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月奪雲端

天剛蒙蒙亮,蓮花峰頂就已站滿了人,各門各派將峰頂圍得水泄不通,傅家堡與昆侖派的比武,似乎比任何事都令江湖關注,這光景,當年爭奪武林盟主也不過如此。

武林盟主、軒轅派掌門杜冠群被人群簇擁著,坐在正中,他五十出頭,但目光炯炯,精神健碩,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亂,看去比他實際年歲年輕許多。

“翎兒,人可都齊了麽?”杜冠群問站在他身後的上官顏翎。上官顏翎是他的養女,麗質傾城,天資聰穎,美貌女子在江湖上,總能遇上更多的機會,於是上官顏翎不足二十,便已成了月華宮的宮主,為之神魂顛倒的武林男兒更不計其數,此刻在蓮花峰上,隨處可見對其心馳神往者,但大都懾於武林盟主之威,不敢將垂涎的模樣盡情表露。

“爹,石掌門還未到,傅堡主已等候多時。”上官顏翎的聲音與她的容色一樣豔驚四座,她說話的時候,整個山頂頓時鴉雀無聲。

杜冠群皺了皺眉頭,沒有說話。石星朗因悟性奇高而名聞江湖,在他十歲時,便已精通昆侖派各種武功,還通曉當今江湖十大門派的武功精要,所以年紀輕輕,便將昆侖派的名頭闖了出來,從原本不甚入流的一個小幫派,一躍升至江湖第三,與軒轅派和傅家堡並駕齊驅,也正因為此,原本就心高氣傲的石星朗愈發恃才放曠,桀驁不馴,有時竟不將杜冠群這個武林盟主放在眼裏。

此時已經日上三竿,傅中彥抱著伏麟劍,一動不動站在離杜冠群幾步開外的地方,小心不讓自己的影子投到杜冠群身上,寒嫣站在他的身後,完全躲在樹冠的陰影下,斑駁的影子映上她的全身,讓人看不清她的麵容。

石星朗還是沒有出現。

杜冠群的臉色開始泛青,他身後的上官顏翎有些著急,她環顧四周,望望傅中彥,又盯著他身後的寒嫣端詳了片刻,收回目光,又環視了一下四周,歎道:“這般光景了還不來,石掌門是自甘認輸了麽?”

“我怎麽會認輸?”一聲朗笑從蓮花峰最高的那棵鬆樹上傳來,眾人愕然抬頭,一個藍色身影從樹頂一掠而下,傲然背手而立。來人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英氣逼人,容顏俊美,嘴角總掛著一絲冷笑,眼睛總是微微眯起,好像總有什麽人或事讓他感到不屑一樣。他的裝束很簡單,一襲湖藍的長衫,這等藍色頗為嬌氣,穿在旁人身上,顏色總會憑空褪去一層,偏偏穿在他身上,顏色顯得愈發濃鬱了些,說不出的神清氣爽,與他的名字堪稱天作之合。

“石掌門,你可終於來了。”杜冠群笑道。臉是笑著的,聲音卻不鹹不淡。

石星朗衝杜冠群一抱拳,對他身後的上官顏翎笑道:“若不是上官宮主召喚,我還想在那樹上多盤桓一陣再下來,那上麵可比這底下愜意得緊!”這話引起周圍一陣**,有人不滿,有人嫉妒,這石掌門的架子也大得可以,無視盟主久等,竟要待美人呼喚才肯現身,而且言語間極盡狂傲,於是眾人心下或多或少,都希望傅中彥能贏了這一戰。

杜冠群隱去慍色,笑道:“既然來了,很好,傅堡主,你怎樣?”他看了看傅中彥,傅中彥對石星朗點了點頭,走進場內,對石星朗躬身一揖,起身之時,劍已出鞘,寒光乍現,但並不快,向石星朗的頸間抹去,石星朗縱身而起,兩腳力並,欲夾傅中彥的手腕,傅中彥錯身避開,而石星朗的手中亮光一閃,已多了兩個兵器,一青一紅,一個狀如蟹螯,一個狀如蠍尾,借著傅中彥躲避的空檔,狠狠戳向他的頸和肩,傅中彥長劍回轉,“當”一聲脆響,那蟹螯被彈開,而肩頭衣衫卻被蠍尾劃破,血漬漸漸洇了出來。

在場的人紛紛倒吸一口冷氣,石星朗的出招迅猛自是江湖聞名,而他那“青烽鉗”和“赤焰針”乃是鎮門兵器,平素絕不輕易出示,看來此次比武,這石星朗看似滿不在乎,其實心裏重視得很。那兩個鎮門兵器也果真名不虛傳,傅中彥在江湖上也算是一頂一的高手,才一交戰便令其受傷的,放眼江湖,寥寥無幾。

唯獨寒嫣靜靜站著,斑駁的樹影在她身上紋絲不動。她不是不擔心,而是因為太熟悉傅門九重劍,這劍法的第一式為名為“忍辱負重”,佯露弱勢,旨在詐兵。

第一個回合即受了傷,在眾人眼裏,傅中彥顯落下風,可他看也沒看自己的傷口,伏麟劍也毫不停頓,一氣將傅門九重劍的後幾式使出,“重整旗鼓”、“重巒疊嶂”、“負重致遠”,一式比一式淩厲。石星朗的那一招,非但沒能挫了傅中彥的銳氣,似乎反讓他發了狠;劍也不盡是刺,更有挑、戳、勾、抹、劃、削、切、絞,如同靈活的手指一般變幻無常,後式接續前式的尾勢,勁道激增。舞到後麵,招式早已超越了兵器本身,不見劍身,隻存劍氣,化成密密織就的一張網,網中惟有風聲尖嘯,讓離得較近的人不得不微微眯起眼睛。

石星朗收起唇角的冷笑,神情專注起來,青烽鉗和赤焰針在掌中靈活流轉,在劍網中穿梭起伏,極力想要切開這網,然而每次都略差幾分,傅中彥的劍網漸漸掣住他的雙手,那青烽鉗和赤焰針如同穿行泥濘之間,顯得阻滯遲緩。

一旁觀戰的杜冠群鬆了一口氣,臉上浮現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上官顏翎的神情則陰晴不定,纖長的手指緊緊抓著椅背,精心修剪的指甲嵌進了檀木裏。眾人見石星朗勢頭不濟,大多露出幸災樂禍的神情,更有機靈一些的,見武林盟主麵色緩和,便紛紛小心翼翼喝起彩來。

傅中彥的伏麟劍越舞越快,身法靈動暢快,仿佛身處無人之境,旁人的一切反應,無論是在他受傷時的議論,抑或現在的喝彩,對他毫無影響。寒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她醉心於觀賞他心無旁騖舞劍的模樣,此時此刻的少堡主,天地間仿佛隻有他和那柄劍,他不會想對手是誰,甚至不會在意是否真有對手,他的全部身心,都化進了傅門九重劍裏。“寒嫣,中彥過人之處,便是心無雜念,專注執著,所以我從不擔心他不能揚名立萬,可他最大的弱點也由此產生,恐怕日後他會拘束於一己之念,而為他人利用算計,畢竟江湖浩瀚,人心險惡。” 每次看傅中彥舞劍的時候,傅鎮海的話就會在寒嫣的耳邊回響,

傅鎮海的話還未在寒嫣耳邊回響完,場內傅中彥的勝算幾已確定,“狠、辣、快、絕”縱然是石星朗的拿手把式,但在傅門九重劍麵前似乎難以施展,每每當他讓青烽鉗和赤焰針風卷殘雲般襲向傅中彥時,總被對方輕幌一招“避重就輕”躲繞開去,然後趁著他重招之末的虛空,以傅門九重劍法之剛猛招數譬如“重勝九鼎”來回應。石星朗向來自負,久攻不克的形勢已讓他暗蓄焦慮,以這等心緒麵對傅中彥的氣定神閑,自是又輸了一籌。

如此又是近百回合,兩人忽而在地麵騰躍挪移,忽而在樹間淩空穿行,兵刃鏗鏘,枝杪颯颯,一陣秋風吹過,柔黃的碎葉漫天紛飛。石星朗的焦慮終於爆發,見傅中彥長劍略頓,以為有破綻可尋,青烽鉗和赤焰針同時攻其上下盤,傅中彥收劍躍上樹去,石星朗緊追而上,寒刃卷著勁風,氣勢咄咄。待兩人踩上樹頂,傅中彥回身唰唰三劍,前兩劍斷了石星朗的兵刃來路,最後一劍徑刺他的前心,紛繁蕪雜的打鬥之後,這等簡潔直白的招數,竟也讓人手足無措——隻聽“噗”的一聲,傅中彥的劍尖沒進石星朗的左肩,近旁昏黃的樹葉登時濺上了鮮紅的斑點。

先是青烽鉗墜落地麵,接著是石星朗藍色的身影,唯一站著落地的是挽著伏麟劍的傅中彥,他走到石星朗麵前,手腕一翻,回劍入鞘。石星朗左肩衣衫已被血浸透,他伸手按著穴道止血。臉色蒼白,卻仍笑著問傅中彥道:“傅堡主剛才贏我的那一招,叫什麽名字?”

“日月重光。”傅中彥微微一笑,“傅某不才,蒙石掌門承讓。”言畢,傅中彥轉身向杜冠群走去,正要開口說什麽,杜冠群陡然從椅上起身,搶到傅中彥身旁,袍袖疾揮,喝道:“石星朗,輸了便輸了,何苦暗器傷人?”說著將袖子一展,一枚銀光閃閃的東西落在地上,傅中彥低頭瞄了一眼,那暗器兩頭尖中間粗,柳葉一般大小,幽幽泛著藍光。

“這是……斷月梭!”上官顏翎驚呼道。昆侖派的名頭,近三成得歸功於本門暗器斷月梭,江湖中人未必個個見識過這暗器,但提起“斷月梭”三個字,每個人都會打個寒噤,至少會震上一震。

石星朗的笑容變得清冷起來,他乜斜著杜冠群,嘴角掛著一絲譏諷:“盟主真是火眼金睛,那麽事到如今,你想怎樣?”

“按規矩,比武之時暗算對手者,一律廢除武功!”杜冠群緊緊盯著石星朗,神色凝重,太陽穴漸漸鼓起。在場眾人屏住了呼吸,自杜冠群成為武林盟主以來,行事雷厲風行,從無破例,在他手下曾有數十名人武功被廢,其中不乏幫派掌門。

傅中彥忽然轉身向前跨了一步:“區區小事,何須盟主親自動手?”說話間伏麟劍已出鞘,疾風驟雨般向石星朗身上掃去,石星朗那件湖藍長衫頃刻支離破碎,手腕、腳踝和腰部被劃了數劍,汩汩淌著鮮血,經脈之盡廢,一目了然。

石星朗倒在血泊裏,白皙的臉上沾滿了血,因為巨大的痛楚而扭曲變形,卻沒有一絲呻吟,嘴角還是掛著微笑,看起來有幾分猙獰。

寒嫣身上的樹影微微顫動著,不知是站累了,還是被山風吹得有些發抖。

杜冠群擺了擺手,昆侖派眾人做賊一樣蹭上前來,七手八腳抬起他們的掌門,灰溜溜下山去了,地上那道血痕斷斷續續,在山路上蜿蜒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