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初問風雲

一 無端舊怨換新仇

夏蟲啁啾,樹影斑駁,夜風卷起花徑上的一把碎葉,隨意拋向空中,再任其紛紛落下,簌簌之聲,雖未打擾池塘的蛙鳴,卻使這炎熱的夏夜平添幾分秋意。永樂三年六月的這個晚上,南京與以往一樣陷入沉寂,銀盤般的月亮掛在天上,靜靜照著高低錯落的房屋和橫七豎八的街巷。

已至深夜,月亮不知何時隱在了薄雲後麵,禦花園的白玉雕欄被這般朦朧的月色籠住,周身呈現淡淡的光暈。此起彼伏的蛙鳴忽然紛紛停了下來,隻見一個黑影在雕欄邊閃出,轉而躲在假山之後,這時聽得腳步紛雜,三個巡更的錦衣衛慢慢走近,走在最後的那名錦衣衛經過假山時,身子陡然一晃,軟軟癱倒在地,假山背後那黑影一閃,這錦衣衛被他拖到了假山背後,前麵的兩個錦衣衛聽到身後隱約的聲響,不約而同停下腳步,正欲轉身,那黑影早已搶上前來,雙手微光乍現,聽得噗噗兩聲,那兩名錦衣衛登時僵在當地,張大嘴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然後麵向下重重摔在地上。此時月亮從雲後探出身來,花園頓時亮堂了許多,隻見那黑影全身被黑衣包裹,黑布蒙麵,身高背闊,應是個男子,他正端詳著倒在地上的那兩個錦衣衛,而這兩人的後腰各自插了一把匕首,直沒至柄。

那黑衣人側耳聽了聽四周動靜,小心上前拔出匕首,在那二人的身上擦了擦血跡,插回靴筒,將那兩人也拖到假山後麵,緊接著一躍而起,離開花園。他並不躍上房頂,隻在雕梁畫棟之間如猿猴般攀援,時而貼著屋簷,時而附著廊柱,悄無聲息,卻迅捷驚人。此人不但輕功了得,對這宮裏的布局也頗為熟稔,一路上碰到數隊錦衣衛,都被他輕巧避了過去。

幾拐幾繞,那黑衣人停在一處樓宇前,仔細觀察四周,夜色籠罩下,這處樓宇無甚特色,惟獨不同的,便是錦衣衛比別處稍稍增多了些,四下巡邏的自不必說,房頂上站著的幾位亦是虎視眈眈。黑衣人躲在牆角的暗處,用慢手法緩緩擲出一件物事,那物事在空中滴溜溜旋轉,落在那樓宇另一旁的草叢中後,忽然嗤嗤作響,同時迸出七彩火焰,煞是好看,那群錦衣衛不明所以,本能吆喝著向草叢包抄而去,屋頂上那幾個也奔向靠近草叢那一端。趁這當口,那黑衣人一個鷂子衝天,閃電般躍上牆去,轉而攀貼在屋簷下,粗大的廊柱正好擋住他的身體投下的陰影,那群錦衣衛自是無人察覺。

那黑衣人貼在簷下,將匕首極慢地插入窗格縫隙,來回撥了幾下,收好匕首,伸手將窗扇慢慢翻起一條縫,向屋內窺去,看這屋內擺設,應是一間書房,屋內無人,燭架上還剩一支蠟燭燃著,燭光微微搖曳,似熄非熄。黑衣人窺視片刻,正欲翻窗而入,忽聽腳步由遠自近,兩個人一先一後走進屋內,走在前麵那人邊走邊笑道:“若此事可行,便是一舉兩得,鄭和,你與王景弘可準備好了麽?”說話的這人身著明黃龍袍,魁梧高大,髭髯英武,正是當朝天子朱棣,後麵那人是個三十出頭的公公,乃是內官監太監鄭和。

鄭和躬身道:“回萬歲,船隊均已就緒,王公公與兩萬七千兵士正在船上,隻等萬歲下旨起航。”

朱棣捋須微笑道:“你十九歲起便跟隨朕,忠孝誠順,屢立戰功,朕都明白得很,朕也相信,此次你定不會讓朕失望!”

鄭和跪下,道:“蒙聖上厚愛,奴婢當誓死效命!”

“朕剛才吩咐的,你應都記住了。此事幹係重大,不可走露風聲,更不可有半點閃失。”朱棣忽地收住笑容,淡淡道,“你二人此行,一為耀朕國威,二為絕朕後患,兩者不分主輔,皆為頭等大事。”

“奴婢謹記!”

“如此甚好。”朱棣踱到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沉默片刻,緩緩道:“近日風平浪靜,正乃天助爾等,為免夜長夢多,傳朕旨意,你們明早卯時便拔錨啟程。”

“遵旨!”鄭和深深叩首三下,起身慢慢退了出去。

朱棣在窗前站了片刻,轉身走到書案前,提筆蘸墨,附身寫著什麽,半晌直起身來,兀自輕歎一聲,擲筆扶案,左手搭在案頭那尊龍鳳鎮紙上,隻聽得輕微軋軋之聲,書案邊側的獸爐緩緩移動,帶動牆上一處暗門也慢慢打開——原來這獸爐與牆壁連為一體,如不是機關帶動,任誰也看不出這處玄妙來。暗門開處是個牆洞,裏麵隱約可見一個玉匣,朱棣走到暗門前,取出玉匣端詳片刻,正欲打開,卻似乎改了主意,將玉匣放回洞中,關閉暗門,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幾個來回,這時一個太監慌慌張張跑進,道:“皇上,有刺客入宮,禦花園三個巡夜的衛兵被殺!”

朱棣停下腳步盯著那太監,問道:“刺客人在何處?”

太監抖抖索索伏在地上道:“刺客……尚未就擒,萬歲可暫回寢宮一避……”

“笑話!”朱棣哼了一聲,“朕戎馬多年,大敵當前也不曾皺眉,區區一個刺客便怕了麽?你帶朕去禦花園,朕倒要看看那刺客殺人的手段!”

“這……”那太監依舊哆嗦著,朱棣猛一拂袖走出門去,門外傳來他低沉的聲音:“擺駕禦花園!”停了片刻又吩咐道:“給朕報信的這個宦人,膽小如鼠,不成體統,將其廷杖二十,趕出宮去!”兩個錦衣衛衝進房來,架起那太監便走,書房內轉眼又是空無一人。

一直藏在簷下的那黑衣人待周圍恢複寂靜後,輕輕縱身跳入房內,凝神環察片刻,躡手躡腳到書案前扳動那塊龍鳳鎮紙,牆上的暗門應聲而開,那黑衣人躍上前去,小心捧起玉匣,走到房間正中,此時聽得腳步咚咚,數十名錦衣衛從門外湧進,張弓搭箭對準那黑衣人,朱棣出現那群錦衣衛身後,微微笑道:“敢夜闖皇宮,你還是有些能耐的,這匣子裏的東西,你若喜歡盡可拿去,朕還要賜你萬兩黃金,加官進爵,你隻須帶朕去見一個人即可。”

那黑衣人輕輕將玉匣放到地上,忽然嘿嘿笑了幾聲,道:“皇上果然宏圖偉略,這般聲東擊西誘草民出來,草民該謝主隆恩才是!”此人嗓音洪亮,直震得梁棟簌簌作響。

朱棣聞言,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錦衣衛指揮使袁從儔見狀忙高聲喝道:“大膽刁民,皇上麵前膽敢出言放肆!”說罷揮手示意那群錦衣衛放箭。那黑衣人哈哈大笑,身體敏捷向後一縱,緊接著腳尖一撥一勾,地上的玉匣被打開,一個黃布包裹赫然顯現,隨著機簧錚錚作響,匣蓋噴出一團發著幽光的物事,劈頭蓋臉向那群正欲瞄準的錦衣衛射去,一些人躲閃不及被射中頭臉或肩膀,痛得在地上嚎叫打滾。

那黑衣人大笑道:“多謝各位兄弟替在下擋了這勞什子!在下還有要事,不奉陪了!”說罷挫身一抄,抓起玉匣裏那黃布包裹,雙足一點,破窗而出,可他雙腳才一落地,便聽得周圍響起一片喊殺聲,放眼一看,埋伏在外的錦衣衛少說也有五六十,正舉刀拿劍向自己直撲而來。黑衣人冷笑一聲,迎上前去,雙手齊分,扣住正舉刀向自己劈來的兩個錦衣衛的手肘,將其向旁側猛推,那兩個錦衣衛刀劈的力氣看似使了九成,卻被黑衣人這般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招呼了一下,直向兩側撞去,且持刀劈下的力道與剛才相比似乎還大了些,風聲嗚嗚,隻聽兩聲慘叫,在黑衣人身後的另兩名錦衣衛分別被這兩人的刀自上而下砍去半個身子,仆倒在地血泊之中。

此時又有三個錦衣衛並排持槍向那黑衣人上、中、下盤疾刺,黑衣人並不躲閃,貼向近前,抓住右側那根長槍槍尖,接連幾個轉身,腰身仿佛粘在槍杆一般,轉眼便與那使槍的錦衣衛麵麵相對,間距不過數寸,那錦衣衛不禁一怔,早被這黑衣人重重一掌拍在胸口,被震飛出幾丈開外,黑衣人就勢奪下長槍,暴喝一聲,向另兩個持槍的錦衣衛刺去,這兩個錦衣衛隻覺得身邊的同伴一瞬間便摔出丈外,轉變之迅,使得此二人下意識轉向那黑衣人,未及反應,前麵那人已被這黑衣人一槍搠穿胸膛,長槍穿過此人後,勁力絲毫不減,又正正刺穿後麵那人胸膛,兩人如同穿在一根鋼簽上的鵪鶉,雙雙慘叫一聲,帶著長槍倒地身亡。

隻片刻間便喪命數人,那群錦衣衛顯得有些慌亂,黑衣人則愈戰愈勇,身影在滿場飄忽遊走,攻向他的錦衣衛頃刻遍被他奪去兵器,或被他一招殺死,或被另一錦衣衛誤殺,那些被他奪去的兵器不出幾個回合便出現在其他錦衣衛的身體要害之處,倒地的錦衣衛漸漸增多,而這個黑衣人似乎毫發未傷。朱棣一直立於窗前觀戰,看到這般光景,不由臉色鐵青,問一旁的袁從儔道:“外麵原本多少人?”

“回萬歲,五十四名。”

朱棣雙眉微鎖:“五十四名錦衣衛,卻不敵這個赤手空拳之人,此人武功縱然了得,難道朕的宮內就無高手了麽?”

袁從儔一時語塞,正尋詞應對間,忽見一旁閃出一名錦衣衛,躍進陣中,右手舉刀向黑衣人兜頭劈下,那黑衣人見此人與眾錦衣衛相同服色,隻道又一個不知深淺的莽撞貨色,便照舊舉左掌去推,那錦衣衛的刀劈到一半,忽然中途改向,衝那黑衣人左腕斜裏劃去。那黑衣人忙收掌曲肘,右掌劈向那錦衣衛右腕陽溪穴,那錦衣衛並不閃躲,也不變換招式,原本劃向那黑衣人左腕的鋼刀隻畫了個半弧,略略後抽,此時刀刃向上,又正好衝著那黑衣人劈來的掌緣,那黑衣人又隻好中途變掌,否則肉掌撞到刀刃上,便是自尋苦吃。

這錦衣衛見黑衣人被迫變招,便趁機出指,徑直點向其左肩,黑衣人見接連兩招都被這個看似普通的錦衣衛擋住,自是不敢輕敵,早已留心封住左半門戶,見對方伸指戳來,也伸出左手兩指往上一夾,迫得那錦衣衛急急縮指握拳,可他另一手的鋼刀卻舞成一團光影,大有排山倒海的架勢,黑衣人毫不含糊,亦使出渾身解數,與之纏鬥起來。兩人武功招式截然不同,但都是身法敏捷,出手迅猛,彼此又接連過招數個回合,莫說分出勝負,連哪個占過上風都難以斷定。

朱棣見那錦衣衛與那黑衣人竟不相伯仲,心下略寬,但也有些詫異,便問袁從儔道:“同是你的手下,為何此人武功這般出眾?”

袁從儔有些訥訥地回道:“回皇上,此人名叫史苒,新來不久,微臣也是才發現此人武功如此高強……”

朱棣捋須微微一笑:“知人善任,方可人盡其才,不過若非今夜這事,史苒也不見得能脫穎而出。”說罷撚須繼續觀戰,臉色比起剛才卻是柔緩了許多。

史苒與那黑衣人依舊酣戰周旋,所拆招數怕是近百,二人耐力都頗為驚人,可耐性再久也終有高下,朱棣一旁看去,隻覺得史苒的武功其實略遜,那黑衣人赤手空拳,尚能與其打個平手,若再這番打鬥下去,史苒落敗的可能,沒有八成也有六成,這般想著,不禁又將已放下的心再度懸了起來。

就在這時,隻聽史苒哈哈一笑,叫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聞名江湖的狂盜聶山!要破你那‘草木十式’,隻須用我這招即可!”說罷拋去鋼刀,雙掌一橫一豎交叉置於胸前。

“你——你這招式你從哪裏得來?”那黑衣人似被震驚,聲音也急噪起來,“莫非……”他急急衝向史苒,直恨不得立即將他打倒,步步緊逼,攻勢也淩厲許多,迫得史苒節節後退,一直退到牆角的花叢邊,這時,史苒仿佛站立不穩,踉蹌了一下,左腿撞向花叢,隻聽颼颼數聲,從花叢中射出數枚暗器,帶著勁急的風聲向黑衣人射來,黑衣人哼了一聲,向後接連幾個滾翻,史苒大笑幾聲,黑衣人才剛落地,腳下便陡然出現幾根拌繩,同時一張大網落下,將他罩在其中,史苒再抬腳猛勾拌繩,拌繩劇烈抖動,這黑衣人閃躲不得,終於摔倒在地,數名錦衣衛一擁而上,若幹刀鋒槍尖已指上那黑衣人的胸口。

史苒走到那黑衣人麵前,從一名錦衣衛手中拿過鋼刀,伸進網中挑開那黑衣人的蒙麵黑布,月光正照在這黑衣人的臉上,此人大概三十出頭,方臉闊額,濃眉環眼,雖然身陷囹圄,模樣仍不失威武。朱棣已從書房中走到花園裏,他走到那黑衣人麵前,打量了他幾個來回,緩緩開口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夜闖禁宮?”

這黑衣人直視朱棣,冷冷回道:“草民聶山,深夜前來,本欲為他人取回一樣東西,不想卻中了皇上的計。技不如人,自無話說,皇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朱棣臉色微慍,語氣仍溫和如初:“朕看你也算條好漢,有心免你一死,隻須你道出到底為何人而來即可。”

聶山哈哈大笑:“皇上這話可不是自摑己麵麽?既然是條好漢,出賣他人這種下賤活兒,我聶山是斷不會做的!皇上眼下隻有兩個選擇,一是殺了我,二是放了我,前者對皇上而言很容易,後者對皇上而言恐怕很難,哈哈哈哈!”

“住口!”朱棣喝道,“朕愛才惜才,不想你卻如此不識好歹口出狂言!”一旁的錦衣衛見萬歲爺發怒,便欲刀槍齊下將聶山碎屍萬斷,聶山麵不改色,仍哈哈大笑道:“不口出狂言,便不是我狂盜聶山!”

朱棣氣得渾身發抖,正欲向錦衣衛下令動手,一旁的袁從儔忽道:“皇上,此人目無王法,擾亂宮廷,理應當眾淩遲處死!”朱棣轉念一忖,覺得袁從儔此言不無道理,此刻若是殺了聶山,委實有些便宜了他,便吩咐錦衣衛將其押入天牢,自己拂袖走進書房,待餘怒略消了些,回身命袁從儔將史苒召入。史苒見是皇上召見,豈敢怠慢,才一進門便跪倒在地,朱棣這才看仔細他的模樣,這史苒與聶山年齡相當,可長相恰恰相反,尖頤窄額,淡眉細眼,模樣無甚奇處,隻是眼中精光閃爍,與其他錦衣衛大不相同,朱棣端詳他片刻,笑道:“今夜若不是你,聶山怕是要逃出宮去,你立此大功,想要朕封賞你什麽,便盡管開口罷。”

史苒叩首道:“此乃卑職份內之事,豈敢受皇上的封賞?再者,生擒聶山乃是同司兄弟合力而為,非卑職一力所能擔當,還請皇上將此話收回!”

朱棣聽得此話,隻覺得此人謙卑有禮,也不邀功,便暗暗讚許,話鋒一轉,問史苒道:“朕看你與聶山交手,似乎你對他的招式頗為熟悉,那麽此人到底是何來曆?”

“回皇上,聶山在江湖上人稱‘狂盜’,生性狂傲不羈,竊技也頗為了得,可他的來曆卻無人知曉,卑職也隻認得出他的武功招式,似乎與南海渡龍島頗有淵源。”

“哦?說下去。”

“南海渡龍島本是南海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島,後來日益在江湖中斬露頭角,行事非正非邪,江湖中人對其的評議也是不好不壞。聶山所使的功夫為‘草木十式’便是南海渡龍島的鎮島功夫,僅允許曆代島主及其傳人修習,這套功夫剛柔相濟,視敵而動,甚是厲害。比如聶山撥開雙刀的那招,便是十式中的‘李代桃僵’,似乎四兩撥千斤,其實乃是加千斤於四兩之中,仗力注力,借刀殺人,且那殺人的力道平添許多,所向之處,無人可擋。”

說到這裏,史苒偷偷看了朱棣一眼,見他微微頷首,便放了幾分心,繼續說道:“這‘草木十式’很是厲害,渡龍島也因此在江湖漸漸積了些名聲,隻是不知何故,渡龍島島主水中花一夜之間暴斃身亡,島上一幹人眾也作鳥獸散,據說水中花生前未立傳人,‘草木十式’本應就此失傳,後來又不知其中有何變故,這秘籍為聶山盜走,於是當今世上會這門功夫的,便是非聶山莫屬。”

“原來如此。”朱棣若有所思道,“那麽聶山的功夫,該是舉世無雙了?”

“回萬歲,事實並非如此,聶山雖然盜得秘籍,但修習未久,又無人指點,所以不得其中精髓。他奪長槍的那招,隻需用‘萍飄蓬轉’這一招即可,可他卻用了‘梅骨無雙’和‘東籬采菊’兩招;槍刺的那招名叫‘一葦渡江’,這招原本不刺要害,為的是饒過對手性命,可卻被聶山用來連取三人性命,使得太狠辣了些,以致佛意全無,可見他對‘草木十式’隻略通皮毛而已。”

朱棣撫須笑道:“朕看你對這‘草木十式’和渡龍島的來龍去脈甚為熟悉,莫非你與那南海渡龍島也頗有淵源?”

史苒渾身一震,不知朱棣這話是何用意,當下心裏惴惴難平,便匍匐在地道:“聖上明鑒,卑職自幼隨齊雲山元同道長習武,不曾與此島中人有過半點交道,隻是家師曾與渡龍島島主水中花比武過招,之後又跟卑職談起過這些招式,卑職那時好奇,便用心記了下來;至於渡龍島的興衰,也是江湖上流傳已久的道聽途說,屬實與否尚待定論,聖上既然問起,卑職也不敢隱瞞半點……”

朱棣嗬嗬一笑,站起身來踱了幾步,道:“朕隨口問的這句,你不必多心——你後麵使出的破‘草木十式’的那招,也是這十式之一麽?”

“回皇上,卑職使出的那招,乃是家師為破此十式所獨創,喚作‘草木皆兵’。‘草木十式’除了卑職前麵說的,還有‘花團錦簇’、‘桑落瓦解’、‘一枕槐安’、‘蘭艾同焚’和‘柳暗花明’,'草木皆兵'則屬見招拆招的功夫,未曾給每個招式取名。”史苒雖心裏忐忑不安,言辭卻不敢有任何怠慢,依舊對答如流。

“好得很。”朱棣微露喜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若對聶山一無所知,將他擒獲恐怕也沒這麽容易,朕剛才已說要賞你,此話朕也不會收回——袁從儔、史苒接旨!”袁史二人忙齊齊跪下,凝神屏息,隻聽朱棣緩緩道:“錦衣親軍都指揮使司,自此設南北鎮撫二司,指揮使袁從儔兼任南鎮撫司鎮撫,司理軍匠,史苒升任北鎮撫司鎮撫,司理詔獄。”略停片刻,朱棣又道:“狂盜聶山,擅闖禁宮,藐視朝廷,連傷數條人命,卻仍冥頑不化,此人不懲,國法難正,明日午時三刻淩遲示眾,以儆效尤,你二人代朕監刑!”

“謝主隆恩!”史苒喜不自勝,連連叩首,袁從儔隨他一齊謝恩,可眉頭卻漸漸鎖了起來。

夜深人靜,身銬重枷的聶山被關在天牢最深處的一個號子,裏外三層的牢門和圍繞四周虎視眈眈的獄卒使得這天牢名至實歸,莫說人,便是蒼蠅也難飛出去。關進牢內的時候,袁從儔吩咐獄卒將聶山的口內塞個鐵核桃,說是恐他胡言亂語,有損聖威。鐵核桃撐得聶山麵部生疼,不過他仍靜靜盤腿坐在散發刺鼻黴味的稻草堆上,冷眼看著那群手按刀柄晃來晃去的獄卒,看了片刻,索性閉上眼睛,心頭則漸漸開始盤算逃出的法子,那群獄卒看了,隻道這狂傲不馴的大盜在閉目等死,他們板著的麵孔雖沒有即刻放緩,心裏卻都偷偷舒了口氣。

過了幾個時辰,天邊呈現一抹魚肚白,眾獄卒見天色放亮,大都有些鬆勁,光天化日之下,想也無人能來劫獄,這聶山此時已是平陽之虎強弩之末,也無甚花招好耍。人一鬆懈,戒備自降,困意也陣陣襲來,一個個嗬欠連天,一陣微風吹來,夾雜些許花香,教這群獄卒竟醺醺然都睡了過去。

獄卒們睡倒一地,聶山卻霍然睜開眼睛,這陣花香絕非普通香味,而是……他氣沉丹田,屏住呼吸,運起內功抵抗花香的侵襲,然而苦於四肢被錮,內力運行不暢,凝息片刻,頭腦略略昏沉,比起躺倒的那些獄卒,境況卻是好得多了。忽聽腳步輕微,一個玄衣蒙麵人走到聶山麵前,取出一個小瓶,拔開瓶塞,衝聶山輕推一掌,聶山隻覺得一陣風夾帶一股腥膻的氣息撲麵而來,頭腦的昏沉登時消卻了不少。那人收起小瓶,摸出鑰匙打開層層牢門,走到聶山麵前,不聲不響打開聶山的鐐銬,取出他口內的鐵核桃,向天窗一指,聶山並不看他手指的方向,隻牢牢盯住他,忽然雙手向前疾推,那蒙麵人見他冷不丁雙掌推到近前,慌忙舉臂一架一分,卸開他的力道,同時抽身向後,聶山不等他站定,雙手微握成拳,拳肘並用,朝他頭肩腹三處連攻數招,蒙麵人將雙手相交抱拳,上下左右靈活遊移,將聶山的數招一一擋格,自始至終姿勢未曾稍變。

“原來是你!”聶山倏然收招後躍,喝道,“你來這裏做甚?我自己惹的禍事自己承擔,不用你來多管閑事!”

“你認錯人了。”那人壓低嗓音道,“我受人之托前來救你——事不宜遲,你快離開這裏!”

“我認得錯別人,卻認不錯你!”聶山哼了一聲,道,“我聶山從不會不明不白受人恩惠,對你也一樣!”

那人聽得此言,便歎息一聲,取下蒙麵的黑布,黑布後麵竟然是袁從儔略帶憔悴的麵容,他又輕歎一聲,道:“聶兄弟,你跟師父一樣,到現在還不肯原諒我。”

聶山的神色陡然凝重,也歎了口氣:“水島主何等人物,我能和他相提並論麽?你當年為水島主密立傳人,卻突然投奔朱棣,令他老人家一病不起,我非你同門,無甚緣由尋你問罪,隻念著道不同不相為謀。今日你趟這渾水,弄得不好會惹禍上身,又是何苦來哉?”

“我縱然追到黃泉謝罪,師父他也斷然不會寬恕我。”袁從儔苦笑道,“你我童年在渡龍島結伴玩耍,也算相識一場,今日不救你出去,縱然無悖臣倫,我卻不得原諒自己。”

袁從儔的話讓聶山陷入沉默,他眼前恍惚出現了兩個幼童在海邊嬉戲的情景,那畫麵時而清晰,又時而模糊。此次他夜探禁宮,雖然早知道袁從儔在朝內供職,卻料不到跟他真的撞了正著,好在袁從儔未與他交手,要不然他恐怕也會傷他。不過袁從儔似乎還念及舊日情分,否則他聶山早已死在錦衣衛的亂斬之下,根本活不過昨晚。

“聶兄弟,時候不早,你快走罷!”袁從儔急促的聲音喚醒了聶山的沉思。

聶山望了袁從儔一眼,掃視著滿地橫七豎八的獄卒,問道:“我走了,你如何向朱棣交代?”

“我既然來救你,便早已想了應對的法子!”袁從儔奔向一旁,片刻拎了個麻袋過來,打開袋口一抖,一個穿著死囚號衣的人從裏麵滾出,那人仰麵躺在地上,也是昏迷不醒。聶山定睛一看,這人除了麵孔略窄些之外,眉眼跟自己居然有七八分相象,袁從儔讓聶山脫下號衣,穿到那人身上,又將那鐵核桃塞到那囚犯口中,鐵核桃頃刻將那囚犯的臉架撐變了形,這麽一來,便更難發覺他與聶山長相的不同之處。

“你……你是如何找到這麽一個人的?”聶山大奇,忍不住問道。

“這天牢裏關著數不清的反賊欽犯,你又並非生得一副奇特模樣,尋一個相象點的且有何難?”袁從儔道,“聶兄弟,這些獄卒少時便會醒轉,你若再作耽擱,我恐怕真要惹禍上身了!”

“既然如此,我隻能走了,你自己多保重——救命大恩,隻能來日再還,隻是我一直不明白,當日你為何要投奔朱棣?”

袁從儔轉開目光,盯著窗外熹微的天色,道:“說來話長,下次若有緣見麵,我定會原原本本向你道來。現在,你快走!”

聶山輕歎一聲,衝袁從儔一抱拳,飛身躍上天窗,無聲無息打開窗門,消失在屋頂之上。

袁從儔望著聶山背影,在心裏微歎一聲:“聶兄弟,你還記得渡龍島秘製凝卉露,還記得我好用‘李代桃僵’拆解‘桑落瓦解’,用‘一枕槐安’應對‘花團錦簇’,那你也該記得師父當年的遺願罷?”他掏出解藥,猛一拂袖,解藥的氣味衝地上那群獄卒撲去,然後趁那群獄卒將醒未醒之機,偷偷溜出牢去,回到府內後隻覺渾身輕鬆不少,竟還小睡了片刻。

永樂帝登基以來行刑無數,雖然如此,每次行重刑的時候,仍有不少民眾圍觀。這日午時,刑場四周早已水泄不通,載著五花大綁口塞核桃的假聶山的囚車出現之時,人群照例**起來,一個個都向前擠擁,爭相一睹這敢夜盜王宮的的死囚是何等三頭六臂的人物,刑場四周的錦衣衛也照例拔刀出鞘喝令人群後退。史苒立在台上環視四周,袁從儔坐在桌旁若有所思,那假聶山垂著腦袋,頭發蓬亂地搭在臉上,恰如俎上之肉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樣。

“袁大人,時辰到了。”史苒望了望日晷,回身對袁從儔道。袁從儔望了望台下的民眾和被綁在刑柱上的囚犯,緩緩從簽筒中拿出簽牌,**著上半身的劊子手已備好法刀,站到了聶山身旁,竊竊私語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全場都注視著他手中的簽牌。

“午時三刻已到,行刑!”袁從儔低喝一聲,手中的簽牌也應聲擲落,人群一下如潮水般向後退去,原本垂首的假聶山陡然抬起頭,額上青筋暴起,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劊子手一手持刀,一手就勢抓住假聶山的頭發,鋒利的刀尖熟練地自上而下,刃骨相碰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刑場上清晰可聞,膽小的觀者不禁捂住了眼睛,卻又時不時偷偷從指縫間窺視。劊子手劃在囚犯頭麵處那幾刀,早已掀下其半張臉皮,隨後他又熟絡地挑破其上身號衣,開始用刀在肩膀臂膊處剝皮剜肉,此時行刑台上開始血肉橫飛,假聶山的慘叫雖被鐵核桃堵在喉嚨口,聽起來卻仍頗為瘮人。

袁從儔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眼睛卻不離開行刑台,劊子手刀下的假聶山已昏死過去,被一旁的錦衣衛兜頭一通冷水猛潑,水流衝得他右上臂後麵掛著的人皮耷拉到臂膊前麵,那塊人皮上有個刺青,被血浸刀痕弄得看不清晰,隱約是朵**,又象是一朵荷花,再一看,又象個筆畫繁複的字。

人群中有不少人已注意到這塊刺青,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史苒顯然也已經注意到,他盯住那刺青看了半晌,回頭狐疑地問袁從儔道:“袁大人,這刺青怪異得很,您可認得?……袁大人?袁大人?”

史苒連喚兩聲,袁從儔仿佛沒有聽見一般,隻直直瞪著那塊刺青,嘴唇竟微微顫抖起來,手中的茶也潑出來了幾滴,半晌,他才如夢初醒般左右看看,目光又凝上那塊刺青,史苒見他麵色異樣,心中更是疑惑,卻又不好再追問。此刻的行刑台似被血洗過,大大小小的碎肉攤得滿台皆是,假聶山的兩臂仿佛扯破的棉絮,**著不及分離的皮肉,看起來反倒粗了許多,他被冷水潑醒後仍兀自慘叫,聲音卻已完全沙啞。

“剜心!剜心!剜他的心!”袁從儔忽然大叫道。這一聲如平地炸雷,莫說史苒,連專心致誌的劊子手都被嚇了一跳。

“袁大人,人犯的下身還未剮到,而且骨還未露……死不得啊!”劊子手猶猶豫豫道。

史苒也勸道:“袁大人,聖上雖未明確吩咐剮他幾刀,怕也不希望這惡賊立時就死……”

“少廢話!”袁從儔大吼一聲,驀地從座位上一躍而起,跳上行刑台,一腳踹翻劊子手,旁邊的錦衣衛驚得手足無措,袁從儔拔刀指著他們,教他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袁大人這般緊張,可是發現剮錯了人?”史苒陰陰一笑,“我早該猜出,除你之外,誰也不敢放膽在天牢內偷梁換柱,好在皇威凜凜,你縱然有心,終未得逞!”當下對左右的錦衣衛喝道:“袁從儔私通賊囚,忤逆聖上,還不快拿下!”

“原來……原來……”袁從儔此時不知是驚是怒,說話也語無倫次起來,“他沒逃出去?他沒逃出去!你……是你!……”忽然他仰天狂笑,猛然舉刀向“假聶山”身後的鎖鏈砍去,叫道:“聶兄弟,我來救你!”

鎖鏈應聲而斷,袁從儔將血肉模糊的聶山背到背上,手中的刀劃出道道冷光,逼退了撲上來的兩名錦衣衛。圍觀的百姓早已四散奔逃,生怕刀劍誤落到自己身上,那群錦衣衛雖得了史苒的命令,可畢竟一直都是袁從儔的手下,見頭領突然反戈,個個都如墜五裏雲霧,反應自是遲鈍了許多。史苒見此情景,大喝一聲,挺劍向袁從儔直刺了過來,袁從儔不等他欺到身前,左手扶住背上的聶山,右手長刀挽了幾個圓,將史苒的劍尖圈在當中,可他並不躲開那劍尖,也不絞飛史苒的劍,就讓那劍依舊衝自己而來,自己的刀尖也直攀過去,徑指史苒的心髒。

“蘭艾同焚!”史苒大駭,“袁從儔?你!你也是……?”

“蘭艾同焚”這招,乃“草木十式”中唯一同歸於盡的打法,以自己的兵器困住對方的兵器,令對方不得中途變招,自己的兵器直抵對方要害,刺中對方同時,對方的兵器自然也刺到自己身上。史苒雖急切要拿下袁從儔,卻也不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眼見袁從儔的刀尖已到近前,隻好撒手丟劍,左手暗自從腰尖摸出一把暗器,揚手向袁從儔擲來,趁袁從儔揮刀躲避的當口從旁邊一錦衣衛手中搶過長槍,疾風暴雨般向袁從儔攻去,邊攻邊對那群無所適從的錦衣衛大喊:“抓住袁從儔者,聖上將重重有賞!凡念舊躊躇者,聖上必格殺勿論!”

此話一出,不少錦衣衛開始吆喝著圍攻袁從儔,袁從儔的武功本跟史苒不相上下,但急火攻心,背上又背了一人,再加腹背受敵,漸漸有些招架不住,略一錯神,便被史苒一槍搠在左肩,削去一塊皮肉和半幅衣袖,**出的左臂上赫然呈現一個刺青,與聶山右臂上那刺青竟極為相似,史苒和眾錦衣衛一見之下,驚訝更是非同小可,不過各自手中兵器卻不停歇,轉瞬之間,袁從儔前胸便又中了史苒一槍,後背也被錦衣衛們砍了數刀,整個身體慢慢坐倒地上。

史苒見袁從儔已無抵抗之力,正欲上前,隻聽袁從儔嗬嗬大笑幾聲,扭頭對身後奄奄一息的聶山道:“聶兄弟,還記得我昨天的話麽?你我無多時辰,隻好長話短說——當年我投奔朱棣,乃是為了不讓血玉茉莉落入賊人之手!”說罷哈哈大笑,倒轉刀柄向後猛刺,刀尖不偏不倚從聶山前胸穿出,聶山眼內閃過一絲感激,頃刻便氣絕身亡。

旁邊的一個錦衣衛見狀欲挺刀向前,被史苒攔住,他厲聲問道:“袁從儔,血玉茉莉是何物?現在何處?你為何潛伏在皇宮這麽多年?若你如實招來,我便稟報皇上,饒你不死!”

袁從儔淡淡一笑:“史苒,你不必這般裝腔作勢,血玉茉莉是何物,你恐怕比你師父還清楚,隻是,你這輩子也休想看到它!”

“不肯說麽?”史苒搶步上前,點了袁從儔數個要穴,令他動彈不得。

袁從儔又大笑幾聲:“史苒,你以為點了我的穴位,就能讓我尋死不成,留給你來酷刑逼供嗎?”忽然他猛烈咳嗽幾聲,口中噴出一道黑血。

史苒一驚:“事先服毒?可見你蓄謀已久!”

袁從儔冷笑道:“自從投靠朱棣,那毒藥便一直在我口中,想幾時服便幾時服,不想今日終於派上用場!我一時疏忽,害聶兄弟慘遭不測,原本就無苟活的念頭,否則就憑你們幾個,殺得了我麽?”說罷,他又是一大口黑血噴出,上身晃了幾下,倒在地上,眼睛卻盯住史苒,兀自嘿嘿冷笑,氣息漸漸微弱。

眼見袁從儔就快斷氣,史苒心有不甘,繼續追問道:“你和聶山有何關係?你究竟是誰?”

袁從儔微微一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若換了別人問這問題,我倒會說的了,隻是因為是你,我偏不說!我被叫作袁從儔也好,被喚作張三李四也罷,流芳百世抑或遺臭萬年,我便是一力承擔了又如何?”說罷用盡力氣仰天大笑,他雖是一介將死之人,那笑聲竟也能震得在場眾人手中的兵器嗡嗡作響。史苒此時心中有些發慌,定睛再看時,袁從儔已盍目而去,惟有笑聲兀自不歇,在樹梢間化變為簌簌之音。

那一眾錦衣衛如根根木樁般搠在地上,顯然還未從驚變中醒轉,史苒臉色鐵青,兩頰微微**,忽然將手中的長槍猛力折斷,吼道:“將聶山梟首示眾,屍身臠了喂狗!袁從儔的——帶回去由聖上發落!”說罷恨恨盯著袁從儔的屍體,仿佛要一口吞下。

一群烏鴉剌剌從刑場上空飛過,哇哇的鳴叫竟如同嬰兒的啼哭,給永樂三年的這一幕更增添了無盡的蕭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