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狂飆突至斷江流

永樂十五年二月,穀王朱橞被廢為庶民,此事一出,聞者無不驚駭,這穀王朱橞乃是先帝朱元璋第十九子,當年燕王朱棣發起靖難之役時,他與李景隆二人開了金川門,此舉決定了朱棣的勝局,朱橞也可謂立了大功,之後自是風光無限,誰想不過數十年,便忽地從雲端打落地麵,讓人始料不及。

“這穀王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萬歲爺怎麽絲毫不念骨肉親情哪?”山西文水府隱泉鎮一座普通農家院落裏,一個赤膊上身的少年背向門口,在院中央的爐灶旁忙得汗流浹背,不過忙歸忙,嘴裏卻兀自嘀嘀咕咕。這院落有一半被隔開,擺了幾條方桌長凳,挑著一杆寫著“酒”字的小方旗,此時天色漸晚,但未到晚飯時間,還沒有客人前來打尖。

“你嘰裏咕嚕些什麽?若是教鍋底碰上了灶台,或是鍋裏的石子撒出一點,今晚便休想吃飯!”正坐在旁邊出神的一個裹著舊羊皮棉襖的老者對那少年喝道。這老者年近六旬,臉上皺紋如刀刻一般,眼睛總眯縫著,可說這話的時候卻張開了來,露出兩道炯炯目光,他隻掃了那少年一眼,在少年看來卻似劃過一道閃電。

那少年吐了一下舌頭,繼續左手端鍋,右手執鏟,將滿滿一鍋碎石子熟練地拋上拋下,間或用鏟子翻炒,爐灶吐出一團紅黃的火焰,少年讓那鍋的鍋底恰好完全淹沒在火焰上端,火焰沿鍋底呼呼攀爬,鍋底在火焰上滑來滑去,畫出一個個的半圈兒,看去那些火焰如同圍著鍋底跳舞一般。那少年的麵孔早被煤灰和汗水抹得黑黑白白橫七豎八,後背也密密滲出一幅幅汗水,小溪般的一條條豎著**下來,褲腰早已濕了一大片,褲筒緊緊貼在身上。

那老者見那少年練得專注,滿意地點了點頭,忽然悄悄走到他身後,在他左肩猛然一拍,那少年左手的鍋立即脫手,同時右手的鍋鏟也飛了起來,鍋和鏟在空中各自劃了道弧線,分別落進少年的右手和左手中,此時少年變為右手端鍋,左手執鏟,依舊拋動翻炒不停,鍋和鏟雖然易手,動作卻絲毫不見生澀,石子竟也沒灑出一顆。

那少年對那老者回頭嘻嘻一笑:“師父,這次我應對得怎樣?”

那老者收住笑意,重又板起麵孔,道:“試了你數百次,也就這回勉強過關,有什麽好得意的?”

那少年還是嘻嘻笑著:“我就知道師父仍是不肯誇我。”

“我不誇你,你便已是這副搖頭擺尾的模樣,若誇了你,你還不將尾巴翹到天上?快擦擦汗進屋吃飯去,少時客官們來了,你得小心伺候著!”

“謹遵師命!”那少年哈哈咧嘴一笑,黑乎乎的臉上露出兩排雪白整齊的牙齒,然後連跑帶顛竄進屋去,一會工夫便洗淨了臉披了上衣出來。這少年看去大約十二三歲,圓圓的臉廓稚氣未脫,不過已顯了少許棱角出來;濃濃的眉毛象是在墨汁裏浸過,尾端微微向鬢角挑著,眉頭低低壓近眼睛,笑起來的時候似要跌進眼眶中,再與一邊上翹的嘴角配搭一起,尤其顯得調皮;他的眼睛不大,也總愛學他師父的樣子眯起來,不過他的眼黑比他師父的要大一些,眯起眼睛的時候整個眸子便顯得深邃許多。

師徒二人正吃著飯,忽聽院門口有人叫道:“請問這裏可是白一勺白師傅舍下?”

“正是正是!”那少年衝門口應了一聲,回頭對老者笑道:“師父,來客人了呢!”

白一勺點點頭:“靖天,去看看來的是什麽人?”

“噯!”那少年放下碗筷子,還未起身,來人已經跨進院門,遠遠對著師徒二人笑著拱手作揖道:“久聞白師傅的大名,這位小兄弟一定就是您的高徒聶靖天了——小人祝歧,是鎮上祝員外的管家。”這祝管家大約三十出頭,低眉順眼,胡茬修得很短,相貌平平,但穿著甚是體麵,舉止也頗為不俗。

“祝員外?是鎮東邊才遷來不久的那個大戶人家麽?”不等白一勺回話,聶靖天便好奇地插嘴問道,幾個月前鎮東一處荒廢的大宅院被人買下,修葺一新,之後絡繹不絕開始有人丁進出,鎮上隻知道這戶人家姓祝,家境頗為殷實,這戶人家的老爺名叫祝達昌,是個生意人,才來鎮上不久,便開了個酒樓,取名達昌樓,祝達昌這名原本就吉利,用作酒樓的名號,更是一語雙義,達昌樓開張以後,生意頗為紅火,使得祝家的名氣在隱泉鎮愈來愈響,於是這家從何處搬來,之前做怎樣的買賣,先前是無人曉得,隨後是無人過問。

“祝管家請屋裏坐。”白一勺眯起眼睛把祝歧往屋裏讓,“寒舍齷齪得很,祝管家隻好將就一些。”

“白師傅忒客氣了。十天後是祝老爺的壽辰,他想請您到府上獻技,不知您意下如何?”

“祝員外抬舉老夫了,老夫隻配開這一爿山野村店,粗陋功夫,實難登大雅之堂。”白一勺淡淡回絕道。

祝歧一愣,言語更為誠懇,道:“白師傅自謙得緊,這百裏隱泉鎮,誰人不曉您的廚藝,但凡成菜,您隻嚐一勺便可知味,祝老爺此次誠心請您前去賜藝,若您不棄,祝老爺本人也將親自登門相請。”

白一勺依舊一副淡淡的神色,話語卻甚是堅決:“多謝你家祝老爺的好意,老夫已經老邁枯朽,廚技再也不複當年,若壞了祝老爺的壽宴,老夫擔待不起。”

祝歧輕歎一聲:“既然如此,小人也不多叨擾白師傅,隻好告辭。”此時已有陸續幾個客人前來,聶靖天忙去擦桌倒茶地招呼,祝歧見此情景,便向白一勺作了一揖,轉身離去。

又是一晚的忙碌,待小店最後一個客人結帳離開,聶靖天忍不住問白一勺道:“師父,以往人家請您去做菜,您都是滿口應承,今日為何拒絕了祝員外?”

白一勺用鍋鏟敲敲聶靖天的頭:“師父自有師父的道理,小孩子家別亂打聽!”

聶靖天笑道:“我曉得了,師父的道理便是沒有道理,否則怎的一次都沒說出來過?”

白一勺又用鍋鏟“啪”地敲了一下聶靖天的頭,板著臉道:“你才拜師兩年,便開始跟師父頂嘴了麽?快去做一盤炒飯來,讓為師考較考較你的廚藝可有長進!”

聶靖天一聽便哭喪著臉:“師父,徒兒不過多了句嘴,你便出這樣的題目為難我,忒不厚道了些……”

“又頂嘴了不是?而且沒大沒小!再多話,不但去做炒飯,一並加做一盤青菜豆腐來!”

“啊呀!”聶靖天蹦起來就往灶間奔,邊跑邊嚷嚷:“師父!好師父!炒飯就炒飯罷!青菜豆腐就免啦!”學廚之人都知道,看著越簡單的菜越是難做,聶靖天明白自己的能耐,把炒飯做好已是不易,真加上青菜豆腐,不出醜才怪。

白一勺望著聶靖天的背影,禁不住搖頭笑了笑,他這小徒兒天資聰慧,聰明卻不自負,機靈卻不滑頭,讓他頗為喜愛,幾乎傾囊相授,聶靖天也爭氣得很,自十歲起向他正式學藝,不過兩年時間,廚藝便已趕上鎮裏的幾個名廚。以聶靖天的這般長進勢頭下去,再過上幾年,他這個做了一輩子飯的老廚子怕也難望其項背,隻是……白一勺歎了口氣,雖然荒年餓不死手藝人,手藝太過出眾,卻也是個招禍的事。

“師父,歎什麽氣啊?我可已經把炒飯做好啦!”白一勺一抬頭,聶靖天已經捧了一盤噴香的炒飯站在麵前,白一勺掃了一眼盤中的炒飯,這是金包銀的珍珠飯,米飯粒粒分開,每顆米粒外都裹著均勻的金色蛋層,看去煞是誘人。

白一勺拎起筷子嚐了一口,微笑道:“不錯,不錯,這次手藝比上次更純熟了,隻是這炒飯多了幾味,攪蛋漿之時,你為何要放黃酒?”

聶靖天嘻嘻一笑:“放了黃酒,蛋漿便更蓬鬆了,這樣每次可少放一隻蛋黃,而包出的米粒與過去無異。”

“有那麽點道理,不過你可知道,黃酒味重,厚油猛火也消不得,除非為了去腥膻,否則多放一點,便有害味的風險。還有,你將飯粒下鍋以前,丟幾隻花椒到油裏做甚?”

“師父,這花生油的腥味挺重,我在炒飯之前不得不先爆幾隻花椒,否則這炒飯的味道恐怕就……”

白一勺嗬嗬一笑:“你小子經常大大咧咧,有時卻也心細得很,這次為師特地換了花生油給你,也被你發現了,很好,很好!不過花椒的味道頑固不說,在炒飯中也顯得突兀,以後這種情形,你丟幾棵蔥花下去便可。”

片刻間又得了師父不少指點,聶靖天直高興得咧嘴笑個不停,隻因還捧著炒飯,不便手舞足蹈,僅僅讓一對眉毛跌進眼眶中幾回。白一勺見自己幾句話便教聶靖天開心成這副模樣,也忍俊不禁。聶靖天父母早亡,卻總能這樣樂嗬嗬,似乎世間煩惱與其一概無緣,自己偶有煩惱,跟這小徒弟聊上幾句,煩鬱便不知不覺煙消雲散,自己膝下無兒無女,老來得了這麽個徒弟相伴,也算是老懷安慰。

翌日是聶靖天母親的忌日,他一早便得起**墳,這天晚上自是早早上床安睡去了,白一勺待他鼾聲漸起,輕輕披衣起身,來到後院,盤膝坐在地上,一坐便是一個時辰,然後站起身來,開始滿院靈活遊走,拳掌翻飛,衣袂飄舞,陣陣疾風吹動地上落葉,圍著他的雙腿團團旋轉,騰挪變招之敏捷,渾然不似六旬老者。一直練到天色微明,白一勺方才收住拳腳,擦了把汗,悄悄回到屋內,聶靖天仍舊睡得香甜,白一勺在他床頭默默站了片刻,輕歎一聲,躺回自己**——在天亮以前,他還可以小憩片刻,夜夜都是如此。

次日清晨,聶靖天提著裝滿果品香燭的籃子,獨自向山上走去,他母親的墳就在朝南的山頂上,沿這條山間小道走到山頂,再拐兩個彎便到了。

聶靖天四歲那年,母親抱病身亡,白一勺見這孩子孤苦伶仃,便將其收養,從他五歲起開始教讀書認字,待十歲時開始傳授廚藝。白一勺一向慈祥和藹,授藝之時卻嚴格得近乎苛刻,每日天剛放亮便將聶靖天從**叫起來,先是劈好一天的柴禾,之後整個上午便是練習端鍋翻鏟,鍋裏放石子,翻動的時候鐵鍋須得始終騰空,石子也不得灑出一點,否則必遭一頓嚴厲嗬斥甚至餓上一頓;吃罷午飯,白一勺便傳授聶靖天其他技藝,自刀工始,逐漸延至其他。那鍋裏起初隻放少量石子,每過一月,石子便增多一些,直到添至滿鍋,所以每逢月初,聶靖天總是萬分小心,生怕出了差池再挨罵或挨餓。正所謂嚴師出高徒,兩年過去,廚房裏十八般兵器聶靖天個個拿得起放得下,烹出的菜味比起白一勺還差得遠,但跟鎮上其他廚子相比,卻是綽綽有餘。

清晨的山裏很安靜,聶靖天邊出神回憶邊往前走,思緒也如同這山間小道一般蜿蜿蜒蜒。這條山間小道穿過一片樹林,大概因為樹林裏很是安靜的緣故,進入樹林時,聶靖天不自覺放輕了腳步,此時不遠處兩個人影一晃,他心下好奇,忙躲到樹後偷偷看去,隻見一男一女背對著他,看背影,二人都約莫二十上下年紀,那女子似乎更年輕些。

隻聽那男子開口道:“甄姑娘,怪不得莊主怎麽也尋不到你,原來一大早你來了這兒。”這聲音不大,但低沉渾厚,每個字聶靖天都能聽得清晰。

“他?他尋我做甚?”那女子的聲音也是輕輕的,話語中卻透出一股難以掩飾的怨艾。

“莊主昨日言語是急了些,可他並無責怪姑娘之意,姑娘莫要誤會。”

“並無責怪之意?”那女子冷笑一聲,“我不過說了他一句,他便夾七夾八砸了一籮筐的話下來,若這樣也不算責怪,那麽世間便無話稱得上是責怪了!”

那男子輕歎一聲:“甄姑娘,莊主的脾氣,你該比我更清楚,他認定要做的事,十頭牛也難拉回,你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卻明言反對,莊主自是不悅。”

“我反對他,正是因為我太清楚他的脾氣!”那女子聲音提高了一些,“老莊主臥病在床,心力不足,才把整個傲雲莊交於他,他文武雙全,但太過自負,能料理好莊上事務已是不易,這樣的攤子若鋪得如他所說那般大,恐怕到頭來不但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且平白生出許多禍事來,此時順著他便是害他了。你是他最信任的屬下,怎的不勸他懸崖勒馬,卻來勸我?”

躲在樹後的聶靖天沒聽明白二人所言所指,但“傲雲莊”這三個字卻引起他極大的好奇,這傲雲莊是距隱泉鎮大約十裏的一個大莊,方圓百裏無人不知,但這莊上的人個個都深居簡出,極少與尋常人家來往,不過在江湖上行俠仗義的名氣卻越來越響。今日碰巧卻遇上傲雲莊裏的人物,而且還是兩個,讓聶靖天好生興奮,雖然聽不懂二人的對話,卻也舍不得離去。

這時聽得那男子道:“甄姑娘,這些可從長計議,我們先回莊去,耽擱久了,恐莊主會掛念。”

“他會掛念我麽?掛念他那些雄心抱負是正經!”那女子有幾分賭氣道,“我不回去,我的話他一句都不會聽,回去也是自尋煩惱!”

“不想回去?好得很!那麽去我那裏罷!哈哈哈哈!”忽然從半空中響起炸雷般的一聲,聶靖天嚇得一縮脖子,那對男女也是一驚,那男子迅速轉過身來,將那女子護在身後,同時拔出佩劍,那女子也轉過身來,此時聶靖天看清了他們的模樣,那男子身材高大,膚色黝黑,五官極其俊朗端正,那女子端莊清雅,秀目含笑,神情卻很嚴肅,給人一種不怒自威之感。

那男子緊握佩劍,對聲音傳來的方向喝道:“敢問哪位高人?可否現身一見?”他身後那女子輕輕碰碰他,道:“若我沒猜錯,應該是我師兄李臣周——可是他怎會追到這裏來?”

那聲音又哈哈笑道:“沒猜錯,沒猜錯!的確是我,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再找不到你,我便隻好象你躲我一樣躲著師父啦!唉,可憐師父他老人家,辛苦教出兩個徒弟,如今卻跑走了一半,可憐啊!可憐啊!”這人嗓門不小,說出的話卻顛三倒四,聶靖天剛才嚇得渾身發抖,此時卻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

那女子笑道:“師兄,既然來了,何必躲躲藏藏?出來罷!”

“我不出來!上次也是你喚我出來,結果出來後一腦袋撞上了馬蜂窩,頭被馬蜂蜇大了數圈,現在還疼呐!”

聽得這話,莫說那女子,連那男子都噗嗤一笑,聶靖天緊緊咬住手指頭,生怕笑出聲來被他們發覺。那女子好容易才忍住笑,道:“師兄,你真的不肯出來麽?我可要回傲雲莊去啦!”

“哎——不許去!”一陣樹枝簌簌聲過,一個人影躍落地麵,正插在那對男女中間,聶靖天已不再害怕,便悄悄伸長脖子打量這個人,隻見這李臣周虎背熊腰,異常魁梧,竟比那男子還高出一個頭,背後背著一根狼牙棒,且麵如炭盆,眼似銅鈴,滿臉須髯,象極了畫上的鍾馗。李臣周腳一沾地,便對那女子嚷嚷道:“紫婷師妹,怎的每次你身邊的人都不一樣?上次那個小白臉呢?他說過的,隻要我打贏他,你便跟我回玉屏山去!他人呢?他人呢?”

甄紫婷笑吟吟道:“師兄,上次跟你交手的是傲雲莊莊主皇甫風,這位公子是皇甫莊主的得力屬下章正閔。皇甫莊主就在傲雲莊,你若要與他交手,你跟我們去傲雲莊便可。”

“他在傲雲莊?那麽就去傲雲莊!這次我一定得打贏他!”李臣周拔腳走了幾步,忽然停下,道:“不對,我跟你們去傲雲莊,就是說你也要去傲雲莊,我怎麽能讓你去傲雲莊呢?紫婷師妹,我不去那地方,你也不許去,讓這個姓章的小子把那個什麽黃蜂莊主叫到這裏來,我要在這裏跟他比試!”

甄紫婷和章正閔畢竟是成年人,心裏再笑成一團,架子仍是端得穩正,聶靖天可不管這些,暗自在樹叢後麵捧腹了若幹回,不過仍小心不笑出聲來,這樣無聲地大笑委實難受,稍稍一笑,肚子便痛了起來,害得聶靖天隻好邊笑邊揉肚子。正笑到熱鬧處,聽得章正閔道:“李大俠,來者皆是客,傲雲莊離此不遠,何不到莊上盤桓幾日再走?”

“不盤啦!不盤啦!再盤又把我紫婷師妹給盤丟啦!”李臣周嚷道,“你快把你們莊主叫來,我在這裏等他,打完以後我還得帶著紫婷師妹趕路呐!”

章正閔望向甄紫婷,隻見她站在李臣周身後,衝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向他手中的劍努了努嘴,心下會意,便對李臣周笑道:“真是不巧,莊主近日略染風寒,不便迎戰,這樣罷,若你能贏得過我手上這把劍,你師妹便隨你回去,如何?”

“不成!不成!我當初答應要打贏你們莊主後才能帶我紫婷師妹走!你們莊主現在病了麽?那麽我在這裏等,等他病好了,再來這裏跟我打!”

“這可大大地不妥,莊主的風寒雖說不重,也並非立時可愈之病,你在這裏等,又不肯讓甄姑娘跟我回傲雲莊,那麽便是教她也在這裏一起等,這樹林裏的瘴氣重得很,若是連帶甄姑娘也病倒了,你如何向尊師交代?”

李臣周抓著後腦勺道:“師父隻說教我帶紫婷師妹回去,沒有說不讓紫婷師妹生病,不過我是極不想讓紫婷師妹生病的,可是不讓紫婷師妹生病,便將她帶不回去,這可怎麽辦才好?”他這話象是自言自語,嗓門大得卻驚飛了遠處樹上的一群鳥。

章正閔笑道:“李大俠,這有何愁?我的劍法遠在莊主之下,若你連我都贏不了,也莫說要與莊主比試了,恐怕隻好回去多練幾年再來接尊師妹回家;若你能贏了我,便立時可帶尊師妹走,這等撿便宜的好事,李大俠不會想要錯過罷?”

李臣周歪著腦袋想了一陣,道:“聽起來似乎是挺便宜的好事,那麽,跟你比便比罷!”話音未落,人已揮著狼牙棒如下山猛虎般向章正閔撲了過去,這李臣周長得魁梧,功夫也以剛猛為主,一招一式腳凶悍無比,挾帶起的呼呼風聲,竟能刮得人張不開眼睛,章正閔的劍法則是輕靈優雅,隻守不攻,即使偶爾劍刺,也隻揀李臣周並非要害的部位。躲在一旁的聶靖天禁不住捏了把汗,這黑大個的武器厚重,而且進攻猛烈,使劍的這位大哥哥卻象書生一般文雅,強弱顯見的懸殊,那使劍的大哥居然還能沉得住氣跟那黑大個斡旋,那漂亮的大姊姊居然也不著急,笑眯眯立在那裏觀戰,毫無擔心的神色。聶靖天不懂武功,平日裏也隻在鎮上見過賣藝人耍的拳腳,似這般真格的交手,這次是頭一遭,心裏很是好奇,便屏息觀看片刻,漸漸發現,那使劍的大哥哥動作雖比那黑大個輕得多,但卻很巧妙地處處牽製他,仿佛張開一個網套住一條胡亂撲騰的大魚一樣,大魚的力氣一旦使錯了地方,縱使再有力也是枉然。

聶靖天正看得入迷,忽聽一陣颼颼聲起,不知哪裏來的數根尖利的竹槍向那三人飛去,他不禁大吃一驚,跳起身正欲呼喊,隻覺得有人從後麵把他嘴巴捂住,接著覺得背心幾處一麻,不由自主癱軟在地,但神誌還很清醒,偷眼望去,隻見周圍草叢埋伏了多個身著黑衣的蒙麵人,個個全神貫注緊盯那三人,剛才放倒他的那名應是他們的首領,是個身材矮胖的黑衣蒙麵人,放倒聶靖天後,對他並不加注意,隻伏在聶靖天旁邊,跟那群黑衣人一起盯視。

聽到竹槍呼嘯而至,那邊打鬥正酣的李章二人忙各自收招,揮棒舞劍將那些竹槍打落,李臣周哇哇叫道:“姓章的,你小子太陰險了!居然背後暗算!”章正閔顧不上回答他,一個箭步衝到甄紫婷麵前,叫道:“這裏有埋伏,我們快離開這裏!”說罷拉住甄紫婷,二人發足疾奔,甄紫婷邊跑邊呼道:“師兄,你也快走,此處不可久留!”李臣周一愣:“快走?走哪裏去啊?——紫婷師妹,你要和這小子去哪裏?”說著也追了上去。

三人沒跑出幾步,那群黑衣人已如一群烏鴉一般撲了上來,章正閔抖開長劍,與幾名黑衣人戰在一起,此時章正閔的打法跟剛才大相徑庭,招招迅疾猛狠,長劍仿佛毒蛇的信子,眨眼間便刺倒數人。甄紫婷從腰中抽出軟鞭,那軟鞭銀光閃閃,舞動之時竟不見鞭身,隻見團團冷風在場中翻滾,掃過之處,有黑衣人躲避不及的,隻好仆地便倒。李臣周見此情景,也明白那黑衣人與章正閔和師妹不是一路,剛才施放竹槍的應是他們,便大喝一聲,掄起狼牙棒拚殺起來,他這狼牙棒可是分量不輕,多數黑衣人不敢硬接,隻好旁敲側擊地迎戰,如此一來,黑衣人雖然人多,卻並不占優勢。

那黑衣人的首領見狀冷笑一聲,拎起聶靖天向章正閔擲去,章正閔見衝自己而來的是個孩子,怔了一怔,右手的長劍下意識向旁側一讓,左手淩空一抓,接住聶靖天,那黑衣人的首領趁此機會,手中的劍閃電般刺了過去,正中章正閔的右肩,中劍處頃刻鮮血直冒,劍也險些落地,章正閔怒道:“你是何人?居然用一個孩子來擋我的劍,好生卑鄙!”

黑衣人首領嘿嘿大笑,笑聲尖利:“不是我卑鄙,是你自己心太善,這小子與你非親非故,你何必在意他的死活?”說罷提起長劍向章正閔狠狠刺來,章正閔強忍劇痛,右手拎劍勉力抵擋,左手拋起聶靖天,迅速幾指敲開他被封的穴道,緊接著將他扔出圈外,喝道:“快回家去!這裏不是你呆的地方!”

聶靖天被章正閔扔出數米遠,麵向下重重落在草叢中,直摔得鼻青臉腫,心裏卻暗自慶幸:“這位大哥哥還好將我拋在草叢中,若是拋到石頭上,定是顛得七葷八素,夠擺兩桌酒席了!”當下忍住疼痛,揩了揩淌出的鼻血,從草叢向外望去,那邊章正閔三人仍與黑衣人纏鬥不休,場麵愈發激烈。

章正閔胸前已多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鮮血向外奔湧不休,顯是又中了黑衣人首領一劍。甄紫婷見章正閔受傷不輕,直急得將軟鞭揮得如暴雨一般,苦於周圍敵人太多,根本無法抽身。李臣周的狼牙棒揮得自是人見人怕,不過那群黑衣人的目標似乎不是他,他也隻顧為甄紫婷解圍,一心隻是不讓他紫婷師妹受傷,其他的卻不管不問,如此一來,章正閔無外力援手,顯得越來越寡不敵眾。

甄紫婷見章正閔漸漸難以招架,便對李臣周急道:“師兄!你隻顧著我做甚?快去救章大哥啊!”

李臣周停下手中狼牙棒,有些為難道:“紫婷師妹,師父讓我好好照應你,沒說還要照應別人……”

甄紫婷已是心急如焚,見李臣周這般不情不願,便喝道:“若章大哥有個三長兩短,我便再也不見你的麵,也再也不回玉屏山!我能躲師父兩年,便能躲你一輩子!你若不信……”

她的話還沒說完,李臣周便已經揮起狼牙棒向那黑衣人首領砸去,邊砸邊嘟囔道:“不是我要打你,是我紫婷師妹要我打你;我不打你,那小子就得死;那小子死了,紫婷師妹就不肯跟我回去;紫婷師妹不跟我回去,師父便要打我;我挨師父的打不如你挨我的打;不過你若被打痛了,可莫要怪我的紫婷師妹……”

那黑衣人首領沒想到這個黑鍾馗會突施襲擊,不由愣了一愣,此時章正閔奮力將長劍抖成數個劍花,圍住黑衣人首領的劍,隻聽“錚”一聲,那黑衣人首領的劍脫手而出,插進幾步開外的一棵樹的樹幹上,章正閔趁他錯愕之間,躍身撲到甄紫婷身邊,抓過她的軟鞭,叫道:“我們走!”說罷攥住她的胳臂,二人騰空而起,章正閔甩出軟鞭,勾住一棵大樹的樹杈一**,轉瞬已經離去數丈,李臣周也扛著狼牙棒急急跟在他們身後,莫看他身體厚重,輕功卻是不弱。那黑衣人首領冷笑一聲:“想走麽?可不容易!”手指一彈,向空中放出一根響箭,又有數名黑衣人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正擋在三人的前方,章正閔見狀將甄紫婷向旁側一推,喝道:“快讓你師兄護你回莊,稟報莊主!”說著便衝上前去,跟那群黑衣人廝殺起來。章正閔原本傷勢不輕,此刻強打精神打鬥,幾個回合下來,眼前已是陣陣發黑,忽聽背後有暗器破空而來,頃刻便接近後心,自知閃躲不及,不禁暗暗叫苦,突然覺得背後撲上一人,聽得那人 “哎喲”叫了一聲,從自己背上軟軟滑落,自己卻安然無恙,忙回頭一看,隻見聶靖天捂著肩膀倒在地上,麵色蒼白,指縫間不斷有鮮血湧出。

“小兄弟!怎麽是你?”章正閔撲上去抱起聶靖天,出指點住他肩膀傷口周圍的穴道。聶靖天隻覺得肩膀仿佛不是自己的,劇烈的疼痛後是越來越濃重的麻木。他是怎麽撲出來的,連他自己都如在夢裏,剛才他原本躲在一旁觀戰,見章正閔漸漸落於下風,那個矮冬瓜黑衣人忽然停住兵器,遠遠地將右手一揚,心裏覺得不妙,卻又說不出怎的不妙,隻下意識跳起來衝到章正閔背後,然後便感覺肩頭一痛,仿佛撞上了一塊燒紅的烙鐵,人也癱軟無力。

章正閔急急欲幫聶靖天止血,可那鮮血還汩汩冒出,色澤很是鮮豔,聞起來竟然不是血的腥氣,而是花一般的芬芳,當下心裏一緊,這暗器上喂的毒,自己應該非常熟悉,可一時竟然想不起來。章正閔抬起頭來,發現那群黑衣人已在自己四周圍成一個圈,手中利刃指著自己,甄紫婷原本已被李臣周拉著向傲雲莊方向奔去,此刻卻見她返轉回來,抖開銀鞭又與幾個黑衣人鬥成一團,心裏更是焦急,呼道:“甄姑娘,你們還不快走!你們即便回來,也救不了我的!”

“我們若走了,便是真的救不了你了!”甄紫婷回道,手中的長鞭卻是不停,“連我這師兄都看得出,他們根本就是衝著你來的!”李臣周見師妹執意殺了回來,隻好也乖乖操起狼牙棒加入混戰。

黑衣人首領持劍頂住章正閔的咽喉,陰笑道:“我不過用這小子擋了你的劍,你卻用他擋我的絕殺蠍蚣刺,相比之下,誰更卑鄙?”

章正閔壓住怒火,道:“這孩子與我素不相識,這一切無關他事,快將解藥拿出來放他一條生路,我在此處不擋不躲,你還有多少暗器,盡數招呼到我身上便是!”

“你已自身難保,還有能耐跟我談條件麽?我這蠍蚣刺從來就沒有解藥,中之者惟有死路一條!我念你是一條好漢,賞你速死,不會象這小子一樣死得痛苦難耐,哈哈哈哈!”

忽聽甄紫婷氣喘籲籲喝道:“我認得你的身形嗓音和武功招數,你膽敢傷章大哥分毫,我縱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取你性命!”她已鬥得鬢發散亂,手中銀鞭卻愈發狠猛,鞭梢所到之處,竟是鮮血四濺。

黑衣人首領嘿嘿一笑:“有你這樣的美人追我到天涯海角,我便是求之不得,如此一來,這小子非死不可!”說著便將手中長劍向前遞去。

就在此時,黑衣人首領忽覺背後一陣冷風襲來,心裏暗叫不好,忙撒手丟劍,還未及閃躲,後心已中了重重一掌,身體踉蹌衝向一側,竟撞斷了一棵臂膊粗細的樹,一股腥熱的鮮血從喉嚨湧出,他艱難回頭望去,隻見一個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背著手站在那裏,這男子與章正閔相仿年紀,麵如白玉,濃眉劍一般斜斜插進鬢角,雙目好似寒星,偶爾閃過冷光,雖然五官清秀儒雅,但讓人見了總有幾分懼怕。

章正閔和甄紫婷看清來人,不禁又驚又喜,那白衣男子冷冷對那黑衣人首領道:“你傷我屬下倒也罷了,居然對甄姑娘不敬,我不殺你,天理難容!”隻聽得腳步簌簌和兵器相交之聲,不知何時從樹林深處湧來一群身著青衣的人,與那些黑衣人交起手來,這群青衣人顯然訓練有素,片刻間,黑衣人便紛紛倒地。

白衣男子俯身對章正閔道:“正閔,你傷勢怎樣?”

章正閔掙紮著從地上起身,對那白衣男子道:“莊主,屬下的傷都是外傷,並無大礙,隻是這小兄弟的……”

白衣男子見聶靖天肩頭中的暗器和汩汩淌出的血,眉頭一顫,詫異問他道:“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

聶靖天雖動彈不得,神誌卻很清醒,見章正閔叫這個白衣男子“莊主”,知道此人定是甄紫婷之前提過的傲雲莊莊主皇甫風,很想回答他的問話,嘴唇卻怎麽也張不開。聽得甄紫婷道:“風哥,這小兄弟是為了救章大哥才受傷的,我們不如帶他回莊醫治?”

“哦?”皇甫風細細端詳聶靖天片刻,讚道,“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膽量,將來定能有一番作為!小兄弟,你可願意跟我們去傲雲莊?”

聶靖天心裏犯了躊躇,他對傲雲莊很是好奇,挺想去裏麵逗留幾日,可是師父的店麵又短不了人手,他努力張開嘴,卻發現自己很難說出囫圇的話:“我不……師父……”

章正閔忽然大叫道:“莊主小心!”原來剛才被皇甫風打到一邊的黑衣人首領惡狠狠衝皇甫風撲了上來,皇甫風並不轉身,隻向後推掌出去,一掌拍到那黑衣人首領的肩頭,黑衣人首領卻不向剛才那樣向外飛出,隻趔趄了一下,雙手鷹爪般伸出,一手抓住聶靖天,另一手抓向章正閔胸前,章正閔向後微微仰身,那手撲了個空,卻險些將章正閔胸前衣衫拽破,黑衣人首領緊接著高高躍起,如一團烏雲帶著聶靖天遠遠遁去。

聶靖天在被黑衣人首領提起的那一瞬,瞥見章正閔胸前有塊朱砂色的胎記,狀如毛筆,之後便覺得如騰雲駕霧一般,轉眼就出了樹林。這時忽聽那黑衣人首領喝罵道:“他奶奶的,你這老頭子找死!”聶靖天覺得渾身一痛,傷口又汩汩淌出血來,原來自己被那黑衣人首領重重扔到了地上,又聽得拳掌相擊之聲,抬頭望去,見那黑衣人首領氣勢洶洶與一蒙麵老者交起手來。那老者的身影教聶靖天覺得好生熟悉,其功夫看似也比這黑衣人首領高出許多,隻幾個回合便將他撂倒在地,蒙麵黑布也一並扯下,聶靖天見那張臉滿是橫肉,相貌奇醜,下頦還有銅錢大小的一顆黑痣,不由心生厭惡,將臉扭到一邊,此時他驚訝發現,自己被黑衣人那麽一摔,身體跟剛才相比竟能稍稍活動,他偷偷張了張嘴活動了活動舌頭,覺得也沒有剛才那麽吃力。

這蒙麵老者拔出匕首,逼問黑衣人首領道:“解藥在哪裏?”這聲音雖壓得很低,聶靖天卻驚得險些從地上蹦起,眼睛緊緊盯住那蒙麵老者。

“解藥?什麽解藥?”那黑衣人首領大概以為這蒙麵老者是半路隨便殺出的程咬金,便想隨口蒙混過關。

“裝什麽蒜!” 蒙麵老者手中的匕首利落一揮,黑衣人首領慘叫一聲,右手食指被斬斷,斷指飛到幾步開外,蒙麵老者輕哼一聲,道:“再這般裝傻充愣,我便先一個一個砍掉你的手指,再斬斷你的手腳,你自己看著辦!”

蒙麵老者的話未說完,那黑衣人首領已略略發抖:“老前輩手下留情,您是問那位小哥身上中的毒麽?那毒……沒有解藥的!”

“胡說!用毒之人,怎會不備解藥?”那蒙麵老者一揮匕首,隨著又一聲慘叫,黑衣人首領右手中指應聲而落。

“老……老前輩,小的……真的沒有解藥……”十指連心,那黑衣人首領想必痛得狠了,說的話也開始打顫。

“就算沒有解藥,你也定知道化解這毒的法子!”

“這……這……老前輩,化解這毒的法子……對這位小哥,怕是派不上用場……”

蒙麵老者見黑衣人首領吞吞吐吐,便不耐煩道:“一個一個地砍手指麻煩得緊,我便將你這整隻手都切下罷!”說著拎起匕首對著黑衣人首領的右手比劃了一下,這黑衣人首領大驚失色,叫道:“老前輩饒命!請容小的慢慢道來!”

“快說!別耍花招!”

“小的不敢!”黑衣人首領咽了口唾沫,道,“小的用的毒,名叫依蘿香,這毒並非劇毒,乃是奇毒,奇就奇在它乃是見血化毒,見毒化藥,見藥化邪,入脈則毒烈。”

“此話怎講?”

“這依蘿香本身無毒,口服無礙,但是一遇到血就成為毒,可令人中毒;遇到毒會成為藥,故有一定解毒功效;若遇到藥則成為亦寒亦熱的邪物,毒性也飄忽不定,任何草藥對它都難以克製。這毒一旦入了經脈,則無藥可救,立時暴斃。所以此毒沒有解藥,隻能用自身內功逼出以化解……這位小哥雖然沒有傷在經脈,但他並非習武之人,恐怕……恐怕……”

“內功逼出?”蒙麵老者眉頭緊蹙,忽然一掌將這黑衣人首領打到數丈開外,喝道:“從今日起,休要讓我見到你在方圓百裏內出現,否則老夫一刀切下你的腦袋!”說罷背起聶靖天,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