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洪喜滿心期望地看向自己的師父李清,眾人也都看向李清,像是在等待他最後的裁決。

李清眯起眼睛,沉吟半晌,“喜兒,雖然你是犯官之後,師父這些年自認是一碗水端平的,你們兩個各有所長,也相得益彰,你心裏不會有什麽怨氣吧。”

洪喜臉上的肉湊成一團,俯首道:“師父,沒有你和師兄,哪有我的今天,我怎麽會有怨氣。”

“洪武十八年,你父親受‘郭桓案’牽連滿門盡沒,萬歲爺念你年幼賜籍教坊司拜入李清門下學藝,那一年你十歲。”華鋼有些同情地看向洪喜。

“萬歲爺皇恩浩**,小人時刻銘記在心。”洪喜朝北麵紫禁城方向拜了一拜。

“早你一年拜入師門的楊俊寶,那年十一歲,你們師兄弟兩人都是孤兒,楊俊寶是個‘藝癡’學什麽都很投入,與這樣單純的人相處其實並不難,”華鋼頓了頓,“隻是……”

華鋼瞥了一眼李清,“你們的師父有意無意地將這個平穩的秤杆傾斜了……”

“華百戶,你這是什麽意思?”李清轉過臉冷冷地說。

“根據當年內樁的條陳記錄,兩年後萬歲爺的壽誕上楊俊寶就以一曲‘胡笳十八拍’技驚四座,那可是李司樂的成名曲啊。”華鋼感慨地說。

“寶兒的這首曲子學得很快,小小年紀就已經達到了老朽的水平,讓他在萬歲麵前表演有何不妥?”李清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

“妥不妥我不敢妄下斷言,不過據內樁記載其他幾位當時教坊司的官員都覺得洪喜彈得更好一些。”華鋼躲開李清的目光。

李清雙手抓住太師椅的把手,將頭扭到一邊。

“又過了三年,楊俊寶已經升為協同俳長,而洪喜依舊是一名普通的樂工,洪奉鑾,不知您心中作何感想?”

“師兄樂技高超,人品又好,我這個人比較懶散,這是實至名歸。”洪喜頗為灑脫地一笑。

華鋼點點頭,“洪奉鑾生性豁達,確有過人之處,隻是這一年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雲娘以一支‘羽衣霓裳舞’在掐尖試中勝出而留在了教坊司。”華鋼接著說。

洪喜哧笑道,“雲娘留在教坊司算什麽大事。”

“對兩個情犢初開的年輕人來說就是天大的事。”華鋼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洪喜。

洪喜臉上的肥肉稍一凝滯,轉眼又堆成笑顏,“華百戶,真會說笑。”

華鋼不再看他,抱拳對著皇甫誌高道,“千戶,您記不記得我們在搜查雲娘住處時,找到過一雙繡著彩雲圖案的錦靴。”

皇甫歪著頭想了想,“是有這麽個東西”。

“我問過內子李嫣,雲娘曾對她說這雙錦靴是楊俊寶從烏蠻驛的暹羅使臣那裏買來的。”華鋼瞟了一眼洪喜。

“那時楊俊寶與雲娘打得火熱,挺正常的吧。”皇甫誌高晃了晃大腦袋。

“誰不希望將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送給自己的愛人,不過……”華鋼轉向洪喜:“洪奉鑾,我查過禮部的記錄,那年並沒有暹羅使節來我大明。”

“這事你問我作甚?”洪喜沒好氣地說。

“此物來自暹羅,難道是客商帶來我大明?”皇甫誌高奇怪地問。

“千戶,”華鋼又轉向皇甫,“那一年我大明倒是有遣使前往暹羅,而使團中就有我們洪奉鑾。”

華鋼直視洪喜,洪喜臉頰上的肥肉一跳,“是,那雙錦靴是我買的又如何!”

“那時洪奉鑾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結果是那雙獨一無二的彩雲錦靴成了楊俊寶的禮物。”

洪喜冷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不過雲娘與楊俊寶有緣無份,最後也沒有走到一起,可惜的是兩人還有一次機緣。”華鋼又緩緩說道。

“你的意思是那副水晶單照。”老皇甫插口道。

“是的,千戶。”華鋼一抱拳,“那副水晶單照手柄上刻著與那雙錦靴一模一樣的彩雲紋樣,隻能認為這是一件回贈的禮物,可我問過內子,她卻說雲娘從未提起過此物。”

“確實有些奇怪,”皇甫嘿嘿一笑,“女兒家慣於相互訴說這些小意趣。”

“所以隻有一種可能……”華鋼轉向眾人,“這件東西沒有起到預期的結果,雲娘自然不願再提。”

“怎麽會呢?”皇甫又問。

“千戶,京師能製作水晶單照的店鋪隻有一家,就是在南城的‘洪家老店’,我去查過當年的訂製記錄,我們洪奉鑾沒隔幾日又去訂製了一把一模一樣的單照。”

此時,洪喜臉上的肥肉像是凍住了一般不自然。

皇甫迷惑不解地搖搖頭,“又做了一把,這是想幹嘛?”

“千戶,你想戀人之間的禮物貴在何處?”

皇甫嘿嘿一笑,“這我知道,就是要獨一無二嘛。”

“噢,我懂了。”皇甫指著洪喜笑道:“你小子太壞了,你把這一摸一樣的東西往楊俊寶麵前一擺,假裝也是雲娘送的,這雲娘的心意就完全白費了。”

“華百戶,這些情情愛愛小事有什麽好說的。”端坐在椅子上的李清又冷冷地開口。

“李司樂,情愛可是年輕人的大事啊。”皇甫不無感概地說。

“我們無法知曉,師父的偏心,雲娘的偏愛,會在洪奉鑾心中種下一粒什麽樣的種子,”華鋼又看向洪喜,“但是我們可以知道的是另一件教坊司的大事發生之後,洪奉鑾就變了。”

“變得再也不是那個癡心技藝的翩翩少年,而是一個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短短三年的時光,前後竟然判若兩人。”

“鋼子,你說的是哪件事啊?”

華鋼突然轉向教坊司的樂工們,“三年前,女樂蘭鳳凰投湖自盡,第一次被我們洪奉鑾救下了,第二次卻沒那麽幸運了,自此以後洪喜不再是那個洪喜了。”

“我不知道這時的洪喜對師兄楊俊寶是不是有些恨意?”華鋼逼視洪喜的眼睛。

洪喜立刻避開了華鋼的眼神,“華百戶,你看過你們錦衣衛內樁條陳,必定知道我喜歡過鳳凰,也有傳言師兄與雲娘是逼死鳳凰的元凶,但這又如何?我恨師兄又如何?”

“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設計陷害師兄的罪魁禍首,證據呢?”洪喜突然眼神犀利回望華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