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雀入大水為蛤

秦淮河畔,大報恩寺內。

夜涼如水,秋風瑟瑟,和尚覺塵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夕月大典將至,緊接著又是中秋佳節,宮裏麵各種祈福法會自然少不了他們這個皇家寺院的參與,雖然已經是深夜,還是有些師兄們在忙忙碌碌地準備著,誰也沒有注意到覺塵。

他急衝衝地往前走,完工的戲台高高聳立,據說這裏剛剛死過人,陰氣特別重,總感覺這裏的風也要比其他地方冷一些,覺塵裹緊僧袍,腳下更快了些。

過了戲台就看見黑洞洞的大報恩塔,覺塵瞥了一眼塔頂,隻見一輪暗月隱隱躲在塔尖之上。

他想起小時候被帶進大報恩寺,就是在那座高塔之下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師父,也就是方丈智空,那溫煦的笑容就如父親一般,其實那時候他本已下了決心與家人一起赴死,能再次燃起活下去的希望都是因為那張笑臉。

亦或是說,那張笑臉給了他苟且偷生的借口,他心中煩亂,舉起雙手拍了拍自己光禿禿的腦門,繼續前行。

大報恩寺依山而建,轉過大報恩寺塔就可以看到黑黝黝的山體,遠遠如一群高大的鬼魅。覺塵還是筆直向前,那裏有一條上山的石階,沿階而上,一會就到了一塊平台,從這裏分出兩條岔路,一條通往一個名為“躍虎崖”崖壁,而覺塵今天走得是另一條上山的絕路。

他沿著路七轉八轉到了山腰附近,停下來往身後看了看,確認沒有人跟隨,便閃入一片樹林,繼續往這林子深處走了一段,來到一棵大國槐樹下。

覺塵從懷中掏出火折子,輕輕一搖,便升起一團小火,他借著微弱的火光確認了一下記號,便把火折子熄滅,手腳並用攀上樹幹。

一會功夫,覺塵便從樹上下來,這時他懷中鼓鼓囊囊,落到地上他順手往僧袍中一掏,手上卻是一隻兩眼放著紅光的灰色信鴿,這種信鴿被稱為“紅血藍”號稱“鴿中之王”。

取下信鴿腳上的小銅環,銅環上麵拴著一個小竹筒,打開竹筒取出裏麵的一張小紙條,再次點燃火折子一照,幾個蠅頭小楷映入眼簾,落款是一枚空印。

一眼掃完紙條,覺塵從懷裏取出一支蘸過墨的細筆,又在後麵添上了幾個字,迅速地把紙條再次嵌入竹筒,將銅環套好,雙手捧著那隻信鴿向天空一揚,那紅血藍振翅一飛便隱沒在黑夜裏了。

他知道這張紙條將通過一個又一個聯絡點,不斷地添加內容,最後到達那個人的手裏。

做完這一切,他左右看了看,四下安靜地連落葉的聲音都聽得到,他長出了一口氣,停了一會便匆匆出了樹林。

當覺塵長長的影子融入黑夜之後,大報恩寺塔塔基欄杆的陰影中走出一個老和尚來,他須發皆白,麵目慈祥,好似一個降世的佛陀,此人正是方丈大師智空和尚。

智空口誦佛號,眼神中充滿了悲憫,“癡兒……”

在禮部的架閣庫,華鋼聽老友韓道說起“七寶阿育王塔”的來曆,心中滿是疑問。

“老韓,你這靠譜麽?”,華鋼撇了撇嘴巴繼續說:“就算當年蒙元韃子真從什麽日落國帶回一座七寶阿育王塔回來,你怎麽知道就是大報恩寺塔上的那一座?”

“我可沒說就是這一座,是你自己問我七寶阿育王塔嘛,我就想起了這樁軼事”,韓道憨憨一笑,仰頭喝了一杯。

“你手裏有沒有圖?”,韓道放下杯子想了想問。

“圖我倒是找他們寺中僧人畫了一張”,說著華鋼從懷中掏出一卷圖畫。

韓道接過來,順手就揣到懷中。

“這事可挺著急的,你趕緊幫我想想辦法”,華鋼身子前傾說道。

韓道不緊不慢地倒上酒,笑眯眯地說:“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天大的事情,喝完酒再說。”

華鋼歎了口氣,將自己的杯中酒飲盡。

“對了,我這還有個童謠想讓你參詳參詳”,華鋼放下杯子說。

“童謠?你說說看……”,韓道又將華鋼的酒杯倒滿。

“七寶塔,燕築巢。木頭官,帶白帽。七寶塔,五個寶。舍利出,彌勒到。”

華鋼緩緩地念出了這段童謠。

韓道眯著眼睛,微微側著頭聽完,自顧自絮絮叨叨地念了幾遍。

“鋼子,這個有意思,有意思啊”,韓道一手撚胡須一手拍打著桌子說道。

“這童謠到底是在說什麽啊?”,華鋼著急地問。

韓道有些得意地說道:“這第一句說的是 ‘七寶塔’,咱們暫時先擱一擱,這第二句啊, ‘木頭官,帶白帽’比較好解,在民間 ‘官、吏’不分家,官即吏也,吏同 ‘隸’,加上一個 ‘木’字邊,不正是朱棣的 ‘棣’,朱棣受封燕王, ‘王’字上麵加個 ‘白’,不就是 ‘皇’。”

“難道意思是說朱棣要當皇帝?”,華鋼倒吸了一口冷氣。

韓道笑了笑說:“說成大白話就是這個意思,我們回過頭來看第一句。”

華鋼挺直了脊背聽著。

“這裏的 ‘燕’表麵上看是指燕子,但根據第二句話不難猜出,這還是指 ‘燕王’啊,這在七寶塔中築巢,不就是要霸占七寶塔的意思”,韓道頗為得意地又喝了一杯。

“那後麵兩句呢?”,華鋼身子往前一探。

韓道撚了撚胡子,衝著華鋼一笑:“這七寶塔嘛,剛才我說了其實是指寶塔的材料是由佛家的七種寶物做成的,也就是金、銀、琉璃、硨磲、瑪瑙、玻璃和水晶,我想 ‘金、銀’是塔身的材料, ‘五個寶’是指鑲嵌在塔身上的五種寶石吧。”

華鋼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卻沒有抓住,搖了搖頭又問:“那這最後一句呢?”

“一般來說,這七寶塔塔內都供奉著佛寶舍利子,但是這又是彌勒佛什麽的,我也不是太清楚了”,韓道補充道:“這種童謠很多句子也就是為了湊字,或者押韻用的,不一定有實際的意義。”

“燕王霸占七寶塔,而且要當皇帝”,華鋼想了想說道,“但是這兩句好像沒啥關係啊?”

韓道舉起酒杯道:“除非這七寶塔能幫助燕王當上皇帝。”

華鋼點了點頭,這樣的話那就能說得通了,“可是這七寶塔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量?”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同時道:“難道真就是蒙元韃子帶回來的那座寶塔。”

“如果大報恩寺塔頂的那座寶塔真就是蒙元韃子帶回來的那座,這事就麻煩了”,華鋼想起了方丈當時在塔頂說的話,不無擔心地說。

“鋼子,這事越來越有意思了,我幫你查一查”,他一仰頭,杯酒又空了。

他指了指背後層層疊疊的書架,篤定地說,“此塔是不是彼塔,這裏肯定有答案,至於這失竊的事,隻有靠你自己了。”

華鋼低頭想著這童謠,突然豁然開朗,那日在紫禁城外的鬆林中,珠寶店的老板陳三帶著兵馬司的內樁去與宮裏的人見麵,見到的是尚膳監的小內官周亮和自己的好友李镔。

老板陳三當時念出了這句童謠作為切口暗語,沒想到李镔突然發難,將陳三刺傷,小內官周亮刺死。而華鋼一直覺得這事沒有看上去的那麽簡單,如今知道了這童謠大概的意思,如果說李镔不知道這句話是切口,而是一些燕王莫須有的謠言,一切都可以解釋了,那麽這案子就是另一番模樣。

華鋼正摸著臉頰的疤痕思量的時候,一名錦衣衛的校尉急衝衝地跑了進來。

華鋼趕忙起身問道:“出什麽事了?”

那人低頭抱拳回稟道:“大人!大報恩寺的方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