖天將湯喝光,高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拍不打緊,聶靖天隻覺得肩膀一麻,緊接著全身便跟抽了筋骨一樣癱軟在地,他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就昏了過去。

等聶靖天醒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被放到柴草堆上,窗外透進最後一縷夕陽的光亮,這光亮一晃而過——太陽完全落山了。“我昏迷了一兩個時辰?”聶靖天心下有些忿忿,“這啞老頭真是奇怪,無緣無故卻要暗算我,虧我還幫他推了一路的車子!”他扶著牆壁慢慢起身,活動了一下腰腿筋骨,好在除了頭腦略略有些昏沉,全身別無異樣。

聶靖天打量四周,這裏是柴房,外間便是剛才那老者進去端湯的灶間,他躡手躡腳走到門口,發現剛才自己幫忙扛進來的酒桶還在院牆邊擺著,靠門的灶台上一個碩大的竹甑正冒著熱氣。聶靖天輕輕抬起甑蓋,隻見甑內是一盤盤的螃蟹,此時正是吃蟹的季節,螃蟹個個膘肥體壯,一隻就擺滿了一盤,甑旁的一個托盤上放著數盞醋碟,每盞醋碟裏放了不少薑末,自是用來蘸蟹的了,聶靖天端起一盞聞了聞,兀自嘿嘿笑道:“不錯,不錯,真是上好的香醋,隻是這薑末看上去不少,味道怎的如此之淡?”聶靖天的好奇心向來就盛,哪怕丁點小事,也要刨根究底,於是又聞了一遍,還把醋碟舉到眼前細細察看,見那些薑末果然有些古怪,有些顆粒不似薑末,倒似肉末,聶靖天拈起一些放到手心揉開,用指甲分別掐了掐,斷定這些乃是薑末裏摻了肉末,可那肉末太細小,他不認得那是什麽肉,本想拈一點嚐嚐,可覺得在人家廚房裏偷吃這等勾當,自己素來不齒,何況親體力行乎?於是作罷。

“這皇甫莊主真會享用,蘸螃蟹的醋裏放薑還嫌不夠,定要放些肉末,這等吃法,等回去後不妨效法效法。”聶靖天一邊想著,一邊把醋碟放回托盤內,忽然聽得門口腳步聲響,慌得他忙縮到角落裏藏好,隻聽門口一男子聲音道:“蟹的火候差不多了,端到正廳罷!”另外兩個男聲答應著,三人一齊進了灶間。

說話的男子即使不露麵,聶靖天也知道他是誰,他正是五年前在樹林裏與他偶遇的章正閔,雖然時隔已久,聲音還是耳熟,聶靖天心下興奮不已,若不是礙於那兩名莊丁在場,他險些就從藏身之處跳出來。那兩名莊丁抬起竹甑,章正閔捧起裝滿醋碟的托盤,三人先後出門走遠,聶靖天從角落裏走出來,望著章正閔三人的背影,暗想:“待天黑下來,便去他們說的那正廳瞧瞧,那裏麵一定是各路英豪集會之所,這個熱鬧不湊白不湊。”

聶靖天心裏盤算妥當,腳下卻一不留神把一個竹筐踩翻,筐裏的各種下廚時丟棄的廢料灑了一地,他忙蹲下身,想把這些東西揀回筐內,定睛一看,發現那筐裏除了一些菜根蒜皮,全都是守宮[注①]的殘骸,那些守宮隻剩下皮骨腿腳和尾巴,身上的肉都被剔了個幹幹淨淨。

“糟了!”聶靖天愣愣盯住那些殘骸半晌,忽然低呼一聲,跳起來拔腿就向外衝,其實他也不認得這莊裏的路,隻沿著章正閔三人離去的方向追去。

追到一處花園,聶靖天停下腳步,四麵看了看,這裏的路橫七豎八,卻不隻哪條通往傲雲莊的正廳,正發愁間,隻見一個黑影閃身上了牆頭,片刻消失在黑暗中,腰間有亮光閃過,想是隨身佩帶的兵器。“那也是皇甫莊主的客人?”聶靖天忍不住讚歎道,“江湖俠客端的與眾不同,連告辭出門都不走常人之路,了不得,實在了不得!”腦裏忽然靈光一閃:“那人來的方向,不就應是傲雲莊的正廳麽?”當下向黑影出現的那條路奔去。

這條路雖然迂回曲折,好在別無岔路,聶靖天跑到盡頭,見前麵不遠處是個廳堂,裏麵燈火通明,陣陣笑語和觥籌之聲傳來,“一定是這裏了!”聶靖天鼓起勇氣衝進去,隻見廳內座無虛席,十幾條長方桌整齊排開,上麵擺滿酒菜,皇甫風坐在中間的那桌,章正閔和甄紫婷一左一右在他身邊,聶靖天進門時,皇甫風正站起身來,眾人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無人注意聶靖天的出現。

隻聽皇甫風笑道:“各位能賞光前來,無論道同與否,都是皇甫風的朋友,今晚薄酒素宴,款待不周,還望多多包涵!”

皇甫風的話音未落,廳內便響起一片客套聲:“莊主忒客氣了!”“莊主這是說的哪裏話?”“但憑莊主吩咐一句,弟兄們能做的,一定萬死不辭!”

皇甫風微微一笑,又道:“時至深秋,蔽莊特地差人從當塗連夜運來上好的河蟹招待各位大俠,各位如不嫌棄,請趁熱享用。”

那些河蟹個個金腳赤毛,的確是上等的好蟹,聶靖天一旁看著都眼饞,可一看到每個客人麵前的醋碟,卻不禁心頭一凜,見已有人開始拽下蟹腳蘸著醋往嘴裏塞,便急得大叫一聲衝上前去:“各位且慢!那醋……有毒!”

[注①]守宮:又稱蠍虎,即壁虎,以其常在人家屋壁窗戶間出沒並常在夜間活動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