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地始凍

秋日的京師,寅時的天空還是青色的,等晨鍾敲過一百零八響,天色便漸漸發白了,日頭懶懶地探出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百姓們為了生計早就開始忙碌,街麵上也有了行人,整個京師城就這麽醒了過來。

郊外的一間破廟,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和尚長長地伸了一個懶腰,這麽早就被鍾聲吵醒了,生而為人可真辛苦,他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頭頂,自嘲地笑了笑。

從那天以後的每個清晨,對他來說都是一次新生,不過新生未必就是好事,特別對那些還活在過去的人。

怪和尚眯起眼睛,周圍的景物開始飛速的變換……

天空不再晴朗,陰沉沉的天空下,狂風卷著暴雨,像無數利箭四麵八方地射過來。

十幾個騎士提馬立在一個小山崗上,崗下依稀可見一個都城。

“哇……”全身濕透了的月烈在馬背上噴出一口鮮血。

“月烈!月烈!”穆哥催馬上前扶住了要倒下的月烈。

“怎麽會這樣啊?”月烈虛弱地轉過頭,絕望地看著穆哥。

“大都易主了……”穆哥望著腳下熟悉的城池,城頭已經不是大元朝的旗幟,而是鑲著金邊的鬥大一個“明”字。

“少將軍,我們怎麽辦?”,跟在身後的幾個騎手一起問道。

穆哥**的戰馬提起前蹄,高聲嘶鳴,他勒住韁繩默默地搖了搖頭:“算了,這本來就是他們漢人的江山,草原才是我們的家啊。”

“我們去上都,大汗肯定是退到那裏去了,有了這個,說不定還有希望”,月烈奮力從包裹裏捧出一個盒子,眼神突然明亮起來。

“真的要用它嗎……”,穆哥長歎一聲。

“少將軍!少將軍!”幾個騎手躍躍欲試。

穆哥苦笑了一下,“好吧,我們先繞過大都,去上都和大汗他們匯合。”

“恩”,月烈重重地點了點頭。

“你們幾個是幹嘛的!”他們正要撥轉馬頭,風雨的盡頭突然閃出一隊明軍。

“我會來救你的,月烈,等著我”,那怪和尚慢慢睜開眼睛,張開的手指緊緊地握成拳頭,兩行熱淚噴湧而出。

與此同時,大報恩寺內一個安靜的小院落。

青煙繚繞,琴聲淒淒切切。

月兒捧著茶水慢慢地向前走,在夫人身邊待得久了,不免被她所感,以前大大咧咧的月兒,如今也多愁善感起來。

她歎了口氣,望了望庭院裏的那一小片天空,什麽時候才能做回自己啊。

“啊……”,琴聲嘎然而止。

月兒扔下茶水衝進夫人房中,隻見她趴在琴上,琴弦和嘴角上都掛著鮮血。

曹國公府就在離皇城不遠的東長安街上。

國公府的氣派自然非尋常人家可比,三開間的門屋,大門用的是金漆,門上釘著碩大的獸麵錫環。李家兩代人深受太祖皇帝喜愛,當今聖上更是將現在的曹國公李景隆引為肱骨,府門不說是門庭若市,也是賓客不息。

這天,國公府門前卻來了一高一胖兩個穿著無袖的長身罩甲,頭戴萬字巾,腰間跨刀的武官。

看門的小廝接過那胖子遞過來的腰牌,頓時換了一副臉孔,低頭笑道:“是錦衣衛的兩位大人啊,我們國公爺正候著二位呢,來來來,裏邊請。”

這一高一胖兩名錦衣衛,千戶皇甫誌高一反常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而他的下屬華鋼卻顯得有些興奮,曹國公李文忠一代名將,連鼻孔朝天的大將軍藍玉提到曹國公也是一臉的敬佩,這次能見到他的兒子,讓華鋼心中掀起不小的波瀾,沙場的氣息讓他莫名的悸動。

那小廝領著他們走過一進,又一進,門廊回轉,屋連著屋,亭連著亭,連老皇甫這個見過大場麵的人也不盡暗暗讚歎,這曹國公府也真夠奢華的。

小廝帶著兩人到了一間廳堂落坐,行了個禮轉身就走了,不一會兒就有仆人端上茶水。

皇甫誌高的屁股上像是長了東西總是坐立不安,時不時地看看門外,華鋼端坐在椅子上想象著 ‘名將’ 子孫應該有如何的風采。

半柱香的時間,門外先進來兩個頭頂鐵盔,貫齊腰甲的軍士,老皇甫和華鋼趕忙起身走到門口,兩名軍士分立在門兩邊,後麵紫衫一亮,進來一個高大的人物。

兩人知道進來的人就是曹國公,皇甫誌高趕忙拉著華鋼行兩拜大禮,華鋼偷眼觀看來人,隻見他身著紫色錦緞雲紋曳撒,腰係鸞帶,頭戴一頂大帽,冒頂鑲著紅玉,想想自己那時候為了去陳家珠玉店探查也是穿了一身紫衣,果然有種沐猴而冠味道。

再看這位國公爺,三十出頭的年紀,一把美髯,臉色似白非白,似黑非黑,既有行武的風霜,又有貴胄的雍容,高鼻方口,兩眼炯炯,果然是一副不怒自威、神武英氣的好皮囊。

“大家都是戰場上打滾的人,在本公這裏不必多禮”,曹國公一擺手,徑直走到主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來。

“來,來,坐下談”,曹國公見兩個人還伏在地上,趕忙說道。

“多謝國公”,兩人從地上站起來,垂首而立。

“坐嘛,坐嘛”,曹國公笑眯眯地說。

兩人還有些扭捏,門口站著的兩個軍士同時朝他們一瞪眼,怒喝一聲。

皇甫誌高腿一軟,就要倒下來了,華鋼趕忙將他扶住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兩位不用太過緊張,今天請二位過來,就是閑話家常,別無他意”,曹國公說得很隨意,笑容溫馨而又有種堅毅在裏麵,讓華鋼想起自己在戰場上的上司,心中便有了親近之意。

“哪位是華百戶?”,曹國公又問道。

華鋼一聽提到自己,趕忙站起來走到大廳中央屈膝行了一個軍禮:“卑職便是華鋼。”

曹國公點點頭,“華百戶是哪一年入的軍籍?”

“回稟國公,卑職是洪武二十年入的軍籍。”

“哦?”,曹國公仰頭想了想說,“那年捕魚兒海大戰華百戶可在其中。”

“卑職正在藍玉大將軍軍中,因為偵得韃子殘軍的動向,得了個次功”,華鋼低頭說道,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曹國公看在眼裏,知道華鋼必是想起死去的同袍,便寬慰道:“軍人自古就是求個馬革裹屍,為了死去的同袍手足,我們活下來的人應該活得更好。”

華鋼眼睛發酸,叩首道:“國公說得極是。”

“不說當年沙場上的事,華百戶這些年在錦衣衛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勞”,曹國公一臉讚許地說。

華鋼抱拳道:“卑職隻是盡忠職守。”

“本公剛辦完了聖上交代的差事,一回來就聽了不少關於華百戶的傳聞。”

皇甫誌高和華鋼兩人心照不宣,所謂公幹就是皇帝假意派曹國公北上清剿蒙古韃子,經過開封的時候一舉將燕王的胞弟周王擒拿押回京師,這一役幹得極為漂亮,周王絲毫沒有還手之力,皇帝甚是高興,而天下的藩王大為震驚,一時間噤若寒蟬。

“華百戶啊,這次我聽說你們又在辦大報恩寺的死了幾個和尚案子?”,曹國公突然話頭一轉。

皇甫誌高在一邊輕聲地嘟囔道:“終於到正題了……”

“卑職正在查,隻是……沒什麽頭緒”,華鋼低下頭道。

“華百戶啊,大報恩寺那個方丈老和尚可不是個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