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華鋼一步跨過霓裳樓高高的門檻,門外清新的氣息讓他舒暢了許多。

雖然在錦衣衛這麽些年,見過不少下作的小人,但他對這些人至今還是有種身體上厭惡。

至於什麽“項王敗陣”,“走火入魔”,華鋼更是一點都不信。父親說過再離奇的案子,剝開那些掩人耳目的外衣,無外乎是人心罷了。

自己的師兄死了,卻沒什麽悲傷,隻有意無意地提到自己師兄與雲娘的關係,他到底是何用意?華鋼對這個胖乎乎的“包子”有些拿捏不準。

“哎呦!”

正思量間,華鋼眼前突然一黑,與迎麵而來之人撞了個滿懷。

“是哪個潑才這麽不長眼睛啊!”一個矮小黝黑的官員破口罵道。

華鋼一皺眉,抬頭看了看,此人五短身材,尖尖的長臉,漆黑的臉膛,一對小眼睛幾乎隻有兩個黑點,一眼望去倒像是春筍成了精。

那人瞪著小眼睛氣鼓鼓地上下打量華鋼。

“噢,你是我們右司樂的女婿,錦衣衛的試百戶,華鋼!”春筍一拍腦袋,想是記了起來。

華鋼皺著眉,摸著臉頰還是想不出此人是誰。

春筍卻將手中的象牙扇子收好,深施一禮道:“華百戶,公務繁忙可能不記得下官了,下官是教坊司的左韶舞。”

原來是他,華鋼這才想起來。此人原也是見過的,名喚趙峻嶺。妻子李嫣提起他時十分鄙夷,說他就是個紈絝子弟,沒什麽本事而且又極好女色,不知禍害了多少教坊司的女樂,靠著禮部做官的哥哥才有了今天的位置。

不過,既然如此湊巧,倒正好可以問問案情。

思量間,華鋼也回了一禮:“原來是趙韶舞,是在下莽撞了,實在對不住,對不住。”

趙峻嶺一擺手,“華百戶什麽話,小事,小事。”

“趙韶舞,這麽著急,是有什麽急事?”

趙峻嶺看了看華鋼,小眼睛一轉,“是了,是了,我們教坊司出了如此大事,沒想到你們錦衣衛來的這麽快。”

“趙韶舞,已經知曉了?”

提起案子,趙峻嶺的春筍臉立馬變得更黑了,換了一副悲戚的神色,痛心疾首地說:“華百戶,我們教坊司出了如此大事,一次痛失兩根頂梁柱,實在是讓我心緒紛亂,寢食難安啊。”

華鋼眉頭微微一皺,問道:“趙韶舞這麽急著是去看現場?”

“就是啊,我昨夜飲酒過量,早上宿醉未醒……醒來卻聽到如此噩耗……便匆匆趕來看看。”說著,說著趙峻嶺簌簌地流下淚來。

華鋼心道此人的戲份倒是挺足,這眼淚說來就來,口中問:“趙韶舞對你們楊奉鑾和雲娘殞命的事情怎麽看?”

趙峻嶺用袖子拭了拭淚水,長長地歎了口氣道:“這真是天妒英才啊……”

他仰著頭似乎在回憶:“想我們楊奉鑾的琴藝已經是到了音意相合,所謂‘忘機’通神的境地,而我們雲娘的舞技已經是莊周化蝶,蝶舞莊周之境,所謂 ‘涅槃’也不過如此而已。”

華鋼撇了他一眼,心想此人不僅會演戲,場麵話倒也是一絕。

“趙韶舞,您對你們奉鑾和雲娘的死因有什麽看法?”華鋼盯著趙峻嶺問。

趙峻嶺的小眼睛一耷拉:“華百戶,你們不就是來查他們的死因的嗎?這我就不好多說什麽了。”

“以趙韶舞之見,楊奉鑾與雲娘近來有與什麽人結怨麽?”

趙峻嶺又仰起頭,似乎在記憶中搜索,好半天才對華鋼說:“我們奉鑾平日裏雖然有些嚴苛,但都是對事不對人,應該不會與人結下什麽私怨,而我們雲韶舞一直埋頭精研舞技,更加不會與人結怨。”

華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趙韶舞有沒有覺得楊奉鑾最近與蘇州府送來的那個女樂走得比較近?”華鋼又問道。

“你說是林歡兒吧。”趙峻嶺點點頭,“這事我知道,我們奉鑾在‘掐尖試’時看中了她的那支‘十麵埋伏’的琵琶曲。”

“‘掐尖試’,華百戶知道嗎?”

華鋼點頭道:“我從你們教坊司的人那裏聽過,大致了解。”

“那就好,我們奉鑾是想在萬歲爺壽誕的大宴上,給萬歲爺敬獻這個曲目,故而近來一直和林歡兒兩人在加緊完善這個曲子。”

“對了,為了讓曲子更加完美,我們奉鑾還特意請了丹青高手畫了一幅‘霸王別姬’圖掛在霓裳樓一樓的正堂,沒事就來看一看,反複體味那種心境。”趙峻嶺補充道。

“那趙韶舞覺得他們的死與這曲子有沒有關聯?”

“這一路之上,是有些樂工跟我念叨過,我們奉鑾是因為這曲子殞命的,”趙峻嶺想了想說:“但這事過於離奇,我倒是不敢下定論。”

“你不相信楊奉鑾因為走火入魔刺死雲娘,再自刎?”華鋼饒有興趣地問。

趙峻嶺打開象牙折扇,思忖一會道:“楊奉鑾能彈出如此精妙絕倫的‘項王敗陣’,自然是日日揣摩楚霸王的心神,天長日久,心隨神變,真以為自己就是霸王倒也不無可能。”

華鋼不置可否地看了看他,又問:“趙韶舞,昨夜可是與誰一同飲酒?”

趙峻嶺微微一笑,“華百戶倒是了解得十分清楚,前一段為了‘掐尖試’忙了許久,這半個月來,幾名新人都已經漸入佳境,所以昨夜左司樂洪喜洪大人約我一起到集賢樓飲酒,兩人都十分盡興,直到夜禁才歸。”

“可有人證?”

趙峻嶺頓了頓道:“席間兩名歌姬相陪,他們都可以作證。”

“歌姬的姓名?”華鋼又問。

“是春琴和秀月兩位姑娘,華百戶盡管去問。”趙峻嶺背起手道。

華鋼見也沒什麽別的可以再問了,拱手準備告辭,那趙峻嶺卻遲疑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趙韶舞看來是有話要說?”

趙峻嶺左右看了看,確認沒有其他人,將腦袋探到華鋼耳邊。

華鋼微微一皺眉,因為他的個子高,這個角度正好看到趙峻嶺鼻孔中露出的幾根鼻毛。

“華百戶……不知道是不是醉話,昨夜飲酒時洪喜對我說:‘楊俊寶的死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