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長生不死

他們一行人趕到步維賢位於麥高包祿路的洋房時,時間剛過九點。

羅聞將他那部福特牌汽車停在路邊,領著羅思思、李亦飛和葉智雄,踏上了步邸的門階。四下裏很安靜,可這種異常的寧靜往往預示著將有一場暴風雨來襲。出來應門的是身材高大的管家老亨利。他微微低下頭,從眼鏡上方看著這群不速之客,臉上的表情不算友好。

“步維賢先生已經睡了。如果你們有事,請明天再來。”

“這……這件事不能再拖,請您通報一下。”李亦飛用英語回道。

“打擾先生休息可不是一個明智的舉動,這會令他大發雷霆的。”管家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眼腕表,“時間也不早了,還是明天再來吧。”

葉智雄雖然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但也能明白是這老管家故意堵門,不讓他們進去,於是便惱了起來,作勢就要硬闖。若不是被羅聞攔腰抱住,他恐怕早就把管家撞倒在地了。

管家被葉智雄這股莽勁嚇得不輕,低聲罵了一句:“Blasted(該死)!”

羅思思一臉懇切地對老管家道:“煩請您轉告步維賢先生,關於布維爾先生的命案,我們已經查明了真相。此外,那位殺人凶手恐怕還會對步維賢先生不利。這件事萬分緊急,不能再耽擱了!”

果然,老管家對年輕女士的態度就沒那麽強硬,反而微笑著對羅思思道:“既然這位漂亮的小姐開口了,那我就去通報先生一聲。”說完還對羅思思行了個鞠躬禮。

管家讓他們在門廊處稍作等候,自己轉身上樓。過不多時,洋房裏走出一位胖胖的女傭,身高足有五尺一寸,十分壯碩。她引眾人來到會客廳,讓他們坐在沙發上等候。看來步維賢是願意見他們了。

過了一刻鍾,樓梯處傳來了緩慢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穿著金黃色睡袍的步維賢在老管家亨利的攙扶下艱難地朝他們走來。喪弟之痛讓這位老先生在精神上備受打擊,也嚴重影響了他的健康。眾人起身,讓步維賢先行落座。

步維賢認出了葉智雄,便用中文問他:“案子查明白了嗎?”

“是的,我們已經知道凶手是如何殺死布維爾先生的了。至於凶手的身份,我們還在調查,相信很快就能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

不知是不是由於步維賢戴了一副夾鼻眼鏡的關係,葉智雄覺得他比幾天前看上去蒼老了許多,額頭的皺紋好像更深了。

“哦?”步維賢挑起眉毛,發出疑惑的聲音,“那麽,凶手是用了什麽方法從上鎖的房間裏消失的呢?”

葉智雄將霍森在寶利咖啡館的推理一字不差地說了一遍。步維賢安靜地傾聽著,沒有打斷葉智雄的敘述,隻是在結尾處提出了幾個問題。其中他最關心的是:凶手既然可以潛入洋房放蛇,又可以在咖啡中投入香料,那麽為何不直接投毒毒死布維爾?

關於這個問題,羅聞搶在葉智雄之前,說出了他們的答案:“根據我們的調查,有一個畸人雜技團名班活躍在大世界遊樂場。它明麵上是雜技團,實際上是一個殺手團夥。此前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劉麒麟、約翰遜等富商的意外死亡都與他們脫不了幹係。這夥人擅長將謀殺偽裝成意外或自殺,以迷惑世人。如果蛇沒有誤入布維爾先生的口中,消失不見,大家恐怕就會將此案當作一起意外處理。”

步維賢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眉頭緊鎖,似乎在思考什麽。

羅聞進一步解釋道:“我們了解到,雜技團中有一位叫‘毛妹’的馴獸師,曾在大世界表演過驅蛇之術。”

已經很明顯了。在場所有人都猜到,一定是毛妹將驅蛇術教授給了那位火災幸存者。那位幸存者的任務顯然還未完成。

葉智雄見步維賢麵色慘白,額頭上甚至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水,忙關心地道:“步維賢先生,您沒事吧?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沒……沒事,你們繼續說。”

步維賢擺了擺手,但在場所有人都注意到,他嘴皮子不太利索,似乎在懼怕什麽。

李亦飛似乎看穿了步維賢的心思,直截了當地說道:“我……我們來這裏,除了討論布維爾先生的案子,還……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和您商量。”

他說話時,目光沒有離開過步維賢,時刻關注著他神情的變化。

步維賢小心翼翼地朝李亦飛看了一眼:“什麽事?”

“我們認為,凶手殺錯人了。”

李亦飛一字一頓地說道,像是在宣布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可步維賢卻無動於衷。

“您不驚訝麽?”羅思思補了一句。

她說完後,朝坐在一旁默不作聲的李亦飛眨了一下眼睛。李亦飛明白她的意思,這位法國老板有事瞞著他們。

步維賢道:“當然驚訝。你們為什麽這麽說?”

話雖如此,但他的臉上卻毫無表情。看來,一個好老板未必是一個好演員。

李亦飛繼續道:“當……當然不是空口無憑,而是基於合理的推測。布維爾先生為人十分低……低調,來上海也沒多少時日,幾乎沒有仇家。況……況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據你下的指令。不論是在洋行,還是在商會,他都……都沒有發言權。說難聽點,他就是您的傀儡。這樣的人死了,對誰都沒好處。”

這話十分刺耳,就連羅聞都忍不住提醒李亦飛,讓他注意一下措辭,但步維賢卻沒有任何反應,一臉木然地坐在沙發上。過了會兒,他才開口道:“憑這點就認定凶手真正的目標是我,也太武斷了吧?”

“那……那我們再問一句。”李亦飛那張略顯稚嫩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顯得十分從容,“您認得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劉麒麟、約翰遜這些人嗎?”

“不認識。”步維賢始終低著頭。

不比慢條斯理的李亦飛,一旁的葉智雄是個急性子,聽他們這一來一回,不知要聊到何年何月,便站起身,大聲對步維賢道:“我們這是在救你的命!要是不配合巡捕,周金林他們的下場就是你的下場!”

老管家見葉智雄對步維賢不敬,當即也罵了起來,說他是個粗魯無禮的下等人。

步維賢依然低著頭,並不接話。像他這種地位的大老板,表現出這種態度是極為反常的。

“算了。他既然想死,我們也沒辦法。”葉智雄見步維賢不為所動,不肯吐露實情,便裝出一副要打道回府的模樣,想用激將法激他一激。

羅思思和李亦飛兩人一眼就看穿了葉智雄的用意,也做出起身要走的樣子。羅聞卻一頭霧水,心想:“說好來此地是要套話的,怎麽就要走了呢?”

葉智雄朝門口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指著步維賢道:“嘴巴可以說謊,但身體絕對不會。您臉上和手掌上的丘疹與周金林他們的一模一樣。如果您還是執迷不悟,到時誰也幫不了您。我們中國有句老話,相信您也聽過,‘不見棺材不掉淚’。我把它送給您。”

葉智雄說完,正要離開時,步維賢開口了:“告訴你們也沒用。他們神通廣大,而你們不是對手。”

他像一個放棄了掙紮的俘虜,語氣中充滿了絕望。

“他們是誰?”李亦飛問道。

步維賢對管家道:“亨利,去把門窗都關好,然後吩咐喬伊和傑克去門口守著,誰都不準進來。安排好這些事後,你和艾琳都去休息吧。如果有事,我會去叫你。”

管家衝著步維賢鞠了個躬,然後和女傭一起離開了會客廳。

葉智雄、羅思思和李亦飛都回到了原來的座位上。他們知道,這個法國佬接下去要說的話,正是解開富商連環死亡謎團的重要線索。

步維賢的視線從眾人臉上掃過,最終停留在了葉智雄身上。他先是苦笑,接著用一種近乎無力的口吻說道:“沒錯,我確實認識這些人。周金林也好,約翰遜也好,我都認識。隻不過,我們並不是在生意場上相識,而是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這將會是一個冗長且離奇的故事。你們做好準備了嗎?”

整件事的起源要追溯到一年前。

步維賢還記得,那天正是萬國儲蓄會成立二十周年的紀念日。為了慶祝這個特別的日子,儲蓄會的發起人之一——旅滬法僑麥地先生在福開森路的諾曼底公寓特別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麵的酒會。參加這次酒會的均是滬上名流。身為萬國儲蓄會的會員、逸園的老板,步維賢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這個萬國儲蓄會早在民國元年就成立了,是一個國際性的儲蓄團體。根據儲蓄會章程,儲蓄以自願為原則,儲蓄會實行會員製度。儲蓄會資本雄厚,而且會員投入的錢在二十年內不能取出來。因此,儲蓄會就有了充足的時間,把這些資本用於投資,而他們的目光就落在了上海的房地產業上。麥地成立萬國儲蓄會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趕在法租界擴張時,搶購法租界新界的土地,再通過土地炒賣獲得更大的利潤。

酒會上,一位姓章的中國人代表麥地發表了講話,大意是:今天是個令人難忘的日子,是第一期存款到期的日子;儲蓄會按照約定支付了各位的利息和紅利;各位是本儲蓄會最尊貴的客人,希望能與各位繼續合作共贏;在此,他代表儲蓄會謹向各位老板致以最高的謝意。他話音一落,身後的樂隊就開始奏樂,歡樂的氣氛頓時彌漫開來。

步維賢取了一杯紅酒,正要去找幾位老友敘舊,忽然耳邊傳來一陣冷笑。他循聲看去,隻見發出笑聲的正是他身後的一位華人男子。這男子正值中年,身材挺拔,穿著成套的黑色禮服,頭發梳得十分整齊。步維賢見過不少喝過洋墨水的中國紳士,卻很少見到像他這樣的,不論相貌,還是氣質,都堪稱一絕。

“請問,他剛才說的話很好笑嗎?”

步維賢對眼前這位中國人很有興趣,便用蹩腳的中文與之攀談起來。

男子回答道:“我笑他們太樂觀了。眼下時局動**,東北已經淪陷。年初的‘日僧事件’後,日本人又不斷挑釁,甚至向閘北中國駐軍發起攻擊。雖然國聯已發表決議,下令停戰,但在這個時候仍繼續在上海投資,實乃不智之舉。”

中國地域廣袤,加之當時地方主義盛行,因此各地人對同一事件的感受往往有很大差異。東南沿海的中國人對於奉天事變並無太大感覺。但年初的淞滬會戰卻驚醒了部分尚在十裏洋場醉生夢死的上海人。

步維賢並不認同:“要知道,這裏可不是單單日本人說了算。如果他們膽敢向法租界放一枚子彈,就等同於向我們國家宣戰!”

男子笑了笑,道:“初期或許不敢,但如果戰爭真的打響,那可就未必如此了。況且上海不可能成為懸在海外的孤島,各方勢力的介入隻會讓這裏的情況更加複雜。看著吧,淞滬會戰隻是前奏,將來中日之間會爆發規模更大、更慘烈的戰爭。”

“喲,兩位都已經聊起來啦?”

迎麵走來的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白人。他走路一瘸一拐,看上去像一隻穿著禮服的企鵝。步維賢當即認出了他——維克多·沙遜爵士。

維克多·沙遜出生於沙遜世家,是英資沙遜洋行的掌舵人,同時也是華懋飯店的老板。來到上海之後,他就找到了商機——上海商業繁榮,但因為商人很少購買土地,所以地價不高,於是決定把洋行的經營戰略重點從印度轉移到上海。他年輕時曾加入過英國皇家空軍,戰爭給他留下了右腿的殘疾,必須借助於兩根手杖才能走路,所以當時有好事者給他起了個諢名——“蹺腳沙遜”。

步維賢上前和沙遜爵士握了手。沙遜對他道:“你和唐先生竟然認識?”

那位被稱為“唐先生”的男子也上前與沙遜握手,解釋道:“我認得步維賢先生,他卻不認得我。”說著衝步維賢笑了笑,以示禮貌。

“逸園的大老板當然是名滿上海灘了,但你唐先生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隻是有一點不好,就是太低調。”沙遜話到此處,又將頭轉向步維賢,“唐先生不僅是個大富豪,而且還是個博學多才之人。你們應該多交流交流。哎,這也怪我不好,早就該引見你們兩位才對。不過沒關係,總有機會的。我在滬北造了一棟房子,叫‘黑曜館’,很有趣的,回頭請兩位來做客。”

步維賢和唐先生點頭答應。

三人聊了一陣,聽見有人喚“蹺腳沙遜”,像是有什麽急事。沙遜便向步維賢和唐先生道了個歉,趕過去處理事務了。

雖然沙遜走開了,但話題並沒有結束。步維賢與唐先生從安格爾新古典主義繪畫聊到了康德和黑格爾的哲學,又從門德爾鬆的鋼琴協奏曲聊到五代時的宗教畫。兩人一見如故,聊得十分投緣。酒會快要結束時,唐先生還向步維賢發出了邀請:“貫休的《十六羅漢圖》是展現人間百態的好作品,羅漢的表情刻畫尤其精彩,我有幸藏有一軸。如果步維賢先生有興趣,可以來我家看一看。”

步維賢當然不會拒絕這樣的邀請。接下來的一個月裏,兩人的交往更加密切,幾乎每周都會聚餐。不過,兩人聊天的內容也僅限於文學和藝術這些高雅的領域,從不提及各自的生意,尤其是唐先生。每當步維賢試探性地詢問他生意方麵的情況時,他總是用別的話題十分自然地岔開。但時日一久,步維賢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被激發起來,心想:“這個中國人住著最好的房子,吃著最好的食物,家裏又藏有如此多的古董珍寶,究竟是何方神聖?”

這位“唐先生”渾身散發著魅力。他的風度、品位、優雅的談吐和卓越不凡的見地折服了不少上海灘的名流。不論是明星、巨賈,還是政府的官員,都樂於與他結交。還有不少交際花私下裏對唐先生投懷送抱,但大多被他婉言拒絕了。他所表露出的君子之風令大家讚歎不已。

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步維賢開始私下打聽起了唐先生的來曆。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得到的答案更令他驚愕。這人像是攜著巨款從天而降一般,驀然出現在上海灘的。不僅“蹺腳沙遜”,就連黑幫頭子“大耳杜”,對他的來曆也是一問三不知。

甚至連他的全名叫什麽也無人知曉。久而久之,步維賢也放棄了打探唐先生的念頭。

然而,這一切在五月的一次家宴結束後發生了變化。

那日,唐先生在家中宴請了幾位上海極為有名的地產商,酒過三巡後,又帶著他們參觀了自己收藏的古玉。其中有一位商人對一塊戰國龍紋玉璧十分有興趣,唐先生二話不說,便把它贈予了這位商人。那商人受寵若驚,連連稱謝。唐先生大手一揮,說:“你我情義無價,古董不過是身外之物。”

步維賢站在邊上,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這塊古玉價格不菲,竟被他隨手送人,豪氣可見一斑,心中對他的佩服又多了幾分。

家宴結束後,唐先生留步維賢去書房一敘。

兩人進了書房,唐先生吩咐下人不要打擾,便關上了房門。合上門後,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兒,確定樓道裏無人,才轉過頭看向步維賢。步維賢心中生疑,不知唐先生留他在書房是什麽意思。平時的唐先生總是一臉和氣、舉止從容,而此時的他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這讓步維賢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步維賢先生,你覺得我這人如何?”

一陣沉默後,唐先生終於開口了。

“你很好啊。不,應該說是非常好。唐,我這可不是在恭維你。認識你的,幾乎沒人會說你的壞話。”步維賢如實說道。

唐先生緩緩點了點頭,然後走近書桌,給自己和步維賢各倒了一杯威士忌。在把酒遞給步維賢的時候,他忽然湊近問道:“那你信不信我?”

這讓步維賢很迷惑。他很快答道:“當然信。”

“如果我跟你講一個非常離奇的故事呢?”唐先生說到此處,頓住了話頭,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離奇到完全違背常識。”

“我認為你不會騙我。唐,究竟是什麽事?你可以直說。”

“算了,就算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你不說,我又怎麽會知道呢?”步維賢更好奇了。

“這種事沒人會信。但凡有正常思維的人都不會。”唐先生苦笑一聲,喝了一口杯中的烈酒,“我曾試過將這個故事說給最親近的朋友。但是他們都以為我瘋了。步維賢先生,我看上去像是個瘋子嗎?”

“你看上去非常正常。如果像你這樣的人是瘋子,那天下就沒有正常人了。”

“聽完我的敘述,你恐怕會改變想法。”唐先生的眼神猶疑不定,似乎在掙紮該不該把內心的秘密說出口。

“即便你的敘述令我震驚,我也不會認為你在說瘋話。”步維賢再次做出了保證。

唐先生歎了口氣,仿佛下定決心般對步維賢道:“也罷。我隨口一說,你就當個故事聽聽。隻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今夜我和你說的一切,不能對第三個人提起。我把你當成朋友,才願意吐露給你。但我不想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唐先生繃著臉說道。

“我答應你。”

唐先生點了點頭,低聲說:“我是個不死之人。”

步維賢以為自己聽錯了,臉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唐先生用極慢的語速又說了一遍,接著補充道:“準確地說,我是個不會變老的人。”

這下,步維賢聽明白了。若是平時,他一定會認定對方在和他開玩笑。但是此刻,聽著唐先生極為嚴肅地說出這話時,步維賢沉默了。他表麵沉默,內心卻澎湃不已,心中仿佛激起了千層浪。

“我用不同的身份已經活了上百年。我其實算是一個古人。”

“沒開玩笑吧?你看上去很年輕。”步維賢也認真了起來。

“開玩笑?有這個必要嗎?”唐先生反問。

“可是……為什麽你不會死?”

“我知道這不合常理,但我要告訴你的是,像我這樣不死的人,世上還有很多。你可聽說過中國古代的煉丹術?”

“你指的是‘內丹’還是‘外丹’?”

步維賢對中國文化有一定的了解,當然知道煉丹術是什麽意思。

內丹術把人的身體比作爐鼎,把人體內氣血循環運行的經絡比作通道。在精神意識的控製下,人體的精氣經過周身循環所煉成的丹就是內丹。外丹術則源於方仙道,在丹爐中燒煉礦物所製成的仙丹為外丹。

兩者的目的,都是為了長生不老。

唐先生還未作答,步維賢臉上就現出鄙夷的神色:“外丹不過是騙人的把戲罷了。現代科學已經證明,服用丹藥不僅不會長生不死,反而會加速人體的死亡。許多丹藥都含有重金屬,人體代謝不了這些東西。”

誰知,唐先生卻說了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話:“巨勝尚延年,還丹可入口。金性不敗朽,故為萬物寶。術土服食之,受命得長久。金砂入五內,霧散若風雨。老翁複丁壯,耆嫗成姹女。改形免世厄,號之曰真人。”

“你的意思是,你服過丹藥,所以才能不死?”

步維賢覺得他與唐先生的對話越來越奇怪了,自己簡直像在做夢一樣。旁人聽來,一定覺得這是兩個瘋子在說話。

唐先生神色黯然,將手中的威士忌一口飲盡:“我委實吃過某種丹藥,隻可惜,丹藥的配方已佚。這些年來,我一直努力地還原配方,可是每次嚐試都以失敗而告終。你明白我的痛苦嗎?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人和孩子慢慢老去、死掉,而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我不會死,但是我身邊的親人、朋友都會死。這使我相當痛苦。”

“唐,不是我不信你,而是這一切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

“我並不是要你信我。我隻不過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這些話憋在心底已經很久了。步維賢先生,真的很高興認識您,而且我也很高興你在這裏陪著我,聽我說這些瘋話。好了,時間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

就在唐先生準備開門送客的時候,步維賢忽然伸手攔住了他。

“等等。”

“怎麽了?”唐先生臉頰泛紅,可能是酒喝多了。

“我信你。不過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一下。”

“什麽問題?”

“你口中所說的‘丹藥’,配方是從哪裏來的?”

唐先生猶豫了一會兒,才道:“恐怕我無法很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我隻能告訴你,這藥的配方是祖傳的。我的一位先人曾與一名龍虎山的道士交好,他的妻子又是一位非常厲害的藥師,兩人合力才將其研製出來。”

“那為什麽又失傳了呢?”

“發生了許多事。”唐先生抬眼望向窗外,“眼下我隻能憑借自己那模糊不清的記憶,慢慢還原出丹藥的配方。”

“在你看來,道教所描述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話雖如此,可步維賢內心深處還是不太信服。

“我要糾正你一點。我所修行的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道教。嚴格來說,稱之為‘仙學’更加恰當。道家學術包羅萬象,通貫九流,本就不限於狹隘的清靜無為、煉養、服食、符籙、經典等,道教中的仙學理論才是其精粹。所謂仙學,始於軒轅黃帝,是一種獨立的專門學術。它雖然采納了老、莊的部分修養方法,但並非全盤接受老、莊的教義。仙學不是宗教,而是與科學非常接近的學問。”

步維賢聽得越發糊塗了:“仙學與科學非常接近?”

“目前的科學無法解釋我國傳統的醫術,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國的醫術就不是科學。中醫雖是一種經驗主義,但也是講究科學方法的。神仙之術,首貴長生,惟講現實。科學也講現實,真憑實據,萬目共睹。仙學重實證,是謂與科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我有個觀點——有科學思想、科學學識之人,學仙學最易入門。”

說起“仙學”的種種,唐先生仿佛變了一個人,從溫文爾雅的紳士變成了慷慨激昂的演講家。他繼續講道:“當然,歸根結底,仙學與科學還是有不同之處的。仙學有其獨特性,其底蘊是精神與物質的混合。我目前的計劃是,借助物質科學,結合我手上的一些仙學理論,同一爐而冶之,或許可以使‘丹藥’的配方重現人間。對了,我給你看幾樣東西。”

唐先生將步維賢引到書架前,從第二層取出一疊資料,遞給了他:“這是我召集的數位頂尖生物科學家對我手上的一些零散配方的解讀。實驗證明,配方雖然不全,但確實有延緩人體細胞衰老的作用。如果朝著這個方向繼續研究,或許不久我就能得到完整的配方!目前已經很接近了。”

——可以不死。

步維賢從不相信人可以不死。

他幼時篤信天主教,但隨著年歲漸長,漸漸看穿了宗教的本質——自我安慰。隻要是肉體凡胎,就不可能永生。

活著,就要好好享受現世的快樂。

而現在,他老了,頭發都白了,死神離他也越來越近了,說不害怕肯定是假的。而長生不死的辦法,現在已經觸手可及。

甚至,眼前這個男人就是證明……

看看他吧,或許他真的是個不死之人。他坐擁這樣的財富,又擁有永恒的生命。這足以讓任何有錢人嫉妒得發瘋!

唐先生這種注重實驗謝絕空談、隻講物質變化不講心性玄言的風格,深深吸引了步維賢。在唐先生口中,宗教都偏重於心性,對於肉體的變化視而不見,且容易令人產生貴心性而賤肉體之謬見,最後肉體老病而死,心性方麵亦無所作為。

——肉體永存才是最重要的。

步維賢終於開口了,對永生的渴望戰勝了他內心的疑慮。他特別用力地抓住唐先生的手:“唐,我想知道,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你想加入我們?”唐先生問。

“你們?”步維賢沒想到除了他之外竟還有別人。

“我所有的計劃都是有人資助的。當然,我不會強迫你加入。我不缺鈔票,就算隻靠我自己,一樣可以繼續深入地研究,隻不過需要花更長一點的時間。”

“錢不是問題。”步維賢很幹脆。

確實,對於逸園跑狗場的老板來說,錢真的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唐先生願不願意讓他加入這個求永生的計劃。

唐先生告訴步維賢,他們所參與的是由求長生者組成的民間秘密結社,名曰“五老會”。

說起這個五老會,最早的起源,目前已不可考。相傳是宋代五位奇人為求長生不死而創立的。直到明朝中葉,才在野史中得見“五老會”之名。五老會信奉道教之理論,教義卻又不同於道教,其仙學宗旨為“內化身心,外融物質”,“輕心性而貴肉身”。

明世宗之後的皇帝們,對道教的態度開始有一些轉變。穆宗朱載垕即位後,鑒於其父崇道過甚,在臣僚徐階的輔助下對道教采取了打擊和抑製的政策。隆慶元年,削奪邵元節、陶仲文爵誥,毀除為他們修建的牌坊、墓碑,以及籍田宅院和宮觀亭台。隆慶二年,又革除了正一真人的名號。

穆宗以前,明朝皇帝詔傳龍虎山高道入朝是極為頻繁的,並對所召道士給予很高的特殊待遇。但在明穆宗後,則鮮有龍虎山高道入京。加之晚明內丹學流傳很廣,修煉外丹的技術則幾乎絕跡了。雖然道教的上層政治地位式微了,但民間的各種道教活動卻如火如荼。各種宗教融合而成的民間秘密宗教,派別繁多,具有代表性的有白蓮教、黃天教、八卦教、紅陽教、五老會等。

其中,以五老會最為神秘,它也是少數仍保留外丹仙學的組織。

也正因如此,癡迷於外丹黃白之術的修行者們逐漸轉投五老會,其中不乏高道、名醫、朝廷要員和當世大儒。在晚明文人康宗文的《寤言錄》中,有一段對五老會的描述。康宗文認為:其行事隱秘,不問世事,埋首外丹仙學,隻求證得肉身之神通。

到了清朝,康熙、乾隆兩位皇帝對道教的貶抑愈演愈烈。康熙朝明確規定:“巫師、道士跳神驅鬼逐邪以惑民心者處死,其延請跳神逐邪者亦治罪。”於是,不少民間宗教團體被取締,而五老會則趁此機會隱棲苦修,一門心思煉丹以求長生。自此往後,關於五老會與仙學的記載便越來越少,到了清末民初,則幾近絕跡。

聽完唐先生的敘述,步維賢對他口中的“仙學”已是堅信不疑了,決意要加入五老會。實際上,他本人一直是一個神秘學的愛好者,在法國時便對當時歐洲極為熱門的“唯靈論”癡迷不已,相信人死後可以進入另一個世界。但唐先生的“仙學”對他而言無疑更具吸引力。

與其變成靈魂,飄**在世間,不如成為肉身不死的神仙,坐擁數之不盡的財富,永遠地活在人間。這樣一來,他就不必再為死後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而憂心了。

永生的百萬富翁就是這個世界的神!

想到這裏,步維賢已經喪失了理智,甚至答應了唐先生提出的許多要求,譬如出讓一部分資產作為抵押、轉讓洋行的股份等。用唐先生的話來說,煉製丹藥的資金需求量十分龐大,如果沒有會員的支持,研究恐怕難以為繼。

他們聚會的地點,通常設置於漂在黃浦江上的輪船內。步維賢就在那裏結識了周金林、新井藤一郎、劉麒麟、約翰遜等巨富。他們都是唐先生煉丹計劃的資助者,也都夢想著肉身不死、永存世間。每次見麵,他們都十分關心“丹藥”的研製進度。唐先生也會把最新的研究成果帶來,給他們過目。他的團隊不僅匯集了高道、名醫,而且還吸納了最頂尖的生物科學家。如果對方不配合,他甚至會以生命威脅其就範,可以說是不擇手段的。

漫長的等待總算有了回報。

在產出第一批“丹藥”後,唐先生立刻邀請他們前來“試丹”。步維賢承認,那天他特別緊張,因為唐先生所帶來的“丹藥”並不是傳說中那種仙丹,而是一管注射劑。

“把藥直接打進血管裏。”唐先生對他們每個人說,“這樣做,效果更好。”

他們照做了。

接下來的一周裏,步維賢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起了變化。他更有精神了,體力和食欲也有了顯著的提高。這一切讓步維賢越發相信是唐先生的“丹藥”起了作用。但按照唐先生的規劃,這隻是第一期,後續還需要不斷地注入新的藥物,以維持人體細胞不死。

這種情況持續了近半年。

半年之後,情況開始發生了改變。步維賢的健康狀況一落千丈,皮膚上起了許多丘疹,身體出現了過敏反應,免疫係統開始崩潰,肝腎也被損傷得很厲害。但步維賢答應過唐先生,不能將他們研製“丹藥”的事說給任何人聽,因此就連私人醫生都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私人醫生隻能警告步維賢:如果不停止亂用藥物,他總有一天會死於過敏性休克。

帶著醫生的疑問,步維賢找到了唐先生,但質疑換來的是唐先生的憤怒和指責。他對步維賢說:“你隨時可以退出,但希望你不要將我們的事說出去,否則的話,我敢保證,你和你的家人都會慘死在上海。”步維賢慌忙道歉說,自己不是這個意思,而是因為身體狀況變差,家人十分擔心,所以怕這件事情兜不住。唐先生讓他寬心,解釋道:身體的過敏反應等肉身不適都是正常的,因為他們正在做的是逆天改命之事。

可日本商人新井藤一郎並不這麽看。

他聯係了步維賢,認為唐先生在搞一場陰謀。

“這樣下去,我們或許都會被他毒死!那些藥根本不是仙丹,而是毒藥!”

新井藤一郎的言論在步維賢心中種下了疑慮的種子,但那個時候他還是相信唐先生不會害他。不,與其說他相信這個陌生的中國人,不如說他對長生不死的渴求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裝睡的人,也無法喚醒一個堅信肉體凡胎可以與天同壽的法國佬。

但新井藤一郎的死訊驚醒了他!

這位日本人拒絕繼續注射由唐先生提供的“丹藥”,並要求唐先生返還他資助的資產,更揚言退出五老會。

“如果你不讓我離開,我就把這件事公之於眾!”可能是因為有日本軍方的支持,所以新井藤一郎對唐先生的態度極為囂張,完全不把他的威脅放在眼裏,“你們沒有資格威脅我!”

誰知,過了沒幾天,新井就被一匹賽馬踢爆了頭。

但經過巡捕的調查,這最後被確定為一場意外。

報紙上報道了這次意外,調查得也非常詳細,一切都沒有謀殺的痕跡。

因此步維賢還是不願清醒,直到劉麒麟在浴室因突發心髒病而溺斃。

這位永興百貨公司的大老板聽從了新井藤一郎的建議,也停止注射“丹藥”,因此引起了唐先生的不滿。劉麒麟仗著有黃金榮的護佑,對唐先生的警告嗤之以鼻,結果也死於“意外”。一次意外不足為奇,但接連發生兩起,那絕對事有蹊蹺。

步維賢很聰明,他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

他已被卷入一場騙局之中。

緊接著,死的是美商約翰遜。他請紐約黑幫老大——小路易斯·布切爾特派手下的殺手亞沙帶了一夥美國人直搗黃龍。他們來到唐先生的宅邸,想用機關槍讓他閉嘴。可當這夥殺手趕到那兒時,宅邸早已人去樓空。而約翰遜自己則不明不白地死在了他的辦公室裏。

由此可見,唐先生並沒有誇大其詞。即便在洋人的租界裏,他也有通天之能。

周金林死後,五老會的修行者就僅剩下步維賢一人了。堂弟布維爾的死則是提前替他敲響的一曲喪鍾。